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會三
陳總舵主來的那一日,青木堂中人迎在門口,分作兩排,連在病床上的茅十八都來了。
韋小寶扎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穿著一身粗布花裙,好像是京城裡面普通人家的小姑娘,一雙眼睛靈氣的很,看茅十八躺在擔架上,韋小寶不免得有些心疼,便問道「你為何不在裡面躺著?」
茅十八道:「久仰陳總舵主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得能拜見,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說話仍是有氣沒力,但臉泛紅光,極是高興。
韋小寶看的有些頭疼,但對陳近南的期待卻又加深了幾分。
耳聽得馬蹄聲漸近,尖頭起處,十騎馬奔了過來,韋小寶聽得其中一人說道:「總舵主在前面相候,請李大哥、關夫子幾位過去……」幾個人站著商量了幾句,提到名字的六人便即上馬,和來人飛馳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問道:「陳總舵不來了嗎?」
對他這句問話,沒一人回答得出,各人見不總舵主,個個垂頭喪氣。韋小寶心道:「人家欠了你們一萬兩銀子不還嗎?還是賭錢輸掉了老婆?你奶奶的,臉色這等難看!」
其實韋小寶心中也失望,還有些氣憤,想她之前在皇宮之中,除了先前那段日子,後來擒了鰲拜,誰見她不得彎腰拍馬,連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看到她都得兄弟兄弟的叫著親熱,此刻倒好,卻是被人晾在這裡。
想到那戲本里的真正的英雄好漢,大都是低調的窮苦的,那都是和藹可親的,連對著乞丐都是笑著臉的,他還如此大的陣仗,可見不是什麼英雄。
又過了良久,有一人騎馬馳來傳令,點了十三個人名字,要他們前去會見總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飛身上馬,向前疾奔。
看那飛馳而去的背影,韋小寶心中急得直轉圈,表面上卻按耐著,想罵幾句壞話,但又不好當著這群天地會的人。
掂量了一下,韋小寶便問茅十八道:「茅大哥,陳總舵主年紀很老了罷?」
到底是老了,而且還是個老頑固,老糊塗,否則怎會不見她韋小寶這般的英雄人物。
茅十八道:「我……我便沒……沒見過。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陳總舵主,但要見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當真艱難得很。」
韋小寶嘿了一聲,心中卻道:「哼,他媽的,好大架子,有什麼希罕?老娘才不想見呢。」
群豪見這情勢,總舵主多半是不會來了,但還是抱著萬一希望,站在大門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來。有人勸茅十八道:「茅爺,你還是到屋裡歇歇。我們總舵主倘若到了,儘快來請茅爺相見。」
茅十八搖頭道:「不!我還是在這裡等著。陳總舵主大駕光臨,在下不在門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這一生一世,有沒福份見他老人家一面。」
韋小寶跟著茅十八從揚州來到,一路之上,聽他言談之中,對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在眼內,但對這個陳總舵主卻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覺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罵了。
只是這等待實在磨人性質。
忽聽得蹄聲嫌詔,又有人馳來,坐在地下的會眾都躍起身來,大家伸長脖子張望,均盼總舵主又召人前去相會,這次有自己的份兒。
果然來的又是四名使者,為首一人下馬抱拳,說道:「總舵主相請茅十八茅爺、韋小寶韋姑娘兩位,勞駕前去相會。」
茅十八一聲歡呼,從擔架中跳起身來,但「哎唷」一聲,又跌在擔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
韋小寶也是十分高興,心想:「大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沒什麼人叫我姑娘了,哈哈,這姑娘可比丫頭好多好聽多了。」
兩名使者在馬上接過擔架,雙騎相併,緩緩而行。另一名使者將坐騎讓給了韋小寶,自己另乘一馬,跟隨在後。六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轉入右邊的一條小路。
