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節 台東問題
「瑪勒戈壁,怎麼不把我給炸了。」
「所以不是石天生乾的。炸死你多好,你死了,台東他最大。不管那位樂不樂意,A國人都不會反對。」
「總長說得是。」
儘管對方說的是廢話,花定遠仍然沒忘記隨聲附和,保持一位名義上的下級該有的姿態。他自認這是他與王建川、石天生之流最大的區別,也是自己唯一的優點:看清自己,找準定位,說話做事始終保有餘地。
「依總長看......」
「A國人把我們的國家和軍隊分成兩塊,一塊高雄、一塊台東,用的是當年『日不落』對殖民地分而治之那一套——既要我們賣命,又不讓我們鐵板一塊。呵,分成兩塊正好,多點、少點都會給中國人可趁之機......誰能掌控台東,頂住花蓮兵鋒,A國人就支持誰。高雄那邊也是一樣的,那位悄悄帶兵回去,A國人能不知道?要不然,K上校怎麼捨得離開台東?如果那位比王建川更適合掌控高雄,A國人一樣不會反對,只不過那樣的話,台東恐怕.......」
「俗話說得好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我只不過把大家瞭然於心的事說出來,證明我這廢材總長還有點用。」
總長如是自嘲。作為上任第一天就失去兵權、任憑「常務次長」石天生自由發揮的「參謀總長」,他也只能自嘲。
花定遠撿起最後一顆被爆炸震落的棋子,扔回棋盤,抬起頭,對挎槍站在身旁的「夜鷹」隊員說道:
「這沒什麼事,你去問問區子龍,南下部隊到哪了。」
區子龍所部「夜鷹」,是南下戡亂作戰部隊的先頭。
從地圖上看,高雄位於台東正西偏南,直線距離不到百公里,但因為中央山脈阻隔,兩地鐵路、公路基本沿海岸線而建,呈U字形迂迴,平時火車行程三小時、自駕行程五小時,其中又以台東南下段最為耗時,因此軍中習慣將台東到高雄稱為「南下」。
戰爭爆發后,島內公路尤其是像環島公路這樣的幹線,早就被遠程火箭炮和巡航導彈洗過幾遍,雖經多次搶修,也只能保證間歇性通行。高雄兵變時,憲兵特勤隊護衛「統帥」從高雄輕車出奔,足足花了九個小時才抵達台東,其行程之坎坷可想而知。
島內自戰爭爆發第一周起就沒了空軍,海軍僅剩幾條破船還被A軍打包帶走,陸軍沒剩幾架直升機,更沒有PLA的祖傳鐵腳板,超過二十公里基本依靠摩托化。既然是摩托化開進,就不可能全程隱蔽,幸好王建川所部是純粹的地面部隊,頂多有幾架無人偵察機,比影樓里的航拍玩具強不了多少。
南下戡亂部隊以裝甲憲兵營為主,輔以人數雖眾但戰鬥力指望不上的後備922旅兩個營,前者作為警備機動部隊,不事野戰,除了幾台充當門神的「勇虎」式坦克外,只裝備「雲豹」式等輕型裝甲車輛,一旦遭遇炮火阻攔,寸步難行。
因此對於南下戡亂作戰,花定遠最關心的始終是「到哪」。
然而「夜鷹」沒走,只是從肩上摘下對講機。
花定遠嘆一口氣道:「你非要聽兩個老頭子如何算計三軍統帥?」
「夜鷹」轉動頭罩里的兩隻眼,目光落在窗上。窗對面有狙擊手,是前任「副侍衛長」即現任後備923旅旅長親自挑選的,政治覺悟、軍事水平均屬一流。「夜鷹」在對講機里詢問情況,得到「暫時安全」的回答后,才放心地推門離開。
「K部門被炸,A國人不會坐視不管。」花定遠繼續說道。
「那又如何?」總長覷來一眼,「今起兩三日內,不是暴雨就是強風,A軍從高雄過來最快九小時,這還是華軍不炮擊、山體不滑坡的情況,陸戰遠征第四特遣隊離我們最近,上天肯定不敢,坐船至少半天。」
「您的意思.......」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我也想生米煮成熟飯,可是難吶,我的總長。對A國人來說,控制台東未必需要大部隊,有時候幾十條槍,再加個K上校那樣能代表萊布其的人,就夠了。」
「軍隊只能有一種聲音.......」
總長漫不經心翻著MZD選集。書的背面,原本蓋有「國立中山大學」藏書印,高校更名後用膠條封住,但管理員偷懶沒蓋上新印。
「......所以從有利於國家和軍隊的角度講,我不反對你特殊時期採取特別手段。A國人分而治之希望我們更聽話,中國人『政治攻心為主、軍事進攻為輔』,都不希望我們鐵板一塊。K上校帶幾條槍進駐台東就可以讓我們服服帖帖,憑什麼?就憑當下之我軍,沒有一個既能掌握局勢,又能一心服務於當局的強力人物。我知道,你不會當曹操。」
