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節 蒼蠅

第六十九節 蒼蠅

(一)

「斗豬士」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把子彈塞進F中士P眼,因為他快沒子彈了。

晉陞海軍上尉以前,他曾到阿國山區駐紮。那種只有七八個人的前哨站修在重要定居點或交通要道旁,工事堅固、設施完備,只要天氣不是很糟,幾個陸軍遊騎兵能與上百甚至更多武裝分子兼平民斗到天荒地老。重要的是,遊騎兵的武器軍士會在士兵洗澡、睡覺、擼管的角落放上幾個彈匣。

「海豹六隊」的槍炮軍士不比遊騎兵的武器軍士差,F中士唯一的毛病不是精打細算,而是加入海軍……「浪費不可恥,只會要整船人的命」「從深海到地表,『海豹』的子彈總是直奔敵人心臟而去」「只有懦夫(註:A國空軍)和邋遢鬼(註:A國陸軍)才會用成噸子彈來掩蓋其廢物本質。」

去塔瑪海軍傳統!去塔瑪「海豹」優越感!海軍上尉「斗豬士」將最後的子彈傾瀉在急促腳步遠去的方向。

那方向有顆腦袋背對著他,腳尖指向操場看台。那腦袋很可惡,明明從健身房蹦出來就可以直奔死地,卻非要轉一大圈,嚇他一跳。同樣是找死,何必多費周折?

他不確定M249機槍射出的卡賓槍子彈是否打爆那顆腦袋。如果沒有,那顆腦袋會在兩塊連在一起的藍球場上直面三條HK416。藍星上最不缺錢的A軍跟一直在喊窮的中國軍隊杠上后,開始學會精打細算。在這片戰場上,有資格使用HK416的必定是A國最優秀的軍人。每一名「海豹」都百之百信任隊友,「斗豬士」也不能免俗。

「進來啊!二號沙雕!」他掏出手槍朝外喊。

他記得特意跑過來嚇他一跳的沙雕不只一個。門果然被踹開。從機槍停響前那一刻起,他就猜到這結果。

他將手槍擲出,身體追隨那軌跡如同出膛的子彈,雙手緊握軍刀——這是「深海到地表最強者」最後的武器。

(二)

下達攻擊指令前一秒,司徒昂聽到空中傳來不祥的引擎聲。

他相信J國人也聽到了。但在他四指併攏、拇指緊扣,向前揮動手臂的時候,J國人從反斜坡后一躍而出,就像《最後的武士》里揮舞冷武器的沙雕A國人那樣可笑但決然。

J國人的中國名字叫「尹幸村」,這是台東特委電台里剛剛提到的:「……你可以從背後給他一槍,但千萬別質疑他對作戰這件事的熱愛。」

司徒昂能夠想象冷月說這話時嘴角掛著一絲揶揄,眼神中有淡淡的敬佩。配得上冷月「淡淡敬佩」的人不多,大多已死在江戶警視廳槍下。

前海自特別警備隊(SBU)二等海尉、前仙台地檢廳檢務官(註:檢務官不是檢察官)、現年42歲的「白龍山」社團首腦尹幸村衝鋒時既沒有緊握長刀,也沒有開出一槍,他將一枚破片手雷扔過山丘,扔到兩名「海豹」(SEAL)狙擊手潛行轉進的必經之路上。

之所以確定為「海豹」,是因為SBU師從SEAL,每一個戰術動作都滲透進尹幸村的大腦皮層。

說「必經」,則是因為司徒昂耐著性子,用肉眼、紅外成像儀和耳朵交替追蹤了三分鐘,觀察結論是要麼不驚動,要麼一擊必殺,否則後患無窮。

手雷炸開時,多名和尹幸村一樣蒙面的雇傭兵手持各種槍械,從灌木叢、低洼地、山脊后和大樹上一齊開火,打響了「寡婦」鐵豹堂秘密進駐台東數百日以來第一仗。

為了這一仗,一個叫何仕林人到死都沒忘記提醒倖存者:「鐵豹堂全員、全裝抵達台東。」

為了這句話,一個叫程習的人抽空獬豸堂、百靈堂、毒蜂堂精銳,從江戶警視廳到大阪海關,從澳大利亞無人區到新加坡廢水處理場,從吉隆坡黑市到高雄地下賭場,每條線、每個點都調配最合適的人選。

因為精銳傾巢盡出,莞花酒店地下室在未收到任何預警信息的情況下,遭到江戶警視廳特警突襲。從此江湖不見「寡婦」組織的蹤影,只留下傳說。

唯有那些死去的和僥倖活著的人知道,「寡婦」真正的舞台不在江湖。

戰鬥突然且短暫。

唯一沒將食指搭在扳機上的司徒昂,冷眼看著膚色、語言、裝束各異的蒙面人猶如流水線作業般清掃戰場。如果連兩個A軍特種兵都解決不了,他們也沒有必要出現在這裡。

這時背著電台的陳誠中尉走過來。

「友鄰單位報告,看守所內發生排級規模交火,陣營、原因不明。島軍憲兵制服一方人數佔優,控制內外主要通道,但局面被動;A軍憲兵制服一方約半個班,分居正北、東南兩處,正北戰術激進,東南似遭壓制;所內警察不見蹤影;在押疑犯四散各處,東部監區大樓內似有大量傷亡……」

