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聽到火箭彈轟擊地面的聲音,令狐遲一腳剎車、兩把方向,把車橫在路中央,接著掛上倒檔,急退大約半個車身的距離,就此停住。如此,不管繼續前進還是調頭走人,都只是一腳油門、一把方向的事。
「怕了?」副駕位那個女人又開口了。
現在她連槍都拿不穩,除了能說話,再沒有別的價值。在「寡婦」組織里,沒有價值即沒有存在。
「晚了。」令狐遲回答。
對於有經驗的對地攻擊飛行員而言,機槍、機炮的作用是打亂步兵陣線,然後像狼驅趕羊群一樣,將敵人趕進視野、射界俱佳之地,爾後才會動用火箭彈。火箭彈響起,往往意味著屠殺已經開始。
「那還不走?」女人得意地歪過臉。他沒再讓她閉嘴,至少是個不錯的開始。
令狐遲仍然沒拿正臉看她,只是將檔桿摘到空檔上,鬆了松掌心稍微有些潮濕的手,「如果司南菲死了,毒蜂堂會怎樣?」
「散夥嘍!」她無所謂道:「龍頭失蹤,堂主死了,冷教頭神龍見首不見尾,如今堂里只有菲姐能罩得住場。她要是掛了,台北那小賤人就算良心發現掏空錢袋也晚了。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
歪著臉,她繼續看著他。看得比之前認真得多。
「莫非您是......」她很快嘆了一口氣,「算了,知道太多對我不好。如果您是,早該站出來主持大局,不會眼睜睜看著幾個女人瞎折騰。時小蘭、冷月、司南菲,沒一個帶把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寡婦』真的全是寡婦。所以,你不是,不是『南中七人眾』里的哪一位。去年十月起『南中眾』就沒了,沒有『南中眾』的龍頭還是龍頭,沒有『南中眾』的『寡婦』只剩寡婦。」
令狐遲默然。
這女人是百靈堂不厭其煩才扔給毒蜂堂的,天生尖牙利嘴。話雖難聽,卻有道理。
車又動起來,像猶豫過後任性的小孩子。它朝原來的方向無所畏懼奔一會兒,卻在三叉路口向右拐去。
那是台東城的方向,並非火箭彈轟擊的地面。
火箭彈已經不再轟擊地面。玉山群峰方向長出來的雲像約好似的,層層遮住午時當空的太陽,只給重陷寂靜的原野注入幾道詭異的光線。
「連收屍都不去?」越南女人大叫。
令狐遲冷冷道:「她死了,你就是頭馬。」
「一無所有的頭馬……」越南女人有氣無力,「誰愛干誰干。反正我要退休。」
令狐遲顯然不會被一個女人三言兩語輕易打動,否則也不配位列「南中七人眾」第四把交椅。
誠如越南女人所說,目前組織的確缺少一個代替龍頭主持大局的男人。
他或許是最佳人選,但並非唯一。林爽已死,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他的底線,任何超越這條底線的行為,對庭車常乃至整個組織而言都是致命的。
「回城能找誰?」
越南女人不甘心繼續遭到無視。
「菲姐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一定下過斷線令,不到複線時間,沒有約定指令,你一個人都找不到。如果我估計得沒錯,你多半是台東分舵話事的,再不濟,也在哪個堂里身居要職,否則冷教頭不會動用毒蜂堂最精華的力量保你周全。可你別忘了,各堂、各舵自成體系,互不隸屬,冷教頭是『南中眾』以外最得龍頭信賴的人,她乾綱獨斷有人聽,你不按規矩來,級別再高也沒用。」
「你想活命嗎?」令狐遲終於肯擰過他金貴的臉。
越南女人一怔,咯咯笑起來。殷紅的鮮血浸透繃帶,瞬間染紅起伏的胸口,笑聲像被什麼鈍物狠狠撞了一下似的,戛然而止,只剩面無血色的臉兒時不時抽搐兩下………
直升機引擎的轟鳴似已遠去,又好像蟄伏在某個不完全隔離的時空,只待下一次召喚。
情況越複雜,越要從最簡單的事情入手。
這是庭車常從事敵後工作多年總結的經驗,如今已成為「寡婦」組織的金科玉律。庭車常並非情報科班出身,令狐遲至少是解放軍洛陽外國語學院國際信息研究專業的函授生,從信息分析與決策的角度講,庭車常這條經驗「話糙理不糙」。
毒蜂堂駐台東人馬,是令狐遲現在與未來一切行動的力量支撐。沒有這支助力,即便知道庭車常身陷何處也無能為力。
經此一劫,逃出生天的工蜂們必定隱匿不出,正如越南女人所說,「不到複線時間,沒有約定指令」,令狐遲「不按規矩來,級別再高也沒用」。
時小蘭持有龍頭杖,但遠在台北;冷月有「不按規矩來」的特權,但自數日一別後就銷聲匿跡;林爽可以下達堂主令,甚至可以以「南中七人眾」第四把交椅的身份出面主持大局,號召台東各部,但「林爽已死」,「令狐遲不是林爽」;司南菲身為頭馬,自然有「約定指令」可召集本堂人馬,可她多半已身首異處。
越南女人只是個小嘍羅,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聰明小嘍羅。她既然敢在「多半是台東分舵話事的,再不濟,也在哪個堂里身居要職」的令狐遲面前強調規矩,那就一定有活用規矩的辦法。
所以得先保住越南女人小命,這對令狐遲來說再簡單不過。
