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被偷走的時間
(一)
昨夜的突擊檢查並未查出什麼違禁物品,我很快就回到了各自的監號,渾渾噩噩地入睡。
天亮后,放風的時間和平常一樣,並未因昨夜幾個重刑犯的騷亂而有所改變,在戰爭的陰影下,這點小動靜實在算不上什麼。
七段踩在厚厚的積雪裡望著高高的圍牆,在沒有溫度的日光下曬著,口中一直在嘮叨,「昨天真是個好日子。」
我看了看手錶,今天是1月20日。
1月19日會是什麼好日子?前天倒是個好日子,因為時小蘭從加拿大轉機過來探監。她的虎牙還是那麼可愛……
等等!停一下!
今天是20日,那麼前天就是18日了。為什麼我記得時小蘭來的那天卻是17日?她有一個習慣,說到開心處時便會伸手過來拽住我的袖口,當時她手錶上的時間就是17日。因為時差的問題?不可能,她的時間觀念很強,每次上飛機都會特意依照終點地的時差來調整手錶上的時間,從無例外。
難道時小蘭是大前天來的?不對,好像是昨天吧?昨天她還跟我說話來著……什麼亂七八糟!昨天和我說話的是由子……
不,由子已經死了!昨天說話的絕對不是她,那只是夢!是夢……
是的,庭車常,由子已經死了——你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一井由子為你而死,你的腦子裡卻一直裝著了另一個女人!
不,不!不……
我拚命地瞪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清冷的太陽。一陣陣眩暈,身體輕飄飄的,像浮空氣中似的,四肢不聽使喚,腦海里像被漂白了似的,彷彿又回到了孩提時期,整個世界只有白和黑,晝與夜,好與壞,善與惡……
「你還好吧?」有人扶了我一把。
我鬆了一口氣,閉一會眼睛,才慢慢地張開,向他報以微笑,「還好,謝謝。今天終於出太陽了。」
「是啊,」他看我沒事,便轉身走開了。
七段揀起一塊路上的煤渣遠遠地扔出去,哼著小曲慢悠悠地走過來。
「真要命,昨晚我一夜沒睡,」他感慨地說。
我詫異道:「為什麼?你睡得比我還早。是因為突然集合的事?」
「不是,我只是一直在想昨天的棋局。」
「哦……」我茫然地想了想,「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不怎麼玩圍棋的,只是平時無聊時會當老婆的陪練,嗯,她只有這個時候才會一反常態地囂張。」
「真羨慕,」七段佯佯地舒展開雙手,感謂道,「我的女兒昨天剛滿10歲,我有一年多沒見到她了。」
「原來如此,剛才聽你一直嘮叨呢。我的也是女兒,你看看。」
我從口袋裡摸出和子滿月時的照片,七段高興地湊過來,指指鼻子,點點臉蛋,「喲,快看,多像你。喂喂,多好的臉蛋,一定是個美女胚子。」
身邊漸漸地聚了些人兒,都饒有興趣地擠上前,彷彿找到了一個共同的新鮮話題,不少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羨慕的色彩。
剎那時,我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二)
當白色山巒折射而來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我開始思索近日來的種種異常。
第一次入獄。剛進牢門沒幾天,付立慧就嫁了人,所以我也斷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在種種掩護之下,整日里都在默記那一行一行的字,重複一次又一次枯燥的訓練,十個月刑期很快就過了。與其說是坐牢,不如說是在工作。
這一次,我卻無法讓思緒平靜下來,做夢的幅度和頻率也超出警戒線……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突然想起了由子。已身為人父的我驀然發現,從前所謂的大徹大悟又回到了鍋里,被瑣碎的生活、饒人的感情熬得混沌不堪了。
監號里的燈亮了,七段又拿出棋盤。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我必須找出一個地方,安放那些過剩的精力和煩人的思緒,就像他每天都要找人下棋一樣。
(三)
今天的七段有些心猿意馬,狀態似乎不佳,講授的戰術有些凌亂,甚至自相矛盾。
我說:「累了?休息一會兒?」