一路上都有三三兩兩的漢子,或坐或行,巡視把守。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點點頭,也伸手做個暗號。
韋小寶見這些人所發暗號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來到一座莊院之前。
守在門口的一名漢子大聲叫道:「客人到!」跟著大門打開,有漢子抱拳說道:「茅爺、韋姑娘,大駕光臨,敝會總舵主有請。」
韋小寶大樂,茅十八掙扎著想起來,說道:「我這麼去見陳總舵主,實在,實在……哎唷……」終於支撐不住,又躺倒在擔架上。
韋小寶急道:「茅大哥身上有傷,還是當心一些吧。」
然後二人進了大廳。一名漢子向韋小寶道:「韋姑娘請到這裡喝杯茶,總舵主想先茅爺談談。」
當下將茅十八抬了進去。韋小寶喝得一碗茶,僕役拿上四碟點心,韋小寶吃了一塊,心相:「這點心比皇宮裡的,可差得太遠了,還及不上麗春院的。」對這個總舵主的身份,不免不了一點瞧不起。但肚中正餓,還是將這些瞧不在眼裡的點心吃了不少。
吃了個八成飽,倒是想起小皇帝的好和皇宮裡的榮華富貴了,想來她做了這香主,沒撈多少好處,這錢倒是花出去不少,好在,那皇宮裡還藏了不少白花花的銀子。
過了一頓飯時分,有人出來,其中一個花白鬍子老者道:「總舵主有請韋姑娘。」
韋小寶忙將口中正咀嚼的點心用力吞落了肚,擦了擦手,跟著人入內,來到一問廂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門帷,說道:「『小白龍』韋姑娘到!」
韋小寶又驚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這個杜撰的外號,定然是茅大哥說的。」
都說到是江湖上一定有個響響亮亮的外號,韋小寶當初和茅十八來京城的時候,便左思右想,取了個小白龍的名號。
不曾想,茅大哥還記著。
房中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書生站起身來,笑容滿臉,說道:「請進來!」韋小寶走進房去,兩隻眼睛骨碌碌的亂轉。有人道:「這位是敝會陳總舵主。」
韋小寶大驚,這才看向剛才沒怎麼在意的書生,微微仰頭向他瞧去,見這人神色和藹,雖不是細緻的玉雕俊美,但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更別說他目光如電,直射過來,讓常人一見,心肝都得顫一顫。
那書生笑道:「這位小姑娘擒殺滿洲第一勇士鰲拜,為我無數死在鰲拜手裡的漢人同胞報仇雪恨,數日之間,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當真古今罕有。」
韋小寶本來臉皮甚厚,又自得於他人的讚美,倘若旁人如此稱讚,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這位不怒自威的總舵主面前,竟然訥訥的不能出口。
總舵主指著一張椅子,微笑道:「請坐!」自己先坐了,韋小寶便也坐下。其他人卻垂手站立。
總舵主微笑道:「聽茅十八爺說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卻膽色非凡,頗有一顆俠義之心。」
韋小寶抬起頭來,和他目光一觸,一顆心不由得突突亂跳,滿腹的胡說八道霎時間忘得乾乾淨淨,一開口便是真話,將如何得到康熙寵信,鰲拜如何無禮,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說了。
只是顧全對康熙的義氣,不提小皇帝的在鰲拜背後出刀子之事。但這樣一來,自己撒香爐灰迷眼,舉銅香爐砸頭,明知不是下三濫,便是下二濫的手段,卻也無法再行隱瞞了。
陳近南卻好似完全不介意,一直是微笑著,以寬容的目光看著韋小寶,韋小寶在著他這幅眼光之下卻是如坐針氈,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再說下去,直像是犯錯了的孩子在父親的目光下如此。
「你小小年紀便有了如此這般的成就,縱使手段有些不光明,也是無可奈何,我如今見你聽你的那些事迹,只覺得尹香主後繼有人,若是你不嫌棄便入我天地會,我收你做我的徒弟。」
陳近南這段話一說完,韋小寶只覺得心砰怦怦地跳。
若是旁人說她手段不光明,她是半點不會在意的,畢竟怎麼死都是個死,誰管你的手段,但若是陳近南,不知怎的,她心裡就有幾分介意了。
又聽他說,她年紀輕輕便如此如此的好,心裡便說不出來的高興,這高興卻是從未有過的,不同於和小皇帝在一起的高興,而是更像是別的,就像是被自己的父親誇獎一樣。
這個真是奇了,她又沒有爹,怎麼會有了一種被老子誇獎了的高興?
