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節 不惜代價
格林恩.喬治海軍上尉毫無意外地被空軍安全部隊帶走了。
如果只是把那張歐羅巴臉揍成大洋洲土著色,他頂多被吃瓜群眾圍觀完畢后轟出大門,真正悲慘的反倒是淪為笑柄的無力招架者。為漂亮實習生打上門,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但在尺度把握上顯然缺乏經驗。
「重點是受害者今晚有班,需要至少一條胳膊揮動自如……格林恩……喬治,海軍上尉?你將面臨72小時禁閉,和通常不少於三個月薪水的醫療費、賠償金、罰金……理論上要移交阿普拉海軍基地憲兵隊,但資料顯示你尚未到職。空軍伙食向來不錯,你是故意的對嗎?」
空軍安全部隊不嫌麻煩,喬治自然更沒意見。即使沒有秘書大媽幕後指使,他也會找個空軍,找個理由,把自己弄進空軍禁閉室。
是的,必須是空軍。
空軍小妞愛乾淨、會打扮,相對於邋遢陸軍、散漫海軍、男人婆陸戰隊而言簡直就是空姐般存在。對空軍安全部隊來說,格林恩.喬治海軍上尉只是跑到空軍地盤爭風吃醋的無數個惹禍精之一,他做過戰區司令官副官也好,尚在任后保密期也罷,統統與空軍無關。
這三天里他歸空軍管,空軍管他吃好喝好跑不了,三天後誰愛怎樣就怎樣。
如果某些部門想知道三天里他見了什麼人、跟誰說過什麼話,首先要取得安德森空軍基地司令官的許可。在A國軍隊,憲兵並非獨立兵種,而是隸屬於各級部隊,直接對部隊指揮官負責的勤務支援性兵科。空軍甚至沒有憲兵這個兵科,只有執行憲兵勤務的空軍安全部隊。戰區憲兵首席參謀官K上校也不是戰區所有憲兵部隊的最高指揮官,而僅僅是戰區司令官的憲兵事務高級助理。
助理的權力來源於主官。沒有戰區司令官授權,K上校在安德森空軍基地少將司令官面前只是一個普通陸軍上校。只要程序合法、手續齊全,空軍少將及其空軍安全部隊不會為難陸軍上校轄下的某些部門,否則只有「seeyouagain」。
直到目前為止,喬治上尉還達不到讓K上校申請授權的標準,頂多就帶點嫌疑。所有在萊布其上將「五十米範圍內」呆過的人,包括副官長、秘書、助理、掃地工等等,都有嫌疑,K上校不可能單憑個人揣測就大動干戈。在這一點上,K上校非常羨慕他的島軍同行——那位敢將三軍統帥拉下馬的豬隊友。
在空軍禁閉室這三天里,尤其是在今天,喬治想靜靜。
布萊肯特少將去台東這事,喬治在秘書大媽說起前就知道了。在一般的中國情報分析員看來,戰區分管作戰副參謀長親赴前線是給司令官鎮場子,替豬隊友擦屁股,而據喬治上尉所知,布萊肯特幾天前才從陸戰隊准將旅長升上來,不論資歷、能力,還是與萊布其海軍上將的配合默契度,都在此時坐鎮高雄的駐島前線聯合指揮官羅威海軍少將之下。
A國軍隊沒有多餘的崗位,也沒有多餘的人,上級拍下腦袋就派欽差下去越俎代庖這種事在A國軍隊中極少發生。羅威海軍少將當過「藍嶺」號兩棲指揮艦(第七艦隊旗艦)艦長、第76特混編隊(第七艦隊兩棲作戰群)指揮官,長期在萊布其海軍上將麾下任職;曾任駐華大使館海軍武官,既有情報工作思維,又是「中國通」;歷任駐伊軍事顧問團副團長、赴敘聯合特遣部隊參謀長,有豐富的聯合作戰指揮實踐經驗;曾任太平洋特種作戰司令部副司令官,有足夠的戰役級大局觀。如此資深海軍少將都鎮不住的場子,前陸戰隊准將去了非但沒用,反而會引發不愉快。
那麼布萊肯特是去做什麼?或者說,萊布其的真正意圖是讓他做什麼?
「寡婦」組織身價最高的情報員崔絲塔娜對此聯想甚多:
中情局局長蘭尼斯特於昨日親赴關島,先後面見戰區司令官萊布其海軍上將、國家情報總監特使斯萊德;
同日,白宮免去中情局軍方副局長切尼中將職務;
而在不久前,中情局曾多次經正常渠道即切尼中將督促聯合特司移交某些部門在押要犯,未果;
「寡婦」白鼠堂應交通員提莫請求調查證實,切尼中將早年擔任聯合特司行動指揮官時,有個行動策劃高級助理叫多爾塔,陸軍中校軍銜,是個黑人.......
