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山野迷蹤
(一)
在地下室里,隔著厚實的牆壁,依稀能聽到大廳里的歌聲。
「很少見她唱歌,一唱就唱孟庭葦,尤其是這首,」賈溪側耳傾聽,若有所思。
任飛飛問道:「你們究竟有什麼誤會,方便說嗎?」
陳邦充耳不聞,正站在酒櫃前,似乎在欣賞那一個個精美的器皿,他確實無心傾聽兩個女人的悄悄,實際上,他在等待外面的消息。
依時小蘭的複雜家族背景,以及她與庭車常的私人關係,J國反間諜機關或者公安警察系統必定不會熟視無睹,應當會在時小蘭以加拿大華人身份入境時採取一定的監視行為才對。基於此推斷,時小蘭以過生日的名義在這裡邀請眾多青年社會名流,極有可能已引起了注意。
那麼,前來監視的是哪個機構,是內閣情報調查室?外務省國際調查局?警察廳警備局外務課?這正是陳邦最迫切需要弄清的一點。陳邦希望不會是內調,因為那將意味著庭車常或者時小蘭的身份已經暴露。如果是警察廳的公安警察,那麼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因為監視國內外籍人士動向本來就是這個部門的專職工作。
兵法有云:「知敵知彼,百戰不怠」,辦這場生日派對的目標就在於引出敵人,摸清其來路脈絡,方能對症下藥。誠然,把這步棋和會合一事放在一塊下是很冒險的,如有不慎,勢必滿盤皆輸。不過,經過換位思考,又會是另一番結論:撤歸計劃本身是絕密的,協調小組的入境更是極其隱秘,倘若敵人連這一點都能夠掌握的話,任何危險都不可能避免,這盤棋從一開始就不用下了。
陳邦悠閑地拿起了其中一瓶酒,端祥起來,這是他在年輕時潛伏境外多年養成的習慣,越是在時局錯綜複雜令人如覆薄冰的情況下,越需要保持幽谷清泉一般平靜的心態。兩部會合前,W字型大小部門就在外圍布了暗哨,十幾分鐘前,蔣雲也去了——這個在總參謀部行動部隊內部被譽為「沉默狐狸」的少校狙擊手擁有豐富的實戰經驗,尤其具備了超凡的嗅覺、過人的偵察與反偵察能力,有他在,陳邦就更放心了。
現在,只需要等待。
等待往往並不漫長,漫長的只是人的心思。
不過,當這裡只剩下三個資深老特務的時候,再難以啟齒的話題也不那麼令人難堪了。聰明人與聰明人打交道往往是一件簡單明了的事。賈溪正以愉快的語調向任飛飛解釋著種種。
「三年來,我和一井由子的私交不錯,雖然彼此間話不多,也難得獨處,但是每當見到她時我總有一種很自然的感覺,覺得上輩子她一定是我的姐姐。其實我比她大兩歲。我曾經將此歸結為她的親和力,漸漸地,才發現她也一直把我當成了姐妹。我離開家已經有四年多了,身在異國他鄉,親情是一種奢侈品…….不好意思,我很少這麼感懷,」她嘆了一口氣,略帶傷感,「憑心而論,她的確是一個難得的好妻子。我從一開始就對庭車常有誤解,呵,您也知道,太優秀的特工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比不上正常人,還特招人嫌,我以前對他的個人作風很有意見的…….呃……」
「這是女人之間的悄悄話,」任飛飛笑道,眼角的魚尾紋擠到了一塊,和藹可親。她調頭對陳邦說了一聲,「喂,老陳,你這個大男人迴避一下可好?」
陳邦爽快地晃到另一排酒櫃去。在這條戰線上,無論統戰、國安、總參、總政等等,不管來自何種系統,每個人都是有輩份的,總參的王達明和統戰的任飛飛是同一輩,總參的陳邦、國安的吳品是一輩,總政的賈溪、總參的庭車常、統戰的時小蘭等又是一輩。任飛飛是他的前輩,也年長几歲,卻破天荒地喊了一聲「老陳」,聽起來煞是舒服。
賈溪偷笑地看著陳邦離開,繼續說道:「早在廣州的時候,我就知道庭車常和時小蘭有過一段,後來庭車常去了J國,說走就走。我跟時小蘭沒有過交往,不過從女人角度想啊,我在暗地裡挺有意見的,你說姓庭的這個臭男人,早知道自己是幹這一行的,早知道會這樣幹嘛還要逗人家呀!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嘛。」
