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節 死地(1)
(一)
殺一人承罪,殺十人為惡,殺百人成雄……人不是我殺的。
黃笑站在辦公樓的窗邊,猙獰望著對面,正被煙霧吞沒的樓道口:那樓本是台東縣警察局關押嫌疑人的地方,大多數人只要按部就班地起床、吃飯、睡覺,等到秩序恢復,法庭重開,或入獄或脫罪,終有一天能回歸正常生活……
他料到了結果,沒料到無法承受。
猙獰看著能壓住內心波瀾,不至於馬上瘋掉或者死掉。心若死,今天以前所有的努力都白廢了,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
扣下板機——7.62×51毫米高精度專用彈射入那棟樓,沒有任何迴音。
活著的都跑出來了,不會再有尖叫、哭喊和哀嚎,也沒有誰跑回去關心誰被誰打死、為何而死。
「該告訴我任務了,」他在令狐遲的頻道里說,「我好去殺人。」
這是第三次呼叫,頻道里只有耳機底躁「滋滋」作響。十幾分鐘前外面的山上傳來槍聲,這頻道就開始沉默,可能令狐遲死了,也可能架在辦公樓頂上的大功率中繼電台壞了。
鬆開手,槍從窗口往下墜。這是令狐遲每天凌晨五點扔進他暖烘烘被窩裡的7.62毫米T93栓動式狙擊步槍,令狐遲教他在沉默中殺人,現在它砸到地面終於有了迴音。
他回到沙發邊,打開行軍背包。
取出FAST傘降版戰術頭盔,換掉鋼性更好、防護更全面但沒什麼用的憲兵護彈頭盔,裝好標配的拾音降噪耳機;同樣標配的單目夜視儀用不上,因為烏合之眾撐不到太陽落山;脫掉三軍通用攜行具和倉庫整編時人手一件的陶瓷板防彈背心,換上TAC—V1機槍手版戰術背心,後者是他在憲兵特勤隊服役時配發的,輕便易用、攜彈量大,已經吃灰很久了;取出5.56毫米彈匣,替換腿部攜彈包里的7.62毫米彈匣,並填滿戰術背心;扣緊步話機,接好耳機線;從背包側邊解下5.56毫米T91突擊步槍,扣在三點式戰術槍背帶上。然後,對站在沙發邊發獃的上等兵說:
「沒用的都扔了,下去跟李上士。」
做完這一切,一股莫名的孤獨感從腳板底湧上天靈感。他打開摺疊式望遠鏡觀察戰況。
民防隊義勇清一色凱夫拉頭盔、防毒面具、陶瓷板防彈衣(倉庫整編時發的),剛才端著刺刀叫嗷嗷往煙里沖,現在能跑出來的多半已嚇破膽,連換彈匣都不利索。那些真正的憲兵在防彈盾牌和遮掩物後面畏畏縮縮,不時把槍伸出去扣兩下,死活不冒頭。
混在人群里跑出來的A國人看似雜亂無章,實際已各自進入戰位,用手中的卡賓槍還擊。這哪裡是A國憲兵,至少是A國海軍陸戰隊……
黃笑駐守憲兵特勤隊八個月、「國安」特勤中心半年,對A軍同行及其戰術、裝備並不陌生:
那幾支卡賓槍不是M4、不是M4A1,而是HK416。
HK416作為M4高端改進版,外形與同樣取消手提把、改用多功能導軌的M4A1極其相似,但有經驗者一看槍托、二看護木、三看槍口導氣箍,總能分辨雌雄。HK416造價極其昂貴,財大氣粗的A軍也未全面換裝,起初只是少量採購,專供特種部隊和部份精銳單位。島軍憲兵特勤隊作為「御前帶刀侍衛」也打算替換M4A1,但採購計劃在耗資上百億蓋了二十年才交付的「國防部」新建大樓里轉了幾圈,就沒有然後了。A國海軍陸戰隊比陸軍聰明,以替換「笨重的」M249SAW「班用自動武器」為名,將HK416重槍管型號重新命名為M27IAR「步兵自動步槍」,一口氣採購數千支……
看來對方不打算掩飾身份了。
海軍陸戰隊也好,特種部隊也罷,路是自己選的,怎麼也得走下去。治安區隊畢竟數倍於敵,且佔有地利之便,從辦公樓上往下看,那幾條神出鬼沒的HK416並未逃出布控範圍。
黃笑在公共指揮頻道里咆哮道:
「火力封死路口!他們沒多少子彈。」
「全部打光也別留給他們!」
「萬文?萬文尼釀的在線嗎?」
……
看守所長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戴著自己的手銬,靜靜看著憲兵中尉闖進來。
憲兵中尉徑直走到窗口,用槍托敲掉玻璃邊角,側身往下看。爾後又走向另一個窗口,但人沒到,玻璃已經碎了。「瞎幾把亂打神馬!」他不再對步話機咆哮,反將怒氣發泄到最昂貴的茶几上。茶几飛出窗外,下面的子彈似乎老實了一些。
「你是所長?」憲兵中尉忽然淡定下來,像在為接下來的話做準備。
