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涼軍兩戰皆捷,謝西陲身負重傷
先前流州那條不知名的廊道,流州步陣對峙阻滯北莽五萬南朝邊騎!
涼州將軍石符確如先前遞交拒北城藩王的那道兵文所說,並未率領六千清源軍鎮精騎火速馳援廊道戰場,而是在廊道以南的平原地帶站穩腳跟,耐心等待黃宋濮部主力的倉皇北撤,與此同時,需要攔阻南朝邊騎援軍南下與黃宋濮殘部聚攏會合。這位涼州將軍僅是象徵性派遣一標斥候前往廊道偵察軍情。石符停馬南望,始終背向那座註定屍體堆積如山的血腥戰場,臉色平靜,可謂鐵石心腸。
最南方的老嫗山主戰場,涼莽雙方以第三次衝鋒鑿陣最為死傷慘重。寇江淮投入了那支隸屬於流州刺史府邸的騎軍,黃宋濮也動用了六百餘貨真價實的重騎軍,人馬俱甲,每一匹尤為高大健壯的北莽戰馬都裝備有面簾、雞頸、當胸、身甲和搭后以及寄生,統稱鐵騎俱裝六甲,槍矛難破,弓弩難透。從主將寇江淮手中暫領流州騎軍兵權的年輕將領乞伏龍冠,又一次率領僅剩的直撞營騎卒,直奔六百重騎兵。只是在乞伏龍冠一馬當先的拚命衝鋒途中,徐龍象親率三百龍象精騎,在戰場上逐漸跟上直撞營的鐵蹄,最終與直撞營並駕齊驅,一同開陣!
當三次衝鋒過後,流州騎軍幾乎死傷殆盡,龍象軍亦是元氣大傷。
反觀黃宋濮部精銳騎軍雖然同樣折損慘重,但是數量最多的乙字騎依舊奇迹一般保持極高的完整建制,多達三萬騎。按照老嫗山戰場形勢,甚至不需要五萬軍鎮援軍趕赴此地,主帥黃宋濮就有十足把握全殲流州野戰主力。
但就在此時,一支聲勢雄壯的騎軍,在老嫗山東方平原地帶闖入視野!那一幕,如日升東海!
這支毫無徵兆馳援老嫗山的精銳騎軍,一字排開,如廣陵江一線大潮,由東往西迅猛推進。
這支橫空出世的騎軍,必然是北涼邊軍除大雪龍騎之外,最容易被辨認身份的一支邊騎,因為每一騎頭盔都插有一根雪白鵰翎,隨風飄搖!每一騎馬鞍兩側皆有箭羽透囊而出,如兩團勝雪蘆花!
鐵騎突進,恰如大雪翻湧天地間。
不僅鐵甲染血,已經更換兩根鐵槍,更是滿臉鮮血的北莽主帥黃宋濮轉頭東望,目眥盡裂。
老嫗山戰場,經過雙方皆是不遺餘力的三次兇狠鑿陣,北莽騎軍如今剛好位於最初流州騎軍的位置,這原本是這位北莽昔年南朝第一人的算計:在流州野戰主力兵力大損,且精氣神墜入谷底之際,只要北莽騎軍位於南方戰場,就能夠形成一道阻止流州騎軍掉頭向南撤回青蒼城的天然防線。但事實證明,老帥的算計成功了,可是寇江淮的算計一樣達成了,那位年紀輕輕的流州主將根本就沒打算撤出老嫗山,擺明了是要反過來包夾北莽大軍!
黃宋濮沒有絲毫猶豫,下令全軍竭力向北突圍,哪怕北撤途中再遭伏兵阻截,也絕不可戀戰糾纏,只管向北!只要與那支應該即將趕至老嫗山北方戰場的援軍碰頭,那麼勝勢仍然在北莽這邊!
乞伏龍冠和徐龍象、李陌藩,這三位在老嫗山並肩作戰廝殺至此的戰場將領,根本不用相互招呼,就已經默契地快速變陣,由左中右三軍雁字錐陣,變為橫向的一字長蛇陣,盡量伸長拉出一條漫長鋒線。風水輪流轉,開始輪到流州邊軍以前中后三軍衝鋒。李陌藩部龍象騎軍位於前兩排,徐龍象率軍居中,乞伏龍冠的殘餘流州騎軍位於最後。他們要做的不再是鑿陣殺敵,只需要盡量阻滯黃宋濮部主力騎軍突圍的馬蹄即可!
