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毒藥

第二節 毒藥

(一)

沒精打採的黑色制服,滿臉雀斑的白色大卦,撲在窗檯玻璃上的雪片一陣又一陣,若非耳廓間回蕩著幾句不著邊際的J國語言,我險些會認為這是在中國……那是個安靜的早晨,一口昆明腔的護士喋喋不休地教訓我,」病房裡沒煙灰缸,要抽就到廁所抽去」。那是自我從中亞歸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吳品端坐在窗口邊的椅子上看報紙,陳邦中校半倚在對面的沙發上閉目養神,腰間還別著槍,生怕有人要暗害我這個小小的專業技術中尉似的…….太遠了,那是四年多以前的影像了,實在是太遠了…….

不知從哪冒出一雙眼睛,直溜溜地盯著我,雖然他的嘴上蒙著白罩子,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口臭正讓我的胃翻江倒海。這醫生看了半天,什麼也沒說,調頭便走了,到門外和一個年邁的聲音交談著,「傷勢不重,沒有腦震蕩的跡象。不過我建議做一次精神病診斷。」

精神病?他在說我?

我真想跳起來狠狠地扇他兩巴掌,可惜頭很痛,全身疲軟,況且病床邊兩米外還坐著一個獄警。他聳拉著腦袋,翻動著那雙死魚一樣的眼睛,百無聊賴地閱讀報紙上的徵婚啟事。護士正拿著針筒調劑注射劑,她的年紀不大,身材卻臃腫不堪,和AV片里的形象差了十萬八千里……

不對!為什麼我變得如此焦躁,為什麼腦子裡老是轉悠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難道我真的有狂想症?莫非我真的需要做一次精神病診斷?

沒人跟我說話,彷彿我並不存在似的。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昨天晚上,也許是很多天的某個晚上,我突然用自己的頭去撞堅硬冰冷的牆壁,當時我在想些什麼?哦,我當時是想出去。不錯,我現在的確已經在醫院裡了,不是監獄的醫務室,而是鎮上的醫院,透過窗檯的雪花依稀能看到群山一畔的軍港…….我開始後悔了,就算把自己的頭撞傷了又如何,就算現在我正躺在城裡的醫院那又如何?我仍然不可能逃出去,就算我能逃走,又能如何?能避開追捕,能找到小蘭?不,不行,我只不過才受了五年監禁而已,我還有一個女兒,如果我逃走了……不,可憐的和子不能失去父親!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怎麼會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不對……..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我不應該在這裡,我不應該這麼做的……

(二)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門外的年邁聲音晃到了耳朵邊。我努力地看清他的模樣,看制服,應當是級別較高的獄警,也許是監獄長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我無法肯定此前的行為是否出於自己的本意。

「頭還痛嗎?」他用關切的目光注視我。

我的手動了動,終於能夠碰到自己的腦袋,很厚的紗布,濃重的藥水氣息中混雜著微微的血腥味。

「我不知道,」我說,擔擾地看著他。

「我是監獄長,」他嘆了一口氣,「昨天晚上你打了室友一拳,然後就拿自己的頭去撞牆。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點點頭。他沒有生氣就好。我只不過許許多多囚犯中極為普通的一個,我不應該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他很少賴棋的,偏偏昨晚上我心情不太好。我會向他道歉的,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我解釋道。

「哦,原來是這樣。」

「那個……」我遲疑了一會,又坦然說道:「昨天看了報紙,我的一名朋友被綁架了,我很擔心她。她叫時小蘭,前幾天才來看過我的。」

「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這事了,連警視廳搜查一課都出動了,你大可不必過於憂心。算了,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謝謝。」

我滿懷感激地說,心裡卻暗襯:他對我是不是太好了點。

「你守到凌晨六點等人來換班」,監獄長調過頭去,向看守的獄警吩咐了幾句,便一邊摸出手機一邊走出門去,隱約聽到他在跟家裡的妻子說,「沒什麼大事,我回去吃飯」之類的寬心話。

護士打完針離開后,病房裡就只剩下我,還有那個干瞪著死魚眼睛翻閱報紙的獄警。

(三)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除了獄警咳嗽、翻報紙、吐痰的聲音之外,病房裡靜得可怕,我活生生地躺在被遺忘的病床上,呆然目視窗外紛飛的大雪,感覺自己已經死去了很久。

