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過氣總長(2)
從備班區到五號會議室連半分鐘都用不了,所以童中耐定了八分鐘后的鬧鐘,跟那位正要回房休息的空軍大校借了抱枕,就地養神。
備班區里或喝茶閑聊、或來回踱步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
八分鐘后,戰區指揮機關法定及實際工作時間最少的人睜眼起身,說聲「謝謝」,戴帽走人。
如童中耐所料,林蘭要議的正題是台東。
「......台北沒有爆發真正意義上的巷戰,因為A軍尚未全面介入,叛軍力有不逮,缺乏抵抗意志。高雄不同。高雄是島內第二大城市,更是首要的海運樞紐與貨運進出口門戶。A軍必然死守高雄,否則將失去其在島立足點和將來翻盤的可能。跟A軍打巷戰,花蓮CB師的經驗算是最豐富了吧?楊希山是說了不怕,可不怕哪夠啊,CB師現在半殘狀態,而A軍在伊錘鍊多年,大小巷戰幾十場,就是從國內調個國民警衛旅過來也夠咱們喝一壺的。與其在高雄拼個頭破血流,不如先斬其羽翼、斷其手腳。」
「司令員要現在打台東?」
「能不能現在打,還得聽聽你的意見。」
「只要大局需要,部隊有再多困難也是能克服的。」
「困難主要在哪方面說來聽聽。」
若非十分緊要,林蘭不會打擾一個不是林指核心成員的重度失眠症患者。
為了確保某計劃順利進行,台東現在還不能打,但包括童中耐在內的大多數人並不知道某計劃存在。
如果第八戰區高層對台東內亂防務空虛一事視而不見,不採取積極措施,勢必引起A軍情報及反情報部門的注意。
如果只是做個樣子,一個電話打到聯指,讓當值的人安排即可,犯不著把童中耐從床上拖起來,但萊布其海軍上將那個老狐狸從來都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否則就不會有之前的「影子集團」反攻計劃破產以及種種。要做戲就得做真,做出實質行動,做到連自己都信以為真,敵人才有可能相信。
而要對台東有所行動,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行動,都有可能導致A軍武力介入台東內亂,全面接管防務。倘若如此,反而會給某計劃造成更大麻煩。A軍介入的可能性有多少、會如何介入等等,也需要童中耐仔細分析,精準評估。
不是說這位副參謀長比參謀長強,而是因為術業專攻:童中耐是第八戰區乃至全軍少有的跨界將領,原本是「洛外」出身,曾歷任駐A國大使館武官秘書、駐伊大使館武官助理,有對A工作閱歷和情報工作思維;回國后調到原南京軍區,先後在作戰機關、野戰部隊任職,對台軍事業務嫻熟;軍事運籌學碩士畢業后北調朱日和,歷任某藍軍旅參謀長、旅長、基地司令員,「連說夢話都是西點調」;戰爭爆發前回歸老本行,以總參軍訓部副部長身份對外,實際在原劉副總長辦公室坐班,協助對A情報事務……
林蘭找童中耐來是議台東沒錯,但議的不是「怎麼打」,而是「怎麼困難」。
要把所有困難都擺出來,讓戰區機關上上下下為解決這些困難而付出實質努力,才會讓太平洋司令部相信:
中國人不是不想趁虛而攻台東,而是內部問題重重,力有不逮。
關島,太平洋司令部亞太聯合作戰指揮中心。
同樣是作戰口負責人,J3副參謀長布萊肯特少將此時也被司令官叫到了小型會議室。
布萊肯特是從陸戰遠征第一旅准將旅長任上晉陞的,「花蓮-中橫」戰役中曾任花蓮前線聯合指揮官。仗雖然打輸了,但在履行職責和應急處置上沒有犯錯。
A國軍隊講究大數據導向決策,決策層以下「不要天才」,只要不犯錯、少犯錯。換句話說:是人都會犯錯,蠢蛋經常犯錯,天才一步天堂、一步地獄,只有少犯錯甚至不犯錯才是人才。用中國某位長期擔任「藍軍司令」的陸軍少將的話說:「人事部門位列於情報、作戰部門之前,是各級司令部中首屈一指的風控部門,他們二十四小時盯著每個軍官的在職、履職情況及考評數據,隨時準備(建議)開人,隨時可以找人代替,沒有誰不可或缺,更沒有誰可以為了解決退休待遇而尸位素餐.......」
布萊肯特晉陞之前並非太平洋戰區最優秀的准將,陸戰一師師長對他的考評結論只是「表現良好、可以晉陞」,而非「表現優秀、必須晉陞」。但與同期考評等次最高者相比,其專業資格(不單指軍種專業資格)更符合太平洋司令部J3部門要求;與具有同樣專業資格者相比,其同期考評等次不是最高也不是最低,但因有花蓮戰役實戰經驗而獲得優先推薦。因此,他得於在原J3副參謀長因任職年限滿又無法獲得晉陞而退役后,順利上位。當然,到了萊布其上將那個級別就不是考評等次和專業資質那麼簡單了.......