台東城裡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基本都掌握在憲兵總局手裡。憲兵是「天子親軍」,「國家危難」之際,最忠誠的武力控制最稀缺的資源無可厚非。
令狐遲就是憲兵。
台東憲兵隊治安強化作戰特遣區隊指揮官令狐遲上尉駕著他招牌式的四輪突擊車,毫無阻礙地通過後備933旅防區出口哨卡,進入行都衛戍司令部城防哨。
和往常一樣,城防哨由行都衛戍司令部調查組委派一名憲兵中尉,坐鎮指揮;台東憲兵隊、台東縣警察局各出三人,負責查驗軍民身份;後備932旅出一個步兵班和一台雲豹式坦克殲擊車,負責武裝護衛。令狐遲停車熄火,憲兵中尉親自向前接過證件,例行公事地翻了翻,壓根沒多看副駕位上那越南女人第二眼,便微笑放行。
後面有人排隊,但令狐遲沒走。
「我連命都快沒了,怎麼你們一點動靜都沒有?」令狐遲如是質問。
憲兵中尉茫然,很快反應過來,「剛才是您那邊在交火?」
令狐遲把車裡的長槍扔給他,用手背碰碰越南女人的額頭,試了試體溫,然後推門下車。
「電台!」憲兵中尉回身喊道。
值班室里跑出一個陸軍士官,將步話機遞給令狐遲。
「98754。」憲兵中尉報出憲兵總局作戰值班室電台呼號。
「不,」令狐遲糾正道,「要區主任。」
區子龍是憲兵總局行動處處長、總統府侍衛室警衛組副組長、「夜鷹」憲兵特勤隊指揮官,同時也是這位憲兵中尉的直屬上級——行都衛戍司令部調查主任。行都衛戍司令部是陸軍編製,但其轄下的調查組屬於憲兵總局派駐單位,掌理軍中司法,兼理敵諜查緝等等,從隸屬關係上講,與令狐遲原職所在的憲兵訓練中心和目前派駐的台東憲兵隊均為平行關係。但城郊七號倉庫的特殊性,對衛戍司令部調查組而言並非秘密。
憲兵中尉遲疑了一會兒,用眼色示意「借一步說話」。
「局裡來過電話,讓我隨時彙報周邊異動。這兵荒馬亂的,您也知道,說讓彙報就只能彙報。再說我本職在這裡,兵力也不夠。」
「『局裡』是哪位?」令狐遲問。
中尉沒回答。
令狐遲已經知道答案,便不再多問,「我那邊的通信全被切斷,車上也沒有電台。」
「您先拿走。」中尉對此很爽快,「留個借條,回頭補個手續就行。」
「我現在有別的急事。」令狐遲說,「方便的話,你派台車過去看看,然後按程序上報。」
「這沒問題。」中尉掏出紙和筆,很快寫好借條。
令狐遲簽完字,拿回長槍,把槍和借來的步話機一起放到車上,點火起步,鳴笛走人。
兵荒馬亂的台東城跟往常沒有太大區別,只是街上的軍人更多一些,行人少了一些。令狐遲沒有選擇城內條件最好的台東縣醫院,而是趕往最近的街道衛生服務中心,亮明總統府憲兵總局簽發的執勤證,很快見到該中心主任——一位資深外科醫師。
從剪開女傷員的內衣開始,醫師就沒給令狐遲好眼色看。
傷是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但如果止血、消毒及後期處理做得不好,一樣會在病菌叢生的綿綿雨季里要人命。但凡有點臨床經驗的醫生都不難看出,這些皮肉傷是怎麼來的。若放在戰前,醫師早就拿起電話,撥通台東縣地方法院檢察署,讓這些漠視Ren權、肆意妄為的憲兵好好喝一壺(見注1)。可惜,現在是槍杆子決定一切的亂世。將堵在喉口的長長嘆息吞進肚子,醫生接過護士遞來的嶄新紗布,默默不語。
*/注1:依據寶島《軍事審判法》2013年修正案,和平時期軍人犯罪由地方司法機關管轄。*/
令狐遲當然沒空搭理醫師心裡那點可憐的正義感,此時的他,正跨坐在衛生服務中心主任辦公室里的桌子上,等待親密戰友到來。
親密戰友名叫黃笑,中尉軍銜,本職是憲兵訓練中心射擊組助理,現任台東憲兵隊治安強化作戰特遣區隊執行官。
除此之外,黃笑還是令狐遲手唯一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
令狐遲有兩個師弟:一個叫伍眉,特等射手,死了;一個叫譚雪,特等射手,如今住在北京安定醫院精神康復科一級護理(見注2)病房,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掏出那張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停產的「臘梅」牌撲克,倒過來看,翻過去看,又倒過來看,再翻過去看.....所以令狐遲終此一生只收過一個徒弟。
*/注2:精神科一級護理對象:有嚴重自傷自殺、衝動傷人、逃跑及劇烈興奮躁動者*/
黃笑正帶領39名全副武裝的後備憲兵,穿梭於台東城大街小巷,協助縣警察局展開為期七天的治安強化作戰。
後備憲兵是憲兵部隊重征入伍的老兵,不是菜鳥。
治安特遣區隊作為臨時任務編組單位,如今受縣警察局指揮,不必事事向台東憲兵隊彙報。而作為清一色的憲兵編組,這支隊伍是否事事向縣警察局彙報,基本取決了正、副兩名帶隊官的心情。
對深知令狐遲底細的島軍高層而言,這支憲兵是清一色的島軍憲兵,不是令狐遲的私人部曲,如果令狐遲要求他們將槍口對準島軍,他們無疑會將槍口對準令狐遲,更何況,區區39名憲兵在重兵集結的台東城裡也翻不起多大風浪。
可對令狐遲而言,那畢竟是39條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