崔絲塔娜沒忘記自己還在雪藏期。
從奇萊山歸來並通過例行審查后,他就奉命更好線雪藏,未召不得主動聯絡組織。在請求提莫協查切尼中將這事上,他已經違規。再有一次,提莫就得換人,換個能管得住自己和下線的人。平心而論,崔絲塔娜喜歡現在的提莫:
平時啰里八嗦像個娘們(可能真是娘們),真到用時二話不說立馬辦妥,含淚背鍋。
「嘿,夥計,能幫我借個收音機嗎?」
喬治叫住窗外匆匆路過的下士。這裡是個普通單人宿舍,真正的禁閉室要留給那些自殘未遂或已經出院的自稱精神分裂者。宿舍門上掛著PVC板,用大號熒光筆註明禁閉原因和截止時間,守衛沒有,鎖也沒換,對面正好是食堂——連送飯都省了。
空軍下士看一眼黃皮膚、黑頭髮的海軍上尉,吐掉嘴裡嚼的牡蠣肉,「憑什麼?」
踹門容易,後果嚴重。從離開唐人街獨自闖蕩那天起,喬治就學會控制情緒,習慣那些藏在彬彬有禮背後的滿滿鄙意——再後來,是酸溜溜的戒意。喬治從未去過那個神奇的國度,也毫無感情可言,但與生俱來的羈絆真實而奇妙。眼下這人至少實誠,所有自命不凡的煞筆都很實誠。
「你笑什麼?」那煞筆似乎沒打算滾蛋。
「一百美元,」海軍上尉不知廉恥地賄賂空軍下士,「外加免費教你改裝電台,向躲在第一島鏈為所欲為的中國雜碎發報。」
那煞筆的臉上很精彩。
「除了腦子進水,你還是該死的富二代。」
「一千。」海軍上尉掏出手機,打開某果支付。沒錯,他真是富二代,自從海軍上將在夏威夷呂氏中國料理過完五十五歲生日,他就沒查過工資卡上的餘額。
「確定不需要無線調頻話筒和功率放大器?」那煞筆轉過身。颱風過後有些詭異的陽光,照亮那枚通信技術資格臂章。
喬治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坦白交代:「手機真沒什麼樂子。」
交易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快速達成。空軍下士調頭離開十餘分鐘后,抱了一大箱東西回來:除了可以滿足懷舊情結的全波段收音機,還有企業級路由器、安卓平板電腦、4K投影儀、開放式頭戴耳機、台式解碼耳放一體機,以及剛出爐的爆米花等等。
「本周最新番號都在瀏覽器收藏夾里。」空軍下士掏出最後一件宅男必備神器——手紙,「額外贈送,不用還。」
「你是好人。」
「坦白講,我不在意你是中國人還是J國人。只要不把這裡的東西弄髒,我甚至可以........」
「不是錢的問題,兄弟,」喬治婉拒了好人更深一步的善意,「我只是不習慣讓好人拉皮條。」
「假期愉快,長官!」
若干米開外,藏著定向聲波監聽儀的窗口后。
剛摘掉耳機的少年衝進衛生間。屋裡沒人,他仍沒忘關門,窸窸窣窣了一陣,沉寂片刻,爾後擰開水龍頭。嘩嘩水聲和來自混凝土水塔的低溫,似乎沒能沖走殘留在腦海里的嬌喘、呻吟,但他還是回到窗邊,他的工作崗位上。
對面的小電影終於停了,接著是收音機,在交通廣播、音樂電台和拿現任總統開涮的脫口秀之間漫無目的切換。
是否真的漫無目的,他不得而知。他只是一名記錄者,只需將對面那個「頭戴式便攜音箱」(開放式耳機)發出的聲波從嘈雜環境中分離出來,再對人聲基準頻率區間進行一定放大,以數字格式源源不斷地錄入到兩塊并行運作的硬加密式固態硬碟。
夕陽西下,C-130運輸機穿過縈繞不散的雲霧,俯身向亮起指示燈的機場滑去。少年抬手看錶:
再過33分鐘,房間主人就會推門進來。
房間主人是82空降師駐關島待命部隊的傘降訓練官。82空降師行政上隸屬於陸軍,但作為面向全球的戰略級快速反應部隊,他們總是與空軍形影相行,只有在落地成盒的時候才會看到前來弔唁的M1A2主戰坦克。空降兵生來就是被包圍的,不想落地成盒就得守時,早到或晚點都有可能付出生命代價。
少年給自己定了個22分59秒的倒計時。
剩下10分鐘足以從容撤離,多出來1秒其實沒有現實意義,僅僅作為一種職業習慣。他比空降兵更計較每分每秒,甚至毫秒,因為他曾經是一名地下賽車手……
「回來了。」
「嗯。」
「吃飯吧。」
每天周而復始,毫無新意的對話。少年熄掉老掉牙的摩托車的引擎,放好郵差包,到桌前坐好。