「有那膽也沒那實力。」花定遠苦笑。
「石天生有這實力。」總長不無憂慮道:「單從實力上講,他比王建川只強不弱。機步298旅是『三大祖師』之一,底蘊深厚不假,可被中國人打殘過兩次,動員補充后能恢復一半戰力就算不錯了。高雄兵變時,298旅本身也不是鐵板一塊,石天生要是反應快些、動作更大些,王建川手下那些嘍羅根本頂不住862旅陸空聯合突擊,可這人.....怎麼說呢,我一直看不透。」
「他有野心。」
「有,但沒魄力,或者說,沒在我們需要的時候展現出他該有的魄力。我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等著當陳明仁。」花定遠將杯中茶一飲而盡。
「參謀總長」呵了一聲,「那程潛在哪?」說罷漸漸收起笑容,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門輕輕響過兩下。
「夜鷹」提著15瓦電台進來說道:「鷹頭回報,夜鷹四隊抵達高雄機場南三公里,與叛軍前衛哨交火。」
40mm槍掛榴彈落在越野輪胎剛剛碾過的沙石路上,破片抑或碎石之類的東西,敲到車尾防彈帶上,「嗵嗵」作響。駕駛員一邊降檔提速,一邊抬頭看後視鏡,看到昨天剛換上的防彈玻璃變成「蜘蛛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我確定我掛的是星條旗,長官——我確定!」
「所以你沒死。」副駕位上的中尉雙手抱胸,面無表情,繼續目視窗外。
儘管已是清晨,但窗外下著暴雨,根本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若非夜間輔助駕駛系統運作正常,車子根本沒法前進。與之相比,那點槍聲和火光又算得了什麼?
「我警告過你的,切爾中尉。」車載電台揚聲器傳來駐高雄機場A軍值日官柯林頓少校的聲音。
這位參加過中橫血戰、曾任騎兵一師八團二營E連連長的陸軍少校,沒有隨著師地面部隊回國休整而離開前線,反而調任師屬航空旅前方支援中心地面偵察官,駐紮高雄機場。如果切爾中尉沒記錯,與柯林頓同屆的西點軍校生們要麼還在營連級軍種崗位上熬資歷,要麼在旅團級聯合指揮單元里打雜,鮮有在旅團級聯合崗位上獨當一面者。將來擬晉中校時,柯林頓無疑擁有更多優勢。
不過對於他,切爾中尉從來都不需要客氣,「可我不歸您管,長官。」
「你在我的防區!」柯林頓少校憤怒道:「至少一點三英里,你才不歸我管!我會向K上校投訴你的無禮,別忘了你在K部門只是見習——見習ISR助理!」
「是的,您的防區,一群黃猴子在您的防區里打架鬥毆,而我只是路過。」
「看在你那可憐老姐的份上,切爾.......我不知道什麼原因讓你如此固執,更不想了解JSCO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你至少該等到K上校回來,或者再問問氣象官,作為......你的學長,我有責任再次提醒你,總統閣下會給一個冒著颱風趕十小時夜路摔下懸崖或者被豬隊友流彈打爆腦袋的倒霉蛋頒發勳章,但A國軍隊從來不需要英雄。」
「A國軍隊從來不需要英雄,嗯哼,這是『雖敗猶榮的中橫機場的英雄』、騎八團最後一任團長雅各布上校給過你的忠告?」
「草!」
「記得將我的報告轉交給上校——我的K上校。回見,姐夫。」
K部門見習ISR助理切爾中尉放好話筒,側臉看駕駛員一眼。
「A國軍隊需要勝利,不是嗎?夥計。」
「三角洲為勝利而戰。」駕駛員聳聳肩,該幹嘛幹嘛。
切爾中尉重新拿起話筒。跟幾小時前降落高雄機場時一樣,K上校的頻道沒有應答。
K上校比前進指揮組及麥卡上尉帶領的「三角洲」分隊更早一些飛抵高雄,一下飛機就徵用機場守軍車輛,單槍匹馬,直奔市區而入。即使不等「三角洲」,機場守軍轄下也有一個遊騎兵排,以K部門僅次於太平洋特戰司令部的許可權,完全可以徵調一二隨行護衛。K上校冒著天氣和人為的危險獨自入城,必然有其不可告人的原因。
K上校或許確如軍中某些不得志者所說「野心勃勃」,但據切爾中尉了解,至少不會頭腦發熱。
切爾中尉不擔心K上校的個人安全,只是對突然失去聯繫的台東方面感到憂慮。
尤其是看守所......
