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議員劉正義(1)
今年夏天的台東最不缺乏三樣東西:雨、難民和記者。
由於亞熱帶和熱帶季風氣候的影響,寶島北部、東部地區幾乎全年有雨,每年夏秋兩季還要受到平均三到四場颱風的侵襲,今年的颱風更是百年一遇。後世諸多戰爭回憶文字在描述戰鬥場景時,往往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那個糟糕透頂的「雨」字。《柯林頓少校回憶錄》說:「我幾乎每一天都在與糟糕的雨澇天氣作殊死搏鬥。」《紅色倉鼠》也說:「戰場怪獸從一片泥濘中鑽出來,連摔帶滾,最後又將自己埋進泥濘。」
百年一遇的颱風及其雨澇、山洪等併發自然災害,使得大批來自山區的難民寧可冒著被流彈擊殺的危險,也要湧向抗災體系相對完備的城市。台東作為島內民選執政當局的「最後堡壘」,自然成為難民們一時的優選之地。
有難民,就會有記者。不過此時聚集在國民襠議員劉正義家門外的記者,很顯然不是沖著難民來的。
「蘋果日報、自由時報、中國時報......嘖嘖,凡是沒留在台北資敵的都來了。」
看到這番熱鬧景象,鐵良覺得自己又醉了。
令狐遲呷了一口煙,也不知學了誰的作派,頗有點「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味道,「屁大事也能引來這麼多記者,這老傢伙不當外交部長真是屈才了。」
「神仙打仗的事兒,我們這些做小的最好少慘合。」
「您什麼打算?」
「沒打算。」鐵良眯著因為縱慾過度而顯得有些失神的眼睛,強打精神,打了個噴嚏。「留、留兩個機靈點.......給我,其它人你帶走。」
「嗯?」
「老弟,再大的事兒,也沒總統掛牌督辦的治安強化作戰大啊。」
「您說得對。」令狐遲隨聲附和。
「我留下,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你帶人先到周邊走訪一下,然後干正事去。幹完正事,還得應付憲調組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混蛋,有你累的。」
「我真不是索賄,長官。」
「我相信你沒那麼蠢。」鐵良笑了笑,「去吧。」
「是,長官。」
令狐遲抽完了煙,便集合隊伍。把情治助理兼特支組長王翔少尉和一個看起來精神十足的兵留下,自己帶著其餘人登車離去。
本著「走訪一下」的意思,令狐遲按照台東警察局「重點警衛對象」名冊,首先走訪了前任國防次長,就昨夜交通肇事一事做了目擊調查,外加安撫一番,表示「轄區治安狀態良好」云云。親手在住宅大門上敲了一塊「軍事管制」的牌子后,繼續走訪下一家。
並非所有的「重點警衛對象」都能享受「軍事管制」待遇。像前任國防次長這樣門生故吏眾多的下野高官自不必說,一般的退休官員、議員、商人等若想得到那塊等同於護身符的牌子,就得交納一定的「工本費」。
收上來的「工本費」分為兩部份:七成上交憲兵隊,由鐵良負責打點有關上級和友鄰單位;剩下三成由令狐遲酌情處理,分放下屬。
「三萬刀!鐵良太黑了吧!」
「已經是渠道價了,劉總。這塊牌子可不是憲兵隊一家說了算的,國防部、國安局、警政署,還有地頭上的衛戍司令部保防處、台東警察局等等,處處都得打點。我們鐵隊長也只是拿點跑腿補帖。」
「一萬!」
「您家大業大,隊里兄弟得二十四小時三班倒才敢放心,要不然隨便來幾個上門籌餉什麼的,隊里還得緊急拉動......」
「一萬五,不拿拉倒。我侄子是862旅副官。石天生將軍那裡,我早就掛過號的。」
「您那位出了五服的侄子,前幾天就調去國防部跟班了。兩萬七不能再少。」
「那我不如死在這,等共軍來收屍。」
「話不能這麼說,劉總。這牌子一掛上,你就有大把時間把您那些寶貝疙瘩全備好,等出關批號一到,裝船走人。何必為這點小錢,多冒風險呢?要不您再考慮幾天,我先走吧。」
「慢走不送。」
