第 17 章
聽泉府庖廚在兩個童子的指揮下連夜趕工修繕完畢。
只是為了排查潛在危險,暫且不能投入使用。
姜偃的午膳及晚膳,也只是將就用了些素食果蔬。
元清濯想回東小院取些熟食過來,只見姜偃復又擺弄起了他的地龍儀,沉湎於創造,將一切似乎都已拋在腦後。她心裡想,只怕他也不會再吃了。
果然是謫仙一樣的神棍,喝露水也能生長。
她揉了揉肚子,見天色已晚,便想要告辭,只是心底里還有些不平:「先生詛咒我睡覺被老鼠啃指甲,害我不能陪你,現在你后不後悔?」
無人答話,只聽見金屬箔片撞擊銅環的聲音,極為清脆悅耳,他的臉被風燈暈染的橘紅光影里,顯得沉靜而深邃。
小時候,教過她幾年的太傅常常說,不管做學問還是做別事,一定要慎思篤行,格物致知。她不愛做學問,也就沒沒有領會這話的含義。
但是此刻見了燈下還在不眠不休熬著大夜的人,她卻好像終於明白了幾分。
所謂專註而靜謐,就是如此。
他這樣努力認真,就算天賦不佳,也能熬出頭來的吧,難怪比起自幼拜入門下的謝淳風,老國師更看重一個初學乍道的關門弟子,而心甘情願地於撒手人寰之際將聽泉府交給他。
國師超然於朝政體系,在王侯世家面前也倍有面子,是因為幾代國師都殫精竭慮為民謀福祉,在一方面,他們確實為帝王提出了很多比較深刻的建議,規避了王朝的許多風險。除了老國師以外,歷代的國師都沒能活過四十歲,其情可敬。
以凡人之軀窺測天機,是燃命之技。這是他們的說法。
元清濯從來不信。
只是,鏡熒和開權兩名小童子嘀嘀咕咕著說,先生已經兩日不眠了,好不容易願意睡下了,公主又來了。
聽他們的口吻,對她還有很深的怨念。
袖袍下的拳輕顫著收緊,她走了過去:「先生,不要弄了,你睡吧。」
就算占卜不傷氣運不燃命,每日熬大夜也容易導致猝死。恐怕這才是根本原因吧。
她可不想以後年紀輕輕的就守寡。
算一算她比他小好幾歲呢。
被摁住了手臂的姜偃停了一下,他在燭光里抬起眸來,一雙漆黑的眼如蒙著一層淡淡色血氣,襯出幾分緋紅的妖異奇詭,元清濯看呆了一瞬,但渾然不知害怕的她又湊近了幾分,發現那不是妖紅,不過是,常日里不休息造成的蛛網血絲。
換言之,恐怕是熬得快不行了。
她終於被嚇了大跳:「先生……你,真的不能再熬了,聽話,去睡吧。」
她驚嚇的模樣有些反應過度,姜偃只一陣沉默,他放下了手中細小如繡花針的金箔,慢慢收回了手。
「公主,你回吧。」
元清濯不能放心,正要說「不行」,姜偃低聲道:「我答應你,這就睡了。」
元清濯這才滿意放心,眼底蓄了春風,水波般明媚柔漾著。「等你上了榻,我替你吹了燭就走。」
不看著人歇,她不放心,怕只是胡口應承之語。
姜偃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公主,臣入睡之前,需要更衣。」
元清濯幾乎脫口而出「我替你脫啊」,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首先,這並不合適,姜偃非常矜持,對矜持的人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其次,她先前在姜偃面前誇口自己是個傳統內斂的人。試想,一個連男人小手都沒牽過的女人,怎麼會張口就要為男人寬衣解帶?