袁南亭的白羽輕騎,在北莽主力大軍的側翼潑灑出三撥鋪天蓋地的箭雨後,又有氣勢如虹的六千騎找准機會,整齊抽刀出鞘,快速沖陣!
如同從北莽騎陣的腰膂處一刀切去,恰好將黃宋濮的嫡系騎軍和完顏私騎與三萬乙字騎攔腰斬斷!
其餘主力白羽輕騎開始繞弧向北,並不與北莽大軍混戰一團,而是憑藉負載極輕的輕騎優勢,原本由東向西衝鋒的騎陣,迅速繞出一個箭頭向北的弧線。
若是有人剛剛登頂老嫗山俯瞰戰場,恐怕都要誤認為這支衣甲鮮明的輕騎,是草原騎軍的盟友,是在一左一右共同向北而去。
不斷有北莽千夫長、百夫長在紛紛絕望之下,率領殘部悍不畏死地向右翼白羽輕騎撞殺過去。
只可惜那幅壯烈場景,結局只如石子砸擊江水,完全無法打亂白羽輕騎的馬蹄步伐。
騎術精湛且體力充沛的白羽輕騎,在遭受一股股北莽騎軍的斜向衝鋒之後,輕而易舉便向右稍稍靠攏,原本大致筆直向前的最左騎陣,出現一處處凹陷,彷彿一隻只口袋,任由北莽死士騎卒撞入其中,等待這些草原蠻子的,絕不是近戰肉搏的北涼刀,而是嫻熟至極的一撥撥騎射。兩百騎三百騎的南朝騎軍,就這麼被割稻穀一般一茬一茬射落馬背,沒有絲毫撞陣的慘烈,沒有死於馬背上那種死也死得血肉模糊的死得其所,面對白羽輕騎的精準箭矢,一支支透顱過脖穿胸膛,甚至能夠繼續策馬前沖十數步才跌落馬背的北莽騎卒,只有一種死不瞑目的無奈。
老嫗山戰場最北方地帶,只能依稀可見塵土飛揚。
正是寧峨眉麾下四千鐵浮屠橫插於兩座戰場之間!
老嫗山之巔,寇江淮平淡道:「大局已定,黃宋濮完了。」
陳亮錫同樣將戰場走勢盡收眼底,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轉頭嗓音沙啞道:「寇將軍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
寇江淮望向東方:「怕就怕因小失大。」
陳亮錫疑惑地問道:「老嫗山戰事結束后,揮師東進增援拒北城,有何不妥?」
寇江淮搖頭道:「誰說我們要去拒北城?」
陳亮錫目瞪口呆。
老嫗山山腳,李翰林集合白馬游弩手,準備再度進入戰場。
那名被年輕藩王派遣到此地保護這位白馬校尉的秘密扈從武帝城樓荒正要上馬跟隨,就聽李翰林神情堅毅道:「樓荒,你直接去拒北城!堂堂武道大宗師,跟在我屁股後頭吃沙子,無趣至極!」
樓荒彷彿一點都不奇怪,坐在馬背上,望向那一張張大多年輕的臉龐,最後對李翰林笑著點了點頭,打趣道:「小子,可別貪功冒進而死啊,要不然你們那位北涼王可饒不了我。」
李翰林咧嘴一笑:「幫我跟年哥兒說一句,小時候約定的事情,要一起在北莽西京廟堂上撒尿的,他那份,我包了!」
樓荒翻白眼提醒道:「那記得事前多喝水。」
李翰林大笑道:「喝馬尿都成!」
樓荒策馬離去之前伸出一根大拇指:「我服了!」
廊道之戰,六戰六卻!
北莽南朝邊鎮騎軍整整五萬人,已經被逼得徹底陷入瘋狂,先後六次衝鋒,打得只剩下兩萬多人!
哪怕明知已經多半無力馳援老嫗山戰場,哪怕註定要被龍顏震怒的皇帝陛下嚴厲問罪,這些殺紅了眼的草原騎軍仍是毫不猶豫地展開第七次攻勢。
只要曹嵬率領九千精騎從廊道北口進入戰場,再晚上哪怕只有一炷香工夫,爛陀山僧兵和三千流州士卒就要全軍覆滅,真正意義上一人不剩!