台北,第八戰區司令部二部部長辦公室。
從副參謀長王達明少將進門到現在已有二十六分鐘,胡安大校桌前的二十四英寸屏幕每三分鐘閃過一條狀態信息,每次都是「連線未成功」。
「不急的。」
王達明反倒安慰起胡安。
「干擾是隨時隨地,技術部門見招拆招,一刻不敢鬆懈,主要原因還是颱風,我們聯絡不暢,A國人也好不到哪去。」
「保險起見,讓『槍騎』先上路?」胡安提議。
「這也能叫保險?」王達明笑道:「南下台東全程臨海,兩三噸的越野車跟紙一樣。既然勾文瑞已到台東外圍,台東特委就不是沒兵可調。山區地形加上眼下惡劣天氣,八司『槍騎』、空司『雷神』、十一局『蠍子』都未必有山地步兵好使。海浪、冷月都是敵後實踐多年的老同志,獨當一面不敢說,隨機應變的能力還是有的。蔣雲不是也進特委班子了嗎?您老兄調教那麼多年,還不如我手下幾個野路子?」
「唔,又變著法埋汰人......」
「這次只是按預案響應,未必真要搞事。」王達明如是定調。
「這話你信嗎?」胡安看著從來都是閑人未進的房門,神情像是對空氣說話。
王達明老臉一紅,「事實如此。」
胡安在總參二部五局執掌「紅蜘蛛」多年,歷經三任局長、兩任專職副部長、兩屆分管情報事務副總參謀長的領導,自己也曾代理過五局局務,作為「政治合格、軍事過硬」「重大問題上頭腦清醒、旗幟鮮明,在關鍵時刻和重大事件中經得起考驗」的老黨員,在前方「事故頻發」的當口上出掌八司第二要害部門,自然是懂規矩的。
胡安心裡非常清楚:所謂的「台東特委主任海浪」,其實就是一面被軍事檢察院缺席審判、一面疑被敵軍俘獲,歷史上多次化名的庭車常,而台北情報、技偵、對敵特別工作等多部門及一線特戰部隊聯動即所謂「按預案響應」,多半是庭車常麾下那個神秘的「寡婦」組織的傑作。
誠然,庭車常及其周邊一切,都是在黨的絕對領導之下。
事實就是事實,不管眼裡看到什麼、心裡想到什麼,白紙黑字列入檔案的事實才是事實。別說王達明可能真的不清楚台東方面要做什麼,就算真的清楚,也只能「事實如此」。
如果幾乎在同一時間走馬上任、同樣向王達明彙報的十一局代理局長鄔思維(原三局局長)、三局局長朱茂(原十一局副局長)都在這,胡安根本不會說那句基於多年私交的「你信嗎」。
對了,朱茂似乎好幾天沒回辦公室.......
「想啥呢?」
「三局。」戰司二部部長鬍安實話實說,「這幾天過來的資料沒簽字,上百G數據積壓在分析中心機房裡沒法歸檔,機要室天天跟我叫苦。」
「參謀長。」王達明無奈地回答三個字。
王達明是分管情報的副參謀長沒錯,可參謀長作為司令部首長,讓三局局長突然消失幾天去干點什麼無可厚非,就是胡安自己也曾「奉命消失」過兩回。
一時無話,胡安索性對著茶几發獃。
不會發獃的特種兵,還沒等到敵人就已經被寂寞殺死,成不了現在的情報頭子。
空調將室內的悶熱一掃而空時,伍用友打了個噴嚏,隱隱感覺在替誰背黑鍋......