「我開動了,」少年端起盛好飯的碗。
老人將剛煎好的牛排,放到少年跟前的盤子里。起身收起自己的餐具,洗好,放好。從摩托車雜物箱里拿出那兩塊固態硬碟,先後通過OTG數據線接駁手機。硬碟檢測軟體顯示:兩塊硬碟狀態信息一致,存儲數據自上次寫入完成後均未被讀取,加密狀態MD5碼正常,沒有破解過的痕迹。
天黑下來,老人駕車離開。塗著A國運通公司LOGO的小貨車穿過小鎮、農莊和戰時蕭條的海濱樂園,駛入阿加尼亞海軍航空站後勤物資配送中心。郵檢官懶洋洋起身,準備開始對貨物進行配送前隨機抽檢的時候,航空站兩英里開外的山谷里駛出一輛軍用五噸卡車。
卡車在頑童追逐嬉鬧的破敗海濱樂園裡稍停,司機下車到路邊撒了一泡尿,抽了半支煙,蹲下扣緊鞋幫,順便拿走草叢裡一塊不知是誰隨手亂的電子垃圾。
阿普拉海軍基地,太平洋司令部對華前進指揮部附四層某室。
「和昨天一樣,數據分析結果暫時沒發現異常。或許上校該考慮換家外圍。」
「這家外圍不錯,是CIA某位前高官極力推薦的,據說職業素養跟『寡婦』有得一拼。至少硬碟沒有被拷貝,且無破解痕迹——我相信intel軍供級主控晶元的品質。」
「沒準就是『寡婦』呢?」
「那又如何,能在這圈子混下去的都不問上家是誰,只要價錢合理,寡婦從不關心買走林蘭體檢報告的是CIA還是摩薩德。何況我們盯的只是一個過氣副官……好吧,又一個徒勞無功的夜晚,下一位是誰?」
「38號,是個勤務兵。」
「該死!」
「以前您怎麼安撫我的?出了事上校杠,我們只管做事。」
「難道去告發?做夢吧,實習生,你進的是JSOC,除了這身軍裝跟軍隊沒多大關係。上校進監獄第一天你就得脫下軍裝,用別人的身份住最好的房子、喝最好的酒,用最快的網路偷窺隔壁老王太陽你老婆,直到白宮哪天想起有個正直的煞筆在遙遙無期等待解密令為止。」
「我未婚,長官。」
「你在這羅里巴嗦的時候,跟你同期實習的切爾正在前線拚命,難道你一點不感到羞愧?他已經七個小時沒消息了。」
「我不懂切爾中尉為何自作主張跑回台東。他應該跟上校在一起,或者在高雄機場好好獃著,跟麥克上尉的三角洲一起等候上校命令,至少在安全上有保障……或許,我們真該派點人,增援台東?」
「自作主張的實習生一個就夠了。」
「萬一……」
「沒有萬一!實習生!台東已經夠亂了,CIA盯我們很緊,現在派人增援等於告訴全世界那個人在哪。CIA知道,中國人就有可能知道,派多少人去都沒用。我最後一次強調,上校複線之前所有人不得妄動!」
台北,戰司第二副參謀長辦公室。
「徐婷同志,你這消息非常、非常地重要,我有必要知道更多。」
「崔絲塔娜。」
「你不是讓他下線雪藏了嗎?」
「我不了解他行事風格。但有一點我肯定,若無十分必要,他不會再次冒險——我說的是再次。非但他如此,負責交通的同……同事也如此。」
「我這邊也剛收到布萊肯特從關島去前線的消息,二局和一局正為此做聯合分析。等分析出來,我可能要見下童副參謀長,討論前線布防問題。」
「所以。」時小蘭頓了一下,「若非崔絲塔娜冒險複線,強調此事,我根本想不到這跟『他』有關。」
「跟『他』有關,是崔絲塔娜還是你的結論。」
「情報員不負責結論。但是很顯然,崔絲塔娜不會為了第八戰區布防問題,拿自己安全開玩笑。他不是第八戰區的人,甚至不是中國人。綜合此前相關情報,我認為萊布其派布萊肯特去前線,就為了把『他』帶到關島,移交給CIA。」
「需要我做什麼?」
「集中前線各方資源,盯緊布萊肯特行蹤。我知道,達明同志,這麼做勢必對正面戰場監視和軍事布防造成一定影響。你是戰區情報工作負責人,但這事還需要林司令首肯。」
「徐婷同志,庭車常同志不是你的人。庭車常同志是軍委前敵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敵工組組長、第八戰區台東特委主任,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名上校現役軍官、黨員。林司令對此早有明確批示——不惜代價。」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