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隆的囚徒

希隆的囚徒

瑞士小,無所謂長途。從伯爾尼到洛桑,本來就不遠,加上風景那麼好,更覺其近。

然而,就在算來快到的時候,卻浩浩然、蕩蕩然,瀰漫出一個大湖。這便是日內瓦湖,又叫萊芒湖,也譯作雷夢湖。我們常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這些不同的名字,其實是同一個湖。

瑞士有好幾個語言族群,使不少相同的東西戴有不同的名目,誰也不願改口,給外來人造成不少麻煩。但日內瓦湖的不同叫法可以原諒,它是邊境湖,一小半伸到法國去了,而且又是山圍雪映、波譎雲詭,豐富得讓人不好意思用一個稱呼把它叫盡。

忽然,我和夥伴們看到了湖邊的一座古堡。在歐洲,古堡比比皆是,但一見這座,誰也挪不動步了。

先得找旅館住下。古堡前有個小鎮叫蒙特爾,鎮邊山坡上有很多散落的小旅館,都很老舊,我們找了一家最老的入住,滿心都是富足。

這家旅館在山坡上,迎面是一扇老式玻璃木門,用力推開,沖眼就是高高的石梯。扛著行李箱一步步挪上去,終於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櫃檯。辦理登記的女士一見我們扛了那麼多行李有點慌張,忙說有搬運工,便當著樓梯仰頭呼喊一個名字。沒聽見有答應,這位女士一迭連聲地抱歉著為我們辦登記手續,發放鑰匙。

我分到三樓的一間,扛起行李走到樓梯口,發現從這裡往上的樓梯全是木質的,狹窄,跨度高,用腳一踩咯吱咯吱地響。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一個樓面,抬頭一看標的是「一樓」。那麼,還要爬上去兩層。斜眼看到邊上有一個公共起坐間,不大,卻有鋼琴、燭台、絲絨沙發、刺繡靠墊,很有派頭。

天下萬物凡「派頭」最震懾人。別看這個旅館今天已算不上什麼,在一百年前應該是歐洲高層貴族的駐足之地。他們當年出行,要了山水就要不了豪邸,這樣的棲宿處已算相當愜意。算起來,人類在行旅間的大奢大侈,主要發生在二十世紀。

很快到了三樓,放下行李摸鑰匙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鋪著地毯的小房間,傢具全是老的。老式梳妝台已改作寫字檯,可惜太小;老式木床有柱有頂,可惜太高。難為的是那廁所,要塞進那麼多現代設備,顯得十分狼狽。雕花桿上纏電線,卷頁窗上嵌空調,讓人見了只想不斷地對它們說「對不起」。

從廁所出來走到正房的窗口,想看看兩幅滾花邊的窗帘後面究竟是什麼。用力一拉沒有拉動,反而抖下來一些灰塵。這讓我有點不愉快,又聯想到當年歐洲貴族對衛生並沒有現在這麼講究。特別講究衛生的,應該是經常擦擦抹抹的小康之家,貴族要的是陳年紋飾、祖輩幽光,少不了斑駁重重、細塵漫漫。於是放輕了手慢慢一拉,開了。一開就呆住,窗外就是日內瓦湖和那個古堡。

我在這些事情上性子很急,立即下樓約夥伴們外出。但他們這時才等來一位搬運工,不知什麼時候搬得完行李,便都勸我,天已漸晚,反正已經住下了,明天消消停停去看不遲,匆忙會影響第一感覺。這話有理,然而我又哪裡等得及,二話不說就推門下坡,向古堡走去。

這古堡真大,猛一看像是五六個城堡擠縮在一起了,一擠便把中間一個擠出了頭,昂挺挺地成了主樓。前後左右的樓體在建造風格上並不一致,估計是在不同的年代建造的,但在色調上又基本和諧。時間一久,櫛風沐雨,更蒼然一色,像是幾個年邁的遺民在劫難中相擁在一起,打眼一看已分不出彼此。