姜偃聰明至斯,豈能不生疑心。
心念轉了轉,她用纏著紗布的手輕摸摸他胳膊,拍了兩下:「我就在門外,等你好了,我再走。」
她君子地退出了他的屋,在外間吹著噙著露氣的晚風等了半天,屋內的火燭滅了,一片寂靜,她輕輕叩了下門,告訴他:「先生你好好歇著,我回去了。」
她信步踩著微風一陣刮下了閣樓,身影似鬼魅飄忽著穿庭過院,隨後,到了一片矮牆外,以不驚動任何人的方式,逾牆而出。
這一路上暢行無阻,看來迷花陣是真的移除了。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還不是待她很好么。
以前把男人撩到這地步,稍稍露出著緊姿態,她早就收手了,這回卻不肯干。
姜偃和別人不同,他是神秘的。越是神秘的人,她便越想揭開那層紗,看看面紗底下的真容。
她實在很難拒絕他散發出來的誘惑。
……
元清濯本還要再想上聽泉府叨擾叨擾他,但一大早銀迢就收了一封請帖,說是巡防營的柳將軍遞來拜帖,請長公主殿下應邀參察新軍。
新兵蛋子一年換一批,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但是柳將軍與她算是袍澤,過命的交情,自然是要去的,於是只好將姜偃放在一邊。
那身鎧甲從戰場回來后就脫了,積了半個月的灰了,如今再拿出來水洗一遍,還是煥然如新。
銀迢伺候著她將盔甲穿上。
銀迢細胳膊嫩肉的,搬動盔甲實在費勁,元清濯見她哼哧哼哧的,也才終於想起來:「又是你一人?橘兮那丫頭哪去了?」
銀迢怔了怔,總不能說,橘兮因為還在為蘇公子抱不平而賭氣,只要公主還一心撲在國師身上,一日不念蘇公子,她便一日裝不了好臉色。
銀迢看她是瘋了,分不清誰是她的主子。
知道這小丫頭脾氣倔,是公主半道上撿的,這麼多年了還沒學會規矩,但不論如何不該將私人情感帶進自己的本分里。何況她和那姓蘇的又是什麼情分,莫不是喜歡他,才一直這般心心念念著不忘。連公主都早不放心上了。
等送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的公主出了門,銀迢就折回小丫頭房裡,橘兮還賭著氣,盤著兩條腿抱膝坐在榻上不動。
不得不說橘兮的手藝是巧的,這幾日沒她伺候公主,銀迢都漸漸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今日公主又問起了橘兮,銀迢便想著再回來把她勸一勸。
「別想了,」銀迢挨著她坐榻上去,卻被這小丫頭冷冷瞥了一眼,心裡頭也頗為吃驚,「怎麼你氣性這麼大,還放心上?」
橘兮盯著她,起初一動不動,後來,她終於忍不住了,火山似的噴發出來,兩眼通紅地咆哮。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撲在公主身上趕著送她去出征,你就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
銀迢確實不知。
那個大雨夜她追著公主去了,沒再去在意,那個奄奄一息倒在褥中的少年。
聽說後來他被老管家偷偷處理掉了。
原來橘兮也知道,好像目睹了全過程。
銀迢到底不是石頭心腸,她放低了姿態,嘆了口氣:「橘兮,那你把事情原委告訴我,我們再斟酌,別置氣,好不好?」
橘兮本來有點想說,可是銀迢只說她是「置氣」,她便也不想說了。索性就真的置氣。
……
訓練新兵是真的有些生硬無趣。
這些新來的都還沒有任何基礎,更加沒有默契。他們明明一事無成,平凡得毫不起眼,可是一個一個卻又那麼有自信,好像不用訓練,就可以誅敵於刀下,不費吹灰之力。
元清濯統兵三萬,堪為陣前大將,也調不動區區幾個毛頭兵。
雖然現如今女子入仕風氣日盛,男人們也漸漸開始承認,論頭腦,女人或許真的不比他們差。但論武力,這是男人天然的看得見的優勢,又豈會輸給一個憑著公主身份而升遷的女人?
他們儼然視她如笑話。
元清濯右臂按下腰間收於華美鞘中銀色的彎刀,柳眉輕豎,神姿凜然。
漠北三年據守,殺敵若雲,氣吞萬里如虎。到底是手上功夫,還是嘴上功夫,他們很快就知道了。
「不服者,起來與我一戰!勝我者,提拔百夫長!」
當日元清濯酣暢淋漓了打了近乎五十場架。
殺得是紅了眼,激起了血性。可是由始至終,竟沒有一個鬚眉男兒能勝過她,即便是到了最後已開始有些喘的公主。她依舊贏得光彩漂亮。
銀色的彎刀猶如初出發硎,薄而鋒利,所向披靡。
眾男兒到了最後,望之噤若寒蟬。
柳將軍這震懾新兵的目的達到了,若換了他自己,也不敢像公主這麼託大。
元清濯臨去時,對他拍了拍肩膀:「你不容易。京都的兵,比起北邊的,毛病多,若不殺滅威風,兵驕則必敗。」
柳將軍迭聲稱是,「末將自是明白的。」
元清濯點了點頭,便回去了。
惡鬥五十場,出了一身熱汗,渾身泥點子,狼狽不堪。若這時有個光鮮靚麗的貴女走過來站她身邊,那美貌氣度一定能把她比到泥里。
但真是說什麼來什麼,元清濯才上馬,縱馬馳入官道,只見遠遠地駛來一輛馬車,正與她迎頭碰上,避之不得。
梁都貴族的車駕上會有獨特的徽記,這馬車是信陵侯家的。
元清濯聽到車夫一聲「吁」,知道車主人怕是有話要說,不待車簾掀開,她先換上了假笑。
「信陵夫人,好巧。」
馬車停穩,戚蘭若矮身探出馬車,她今日一身勝楓紅的齊胸廣袖百蝶穿花紋蜀錦開褶裙,雙臂挽著淡鴉青的一色花紋流雲帛,雲髻高聳,長眉入鬢,朱唇如含鴿血,氣勢美艷逼人。
她停在馬車上,卻沒下來,對馬上一身臟污鎧甲,比她終於落了下風的勁敵長公主行了禮,從容得讓元清濯相信她是聽說了她的行程之後故意來堵自己的,還打扮得如此繁瑣華麗,毫不像是出行的狀態。
田忌賽馬沒有意思。
元清濯頷首接過她的禮,打馬要去。
戚蘭若忽在身上,微笑明冶:「聽說,公主殿下愛慕國師大人,一心求好,使出渾身解數,千金搏國師一笑,如今,終於成了國師入幕之……侍女。可喜可賀。」
※※※※※※※※※※※※※※※※※※※※
姜偃:操之過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