這是布萊肯特晉陞J3副參謀長的第七天,據J2(情報)部門提供的最新情況,花石之爭已發展到圖窮匕見的地步。
花定遠、石天生誰會勝出,勝出者能否迅速掌控台東局勢,頂住隨時可能南下的CB師,倘若台東局勢就此糜爛,A軍應施以何種程度的軍事干涉為好,有限制干涉能否保住台東,全面接管導致的分兵又會對高雄防禦部署造成何等影響,等等,都需要作戰部門全面評估,並提出相應的切實可行方案。
至於島內民選當局如何落腳、是否應該就此放棄等等鄭志性問題,則是白宮主人及其國家安全顧問團隊的禁臠,輪不到軍人們操心。
讓布萊肯特意外的是,素來嚴肅的司令官見面沒談正事,反倒先發起牢騷。不知道的還認為,兩人是多年老相識,私交甚好。
「有時候我很羨慕林蘭,知道嗎?我和他一樣,都是本國目前直接指揮軍隊最多的上將,但我只是上將,而我的對手除了是上將,還是北戴河派駐前線最高代表。儘管就我所知,他每天向北戴河發出的彙報和請示,比向部隊下達的命令還多。」
布萊肯特中肯地回答道:「您的權力被現行法律所限制,國會已經很多年沒改過法律了,而中國人可以為了授予他權力,馬上修改法律。當然,長官,至少在獲得最高統帥充分信任這一點上,您並不輸於他。」
「嗯哼,最高統帥最為無奈的信任……所有四顆星的老傢伙里,還有第二個敢背後世罵名的傻瓜嗎?以前我以為戰爭打的是綜合國力……當然,中國是個特例,既有僅次於NO.1的綜合國力,又恰好在權力運作效率上超越NO.1數倍——這種先天性優勢,我們無可奈何。」
「既如此,您為何還願意……」
「說正事。」
「是,長官!」
布萊肯特起身接過助理遞來的熒光指示筆,準備開始J3副參謀長職責範圍最重要的一項工作。
投影儀「噗」地熄滅。
萊布其將搖控器扔回桌上,揮揮手,示意助理們全部退下。海軍上將迎著陸戰隊少將詫異而不安的目光說道:「我把你叫來,不是為了打開電腦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
「長官?」
「數據分析、模擬推演是很好的決策輔助手段,林蘭即便是孫子再世也離不開清華大學超級計算機中心。輔助,陸戰隊少將先生,只是輔助。」萊布其點點自己的腦門,提醒道:「電腦存在的意義是讓你效率更高,而不能替你思考。現在很多人變懶了,忘了自己是除了加減乘除邏輯與非外,還能進行更多複雜運算的高級動物。我的將官生涯也是從J3副參謀長開始的,在分析報告上划重點、勾答案,你未必如我。」
一陣沉默之後。
「感謝您的信任,長官。從軍事角度講,我們不論如何都沒理由讓豬一樣的隊友,繼續掌控台東。」
「繼續。」
「依國內的增兵速度,此時分兵台東必然會對高雄防禦造成一定損害,可那又如何呢?最壞不過收縮防線,將戰場引入城內。高雄城區面積、人口數量、建築複雜程度數倍於費盧傑(註:伊拉克重鎮,曾爆發大規模巷戰),而這次我們是主場,從幾十年前開始每根鋼筋的變化都在國防部情報局資料庫里。林蘭除非吃錯藥,才會在外圍尚未肅清的情況下跟A國海軍陸戰隊打巷戰,恕我直言,長官.......」
「花蓮失利不是巷戰的錯。」萊布其上將如是說。
布萊肯特少將深吸兩口氣,緩和有些緊張的神經,緩緩說道:「林蘭先取台東,后困高雄是顯而易見的,眼下台東內亂,他正好趁虛而入。以上,長官。」
「沒了?」
「是的,長官,您的首席作戰參謀的能力僅限於顯而易見的結論。」
「這不是你的風格,格克。」萊布其嘆一口氣,眼前浮現出那個站在CB師指揮所廢墟上一邊指揮部隊梯次撤退,一邊怒懟司令官朝令夕改不肯放權的陸戰隊准將.......
