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 花石之爭
洪海洋突然失聯,讓因為治安惡化、警力下沉而冷清了很久的台東縣警察局本部大樓重新熱鬧起來。
此時坐鎮這裡的不是哪位副局長,也不是「內政部警政署」臨時委任官,因為就連「警政署」也在半個小時前被他給接管了。
他是現任「總統府侍衛長」「國家安全局副局長」等職,與「參謀本部常務次長兼行都衛戍司令」石天生陸軍中將並列為軍方兩大實權人物的花定遠海軍中將。
按照日程安排,花定遠本該在城外,在空特862旅防區,陪同「三軍統帥」視察防務,沒人知道他為何撂下軍機大事不管,跑到連維持街面治安都有心無力的警察局來。儘管他沒帶來「行政院」的明確授權,但接管過程非常順利,原因之一在於縣警察局現任常務副局長曾是「總統府侍衛長室」里一名普通的警職侍衛官。
花定遠坐進洪海洋辦公室里做的第一件事,是以「換裝」為由,將「行都衛戍司令部」臨時徵調的維安特勤隊調回局本部。
維安特勤隊剛回到局本部,花定遠又以「深入強化治安作戰」為由,連下幾道命令:
命令縣局保安警察大隊(類似於大陸的巡特警大隊、湘江地區的警察機動部隊)分駐各處的隊員,限半小時內全數集結局本部;
命令台東(同名縣轄市)、成功(鎮)、關山(鎮)、大武(較大的鄉)四分局,限一小時內集結所部三分之二武裝警力,由分局長統一帶隊,到局本部整訓;
命令各派出所、分駐所,限一小時內集結所有在籍義勇警察,就地候命;
命令卑南鄉派出所,限三小時內動員至少五十名山地義勇青年服務隊員,派發武器,就地候命;
.......
有心人不難發現:作為野戰主力駐紮城外的空特862旅,是「參謀本部常務次長兼行都衛戍司令」石天生的老部隊,現任旅長也由他一手提攜;而從編練動員到組建成軍始終駐紮城內的後備932旅,則由前任「總統府副侍衛長」擔任旅長.......相比之下,洪海洋掌握著目前唯一超脫于軍方之外的「國家暴力機器」,自己卻是純粹的文官出身,與軍界要員從無來往。
諸如種種,不免令有心人懷疑洪海洋失聯的真正原因。
有心人此時埋頭坐在堆滿山地義勇青年服務隊動員材料的電腦前,看似心無旁鶩,眼神卻往窗外瞥。
窗里原本是個大會議室,平時因為大量機關人員下派基層而閑置,但從海軍中將帶著三名鐵衛營憲兵進駐大樓起,就被匆匆忙忙刷上牆的「戡亂動員搜查本部」和各課抽調來的業務骨幹所佔領;窗外的樓下是半露天式車庫,和平常一樣沒剩幾台車,只是人多了點........細細一數,除開看管車輛的老頭,共一百零三人,均身著藍衫,胸掛防彈衣,手中武器也非尋常保安警察可比。
按「警政署」制定的特勤編組指導辦法,保安警察各總隊、各市縣局保安警察大隊均設有特勤隊,一般由若干個四人制「霹靂」小組組成。後來因治安形勢、任務性質等因素變化,縣市局特勤隊陸續脫離保安警察編製,移交刑警。
「維安特勤隊」本來是保安第一總隊直屬特勤隊的專屬名稱,戰爭爆發前夕,「警政署」將各保安總隊分駐地方的一些單位划入所駐縣市局編製,各縣市局藉此擴編所屬特勤隊,並令其回歸保安警察編製,正式冠以「某某地維安特勤隊」稱號。
當局退守台東后,台東縣警察局整合了「警政署」直屬維安特勤隊殘餘,並搶在憲兵特勤隊之前從殘軍中收羅到不少特戰精英,將台東維安特勤隊再次擴編,使其達到百餘人規模,除團隊協作配合尚需磨練外,總體實力不遜於屢遭劫難的憲兵特勤隊。只因洪海洋朝中無人、性格懦弱,才被石天生以「衛戍事大」為由強行徵調,徒為他人作嫁衣。
不過這件嫁衣,如今到了花定遠身上.......電話叮鈴一聲。
「您好,治安課黃山。」
「黃長官,您的大舅哥在大門值班室,說家裡有點事兒。」
「大舅哥?」
「姓劉,知道您全名、知道您在縣局輪崗。」
「那等會兒。」
治安課黃警正掏出手帕,擦了擦被電話鈴驚出來的汗。一邊擦,一邊慢慢回憶:
前妻?家裡那位?還是正義路那個......噢,她在家裡排行老三,可她也不姓劉......難道是表哥?
