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大哥

第九節 大哥

「大哥」就關在「高雄-台東」公路北側2號支線若干公里處,一座由當地警方管理的普通看守所里。

K上校認為,這裡遠離A軍視線,自然也就不會被隱藏在太平洋軍方指揮中樞的鼴鼠所獲知。另一方面,A國憲兵把寶島人送進寶島的看守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會引起注意。

至少在看守所所長看來,這個名叫李偉、編號90488的前軟體工程師,跟其它為了幾箱牛奶而不惜潛入A軍倉庫的所謂「間諜」相比並沒有特別之處,就連名字都是爛大街那種。

90488身上有傷,剛送進來的時候還吊著點滴。想必已經是慣犯了。A國大兵對待慣犯的一貫方式就是變著法子往死打。等到大兵們打煩、打累,打到軍醫不厭其煩,這才移交當地警方「依法處置」。或許A國憲兵覺得這名慣犯的潛入經驗對於提升倉庫警衛水平有所幫助,所以時不時把人帶走,總結出新經驗再一根毫毛都不少地送回來。

總而言之,沒什麼可提的。

「90488!」

和以往一樣,收到提審通知的監區管理員在號房門外喊了一聲,擰頭便走。

大約四、五分鐘后,當監區管理員順便巡視完所有轄內號房,走到監區出口時,90488已穿戴整齊、拿好換洗衣物候在登記處。

辦完出入手續,監區管理員拿卡刷開門,領著90488來到休息室。

「在這等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要積極配合軍方,多總結新經驗,早點回來。我家那傻婆子又弄系統弄亂了。」

「是,長官。」

90488恭恭順順地雙手垂在身前,勾著脖子,仰起腦袋,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和彎彎向外下斜的眼角,陪著諂媚的笑容。監區管理員滿意地點點頭,鎖門走人。

平時而論,台東的看守所要比京東的監獄好蹲得多。剛走掉的這位就比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永遠板著臭臉的J國人更好相處。儘管談不上親如手足,但三天兩頭調調系統、修修網路,順帶蹭下飯什麼的,倒也清閑。

休息室里有一套茶具,但不是給犯人用的。

90488很自覺地拿起抹布,拭去茶桌邊沿微小的污漬,接著燒開了水,將茶海、隨手泡、茶倉、茶荷、茶濾、紫砂壺、公道杯、聞香杯、大小茶巾等等一一洗凈,按著由子傳授的日式茶道套路一一碼好位置,然後將茶罐里的生茶葉小心翼倒在乾淨白紙上,挑出葉片基本完好的,放回茶罐。

拿出隨身包里的暖水杯,捲起白紙,將那些碎渣一點不剩地刮進去。倒水,蓋好蓋子。

做完這一切,舊傷口開始隱隱作痛。90488不得不回到沙發,小心翼翼地換了好幾個姿勢,時斷時續地呻吟著,埋藏在體內各處角落的疼痛感才漸漸有所安份。

驀地睜眼,天已大亮。

雨下了一夜,現在也沒停。

落在兩千公尺地面的冷雨,將翠色慾流的山頭籠罩在一片霧海之中,從座落在清境農場「青青草原」上的歐式風格民宿里遠遠望去,恍若浮於塵世之上的美麗孤島。但此刻正跋涉在這山中的陶勇上尉卻沒有心思停下來,欣賞各地旅者慕名於久的「霧中桃源」景緻。

滿身披掛的士兵們正喘著粗氣,蹣跚在泥濘之中,帘子一般攔住去路的雨霧中偶爾射來子彈,不管有沒有打著人,都能把這支規模可觀的隊伍驚得刷刷趴下。

「槍!注意你們的槍!別讓槍埋到泥里!」陶勇感到無力地嘶吼著。

現役主流步槍在定型投產時都要經過各種各樣惡劣環境的考驗,但在實際使用中,沒有人會把自己安身立命的傢伙當成燒火棍來折騰。儘管如此,仍然有一些人在慌亂之中,將標準戰術動作忘得一乾二淨。

這時就有人下意識地爬起來,試圖將慌亂中壓到身下的步槍撈起來。但忽然有了準頭的子彈瞬間扎進胸膛,將那些原本完整連為一體的血和肉攪得七零八落。

沒人下令還擊,但機槍、步槍、衝鋒槍已經亂鬨哄地響成一片。

好在各班組帶頭人多為經歷過實戰的傷愈老兵,所以混亂並未持續太久,很快就沉寂在始終沒停過的風中雨中。

後勤部隊能做到這份上也算不錯了。

陶勇自我安慰著,把頭擰回來,朝趴在右側五、六米處的榴彈手打了個手勢。

操持著這挺QLZ87式35mm自動榴彈發射器的人,是空降15軍某部傷愈老兵,參加台北市區作戰,親歷大小戰陣不下三場。看懂通用戰術手勢后,麻利地扳開保險,抵肩待命。