七段自言自語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將棋子一枚一枚地撿起,放下盒子中,折起棋盤紙。
我又問:「想什麼呢?」
「哦,想我的女兒了,」七段的神情有些恍忽。
「她現在和誰過?」我從七段手中接過棋盒放回桌上,突然有一種虛脫的感覺——我也有女兒。
七段說道:「跟我父母過。很乖,就是身體不太好,不能做強烈運動。老兩口的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默然。
三年前結婚時,我帶由子回國,在S市又辦了一場婚禮,白建毫不吝惜地斥重資一手操辦,還代表公司向教育部門捐了一大筆款,但是父親似乎很在意那場轟動全城、風風光光的婚禮的背後一些人的閑語碎語。或許是久居海外的緣故,我和父親的話也少了。我了解雙親的心思,自從因觸犯軍紀而入獄之後,他們寧願讓我老老實實地呆在他們身邊,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並不奢望我能飛黃騰達。我只住了七天,就回J國了。由子則多留了一個月,伺候二老。慶幸的是,二老都很喜歡由子,經常在電話里告誡我要珍惜……
「你在想什麼?」七段反過來問我。
我懾住心神,輕鬆地笑道:「都是你害的」,
七段抱歉地報之一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七段原來是政府里的財務人員,因挪用公款而入獄——據有點掌故的人說,是因為他的女兒患了重症,但是我從未聽他親口提起過。
獄警腰間的鑰匙碰撞聲不斷地從門外盪進屋內,又晃到下一個監號,反來覆去,煞是惱人。沉默了半盒煙的功夫之後,我終於忍不住要說話了。
「給你講講我是如何認識妻子的吧,」我拍醒七段。
七段立即翻身起來,端來茶杯和水壺,危襟正坐,洗耳恭聽。
「那得從揚子說起……」
(四)
來到J國后的第一個冬季,我在關鍵決策上的重大失誤致使公司陷入了困境,公司內部彌散著悲觀與浮躁,即便是我的舊友白建也在一次會議上公開批評了我,不留一點情面。
諸事不順,滿肚子的苦悶無從渲泄,遂拋下一切事務,切斷所有聯絡方式,駕著那輛瑪莎拉蒂外出遊盪。我奢望著會有奇迹發生——在京東的街頭上般地見到時小蘭,難怕是一個神似的背影也好。
一連數日,我吃睡都在車上。幾套換洗的薄衣、一張信用卡、16張從高中時便形影不離的CD碟,以及懸在擋風玻璃上散發著香草氣息的吉祥物,那是一隻小獅子,可惜它不長虎牙。
那是我在離開廣州前就事先從車上摘下來的……
「哦!我的小獅子不見啦,」時小蘭突然指著檔風玻璃大叫起來。
我無辜地看著她說:「有嗎?我沒注意到。」
「有……昨天借車給你時還在的,」時小蘭很委屈,彷彿有人趁她熟睡著時從她嘴裡偷走了那顆獨一無二的虎牙。
我很開心,因為她著急時的模樣實在是嬌憨可人。
……
叭!有人重重的拍打車窗,將我從回憶里狠狠地拽了出來。
是一個睫毛瞄得很誇張的女子。
從她的頸部判斷,我很肯定她還是未成年。
我拉下車窗,聽她嚷嚷著,卻一頭霧水——當時我的J國語聽力很糟糕。等她說完了,我又縮回方向盤前,準備揚長而去。
不料想,她竟鑽了進來,就像被貓追趕的老鼠一頭扎進比自己的身體還小一倍的牆縫一般,非常地熟練。
她沖我大叫了一聲——這下我聽懂了——「開車!」
我下意識地轟下油門,向右邊的大道猛打方向盤。後視鏡里,幾個人正調頭迴轉,發動了兩輛車追上來。
她既不解釋,也不說明身份,倒是一直手舞足蹈著,興奮地叫嚷著,「加速,加速!甩得遠遠的,甩開後面的破車,快吶!」
我的車技並不好,難以保證在不造成交通混亂的情況下擺脫追兵,況且,為一個孰不相識的小太妹冒險是很愚蠢的表現。我避開了洶湧的氣流,徑直拐上立交橋,直奔高速路,時小蘭的這輛瑪莎拉蒂是GTCoupe型的,要在直道上甩開兩輛司空見慣的小車是很空易的事。
良久,后視境里終於清靜了。
她擺出一副不驚不擾的姿態,旁若無人地拿出化妝盒,悠閑地一邊補著妝一邊洋洋得意道,「我一眼就瞅見了,這是跑車吧?他們一定追不上了。哎呀,那些人可真笨,沒有營業執照就招搖撞騙,幸好我不是三歲小孩……對了,大叔叫什麼名字?」
「你在哪下車?超速了,我得趕去交罰單,」我只覷了一眼。我並不反感小太妹,但我很討厭那些把自己噴得滿身香水味、故作成熟的小太妹,雖然憑心而論她長得確實艷麗動人。
「我家在……」她白了我一眼,便說了一個地址,是在郊外。