格克.布萊肯特再次沉默。
在司令官站起,孤家寡人般面對著空白一片的中央大屏的時候,布萊肯特鼓起勇氣說道:
「在您麾下是您所有部下的榮幸,您是一位大度的長者,是肯為部下擔當的長官.......在您麾下,我們總擔心自己犯錯,生怕您為難……但是長官,我們是A國人,A國人只管做好份內事,有功邀功、有錯自行承擔,您不必『事必躬親、大包大攬』;您是萊布其海軍上將,不是諸葛亮,何況諸葛亮折騰到死也沒見到勝利旗幟。」
萊布其上將驀地轉身,卻是笑臉。
「調亞太前你中文墊底,短短几月,進步不小。」
台東的公事說完,現在該論私了。
A國社會不是人治社會,但A國官場上的人治並不比中國少。布萊肯特即便敢於在公事上直言司令官不足,也得挑下時機看看司令官心情,畢竟A軍的考核不走群眾路線,而是人事部門出面組織后,由上級直接考核下級,這樣有利於上級約束和指揮下級,實現上下一致。
堂堂海軍上將,不會真為了軍事上顯而易見的結論單獨召見從無私交的陸戰隊少將,否則,就不會有談正事前那幾句以示親近的牢騷。
布萊肯特心生警惕,但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話道:
「我也想知道中國人每天在電台里嘀咕些什麼......」
「我要你去台東。」萊布其忽然收起「打太極」的架勢。
布萊肯特為之一怔,只見司令官打開平板電腦,推過來。
「K部門駐台東聯絡處被石天生炸了。」萊布其雙手合十,「我已親自連線五角大樓報告這一情況,相信用不了一個小時,白宮就會做出合理的、全面的決斷。而我作為前線最高司令官,不可能任由幾個中國孤兒騎在MLJHZ國軍隊頭上拉屎而無所作為。」
平板電腦是所有校級以上軍官都一樣的型號,打開的情報信息系統也是司令部機關通用版本,情報來自J2(情報)部門,原始來源信息在J2副參謀長經手時就打上了星號,能看到的只是J2部門脫敏處理后的部份事實材料。
沒有結論,甚至沒有圖像。
司令官說是石天生炸的,那就是石天生炸的。至於國防部情報局最終是否從技術上推翻這一結論,那也是司令官、國防部長和國家情報總監之間的事。
現在需要一個表態:是循規蹈矩混到戰爭結束,然後以少將銜退役?還是做太平洋戰區司令官最得力的部下?
選擇後者未必成功但也不至於成仁,頂多提前脫軍裝滾蛋。
「我能做什麼?」布萊肯特很快合上平板電腦。
「本著不干涉友邦內部事務及其軍隊自有防務的原則,我軍未在台東配置相應級別的聯合作戰指揮機構及指揮官,」萊布其加重「相應級別」一詞的語氣,「而是由K部門,即JSOC(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西太平洋分區,以太平洋戰區憲兵名義派駐精幹人員,協調相應事宜。但是很遺憾,我們顯然高估了台東行在對軍隊和地方的掌控力......K上校能量再大也只是上校,名不正言不順.......在國防部明確授權以前,我需要你帶一個精幹的聯合指揮組和一個輕型合成營,先去台東。」
未得五角大樓明確授權,太平洋戰區司令官依然有權採取措施介入台東內亂,只不過所有不良後果得由自己來承擔。對於萊布其個人而言,最穩妥的作法自然是等待白宮最終決斷、五角大樓明確授權,但布萊肯特非常清楚,萊布其之所以能成為對華前線最高指揮官,恰是因為他具有方面統帥應有的優良品質:忠誠、魄力、擔當......一個小時能讓台東事態惡化到什麼地步,誰都說不清楚。
「K上校怎麼辦?」布萊肯特在替上司考慮另一個問題。
太平洋司令部在島內代表的是A國軍方,原則上「不干涉友邦內部事務及其軍隊自有防務」,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則不同。
從某種意義上講,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和中央情報局一樣,在海外都是白宮意志的直接體現,只是分工和方式不同:前者側重於行動,更多需要區域司令部的支持;後者側重於情報,很多時候得單幹。
K部門奉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命令駐紮台東,除了監視當局及其軍隊以外,還可在白宮授權的某些範圍內便宜行事.......
「你做你的,他做他的。如果他需要什麼,只要在太平洋司令部職權範圍內,你盡量滿足,不必請示。」
「是,長官。」
「你去台東只須做好一件事,以聯軍指揮部駐台東全權代表身份,與台東行在內部保持密切聯絡,尤其是『國防部』的巫天賜。」
「巫天賜?」
布萊肯特記得上任第三天,曾在友軍作戰指揮序列表中見過這名字——僅此一次,很沒存在感的名字。
萊布其微笑道:「他們的『三軍統帥』正趕著去高雄奪權,行在里最有實權的人物花定遠也忙著跟城內另一個軍頭奪權,現在的行在就是個空殼子。這空殼子現在看來沒什麼用,但有一點你要記住,中國人,尤其是最底層的中國人,向來重視公章這東西........」
「明白了,長官。」
「你即將在台東行使的權力僅僅來自於我的臨時授權,暫時還無章可循,這一點你得明白。」
「您永遠不會損害MLJHZ國的利益,這一點眾所周知,長官。」
「還有什麼疑問嗎?」
「您讓我帶一個輕型營,而不是一個旅.......如果是個人安全需要,一身A軍少將制服加一個班足矣。」
「林蘭動作再快,也沒法趕在五角大樓明確授權我接管台東之前,所以台東防務暫時不用擔心。我要你帶一個營,是因為你會慢慢發現,那位過氣總長是個很有趣的人......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