「我說…….」我終於忍不住要說話了。不知從何時起,我變得焦躁不安起來,剛剛才靜心思定的物事又統統甩到了九宵雲外去了。

死魚眼睛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張了一會嘴,好像還沒學會說話似的,木訥道:「哈依……呃,那個……有什麼需要嗎?」

我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囚犯,反倒像是敲著二郎腿坐在酒店裡讓服務員伺候似的,真讓人難受。

腰開始酸痛,腦袋脹得厲害,「我能起來走走嗎?」

他連連點頭,便向前來,小心攙扶起我。

「謝謝,沒事,自己來,」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他哦了一聲,獃頭獃腦地鬆開手,那手裡正捏著報紙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見我果然能自己站起來,才呵呵一笑,安心地坐回去。我忽然想起了一井四郎,想起了他們:由子如此撒手而去,那個被瘋狂的國度與時代折磨了一輩子的老人,那個心地善良的智障兒,那個迷失在靡亂都市角落的少女,那個生不逢時的可憐的嬰兒——我的女兒,他們以後的日子將會是什麼樣?

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獄警,不知道為何要看著他。他只顧專心地埋頭讀報,像剛剛學會拼讀字母的小學生,一字一句,認認真真,也許有人正在家裡等著他回去吃頓熱飯,也許難得休假時他還要擠出一點微薄的薪水帶上一家子到銀座去高高興興地走一圈又空著手回來,也許……罷了,我已經在憐憫這個極有即將可能失去生命的J國警察。

要放過他嗎?我猶豫著,目光卻落在他的腰帶上。我的個人格鬥能力尚不抵周成武的十分之一,但是要放倒眼前這個不可能受過太多格鬥訓練的低級獄警的話,還是六七成把握的。他也沒有帶槍,只配了警棍——如果他帶槍的話,應該還會多留一個人以防同伴失槍,所以外面可能沒有其它獄警。他們果然將我當成了一般的服刑人員,在他們眼裡,像我這樣前程似錦、僅僅因為一次意外導致的過失致人死亡罪而被判入獄五年的商界新秀是不會逃獄的。

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察覺到這間病房內隱藏著殺氣。

(四)

我離開醫院時,並沒有殺死他。

子夜三時的確是一個令人睏倦的時刻因為,他睡得很香,還挨了一記重拳,估計明天早上才會醒來。我從窗檯沿著床單滑到花壇里,從未對自己的憐憫感到後悔。實在沒有必要多送一條人命。由子信佛,即便是在彌留之際,她躺在我的懷中奄奄一息,還苦聲懇求道,「如果可以的話,你能為我少殺一個可憐的J國人嗎?」

當時,我沒能來得及回答她。

由子,你只是個普通的J國女子,但是你像我一樣,深愛著自己的祖國、人民,當你知道我是別國間諜的時候,你卻沒有恨我,甚至傻傻地、默默地保護我.當同胞的刀插進了你的胸口,你仍然念念不忘的還是這個即將再度陷入萬動不復之地的國度,活在這紛爭不斷的塵世間如許卑微的眾生。現在我這麼做了。由子,我親愛的妻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放過每一個本不應當死去的可憐的人。

我避開大門值班室的燈光,順利地潛出醫院,在夜幕的屏障下觀察著這座小鎮。

在記憶中,小鎮以南二十公裡外是J國的重要海軍基地,以北則是監獄。

夜已入深,街頭萬籟俱靜,偶爾竄出兩個醉漢,聒噪了一番便晃悠悠地遠去。這裡不是商業集中區,所以街道兩邊是不可能有停泊的車輛的,只有私家車,且都停在各自家中的車庫裡,宅院有大門,車庫也有門,潛入居民家中偷取車輛的成功率很低——我不想殺害任何一個無辜的平民。如果天亮之前我仍然無法到達大城市的話,一馬平川的原野將會成為我的墓地。除此之外,我還需要換掉身上的囚服——老天爺,我居然忘了換上獄警的制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的腦子越來越遲鈍了。

倏地,遠處轉來突突突的摩托車引擎聲,夾雜著某一熟悉的樂曲,我躲到陰暗處,循聲望去。

那是一輛外形膘悍的雅馬哈,一個身材削瘦、黑色皮衣的男子正駕著它,車頭豎著一喇叭,播放的正是反町隆史的《毒藥》,在夜深人靜的境地招搖過市,儼然一副《GTO》里的鬼冢英吉的派頭。

我不禁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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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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