任飛飛詭秘一笑,悄聲說道:「當時我也這麼想的。雖然從同行的角度上想,我理解庭車常,但作為女人,我也在暗地裡替小蘭詛咒了他好長時間呢。」
「就是,」賈溪仍不解氣地說:「一到J國才沒多久,他就閃電式地跟一井由子結婚了。我更來氣了,因為這事來得太突然了,你說他這不是…….反正,如果不是心血來潮就是有險惡用心,女人在他眼裡根本就不是個東西——我當時是這麼想的。」
「嗯,我也是女人,」任飛飛點頭稱道,「一井由子是J國人,但她畢竟是無辜的。」
「他們結婚後,呃,前面也說過了,我和由子的私交可不是一般的好喲,」賈溪挺了挺腰,一邊想一邊說道,「他們結婚後,時小蘭又冒了出來……當然,不是時小蘭的錯,我也從來沒有對她有什麼成見,完完全全是姓庭的錯——既然婚都結了,何必又…….唉,小蘭和由子都可憐,偏偏都撞上了這麼個三心二意的花心大蘿蔔。我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想再不能讓他這麼折騰女人了,要折騰別處折騰去,別讓我看見,是吧?」
「那不是多管閑事,我算看出來了,你和庭車常的關係也不一般。」
「大姐您誤會了。」
「等等,還沒說完。」
「哦…….」
「朝夕相處四年多能沒有感情嗎?不過感情分很多種的,戰友情、親情、愛情。有些人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有愛情,就像你和庭車常。因為你負有秘密監視他的使命,如果你們有可能的話,就算鱷魚不把你調開,你自己也會自動要求換人,根本就不可能到今天。在這一點上,我相信你是分得清楚孰輕孰重的,國家機密軍人使命不是鬧著玩的。」
「謝謝。」
「除其之外,你們是戰友。你負有暗中保護他的責任,也救過他幾次,四年來形影隨行、心照不宣,這種默契就像生下來就是親兄妹一樣。嗯,我是亂猜的……」
「任大姐,您說得沒錯,說得太對了。您往下說。」
「所以呢,你干涉庭車常的私事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就算別人想管這閑事,他未必肯讓管呀,對不?你管,他願意。哎,這就對了,妹妹管哥哥的私事那不天經地義、人之常情嗎?後面的,你不用說我也大致能猜得了。你這小姑子跟嫂子達成了攻守同盟,一致對外,對不?我那可憐的小蘭唉就只能在外邊轉悠嘍……」
「您真是……真是火眼金睛!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您比清官還厲害,」賈溪由衷讚歎。
任飛飛苦笑道:「類似的家務事我可是斷得多了。我哪是W字型大小的前委第一書記呀,簡直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父母官,不論公事私事都得滲合進去。」
賈溪感喟道:「時氏家族無私事。時小蘭也怪可憐的,正值青春年少就接過了父親的重擔。」
任飛飛幽嘆道,「相比之下,小蘭要比你幸福得多。你從小就沒了爹,家庭貧寒,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學,我聽老鱷魚提過,你剛進城上學時受不少委屈,孤零零的一個人硬是自己頂了過來。06年你年方20,正當風華初露,卻甘願秘密參軍;07年頭一次出征,孤身潛入阿拉斯加處決飛行員敗類,乾淨利落;08年駐1024,09年赴京東,在多重身份切換之間遊刃有餘,四個月前單槍匹馬在敵人眼皮底下刺殺敵特要員。幾年來屢建奇功,至今仍能夠不顯山不露水…….多少英雄豪傑也不過爾爾,誰又知道呢,你現在也不過是個26歲的女子,本應該在商城裡閑庭信步,等著一大堆男人爭著替你付賬才對,唉……」幾番列數,早已為之動容,「有時候女人是沒有男人做得多,但犧牲絕對是最多的,可誰又知道呢,看起來你只是個柔弱的女人,從來不說……」
賈溪偎依在任飛飛的懷裡,宛如襁褓中的嬰兒,恬然入睡。
(二)
雖然已是子夜2時,參加生日派對的人們不但毫無倦意,反而興緻愈濃,精彩的節目也剛剛開始。