最後聽他說可以收她為徒,韋小寶便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當下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一聲師傅叫的熱情,陳近南也欣慰的點了點頭,但醜話說在前頭。
「我對徒兒管教極嚴,你如犯了本會的規矩,心術不正,為非作歹,為師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決不會憐惜。」陳近南說著左手一探,擦的一聲響,將桌子角兒抓了一塊下來,雙手搓了幾搓,木屑紛紛而下。
韋小寶被嚇了一大跳,但心中卻不怎麼害怕,她一見到陳近南心裡就覺得親近,就算被他威脅也不怎麼害怕,只覺得若能管好自己,是萬萬不會讓師傅對她下手的。
「徒兒發誓,日後必不會做惹師傅生氣的事情。」
嘴上這麼發這誓,韋小寶心裡便嘀咕了起來:只要不讓你知道,你怎麼會生氣?
見韋小寶答應得快,又發了誓,陳近南大為滿意,便領著韋小寶到了後面,見過其他九堂的兄弟堂主。
一見到那其餘的九堂堂主,他們便熱情地向韋小寶說話,一會兒誇少年英才,一會兒誇女中豪傑,各種好話往上面堆。
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黑須又長又亮,郎聲說道:「咱們能這麼一位親信兄弟姐妹,在韃子皇帝身邊辦事,當真上天賜福,合該韃子氣數將盡,我大明江山興復有望。這叫做知已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
韋小寶心想:「你們待我這麼好,原來要我在皇上那邊做姦細。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對自己甚好,不禁頗感躊躇。
在天地會眾人面前痛罵小皇帝那是可以的,但若危及小皇帝的生命為小寶卻是不行的。
不過此刻卻由不得她拒絕,也不能夠表面上拒絕,又聽其他堂堂主大聲議論其昔日的功績,什麼台灣什麼大軍什麼大戰,韋小寶聽的兩眼都泛白,還要聽他們介紹天地會的各種分部,還有人手之類的。
等說都說完了,韋小寶確實想立馬跑路了。
見他們一個一個興高采烈,韋小寶心中翻了個白眼,罵道:你們一個個把我誇到天上去,就想讓我做要命的買賣,如今卻還想著無憂,呵,我做的是什麼香主?聽我話的有幾個,什麼時候把我廢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雞蛋裡挑骨頭誰不會呀?
「師父,這香主我不當了可好?」
待其他人走之後,韋小寶便直接向陳近南說了,不知為何她心中感覺陳近南不會因為她說了實話而懲罰於她。
陳近南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他還是非常冷靜的看著韋小寶,希望她能繼續說。
韋小寶看到陳近南有些不好的臉色,心一慌,便忍不住後退幾步。
「我不想當這什麼香主,他們又不會聽我的話,改日我若沒有什麼利用價值,就把我給廢了,若想讓我當這個香主,起碼得給我個免死金牌吧。」
聽完這段話,陳近南憐惜韋小寶心中的沒有安全感,於是便道。
「你既然當了著香主,青木堂自然是聽你的,況且你成了我的弟子,我又豈會對自己的弟子挑什麼錯誤。」
韋小寶想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她現在是陳近南的徒弟,誰敢對她過於放肆?還想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雖然相信了,但還是免不了討價還價。
「好,咱們話說明在先。你們將來不要我當香主,我不當就是。可不能亂加罪名,又打又罵,什麼割耳斬頭,大解八塊。」
陳近南皺眉道:「你就愛討價還價。你不做壞事,誰來殺你?韃子倘若打你殺你,大伙兒給你報仇。」頓了一頓,誠誠懇懇的道:「小寶,大丈夫敢作敢為,當仁不讓,既入了我天地會,就當奮勇爭先,為民除害。老是為自己打算,豈是英雄豪傑的行徑?」
韋小寶剛開始聽到大丈夫,便覺得無趣,心道:我又不是什麼大丈夫。
可是一聽到「英雄豪傑」四字,便想到說書先生所說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氣登生,說道:「對,師父教訓得很是。最多砍了頭,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是江湖漢子給綁上法場時常說的話,韋小寶用了出來,雖然不大得體,倒博得陳近南欣慰的點頭。