每個故事裡都有個胖子,警察局這麼大個故事會當然不能免俗。
作為胖子,黃警正從分局抽調到縣局輪崗第一天,就被常務副局長從早操隊伍里揪出來,攆進辦公室跟堆積如山的材料作伴。
那位前侍衛官,曾是「國家安全局」選調駐守「總統府」的警職人員,在以軍人領銜、軍人居多的侍衛長室里,想必受盡了夾板氣。從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角度分析,被軍人們折騰了幾年的警官突然回到警隊,難免會以軍人自居,瞅哪哪不順眼。有這樣的長官,是禍亦是福,最起碼不用上街挨槍子。
如是安慰著自己,黃警正擱下永遠也捋不清的工作,悠悠下樓找大舅哥去。他不怕上當,因為他只是個坐辦公室混吃等死的人,毫無利用價值,要真撞上騙子,順便練練手、出口氣倒也不賴。
「人呢?」
「大熱天總不能讓人站著。拿了門條就進去了,那傢伙是路盲,來迴轉兩次才搞清楚治安課怎麼走。不過看樣子沒什麼急事,頂多........咳,等您忙完,回課里找他就是。」
「沒事你掛個衝鋒槍幹嘛?」
「上面要求加強戒備,也沒說戒備什麼,就是隨時抽查.......您說我這,還能怎麼加強?」
「知道保險栓在哪吧?」
「哎喲,忘記裝彈了!」
「哈,你這傢伙。謝了啊。」
「您就是太客氣。咳,我那........」
「放一百個心,章——都給你蓋好了。」
「長官您忙,慢走!」
警察局裡裡外外如臨大敵,但沒有想像中那麼戒備森嚴。
因為這是戰爭,是對共軍而言「因外軍武裝干涉而爆發在中國領土上的戰爭」,共軍對島上的A軍往往力求殲滅,對力量孱弱的島內軍警反而是「七分政治、三分軍事」,非但不會將警察局列為重點攻擊目標,反而更希望在取得軍事勝利的基礎上,接管一個運作良好的警察局,為公安、武警後續進駐提供便利條件,以儘快恢復被戰亂摧毀的社會秩序。若真要攻擊,幾枚遠程制導火箭彈就可以搞定,不必多費周折。
因為戰爭中的警察局也沒有多少機密可言,真正的機密要麼被軍方接管帶走,要麼爛進局長們的肚子,絕不可能留在保險柜里等人撬走。
因為如臨大敵的警察局,足以嚇退只對超市和富人區感興趣的街頭暴徒。
因為大家,都很忙.......