令狐遲真走了。他下了樓,徑直朝下一家走去。
樓上的窗帘刷地打開,一個殺豬似的聲音喊道:「兩萬刀!割了我吧!」
得到令狐遲的默許,士官督導長王久明才拎著鎚子從卡車上跳下來,「嗵嗵」兩下,將「軍事管制」敲定在這扇曾經上過寶島財富榜的大門上。
王久明回到車上,呸了一口,「瑪勒個必,十億身家挨個兩萬刀也嚎成這鬼樣。」
下一家是台聯襠駐縣民意代表。從「重點警衛對象」名冊的附加資料上看,屬於那種從不在野更不言商、「光腳不怕穿鞋」的清貴角色。
看著部下們根本不抱希望的眼神,令狐遲做了個咬咬牙的動作,按下門鈴。
還是那個房間,還是同樣的表情。提莫不太友善地看著令狐遲。
「你說你昨晚去見崔絲塔娜?」
「我以為你會很激動。」
「半天時間不到,你就見我第二次。你還讓我怎麼激動?」
提莫把手中的煙灰缸,「叭」地扔在桌上。
從時小蘭的描述來看,這位與龍頭形影隨行四年的前醫科大高材生,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謹慎小心、更懂得規矩,可近來的事實卻截然相反。
「你是組織指定的專職交通員。」令狐遲說,「我不會越過你,直接跟情報員接頭。」
「呵」一聲,提莫皮笑肉不笑道:「諒你也不敢。」
令狐遲確實不敢。否則代號「崔絲塔娜」的喬治上尉沒準一槍打爆他的腦袋,然後向當時在場所有的軍警憲特舉手投降,從此,寶島戰場將不再有「寡婦」組織的存在,輸得一乾二淨的龍頭也只能蹲在關塔那摩某個再平常不過的角落裡,孤獨地終此一生。
「崔絲塔娜肇事的確是一場意外。但這場意外,無形中給某項計劃創造了機會。」
「我不管某項計劃到底什麼內容,也不管你以什麼身份去見他,你這麼做會把你和他都直接置於危險之中。你是個老手,應該用不著我提醒。」
「由於計劃尚未正式啟動,我無權向您透露更多信息。但有一點我需要你明白,這項計劃的前期部署正好需要他離開布希號,調到指定的位置上待命。」令狐遲頓了頓,繼續說道:「為此,我必須抓住機會,但又不能對肇事一案表現出過多熱情。昨晚我以辦案人員的身份去見他,交談內容對我來說是『私了』,對他來說則是『索賄』。唯有自污,才能讓我合情合理地攪進去。」
「在這事上做文章,真能達到調動他工作的目的?」
「先調開,至於能不能調到指定位置,那是往後的事。從目前的輿論反應上看,A國人即使要護短,也不便讓他繼續留在萊布其身邊。」
「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而且也這麼幹了,為什麼還冒著危險,非得這個時候來見我?」提莫又問。
令狐遲挑開窗帘一角,朝人聲鼎沸的方向望了一眼,說道:
「劉正義跳出來不是我的安排。」
「.......」
「一個意外是意外,兩個意外湊到一塊,我老覺得哪兒不對。從常理上講,劉正義本來就是警察局那裡掛了號的『大麻煩』,肇事案正好發生在他家門口,他趁機小題大作、刷刷聲望,這也不足為怪。可他對此所表現出的熱情......似乎有點過了。」
「我和他下過幾次棋。」提莫一邊想,一邊說,「混跡政壇多年,演技很好,平時泛泛交往根本看不出底細。可不甘寂寞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據我了解,國民襠內部對他也只是當嘴炮用用,真到推舉縣市長候選人時都沒他份。他現在瞅著肇事一案不放,拿《戰時駐軍地位協定》來做文章,倒也算是有眼光。」
「能做多大文章?」令狐遲表示對Zheng治無解。
提莫破天荒地點了一支煙。吸是吸了,但並不過喉。
「《地位協定》是文獨派當局促成公投的重要砝碼。仗打起來,公眾視線都集中到戰事上,很少有人想到拿它做文章。這場戰爭說到底是中A兩國之戰,花蓮戰役之後,中A兩軍均後繼乏力,戰事陷入暫時的停滯期。對島內各政派而言,這似乎是個轉機,所以無論是日漸式微的文獨派當局、半路殺出的武獨派叛軍,還是不甘心被邊緣化的國民襠,都在努力改變島內『多強並布』的現狀,趁機重奪或謀取『一超』地位。對國民襠,或者說,對國民襠內部某些派別而言,曾經促成公投的《地位協定》,現在反倒成了文獨派當局的軟肋。」