明知故問。
「我不想廢話,A國人幾個?」
「八個。」看守所長生無可戀地擺弄手銬,「泥石流沒來那幾天多一些,昨晚在這過夜七個,早上跑來一個,樣子狼狽,鞋都沒穿——咱也不知道什麼,咱也不敢問什麼。」
憲兵中尉斜著眼看平板,彷彿外面安排了專業監測設備和人員,彷彿「我什麼都知道只是給你機會」。
「我干這行三十年了……」看守所長揭穿憲兵中尉拙劣的演技道。
是啊,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來,他見過弟弟患絕症的婊子、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高官、進來前吃過利培酮的連環殺人犯、本色出演但屢屢得手的積年老賊等等,但他的話在刑警隊不管用、法庭上不採用,林志玲工作室也不請他做顧問。去年底本該退休,可戰爭爆發了。
「A國人送來吃的、喝的,帶進、帶出不少人,賬目上的紀錄早就不對了。我知道你們在找人。你覺得A國人讓我知道多少?」
「連我都不知道我是來找人。」
「是哦。」看守所長笑了笑,表示感同身受,「那告訴你的上尉或者少校、上校之類,七監區二零四房三號床——」
「嗯?」
「——戰俘,女的,二十七、八歲樣子,一米七一有點瘸,會開飛機,有傷。她太顯眼,是個誘餌。走時請帶上門,麻煩您老人家。」
「謝謝。」
憲兵中尉真的就走了,握槍的背影彷彿強調他是吃這口飯。治安區隊在下面開戰,他是區隊執行官,不可能耽擱太久。
看守所長輕嘆一聲,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門兀自敞著,對流風由窗外灌入,一股濃烈的怪味在胃裡翻江倒海。
(二)
黃笑確實不能離開火線太久。
基層軍官、士官早在開戰前就缺編嚴重:少尉見習半年可提前晉陞中尉,上士任滿兩年受訓十周可晉陞少尉;連長不夠用,大多由副連長署理;科班出身的排長天天往機關跑,上士出身的見習排長不如士官督導長資歷深,說話不管用。憲兵編製規格略高於三軍,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區隊是連級單位(人數相當於排),黃笑中尉手下只有兩個少尉、一個三等士官長和兩個上士:情治助理王翔在倉庫整編時不願入伙被打死,後勤助理兼特支組長萬文在對面天台keyao;士官督導長王久明前幾天就失聯了,目前由錢正民上士代理;錢正民隨令狐遲到外線機動,音訊全無,此時在樓下指揮的是另一個上士。
那上士姓李,黃笑連名字都懶得記。
全身披掛只是心理安慰,上陣才是目的。他這輩子沒生在太好的人家,沒碰上至少正常的世道,但他努力上進、認真做事,從不因為效忠對象改變而有所懈怠。倘若這樣都沒好結果,生就生了,死就死吧,讓狗日的世道見鬼去吧!
執行官下樓,彷彿讓士兵們看到了希望。
T75機槍射手勇敢地爬回射擊位,朝辦公樓東南面的健身房「嗒嗒嗒」掃射。幾分鐘前,副射手說有三個拿槍的人跑進去,然後就死在觀察口邊,頭盔飛出好遠,腦袋爛在肩膀上。
聲稱要「牽制」的李上士,終於肯從「長官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做不到的我們要替長官看到想到聽到做到」那面牆背後側出半身,打出一連串無停歇的二點射。當他預感到該換彈匣,並退回5.56毫米子彈射不穿的牆的後面時,一個彈匣遞過來,「往哪打呢?」
面對一身「夜鷹」打扮的黃笑中尉,李上士促狹一笑:「壓制,壓制……」
「我說過別節省子彈,但你是上士。」
「是……長官,我瞄準再打。」
「以後別叫我長官。」黃笑拉下黑布面罩,露著兩隻眼睛,虛指位於辦公樓南角東側、健身房西側的巷子說:「我要過去。」
巷子盡頭是操場,操場緊挨著高高的牆。東牆上有個大洞是早先黃笑親手炸開的,治安區隊大半人馬由此突入,進而掌控整個看守所。
看守所有大門、物資輸送門和應急門三處出口,每處至少有五條槍守著,反倒是操場圍牆上臨時破開的口沒人盯。以外星人博爾特的速度,從健身房出來穿過兩個並列的藍球場,再跨越隔欄(可以事先用槍掛榴彈轟倒)到網球場,最後抵達洞口,至少需要十秒鐘。目標在開曠地上奔跑十秒,同時也意味著T75機槍手能射出100發子彈。全副武裝的白人會比博爾特跑得更快?