時小蘭剛讓出舞台,一個在亞洲影藝圈裡風頭正興的樂隊便自告奮勇地搬出隨車運來的樂器,音響也是現成的,很快拉響了才出爐不錯還未正式發布的新曲,每一名成員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在這片面積不大卻彙集了眾多同齡的各界名流的山野別墅大廳里,用音樂和激情演繹著這個時代與這些人們的故事。
主唱往往是帥氣的,吉它手往往是長發的,至於鼓手,往往是肌肉男,所以人們聽到一聲很不合諧的鼓音震得心口狂跳時,並未介意鼓手的即興發泄。
只有一個人出於職業性的敏銳,作出了迅速而準確的反應,他摸出身上的槍,連續朝天扣發三槍,大喊:「都趴到地上,不要亂!不要亂!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警官板田少室!不要亂!」
這三槍打出來,原本還沒來得及亂的現場,終於亂了。
板田少室低估了這些所謂上層社會精英人物的意志力和反應力,旋即便被驚惶失措的人們擠倒在地,幸運的是,由於多年的嚴格訓練,配槍還在手上,保險拴也關上了。當他忍痛爬起來時,原先緊隨左右的助手正一手舉著警視廳的證件一邊從呆若木雞的樂隊主唱人手中奪過話筒,大聲疾呼,「趴下,全都趴下,有警察在,不會有事」。當然,這兩人只是擁有警視廳的證件而言,並非警視廳的常規編製人員,他們實質上是警察廳警備局的公安警察。
/*註:在日本,「警察廳」對應我國的「公安部」,警視廳對應我國的「北京市公安局」,「警察廳警備局」類似於「公安部國內安全保衛局」,請注意名稱上的甄別。
一隊身著黑色制服、頭戴凱夫拉防彈頭盔、蒙著面只露出兩眼一口、佩帶「SWAT」或「POLICE」醒目字樣的人馬從大門、側門、窗口紛紛衝進來,一部份快速地佔領最佳射擊點,緊張而有序地不斷交錯行動;一部份迅速分片隔離人群,控制失控人員;還有少數幾個看似警階較高的人拉下了自己的面罩,冒著被冷槍襲擊的危險站在大廳表演台上用現場話筒和隨行的喇叭,口持警方用語,安撫著混亂的人群。
助手跑下來,扶著板田少室,「開槍者可能還在人群中,是否呼叫支援,再逐一區別。」
「巴嘎,」板田少室瞪了助手一眼,又瞪了站在台上正向他投來求詢目光的特警隊長,沉聲罵道,「別都看著我。」
台上的特警隊明白了那一眼惡毒的回應,遂用現場話筒對驚魂未定、哭聲一片的人群說道:「我是這裡的最高指揮官鳥下駐口警視,我們是接到報警稱這裡有人聚眾吸毒后趕來的,請大家先保持安靜,我們需要先確認一下現場情況,請大家先保持安靜……」
人群安靜了許多,都乖乖地俯在地上,睜著兩隻眼注視著威猛高大的特警隊員,心中安穩了許多,相互間悄悄竊語:「原來是掃毒的」「幸好我沒帶來」「你玩的那都是小把戲,沒見連霹靂小組都出動了?一定跟高純度的有關」「他們真是霹靂小組?」「我認識派對主人,時氏家族有『金三角』背景,會不會是警方懷疑…….」「別亂說,金三角早已不產毒了,他們的玉石首飾都做到歐洲了」……
「誰是這裡的主人!」
「我……我是……」一個泰國人小心翼翼地起來,在一名特警的保護暨監視下挪到自稱「指揮官」的鳥下駐口面前。
鳥下駐口拉著他到一旁去,一邊警惕地注視著人群,一邊低聲問他:「名字,身份。」
「泰國全名太長了你也記不住,叫我那達行了,或者英文名,AmaraPhinnarat,21歲,商人,」回答得挺詳細。
雖然事先已經調查過這幢別墅的來歷,但鳥下駐口還是故意驚訝了一番,「……你是泰國人?」
「房子是父親的,父親三年前做過駐京東總領事館一等參贊。這房子要是離京東近一點就好了,」這個年輕人冒著傻氣地說。
「哦,一會再細說。」鳥下駐口緩和了口氣問道,「剛才你看到是誰先開的槍嗎?偷偷地指給我看。」
「是那位,你們的便衣警官開的槍。」
「我是說誰先開的槍。」
「是他先開的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開槍,我不知道他,還有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國邊境上早已沒有毒品種植地了,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用那種眼色看著我們。就算你們還那麼懷疑,我一個外交官的兒子,我必要在這樣的公共場合賣毒?」這個泰國人連質問的時候都是笑呵呵的。