尹幸村拿著門條,從大門進入大廳,再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密密麻麻帖滿各種門牌標籤的走廊,最後鑽進衛生間。沒人查過門條,連多看他一眼的都沒有。
警察局衛生間的洗手區有攝像頭,清晰度高達藍光級,可惜在牆的另一邊沒日沒夜嘶吼的柴油發電機顧不上這裡。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進入某個單人隔間的大舅哥出來時變成了二階警正。
警服不太合身,但軟帽塞進褲袋、短袖襯衫松兩顆扣子,這在酷熱難當又不開空調的警察局裡並不稀奇。畢竟市民們大多進了難民營,沒進難民營的市民連家門都不敢出,沒有閒情逸緻跑來拍照曝光。襯衫上原來的義勇役警階章進了下水道,現在這枚,是走廊里某位挎著霰彈槍往外趕的二階警正「不慎擠落」的,尹幸村的面部年齡正好與此相稱。
沒有配槍是個漏洞。
外面似有大事發生,沿途所見的在編警無論機關、外勤均配槍在身,就連只是義勇役的門衛也掛著衝鋒槍——儘管余彈指示器表明槍里無彈。
從衛生間出來,他隨手拉住一個人問:「器械室在哪?」
這架勢、這腔調,外加有點饒舌的口音,一看就是山裡呆久了、野慣了,忘了自己是做公共服務的,連最基本的禮儀都扔進土酒罈子里。
差點被扯掉衣扣的三階警正沒好聲氣回道:「所里沒讓你配槍上來,就不要配了。真的,拿不穩掉地上,會死人的。」
「怎麼說話?」
「是,長官,」三階警正瞄一眼尹幸村右胸上,的確多了一顆星但也僅此而已的警階章,「A區二樓212號。」
「帶路。」
「.......」
三階警正只好放下垃圾袋,帶著因為天生路盲而憋壞膀胱的二階警正,回頭上樓。
跟山雨欲來的警察局相比,同在一幢樓內的K部門駐台東聯絡處今天出奇地安靜。
所謂K部門,是K上校轄下所有A軍單位的統稱。K上校姓甚名誰,從來沒人關心。在A國人那裡,K上校既是太平洋司令部首席憲兵參謀官,又是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西太平洋分區聯絡官,除了指揮聯合特司直屬的「阿蘭朵」全部、「海豹六隊」(即幹掉拉登的海軍特戰開發小組)駐戰區一部外,還實際掌握陸軍特司「三角洲」、海軍特司「海豹二隊」、陸戰隊特司「河馬」、陸軍特司遊騎兵75團等駐戰區特戰單位的調動權,甚至部份人事權;在台東這邊看來,K上校是A軍強力部門在台東的常駐代表,從某種程度上左右著台東Zheng治風向,至於A軍人事檔案里怎麼寫,一點都不重要。
K上校把聯絡處設在縣警察局裡,一來為了遠離台東軍方兩大巨頭明爭暗鬥的漩渦,維護A軍對島內當局內部事務「一貫保持中立」的形象;二來便於協調街面上各方力量,追蹤據說已潛入台東的敵特........
K上校從昨天下午外出后沒再回來,沒人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去幹什麼。這個唯一配備獨立發電機和專線網路,二十四小時開著空調的辦公室,現在是一名連漢語日常交流都很困難的上尉在管事,凌晨兩點時曾派人出來取過補給,此後再也沒開過門。常務副局長偶爾親自過來關心生活所需,也只是站在監控頭底下,跟兩個吃睡在門口的「海豹」隊員交談幾句,連門把都沒碰一下。
「從蘭博一樣的傻X跟前過去,第二個門就是。長官,要沒什麼事,我下去倒垃圾了。」
「嗯。」
連聲謝都沒有,從山裡回城第一天就顯擺資歷的長官揚長而去。
「特勤隊一個不少剛回到局裡。剛才我借口下樓接人,四處看了看,保安大隊和各分局、各所正陸陸續續地趕來集結,看起來聲勢挺大,其實內部控制鬆散,除了副局長剛提撥的幾個心腹外,很多部門主官其實表面積極、底下敷衍,普遍執觀望態度。」