又一聲槍響回蕩在雨中。

不知中彈的是誰,叫得凄慘。但陶勇很快判斷出大致方位,當即用手勢報位。

「嗵嗵」兩聲,榴彈出膛。

「上!」陶勇在5瓦手持電台里大喊。

位於左路的QJY88式5.8mm通用機槍突突響起,該路突擊組長從隱蔽物後向左閃身而出,甩了顆手雷,調頭向右,一個猛子扎進霧中。

陶勇這才提槍起身,帶著後勤兵居多的中路人馬,一線壓上。他不敢沖得太快,而是時不時停一下,壓一壓節奏,好讓那些吼破了喉嚨的班組帶頭人及時調整隊形。

「停下!笨蛋。你不是我們組的,沖那麼快乾蛋。」

「醬油、醬油,我是蔥花........三點方向上不去,對,火力太猛了。你得從右邊穿插。」

「狗乾的,我看到他了。」

「牛筋有兩人受傷,勺子在哪?勺子在哪?」

「大鎚、大鎚,我前方有兩個目標,對,正前方.......什麼?幾米?塔瑪德,老子又沒帶尺子.......」

「這邊洞穴里有人。汽油聽到嗎?汽油聽到嗎?」

……

「你聽到什麼了嗎?」有人拍拍陶勇。

陶勇摘下耳機,聽了一會兒。

「飛機?」

「我看像。」那人說。

大腦短路兩秒后,陶勇飛快戴回耳機,叫通台中指揮所。

「你們叫空中支援了嗎?」

「霧太大,沒法空中支援。」

「是敵機?」

「暫時沒收到預警報告。我問下防空組......預警雷達被干擾了,是敵機,敵機!」

陶勇罵了一句娘,切到戰場公共頻道。

「后隊就地散開隱蔽,其它單位加快步伐,跟我突上去。重複一遍,后隊就地散開隱蔽,其它單位加快步伐,全突上去!」接著,又切入通信控制組頻道,」移動基站靜默,馬上轉移。對,靜默轉移。「

兩分鐘后,就在陶勇加速前進的時候,通信控制組駐紮的農場方向閃起幾道亮光。亮光之後,熊熊大火裹脅著滾滾黑煙直衝而上,映紅了那邊的天空。

通信控制組長使用5瓦手持電台報告道:「我組沒有傷亡,但附近的民房都被點燃了。留守鄉公所的人正在出動搶救受困群眾。」

陶勇試著切換鄉公所留守隊頻道,但沒有成功。

「派人過去通知他們,鄉公所至少留一個班。至少一個班!」

「好的。我馬上調整組網部署,儘快恢復鄉公所的聯繫。」

「不!優先恢復花蓮陳副科長那邊,你要儘快想辦法。」

「明白。」

CB師通信副科長陳天華此時正被困在陡峭的懸崖上,被尖石劃破的小腿正涔涔滴血。

一根拴著臨時壓墜物的登山繩,從上面晃著盪著伸下來。陳天華一把抓住,卸掉壓墜物后,扣在腰間。童參謀在上方使力,一點一點地,把他拉上去。陳誠在陳天華的側下方,用15瓦背負式電台指揮,「注意右邊的碎石,慢點,再慢點。」