這個古堡最勾人眼睛的地方,是它與岩石渾然一體,好像是從那裡生出來的。岩石本是湖邊近岸的一個小島,須過橋才能進入,於是它又與大湖渾然一體了,好像日內瓦湖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就擁有這個蒼老的倒影。

面對這樣的古迹是不應該莽撞進入的。我慢慢地跨過有頂蓋的便橋,走到頭,卻不進門,又退回來,因為看到橋下有兩條伸入水中的觀景木廊。下坡,站到木廊上,抬起頭來四處仰望。

這古堡有一種艱深的氣韻。我知道一進門就能解讀,但如此輕易的解讀必然是誤讀。就像面對一首唐詩立即進入說文解字,抓住了局部細節卻丟棄了整體氣韻,是多麼得不償失。我把兩條水上木廊都用盡了,前幾步後幾步地看清楚了古堡與湖光山色之間的各種對比關係,然後繼續後退,從岸上的各個角度打量它。這才發現,岸邊樹叢間有一個小小的售貨部。

與歐洲其他風景點的售貨部一樣,這裡出售的一切都與眼前的景物直接有關。我在這裡看到了古堡在各種氣候下的照片,晨霧裡,月色下,夜潮中。照片邊上有一本書,封面上的標題是CHILLON,下方的照片正是這個古堡,可見是一本介紹讀物。連忙抽一本英文版出來問售貨部的一位先生,他說這正是古堡的名字,按他的發音,中文可譯作希隆,那麼古堡就叫希隆古堡。

全書的大部分,是「希隆古堡修復協會」負責人的一篇長文,介紹了古堡的歷史,此外還附了英國詩人拜倫的一篇作品,叫《希隆的囚徒》。修復協會負責人在文章中說,正是拜倫的這篇作品,使古堡名揚歐洲,人們紛紛前來,使瑞士成了近代旅遊業的搖籃,而這個古堡也成了瑞士第一勝景。

又是拜倫!記得去年我在希臘海神殿也曾受到過拜倫刻名的指點,聯想到蘇曼殊譯自他《唐璜》的那一段《哀希臘》。但今天在這兒卻發矇了,因為我對拜倫作品的了解僅止於《唐璜》。我手上這本書里的附文,並非詩體,大概是從他的原作改寫的吧?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售貨部那位先生的知識水平,我問了半天他永遠是同樣的回答:「對,拜倫!拜倫!一個出色的英國人!」

這本薄薄的書要賣七個瑞士法郎,很不便宜,卻又非買不可。我找了一處空椅坐下粗粗翻閱,才知道,眼前的希隆古堡實在好生了得。

書上說,這個地方大概在公元九世紀就建起了修道院,十三世紀則改建成了現在看到的格局,是當時封建領主的堡壘式宅第。住在這裡的領主曾經權蓋四方,睥睨法國、義大利,無異於一個小國王。城堡包括二十多個建築,其中有富麗堂皇的大廳、院落、卧室、禮拜堂和大法官住所,一度是遠近高雅男女趨之若鶩的場所。底部有一個地下室,曾為監獄,很多重要犯人曾關押在這裡。拜倫《希隆的囚徒》所寫的,就是其中一位日內瓦的民族英雄波尼伐(Bonivard)。

幸好有這本書,讓我明白了這座建築的力度。最奢靡的權力直接踩踏著最絕望的冤獄,然後一起被頑石封閉著,被白浪拍擊著,被空濛的煙霞和銀亮的雪山潤飾著。躊躇滿志的公爵和香氣襲人的女子都知道,咫尺之間,有幾顆不屈的靈魂,聽著同樣的風聲潮聲。

我知道這會激動拜倫。他會住下,他會徘徊,他會苦吟,他會握筆。

至此,我也可以大步走進希隆古堡了。

當然先看領主宅第,領略那種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用堅石和大湖構築起來的安全,那種在巨大壁爐前欣賞寒水雪山的安逸。但是因為看了拜倫,不能不步履匆匆,盼望早點看到波尼伐的囚室。