「K上校的行蹤,有沒有辦法確定?」
「自從昨天下午(K上校)離開后,A國人就閉門不出,門口那兩個「海豹」警惕性很高,花家人去探過,估計也沒什麼效果。那邊一直有獨立攝影頭,路過太頻繁會被注意。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另找理由。」
「不,任何時候都不要輕易涉險。」
「除了胖,我倒沒什麼值得注意........」
「這條線用完就停了吧,以後換四號線,要更加謹慎。再次強調,你只能跟我聯繫,不論事情有多緊急,都不能向衛戍司令部其它人表明身份。如果.......我一直沒上線,你把這事爛肚子里,前面給的夠花半輩子了。」
「不會的,我還想多掙點留給兒子。您就是讓我提槍到四樓幹掉花定遠,只要事能成,我敢!」
「什麼聲音?」
「突然拉警報,我得回去了,嘟、嘟.......」
那邊的電話一斷,向宗中校就拿回擱在桌上的槍,走出密室,朝作戰指揮中心趕去。
「三軍統帥」借視察北線防禦之機金蟬脫殼去高雄的消息被證實后,衛戍司令部就進入了小範圍的一級戰備。之所以小範圍,是因為衛戍司令部並非鐵板一塊,除了掌握機樞要職、唯石天生馬首是瞻的「空特系」外,還混入不少對花定遠唯命是從的「侍衛系」,甚至少數尚未暴露的王建川追隨者,當然,更多的是一路追隨「三軍統帥」到台東且對花石之爭兩不相幫的護憲派,比如身兼衛戍司令部調查主任、憲兵總局行動處處長、憲兵特勤隊指揮官、「總統府」警衛組副組長等多職的區子龍。然而石天生作為「統帥」深信不疑的「侍衛長」,若要招攬像區子龍這樣的護憲派,畢竟擁有先天優勢。
由於花石之爭從未公開化,「統帥」偷偷帶兵去高雄的消息也只有極少數人知情,石天生只能以「花蓮異動」為由,召集司令部機關及衛戍部隊主要軍官開會。
花蓮確實也有異動。
據聯軍指揮部情報中心轉來的戰場監視報告,在花蓮戰役中遭受重創但仍然原地休整的楊希山部,於今日凌晨一時許派出一支加強連規模的地面快速分隊,沿花東公路南下,二時三十一分被A軍偵察機鎖定后,棄車匿入深山。按西Zhang軍區特戰團山地強行軍最優記錄測算,該部若化整為零繼續南下,此時應已進入空特862旅前沿識別圈。
一個加強連不足對空特862旅構成威脅,但花蓮至台東公路里程約一百五十公里,只比直線距離多一點,摩托化開進最快三小時,直升機空運不到一小時。沒有人能保證,這個加強連不是楊希山部大舉南下的先頭分隊。台東要是沒了,一切都完了。
不過向宗眼下最關心的是,後備932旅旅長敢不敢來開會。
後備932旅在衛戍司令部指揮序列內,雖然調動部隊需要事先知會「總統府」,但召集主官開會無可厚非。敢來,說明花定遠沒打算攤牌;不敢來,就只能動手。向宗知道,這樣等於將主動權送給對方,但他也知道,石天生是個固執的人。
石天生一貫原則是任何時候都不先動手,也這正因為這條原則,敵情報頭子王達明口中「叛軍唯一一支建制完整、有野戰能力的部隊」一直穩坐台東,一直掌握在石天生手裡。這支部隊,令無兵無權的「防長」、「參謀總長」、「陸軍司令」趨之若鶩,讓花定遠做夢都想吃掉,就連兵變佔據高雄的王建川都偷偷寫信來說「鳳山一別二十年,猶見天生學長......」
*/註:蔣氏敗退寶島后,將原陸軍軍官學校重建於高雄市風山區,作為黃埔軍校的延續。*/
可激蕩華夏數十年的黃埔精神,早已被日殖餘毒那股陰風吹得煙消雲散,如今的石天生,還是二十多年前在鳳山軍校開學典禮上引用二世遺訓鼓勵新生「光復大陸、統一中華」的天生學長嗎?
「向主任,密調回城的特戰二營準備就緒。」
「好,沒有命令,誰也不許亂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