「搶你妹、妹的.......頻道。」陳天華喘了兩聲,繼續爬。

背著15瓦背負式電台的陳誠回答:「那邊的聯繫中斷了。」

陳天華扯了兩下繩子,停下來,「什麼情況?」

「是仁愛鄉那邊基站的問題。剛才突然斷掉,已經五分鐘了。」

「靜默。」

「什麼?」

「所有電台靜默。」陳天華下完命令,關掉5瓦手持電台發送開關,扯了一下繩子,朝上方喊道:「拉!再拉快點!昨晚耽擱太多時間,得加快速度。」

昨晚帶錯路的繞東昂直在上面喊:「首長!要不我帶人先過去。」

你連去幹嘛都不知道,先去有卵用。陳天華心裡嘀咕著,加快動作。

血滴了一路,雖然沒傷到動脈,但爬到崖頂時,陳天華的臉色已經很嚇人了。

「怎麼不先包紮一下再上來?」童參謀掏出自己的應急繃帶,捲起陳天華的褲腿,三下五除二,處理完畢。

「流得不多,沒事。」陳天華壓低聲音,解釋自己臉色難看的原因,「我是擔心他扛不過去。」

「扛不過去也沒辦法。」

童參謀把自己的步槍背起來,伸手去摘陳天華的步槍時,被拒絕了。

「雖然大家都是同行,但你這話我很不愛聽。」陳天華佯裝沒事地麻利起身,開始下坡。

繞東昂直很自覺地跑到前面,給兩位壓低聲音說話的首長留出空間。陳誠爬了上來,看到繞東昂直示意的眼神后,回過頭,吩咐後面的人道:「檢查下彈藥再上路。」

「他在任務期間不能與非指定人員發生聯繫——這是紀律。」童參謀稍稍加重語氣,帖著陳天華身邊走。

「換你落在山裡,身上有傷還淋著一晚上的雨,友軍兄弟就在眼皮底下晃來晃去,可你連喊都不能喊,生怕呼救后暴露身份。這時候要聽到接應人說『沒辦法』,你心裡咋想?」

「下完坡就快了,快走吧。」

童參謀強行摘掉陳天華的步槍,鑽進手拉手抱作一團的密林。這時背著15瓦電台的陳誠追上來,對陳天華說道:「通了。」

陳天華將陳誠拉到前面,打開發送模式,喊話道:「白鼠、白鼠,你現在具體什麼位置?」

「灰機.......」

「什麼?」

「灰機來了、敵人跑了.......呵,狗日的,上飛機........跑了。」

「現在什麼位置?喂喂,白鼠?」陳天華掛起呼入頻道,切進仁愛鄉陶勇所部的通信控制組指揮頻道,「馬上定位,呼號拐洞拐洞三......兩,什麼!定位設備來不及轉移?」

「跑了.....呵呵......狗日的,沒逮到我。」

「千萬別睡!喂,聽見我說話嗎?你現在什麼位......白鼠、白鼠,喂喂?」

「沒、逮、到.......到......」

「白鼠?」

「嘟——嘟——」

天空很乾凈,一片雲都沒有。

清晨慵懶的陽光躲在暖暖的草地里,打著呵欠,伸著懶腰,絲毫不介意粗暴的輪胎碾壓而過。

長長的車轍的盡頭,是陰森的樹林。

剛剛摘掉瞄準鏡防塵蓋的射手,將食指探進扳機圈,裸眼掃視前方后,低頭湊到目鏡前,用喉震送話器「說」道:

「目標確認,射界良好。」

「注意觀察,只要不跑就別開槍。」

「是,上校。」

射手繼續觀察從副駕駛座上下來后緩慢移動步子的囚服男子。

那片開闊地背靠青山,面朝大海,雖然酷熱難當的七月海灘與「春暖花開」相去甚去,但至少在現在看來,快步迎向囚服男子的健碩軍人的臉上已如浴春風。

健碩軍人一把抱住或許因為激動而顫抖的囚服男子,嘴裡不停念叨著某個中文辭彙。

「吃」地一聲,另一隻耳機傳來竊聽器開始工作的提示音。

「大哥。大哥!大哥!」

「行了.......沒混黑社會,都好多年了。」

「才九個月。」

「今天幾號?」

「一號。七月一號。」

「呵,黑上校真會挑日子.......嗯,八個月零二十三天,兄弟們是去年十月八號走的,阿武跟你同一天,九號才走。哭啥?像個小姑娘似的。」

「海邊風大。沒哭。」

「是啊,孤影狙殺英雄,怎麼可能在菜鳥的準星里哭。」

射手扳開耳機,掏了掏耳朵,繼續聽。其實他的任務不是聽那對難兄難弟說些什麼,因為他根本理解不了那些內容。聽,只是為了判斷是否採取行動。

「五隻菜鳥,加一隻黑不溜秋的老鳥。」

「K上校也來了?」

「就是他放你出來的。」

「哦,難怪。」

「該招就招吧,大哥。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少受點苦總是不壞。」

「嗯,自從把終於推倒某人那事兒說出來,他們對我溫柔多了。」

「什麼時候!」

「剛回國那會兒,有次單獨見面,實在沒法HOLD住。」

「哈哈。」

「所以我沒敢下去找你嫂子。你嫂子那人,雖然嘴上不說,臉上也沒啥表現。你懂的。」

「都懂。兄弟們都懂。」

「昨晚我碰見阿武了。他說,溪姐要瞅著你師傅不錯,隨便湊合下,趕緊嫁了吧,等過三十可就晚了。」

「胡說。他呆京東四年,壓根沒見著蔣頭。往後的事,恐怕連溪姐自己都沒準呢,他哪能知道。」

「我們在上面說什麼、做什麼,下面全知道。林子!記住哥這話——我們做了什麼、沒做什麼,下面全知道。」

「明白!」

「好,走了。蒙著眼睛、塞著耳朵,七拐八繞兩個多小時,回去還得幫長官修電腦呢。每次出來都有一堆眼睛跟著,就那傻逼長官不知道。呵。」

「大哥保重。」

「晚上別想那些有用、沒用的,虐心的事兒想多了,你話就多。你以前在京東可沒那麼多話。實在不行再買副牌吧。打牌好啊,每次打完牌,槍法賊准。」

「聽大哥的。」

「走了。」

囚服男子轉身回走。步子邁得比來時更大、更快,彷彿那幾聲「大哥」真讓他虛弱的身體重新注入力量似的。

「大哥!」

可他再沒有回頭。候在駕駛位上的「海豹六隊」軍士長發動了引擎。射手的耳機里也響起K上校再簡單不過的命令:「任務結束,收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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