看到了。這個地下室氣勢宏偉,粗碩的石柱拔地而起,氣象森森。這裡最重要的景觀是幾根木柱,用鐵條加固於岩壁,扎著兩圍鐵圈,上端垂下鐵鏈,掛著鐵鐐。

拜倫說,波尼伐的父親已為自由的信仰而犧牲,剩下他和兩個弟弟關押在這個地下室里。三人分別鎖在不同的柱子上,互相可以看到卻不可觸摸……

這太讓人震撼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再找一處坐下,順著剛才的強烈感覺,重新細讀《希隆的囚徒》縮寫本。

時已黃昏,古堡即將關門。黃昏最能體驗拜倫,那麼,就讓我在這裡,把它讀完。

拜倫開始描寫的,是波尼伐和兩個弟弟共處一室的可怕情景。

三個人先是各自講著想象中的一線希望,一遍又一遍。很快講完了,誰都知道這種希望並不存在,於是便講故事。

兄弟間所知道的故事大同小異,多半來自媽媽,卻又避諱說媽媽。

講最愉快的故事也帶出了悲意,那就清清嗓子用歌聲代替。一首又一首,儘力唱得慷慨激昂。

唱了說,說了唱,誰停止了就會讓另外兩個擔心,於是彼此不停。終於發現,聲音越來越疲軟,口齒越來越不清。互相居然分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了,只覺得那是墓穴中囁嚅的回聲。

波尼伐天天看著這兩個僅存的弟弟。大弟弟曾經是一位偉大的獵人,體魄健壯,雄蠻好勝,能夠輕鬆地穿行於獸群之間,如果有必要與大批強敵搏鬥,第一個上前的必定是他。誰知在這個黑牢里,這位勇士最無法忍受。他快速萎謝,走向死亡。波尼伐多麼想扶住他,撫摸著他漸漸癱軟、冰冷的手,卻不能夠。

獄卒把這個弟弟的遺體淺淺地埋在波尼伐前的泥地下,波尼伐懇求他們埋到外面,讓陽光能照到弟弟的墳地,但換來的只是冷笑。於是,那片淺土上懸著空環的柱子,就成了謀殺的碑記。

小弟弟俊美如母親,曾經被全家疼愛。他臨死時只怕哥哥波尼伐難過,居然一直保持著溫和寧靜,沒有一聲呻吟。他只吐露最快樂的幾個句子,後來,句子變成了幾個單字,以便讓哥哥在快樂中支撐下去。當他連單字也吐不出來的時候,就剩下了輕輕的嘆息,不是嘆息死亡將臨,而是嘆息無法再讓哥哥高興,直到連嘆息也杳不可聞。

兩個弟弟全都死在眼前,埋在腳下,這使鐵石心腸的獄卒也動了惻隱之心,突然對波尼伐產生同情,解除了他的鐐銬,他可以在牢房裡走動了。但他每次走到弟弟的埋身之地,便倉惶停步,戰戰兢兢。

他開始在牆上鑿坑,不是為了越獄,而是為了攀上窗口,透過鐵柵看一眼湖面與青山。他終於看到了,比想象的還多。湖面有小島,山頂有積雪,一切都那麼安詳。

在不知年月的某天,波尼伐被釋放了。但這時,他已渾身漠然。他早已習慣監獄,覺得離開監獄就像離開了自己的故鄉。

他想,蜘蛛和老鼠這些年來一直與自己相處,自己在這個空間唯獨對它們可以生殺予奪,可見它們的處境比自己還不如。但奇怪的是,它們一直擁有逃離的自由,為什麼不逃離呢?

——讀完這篇不知是否準確的縮寫,我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湖面、小島、青山、雪頂。我想,有了拜倫的故事,所有的遊客都知道這湖山的某個角落,有過一雙處於生命極端狀態的眼睛,湖山因這雙眼睛而顯得更其珍貴。

如果真像人們說的那樣,希隆古堡因拜倫的吟詠而成了歐洲近代旅遊的重要起點,那麼,我真要為這個起點所達到的高度而深深欽佩。

《希隆的囚徒》告訴人們:自由與自然緊緊相連,它們很可能同時躲藏在咫尺之外;當我們不能越過咫尺而向它們親近,那就是囚徒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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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無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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