我原本只想找個地方讓她下車,不曾想她會這麼說。轉念一想,既然無事可做,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她絲毫並不介意我的冷淡,喋喋不休起來,語速很快,我能聽懂的僅是隻言片語:
某高中、老土的訓導主任、逃學、偶遇AV星探、跟家裡人吵翻、被姐姐扣留身份證、偷偷去試鏡、首映成功、因片酬問題跳槽、新公司的攝影場所似乎不專業、簽合同時明明沒有選擇濫交拍攝時卻被導演要求那麼做、要求出示營業執照和專項許可證明被拒絕、發生口角、砸壞攝影機、奪路而逃……
她娓娓道來,繪聲繪色,儼然一部精彩的逃離虎口的驚險片。
「你看過我的首部片嗎?上星期還上過149台排行榜第一的,」她突然問。
我認真地再次端詳她的模樣,搖了搖頭。
「我叫一井揚子,首部片是跟靜田會社簽的。」
「噢,聽說過」,我在腦海里搜尋片刻,說道,「我有一個死黨在唐人街做盜版光碟,上周聽他說『一井揚子』的碟子前景不錯,要我援助幾個技術員幫他解碼。」
「難怪片酬不高,原來盜版流通的速度比原版還快,」她忿忿不平道,環視車內裝設,又自作主張地從車上的名片盒裡抽出一張,讚歎道,「原來是軟體公司的CEO。我以為你是哪個大家族的少爺呢,真年輕,車不錯。要不然你贊助我怎麼樣?我可是認真的哦。」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令人心顫的蠱惑力。
我訕笑道:「我是華人,剛到J國不久,對影視業一竅不通,以後再說吧。」
她連忙拿出自己的名片,還特意留下另一個手機號碼,恭恭敬敬地遞上來,「請多指教。」
雖然我年少時離經叛道、荒誕不經,但是也被生活磨成了老古董,況且公司正陷入困境,煩躁不己之際,無論如何都不會有此閑心,故而決定對此女「敬」而遠之。
「我到了,謝謝你今天救了我。請務必到家裡坐坐,姐姐的茶徹得好呢,」一井揚子指著一處僻靜的舊式小庭院,熱情邀請,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彬彬有禮。
「不用了,晚走,」我下車去,打開她的車門。
「我能請你出來吃飯道謝么?」她有些失望。
我只好敷衍道:「呃,可以,你什麼時候有空再約好了。」
她這才高興地從車裡跳出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車子剛開出幾米時,我便從後視鏡里看到了一個女子,從那庭院里出來,應該就是她口中的「姐姐」。那姐姐遠遠地朝我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說了什麼,兩姐妹便吵了起來。
我踩下四檔,將諸事種種遠遠地拋在了排氣尾管后,繼續那不知所謂的遊盪。
那時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不久之後會走進那座有著J國傳統民間風格的舊式庭院里,同那對性情迥異不同、千差萬別的姐妹,還有一個神志不精的爺爺、一個天生弱智卻憨厚誠實的哥哥生活在一起。
我身遁牢獄,此番回首,直覺得世事實在奇妙。
(五)
夕陽如回憶般消失了。
七段一如往日喟然感慨,口中囁嚅著,靠著軟綿綿的被子,緩緩而沉沉,酣然入睡。
我移開目光,落在門上的晾衣線:和昨天夜裡一樣,還是兩條藍的,三條白的……然而,混沌中卻有一個聲音厲聲說道,「不對,原來是三條藍的,兩條白的!」
莫非,七段入睡前穿的是白的,醒來卻變成了藍的?
莫非,昨夜那一覺,我竟睡了整整一天——那麼,這一天里我都做了些什麼?
看著酐聲如雷的七段,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一定有人偷走了我的時間!會是誰……不,一切都只是夢,只是幻覺。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妻子,一井由子……
由子,活著的時候,你沒能拴住我的心,直到你杳然而逝,我才驀然發現,婚姻的確可以沒有愛情,然而淡如水清如雪的朝夕相伴卻讓一個無處安放靈魂的男人因你而日日夜夜魂牽夢縈。世間紛爭不斷,凡塵寂然如故,當潺潺月色蔓延人間,你又依偎在身畔,恬然入睡,輕盈而溫暖的身體觸手可及,即便雙雙衰老病殘,依舊廝守不離。
唉,一切都是因為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