「友鄰單位?」司徒昂疑惑,「佟國偉怎麼跑前面去了?」

按此前計劃,「紅蜘蛛」二中隊長佟國偉指揮勾文瑞所部CB師先遣分隊百餘人,應在蒙面隊側後方布防,監視、阻擊台東方向可能增援之敵。臨時黨支部第一次會議上,書記司徒昂中校曾向常務副書記佟國偉少校、副書記兼組織委員勾文瑞少校、保密委員陳誠中尉明確道:「正面對決還得正規軍來,雇傭兵是靠不住的。」

陳誠訕笑。他只是台東特委臨時指定的電台管理者,既不清楚那些呼號具體所指,也不便多問。

「鐵豹所掠之處,毒蜂必須先到。」尹幸村冷不丁冒出來,話說得沒把司徒昂、陳誠當外人似的。

對這些連名稱都透著一股江湖幫會氣息的「友鄰單位」,司徒昂始終心存芥蒂。但台東特委是戰區黨委特別工作委員會建制單位,從主任海浪上校到聯絡員冷月中校也都是「林指」在有限範圍內明確過身份的現役軍官。「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軍人服從命令」這些最起碼的覺悟,司徒昂還是有的。

司徒昂問道:「前面那些什麼毒蜂歸我管嗎?」

「毒蜂不歸我管。電台讓我一切聽你,你問電台。」尹幸村梗著脖子回答。

「那還磨嘰什麼?」司徒昂擰頭看陳誠,「給前面回電。打進去,別等我們。」

「打誰?」陳誠雖是預提軍官教導隊「野路子」出身,也清楚作戰命令應具備有些基本要素。

「這是敵後。」原南昌陸軍學院分隊指揮專業畢業、特殊戰線上久經考驗的老戰士司徒昂,瞪新人一眼,「原話發出少廢話。老尹?」

「哎?」

「我相信電台會在最恰當的時侯,告訴我們此行真正目的。但在此之前,既不在電台聯絡範圍,又不繳械投降的都是敵人,你覺得呢?」

雖說是問,司徒昂的口氣不容置疑,畢竟台東特委給他的任務其實只有一個:必要時給某些人一槍。

尹幸村的回答乾淨利落:「哈依!」

(三)

一隊無人機掠過看守所上空,什麼也沒投下。

可槍聲就這麼停了,儘管並非全部。「斗豬士」收起刀,從腳下停止顫動的胸前扯下兵籍名牌,看一眼。

正面是「李世明上士」,背面是「O」——利人損己的血型。

「海豹」入華參戰軍官不但懂中文,還能隨口來幾句時興歌曲。他記得「無名之輩我是誰,忘了誰也無所謂,誰不是拼了命走到生命的結尾」如何換氣、如何吐字,卻忘了接下來的詞,好在這絲毫不重要。

他撿起無名之輩的槍,看到四面樓窗陸續伸出一些白色布制之物。

唯一的槍聲在操場方向,也只能是那方向。倔強的那人狼狽趴在施工殘留的沙堆后,躲避看台上三條HK416卡賓槍的輪番射擊。壓制火力並不密集,準度也很有限——大家都很累了,不可能像訓練場上那樣槍槍上靶。倘若姓李的上士沒死,那人還可繼續周旋,但現在不行了。

「斗豬士」上尉正瞄準那人的背部。

此前幾番激斗耗費他太多體力,不但據槍的手在抖,視線也有些模糊,他只能選擇目標身上受彈面積最大的部位。他扣了兩個點射,感覺很不好。長年戰訓形成的肌肉記憶告訴他,感覺好不一定中,感覺不好一定不中。

他毫不猶豫跑起來。

這裡打不中,那便近點;如果槍打不死,那便用手!他的怒吼響徹在K701特勤組公頻上,「拍死那隻可惡的蒼蠅!」

當「從深海到地表最強」的海豹紛紛躍出遮蔽物,向一隻蒼蠅發起前後夾擊時,兩枚催淚彈落到操場看台上。

毒蜂來了。

圍牆上那個洞口,一個戴好防毒具的女人徑直衝向看台。她準確地踏上每一個台階,並在記憶中的位置揮動砍刀。

高度和力度剛剛好,她砍中了!

兩條跟隨她的身影,一前一後抬起麻袋,頭也不回朝圍牆洞口方向撤退。她既不調頭也未停下,更不理會那條倒地抽搐的身體,而是向煙霧瀰漫的邊緣繼續躍進。

她剛才砍中的不是海豹,現在卻要同時面對三頭真正的海豹——當然還有一隻蒼蠅,似友或是敵。

她朝煙霧的盡頭掃射,煙霧盡頭也在回射。子彈擊穿她剛才揮動砍刀、現在抵著衝鋒槍的臂膀,彷彿帶走她此前所有的運氣。一頭海豹怒氣沖沖闖入漸漸稀疏的煙霧中,將掙扎著爬起的她再次撞倒……

她聽到刺刀扎入肉中,切割骨骼的聲音,聽到天邊依稀有人叫喚:

「姜順姬中尉,祖國需要你越過這條江去追緝卑劣而危險的變節者,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你準備好了嗎?」

「姜順姬?很好,這跟組織掌握的情況一樣。很高興我們達成最初步的信任。在那邊你已成為烈士,兄長進最好的工廠,侄子進最好的學校,祖墳也搬回了公墓,祝賀你終於完成家族賦予的使命。以後你叫什麼是你的事,在組織里你叫司南菲,我們隨時可以解除雇傭關係,我是你的僱主庭車常——生來就是這名字。」

「喂!死了嗎?我見過你,我叫黃笑,喂?喂喂?」

那聲音在耳邊嗡嗡嗡,像蒼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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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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