正當李上士狐疑時,黃笑已經竄出去,一刻也不耽擱的樣子嚇人一跳。
更為糟糕的是,架在辦公樓里的T75班用機槍射界有限,只能壓制健身房正門,巷子正好處於盲區。李上士急忙切換頻道,呼叫監區大樓天台:「長官要進巷子!快打健身房那邊窗戶!所有窗戶!」
宣傳牆後有個兵把槍伸出去,被李上士一把拉回來,「我來!」
如李上士所料,全息瞄準鏡里既有需要被壓制的窗戶,也有黃笑晃動的腦袋……他罵了一句娘,再次退回牆后,命令身邊的士兵,「火力封鎖正門,不要停。」
說罷咬咬牙,追隨黃笑的身影而去。
包括T75機槍在內的地面火力,迅速集中到健身房正門。機靈點的還知道扔煙霧彈,裝作真要從正門突擊……
然而敵人似乎沒有上當。
李上士剛進巷口,就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那是一整排的窗戶。子彈從健身房裡射出來,掃在巷子西側的辦公樓牆上,甚至地上。他就地撲倒。牆磚的碎屑眯住雙眼,流彈四處飛濺,玻璃渣如同晴天急至的冰雹般砸在身上。忽感脖子上一陣火辣辣,伸手去摸,手像觸電一樣彈回來。
「干尼釀萬文!你手裡沒槍哦?lun子吃進肚子哦?干他們!從上面干他們!」
地面猛地震了一下。
完了……李上士下意識想到手雷。那一瞬間,三四十年間的執念如駒過隙,竟跟電影里拍的一樣。
「李上士!」天邊有人喊,不是步話機在喊。
血和器官以及排泄物的腥臭充斥著整個地獄,還有莫可名狀的疼痛感。既然死了,為何會痛?他緩緩翻身,回望將他送離人間的路。
對面有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聲音,還有一團動物的身體。那身體像被人從天上一腳踹下來,摔到地面已經分不清種類……有槍,是人類?
「李上士!長官攻進去了!」「萬文死了不要管他!」「我掩護你,不要怕!」
(三)
「九點方向摸進來一個。」切爾中尉向情報軍官打手勢。
從逃離監區大樓到進入健身房,切爾中尉都沒有直接參於交火。他雖有遊騎兵資質,受過CQB(室內近距離戰鬥)訓練,但並非「海豹」出身,配合銜接欠佳,只能充當搬運工兼預備隊。他的首要任務是那隻麻袋,其次才是手中的槍,和身上的手雷。
綠隊三人守兩百多平方米大平層,不可能面面俱到。
健身房的東牆,緊挨著看守所主體圍牆,沒有出口也沒有窗;槍炮軍士B負責北面,即正門方向;情報軍官負責西面,那裡擺放著大量健身器材,和一整排齊腰高的窗戶——窗對面是辦公大樓,中間夾著巷道,是敵人最有可能迂迴的方向;南面即後門方向,正對操場,視野開闊,無論攻守都是死地。
按照斗豬士上尉剛才在步話機里確定的作戰方案,那片死地正是綠隊最終突圍方向。
「操場圍牆上有個洞,想必你已看到……(看守所的)大門、補給門有重兵把守,應急門力量較弱,紅隊負責攻擊那裡,儘可能牽制更多兵力、火力……如果可能,我會搶佔操場西面水房,掩護你們(綠隊)快速通過(操場)……」
斗豬士上尉沒提紅隊真正的突圍方向,想必已做好戰死或被俘的準備。這計劃風險性很高,但也比「所有雞蛋放進一個籃子里」強。
「對了,藍隊剛剛恢復聯絡……」
所謂「藍隊」,是早先機動到看守所外面山上的槍炮軍士A和通信軍士。這似乎是個好消息。
敵人對健身房正門的火力封鎖異常猛烈,槍炮軍士B未做無謂的還擊,但也無瑕他顧。情報軍官不得不停止對西面窗戶及巷道的掃射,換上新彈匣,九點方向那位獨行俠就是趁此機會翻進來的。
此人擅於把握戰機,不是等閑之輩,必須幹掉他!
此時切爾中尉手裡正握著一枚高爆手雷。這是綠隊僅剩的三枚高爆手雷之一,必須用在刀刃上。
但是那位獨行俠藏在哪呢?那些跑步機、推胸機、划船機、腳外展機之類的器械多為高強度鋼材製成,既能阻斷視線,又能抵擋子彈和手雷破片。
情報軍官打手勢示意「再等等」,嘴裡卻喊道:「手雷!」
這是遊騎兵學校CQB課程中常見的誘敵伎倆。切爾中尉拉開手雷拉環,「叮」一聲后,將一隻空彈匣扔過去……一條人影從划船機后竄出來。
空彈匣砸中跑步機,「嗵」一聲悶響,緊接著是槍聲——情報軍官扣動了扳機。
切爾中尉將真正的手雷擲出去。手雷飛出窗外,在巷道里炸開,揚起的塵土迅速灌入健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