鳥下駐口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一會再解釋。我確實聽到了四聲槍響,后三槍是M90手槍發出的,確實是那位便衣打的,但頭一槍肯定是兇犯開的。」
「兇犯?我邀請的每一位客人都是有名字有身份的,他們帶來的朋友也不可能是作姦犯科之人。到底有沒有第二個人開槍我沒有注意到。真不是你們的便衣開的槍?」
「不是,啊,是!啊……..」
鳥下駐口頓感頭疼,常聽人說泰國是全民性「弱智」,現在才發現弱智的其實是他自己。
(三)
實際上的現場最高指揮官、警察廳警備局外務三課的板田少室早已躲到了幾名特警的身後,犀利的目光正掃描著大廳各處,希望能找到那聲槍聲的來源和去處,並細緻地觀察著每一個人的表情。
三個月以來,他一直在監視獄中的庭車常,作為一個資深幹探,自然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庭車常關係密切的人,這些人包括:
白建,在J國投資的原中國籍商人,庭車常的義弟暨生意上的重要合夥者。庭車常入獄后不久,戰爭剛剛爆發時,此人一面從J國撤資一面斥巨資獲取了馬來西亞的合法護照,日前仍滯留J國,深入簡出。
申明,中國籍僑民,庭車常的義兄,京東市唐人街黑社會組織「宗人社」的龍頭老大。他在三個月前的強力掃黑行動中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時小蘭,原為緬甸華僑,后加入加拿大國籍,是東南亞時氏家族財團的掌舵人,庭車常的情婦暨生意上的重要合夥者。她每個月頭幾天都要從加拿大飛來,到監獄里探望庭車常,最後一次探望是幾天前,至今仍未出境,仍在京東地區活動,結交社會名流,並籌備舉辦生日派對。
賈溪,J國籍華人,庭車常的長期私人助理。庭車常入獄后,一直通過此人搖控公司的正常運作。四年來,此女與男性交往不多,似乎有同性戀趨向,但最近卻有跡象表明,此女在白建住所中夜宿數日,兩人交往甚密。
昨日下午,暗中監視時小蘭的探子回報:在時小蘭舉辦生日派對的別墅區附近,意外地發現了一輛剛剛被拋棄不久、經過嚴密掩蓋的計程車,經查實,該計程車於昨日被盜。這條信息引起了板田少室的高度警覺,那座別墅周邊僻靜,這輛計程車的出現極可能與時小蘭或者出席這場生日派對的社會名流有極大的關聯。不論存在何種關聯,任何一個有職業敏感的探員都會作出積極反應。板田少室迅速離開了長期蹲點的監押庭車常的監獄,向總部彙報這一情況后,調動了SWAT特警隊,在別墅區外圍潛伏待命,並帶著精幹助手混入生日派對現場。
然而剛才的那聲夾雜在擊打樂中的槍聲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萬萬沒有想到,「計程車」不但與時小蘭有關,而且顯然察覺到了警方的存在,先後制人,製造混亂。
外面進來一個便衣警員,湊到他耳邊,「6號位的兩名同事剛剛殉職,被監視的那輛計程車也不見了。」
他怒目而視,悲愴不已道,「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什麼時候!」
警員哽咽道:「應該是在伏擊分隊衝進來之後不久,匪徒趁虛而為。」
他咬得牙齒格格作響,良久才吐出話來,「是我低估了他們。看來我們遇上同行了。」
說時遲那時快,鳥下駐口那邊突然傳來那個泰國青年、這座別墅的主人的聲音。
「時小蘭!小姨……小姨不見啦!」那個泰國青年跑到了大廳中間,不顧在場戒嚴的特警隊員的厲聲警告,失魂落魄地拉過每一個年輕的女子,看了又看,「小姨,小姨……你是小姨嗎……小姨!」
板田少室頓感到陣陣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