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
我們到達哥本哈根才下午三點半,天已黑了。當地朋友說,到明天早晨八點,它才亮。
終於知道,什麼叫漫漫長夜。
下著雨,不想出門。看街邊住家窗口,都幽光神秘,隱隱約約,而飯店和咖啡座里,點的是蠟燭。應該有老式的火爐在暗暗燃燒吧?北歐的長夜,真是一個深不見底的世界。
哥本哈根沒什麼高樓,一般都是四五層,我們下榻的旅館算是高的了。從窗口看出去,其他高一點的建築,就是那些教堂尖頂。
黑暗和寂寞能夠幫助深思。一個只有五百萬人的小國在世界科學界成果卓著,尤其在電磁學、光學、天文學、解剖學、醫學、核物理學等方面甚至大師輩出,這大概與長夜有關吧?
然而,黑暗和寂寞還有大量的負面效應。本來,全世界的憂鬱大多在陽光中消遁,在朋友中散發,這種可能在這裡大大減少。因此,憂鬱也就越積越厚,越燜越稠,產生廣泛而強烈的自殺慾望。教堂的鐘聲會起一點心理舒緩作用,但這種作用也正在漸漸減弱。
我相信在這種心理掙扎中一定有人游到對岸,並向即將沉溺的同伴們招手。
我想起了克爾愷郭爾。
哥本哈根對他來說幾乎是一個天生的地獄。父親的驚恐苦悶和行為失檢,幾乎打碎了他整個童年。家裡災禍不斷,自己體質很差。為從地獄解脫,他選擇了神學;而選擇神學,又使他不得不放棄初戀。「她選擇了哭泣,我選擇了痛苦。」
從此,他在黑暗中思考。他最為大家熟悉的思考成果是把人生境界劃分為三個階段,一為感性階段,二為道德階段,三為宗教階段。由淺入深,層層否定,而終點便是第三階段。
感性階段也就是追求感官滿足的階段。很多人終其一生都停留在這個階段,但也有一些人領悟到其間的無聊和寡德,便上升到道德階段。人在道德階段是非分明、行為完美、無瑕可擊,但更多地出自於一種外在規範,一種自我剋制,因此必然因壓抑天性而陷入痛苦。能夠意識到這種痛苦並願意從更高層面上獲得解脫的人,就有可能進入宗教階段。克爾愷郭爾認為在那個階段一個人就會不受物質誘惑,不怕輿論壓力,掙脫塵世網路,漠然道德評判,只是單獨站在曠野上與上帝對話,在償還人生債務的劇痛中感受極樂。
最值得我們珍視的,是克爾愷郭爾指出了人們在這三個階段面前的「可選擇狀態」。三個階段不是對每個人都依次排列、循序漸進,它只供選擇。而且這種選擇時時存在,處處存在。一個人因選擇的差異而跳躍性地進入不同的人生境界,其間距離,可以判若天壤。不難看出,他的這種主張,已經有了存在主義哲學的萌芽,因此後世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們總要把克爾愷郭爾尊為前輩,甚至稱他為「精神上的父親」。歷史上把哲學、神學熔於一爐的學者很多,克爾愷郭爾卻在這種熔合中把人生哲學推到了新時代的邊沿。
可惜,這位偉大的哲學家只活到四十二歲。在他生命的最後、也最重要的幾年裡,真可謂心力交瘁。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但越虔誠越厭倦丹麥教會的諸多弊端,因此終於與教會決裂。一般市民只相信教會就是信仰所在,於是也就隨之引起了親朋好友與他的決裂,使他空前孤獨。
另一件事情是,這位大哲學家不幸與哥本哈根一家誰也惹不起的攻陷性小報發生了摩擦。哲學家當然寸步不讓,小報則恨不得有這麼一個學者與他們糾纏,於是一片混戰。遺憾的是,一般市民只相信小報起鬨式的謠言和誹謗,於是反倒是他,成了市民們心目中的「第一流惡棍」。
我對著窗下黑黝黝的哥本哈根想,克爾愷郭爾遇到的對手很多,一是教會,二是小報,但最後真正成為對手的卻是廣大市民。市民們總也不會站在大師一邊,因此我要說,這座城市對自己的大師實在不公。
一八五五年十月二日,身心疲憊的哲學大師散步時跌倒,下肢癱瘓,卻拒絕治療,拒絕探望,也拒絕領聖餐,十一月十一日去世。這樣的結束,實在讓人不敢回想。
十九世紀最耀眼的哲學星座,熄滅於哥本哈根這過於漫長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