「嗤」一聲,令狐遲笑了,「槍杆子出政權的硬道理,我初中一年紀就懂了。」
「搞Zheng治的人都不是傻逼。」提莫覷令狐遲一眼道:「道理誰都懂,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做。要不是當年蔣二世自廢武功,國民襠何至於淪落於此。人家THA(見注1)也玩皿煮,今天你唱罷明天我上台,可不管誰發動Zheng變,最後都跟著陸軍總司令一塊,到拉瑪九世跟前磕個響頭,才算成功。送你一句話,老弟——在第三世界玩西式皿煮是要付出代價的。」
「龍頭最崇拜的人就是蔣二世。」令狐遲說。
「敢於自廢武功的強者永遠值得崇拜。所謂崇拜,就是高高掛起,磕完個響頭,該幹嘛幹嘛。」
「噢......」
「劉正義這事就由我來盯吧。弄清楚之前,你最好守點規矩。」提莫說這話時,表情有些無奈。
令狐遲放下窗帘。
「曾經我守別人定的規矩,現在我守我參與制定的規矩。如此而已。」
「你有這權力。」提莫對組織派駐台東的特派員如是說。
接頭結束,提莫從鋼琴蓋子底下掏出一疊美元,遞給台東憲兵隊治安強化作戰特遣區隊指揮官。
「一萬刀夠嗎?」
「我那份不要,退你一千。」
「隔壁劉總你收多少?」
「收兩萬,我拿兩千,手下分四千。鐵良最少能拿五千,看樣子,他也準備跑路了。」
「那麼你打算......」提莫的眼皮抖了一下,似在等待某個不出意料的答案。這原本就不太友善的眼神,此時多了那麼一點點不信任。
令狐遲倏忽一笑道:「在你眼裡,我真就那麼不靠譜?」
「你我從未共事,何來默契和信任?」提莫拾起煙缸,將掙扎著發出最後一絲光和熱的煙頭摁進缸底,合上防風蓋。
「作為龍頭委派的特派員,我的職責並不包括發展線人。」令狐遲毫無心理障礙地點燃第二支煙,彷彿一直以來就是個煙鬼一般,如饑似渴地猛吸了兩口,「發展老鷹是特殊情況、特殊需要,事後組織上也認可了我的臨機處置。同樣的風險,我是不會冒第二次的。這點你大可放心。」
提莫打開防風蓋,把煙缸伸過去。
「有消息說,鐵良很可能升任總統府鐵衛營長。你真的一點都不動心?」
「台東當局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兩個半,老鷹是一個,代表總統與我們秘密聯絡的總統府侍衛長花定遠又是一個,那位總統知道我的存在,但並不清楚花定遠具體把我安置在什麼位置,所以只能算半個。老鷹已被我策反就不說了。可那位花中將絕對不是省油的燈,根據密約,他會在那位總統許可的範圍內給予我們一定方便,可如果我把手伸進總統府,伸到他眼底下,掏他賴以安身立命的鐵衛營的牆腳......呵,這台東城裡還能有你我立足之地?攤子鋪得越大,不定因素就越多。眼下應以保障某項計劃重啟為要務,其它的事情,不管收益再高也得先放放。」
「你能這麼想最好。」
「對了。」令狐遲走到樓梯口時突然回頭,問了一個有趣的問題:「你平時都是怎麼跟崔絲塔娜聯繫的?」
「你想死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提莫難得一笑。
*/注1:亞洲的THA王國,雖然實行君主立憲制,王權、軍權、Zheng權分離,但在實際上,軍權仍然掌握在名義上虛位的國王手中。1981年THA王國Zheng變的領導人控制了首都大部分地區,但由於國王拉瑪九世拒絕謁見Zheng變領導人,Zheng變即於3天之後自行瓦解。1985年的Zheng變再度因為未獲得拉瑪九世的支持而失敗。此後,拉瑪九世透過其影響力再次化解1992年的「黑色五月」事件以及2006年9月的Zheng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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