作為戰區參謀長和林指核心成員,伍用友中將也不能免除生活用電限制,要不是林蘭上將親臨,他根本捨不得在辦公室里開空調,用掉休息時保證入睡的額度。
「還是林指好吧?開門就是機房,二十四小時中央空調。」
「提我當副司令再說。」伍用友中將抽了抽鼻子,皺眉看著與戰區聯合作戰指揮中心二十四小時互聯的筆記本電腦。
林蘭難得一笑道:「大我幾歲,也不至於現在就想養老。」
「鍾副司令的壓力可不比我輕。」伍用友有意無意道。
作為駐島我軍的空中保護傘,鐘不悔空軍中將的確是幾個戰區副司令中最忙的,無論如何都與養老沾不上邊。
見林蘭假裝沒聽見,伍用友拿出煙,禮貌性示意一下后,夾到嘴邊,說道:「後勤問題,是未來戰局發展的決定因素,對敵對我均是如此。」
「嗯。」
「敵軍只剩高雄、台東兩座孤城。相對於港口吞吐量占敵總量三分之二、A軍勢必死守的高雄,台東守敵力量薄弱,可以一戰而下——地面戰場基本沒什麼可說的。A軍確保高雄,無非就維持一個陸上軍事存在,以免國內輿論洶湧,迫使國會倉促停戰。我們未來的威脅,主要在海上,而海上之敵不可能浮萍無根。第一島鏈在我海空投射圈,儘管我不佔優勢,但可戰之力正隨著主場優勢的體現而穩步上升,加上我外交、軍事上的努力使得J、菲等國不得不逐步削減其存在,所以A軍退而求其次,以削減在島陸上兵力、減少補給總量為代價,將原來基於第一島鏈的補給網,改為以關島至高雄一線為主幹的縱向補給線......達明昨天送來的報告表明,太平洋海運司令部在總兵力變化不大的情況下,單位護航兵力反而獲得了加強......」
「說話的方式簡單點。」林蘭想起林玲有事沒事小聲哼起的歌詞。
伍用友微傾上身,往林蘭這邊靠了靠,卻不再說話。指頭不經意地劃過茶几上隨手亂放的文件......
隨手亂放的文件自然是普通文件,只是在林蘭瞥來一眼時,那指頭在文件底部筆鋒飄逸的「鐘不悔」三字前停留兩秒,一晃而過。
上世紀九十年代,某計劃只是航校某學員的假想,某學員以論文形式提出假想時,我空軍及海軍航空兵的作戰半徑連南沙群島到不了。導師在論文評語中寫了四個字:「人如其名」。某學員拿著論文冒冒失失闖入導師辦公室,沒見到導師,倒是撞著校長。校長問他叫什麼、幹嘛來,某學員回答:「我叫無悔,老師說我有去無回。」這個故事的版本很多,但「不悔的假想」歷經多方多年的研究、論證、發展和細化,最終形成一整套計劃方案,蓋上總參「絕密」印章......
林蘭嘆一口氣,「我不急,你急什麼?」
伍用友默然。某計劃是戰區副司令兼戰區空軍司令鐘不悔中將最早提出沒錯,可促成計劃進中南海的人是林蘭。假如鐘不悔自己跳出來要放棄,伍用友毫不懷疑林蘭會挽起袖子。眼下的問題,大概還是「只欠東風」......
「那就統一下未來一周作戰指導思想,」林蘭回歸正轉道,「地面戰場繼續保持監視,暫不取台東。花蓮方面的重點,是全力保障某計劃前期準備工作,在保持一定軍事壓力的同時,避免過度刺激A軍,以免A軍過早進駐台東,打亂我某計劃部署。」
「同意。」
「先口頭下達一部(作戰部)。等政委醒了,沒其它意見,再形成集體決議下達部隊。我回去再眯會兒,別送。」
在第八戰區,林蘭是當仁不讓的戰區一號,軍委一號也早就明確授予林蘭更多前敵獨斷之權。但事涉重大決策時,林蘭從不輕易動用這一特權。就算時間緊迫,來不及召集黨委會,他寧可親自跑到參謀長辦公室,碰個頭,交換意見。達成一致后,一面通過參謀長「口頭下達一部」,讓司令部作戰指揮單元早作準備;一面等政委回崗,「形成集體決議」。在這位始終認真貫徹黨的根本組織原則的司令員兼黨委書記面前,政委兼黨委副書記王小平中將一般都不會有「其它意見」。
「對了,」林蘭握著門把手,回過頭,「何麗半小時後放人。」
這話信息量很多,但和伍用友有關的只有一件。伍用友伸手拿起電話,叫通戰區司令部三局第一副局長辦公室。
「我是伍用友.....京里的任務,需要朱局長再耽擱幾天,你找分管的王副參謀長拿下鑰匙......這段時間辛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