於是陳近南道:「北京天橋上有一個賣膏藥的老頭兒,姓徐。別人賣膏藥的旗子上,膏藥都是黑色的,這徐老兒的膏藥卻是一半紅、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聯絡,到天橋去找徐老兒便是。你問他:『有沒有清惡毒、便盲眼復明的清毒復明膏藥?』他說:『有是有,價錢太貴,要三兩黃金,三兩白銀。』你說:『五兩黃金,五兩白銀賣不賣?』他便知道你是誰了。」
韋小寶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貨價三兩,你卻還價五兩,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陳近南微笑道:「這是唯恐誤打誤撞,真有人向他去買『清毒復明膏藥』。他一聽你還價黃金五兩,白銀五兩,便問:『為什麼價錢這樣貴?』你說:『不貴,不貴,只要當真復得了明,便給你做牛做馬,也是不貴。』他便說:『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說:『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他又問:『紅花亭畔哪一堂?』你說:『青木堂。』他問:『堂上燒幾柱香?』你說:『五柱香。』燒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會青木堂的兄弟,屬你該管。你有什麼事,可以交他辦。」
韋小寶一一記在心中。陳近南又將那副對子說了兩遍,和韋小寶演習一遍,一字無訛。陳近南又道:「這徐老頭雖歸你管,武功卻甚了得,你對他不可無禮。」韋小寶答應了。
陳近南道:「小寶,咱們大鬧康親王府,韃子一定偵騎四齣,咱們在這裡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宮去,跟人說是給一幫強人擄了去,你夜裡用計殺了看守了強人,逃回宮來。如有人要你領兵來捉拿,你可以帶兵到這裡來,我們把鰲拜的□身和首級埋在後面菜園裡,你領人來掘了去,就沒人懷疑。」
韋小寶道:「大夥當然都不在這裡了,是不是?」
陳近南道:「你一走之後,大伙兒便散,不用擔心。三天之後,我到北京城裡來傳你武功。你到東城甜水井衚衕來,衚衕口有兄弟們等著,自會帶你進來見我。」韋小寶應道:「是。」
陳近南輕輕撫摸他頭,溫言道:「你這就去罷!」
韋小寶當下進去和茅十八道別。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會,做了香主,問長問短,極是關心。
韋小寶也不說穿。這時她被奪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陳近南命人替她備了坐騎,親自送出門外。
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韋小寶問明路徑,催馬馳回北京城,還剛到城門口就看到了大批官兵正在找人,見到騎著馬的韋小寶,便圍住了她。
韋小寶當即自明身份,見到了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眼下是濃重的黑眼圈,整個人彷彿一下老了五六歲的索額圖。
「大哥這是?」
韋小寶見索額圖那樣,心下大驚連忙問道。
索額圖見韋小寶就是差一點哭了出來,整個人完全沒有之前的春風得意。
「還道是什麼大哥,應當是我叫你大哥,好大哥,你就隨兄弟我回皇宮吧,快些去吧,再晚一些,你怕是連弟弟我的面都見不到了。」
索額圖那是又急又哭又哭又急,便是要拉著韋小寶進皇宮。
韋小寶心中奇怪,倒也很聽話的跟著索額圖去了,一路上聽著索額圖講這幾天來的遭遇,心中說不感動那是假的,同時又心道:叫什麼大哥,你應當叫我姑奶奶,我現在確實比師傅還要威風的很。
進宮時已是傍晚,即去叩見皇帝。
心中原是想了好多好多,見到小皇帝之後要給他解釋的話,但是推開了宮門,見到那一身龍袍的小皇帝,突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康熙也看著韋小寶一句話沒有說,只是看著她。
兩人對視了許久,終於,韋小寶哭了出來。
康熙見狀大驚,拉住韋小寶的手,左看右看。
「我……我……我以為再也見不著小玄子了。」
韋小寶沒什麼傷,她只是嗚嗚咽咽的說出了這麼一句。
「小傻瓜,回來便好,回來便好,往後,往後你再也不會……」
康熙將韋小寶擁入懷中,輕拍她的背,細心安慰著,卻沒有說出往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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