當曹嵬親自率領八百死士鑿開北莽陣形,一路殺到那座僅剩兩百人集結而成的圓形步陣之前後,所見除了屍體還是屍體。
一路而去,碎裂的鐵盾、折損的步槊、崩斷的陌刀、毀棄的硬弓強弩,四處散亂。
那座所謂的簡陋圓陣,不過是人人受傷慘重的爛陀山僧兵和流州青壯,束手待斃而已。
真正抵擋住北莽蠻子騎軍衝鋒的存在,是一名身披甲胄渾身浴血的修長男子。
武帝城王仙芝大徒弟,中原宗師於新郎!
此人手持一柄斬馬陌刀,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一柄涼刀,死於他刀下的北莽騎軍,已經不下九百騎!
於新郎之前曾經親口答應過那位年輕藩王,務必保證謝西陲不死!
他不是不可以強行帶著謝西陲離開廊道,撤出這座血流成河的戰場,但是當謝西陲在親自浴血奮戰、第五次結陣打退北莽騎軍之後,對於新郎堅定地搖了搖頭。
於新郎一笑置之,並未強人所難,而是從戰場上撿回一根長槊和一柄陌刀。
兩人並肩作戰。
直至謝西陲身受重創,當時這位倒地不起的流州副將被一名負責謝西陲安危的中年僧人從北莽騎卒的馬蹄下拽住肩頭,然後重重拋向後方,本就精疲力竭處於強弩之末的僧人自己卻被數十騎一擁而上,死在當場。
曹嵬部騎軍從後方的迅猛殺出,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北莽邊騎在勉強抵抗住曹嵬先頭騎軍的衝殺后,很快就潰不成軍。
這些南朝軍鎮騎卒不可謂不敢戰不敢死,否則也不會有七次衝鋒赴死,但是曹嵬騎軍不合常理地出現,太過突兀,太過兇狠,尤其是在並不寬闊的廊道之中,整整九千騎展開綿延不絕的衝擊,好似視野之中,只有北涼鐵騎無窮無盡的身影。北莽騎軍兵敗如山倒,在一名萬夫長率領麾下嫡系七百騎對於新郎和那座明明已經搖搖欲墜偏偏不願倒下的破敗圓陣進行最後一輪衝鋒后,所有南朝邊騎都自主繞過那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陌生武道宗師,快速繞過那座圓陣,果斷從兩側向南逃竄。
曹嵬躍下馬背,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跌跌撞撞沖入圓陣之內,終於看到那個以刀拄地盤腿而坐的年輕將領,頭盔早已不見,鐵甲破碎不堪,鮮血模糊了那張原本儒雅的臉龐。
一名只剩獨臂的流州青壯,不得不用手肘輕輕抵住這名將領的後背。
曹嵬單膝跪地,顫顫巍巍伸出手掌,輕輕抹去年輕將領臉龐上的鮮血。
年輕將領其實早已失去意識,強撐一口氣不願倒下而已。
於新郎狠狠丟擲出那柄陌刀,將一名縱馬南奔的北莽騎軍萬夫長連人帶馬劈成兩半。
他來到曹嵬和謝西陲身邊,蹲下身後,伸手握住謝西陲的手腕:「外傷且不去說,已經傷及內腑,運氣足夠好,才能有一線生機。」
曹嵬二話不說,轉身一拳捶在於新郎胸口,眼眶通紅,怒斥道:「徐鳳年要你待在謝西陲身邊,就只是為了這狗屁『一線生機』?!」
於新郎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低頭為謝西陲渡入一股溫和氣機。
謝西陲不願走,從未上過戰場的於新郎不知為何,也覺得不該走,兩人便都不走了。
謝西陲覺得自己應當戰死此地,於新郎覺得死在這流州關外黃沙,倒也不算太壞。
只是在多次救下命懸一線的流州副將后,後者怒道:「於新郎!每救我一次,你便會少殺三四人,要我教你這筆賬怎麼算?!」
曹嵬在打了於新郎一拳后,沒有直接收回手臂,而是鬆開拳頭,在這位中原宗師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哽咽道:「謝了!」
於新郎依舊沒有抬頭,只是問道:「在謝西陲傷勢穩定下來后,我能不能把他託付給你,代為送往流州青蒼?我想去拒北城那邊。」
曹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於新郎鬆開五指,緩緩站起身,雙手按在腰間涼刀刀柄之上,又問道:「暫且借我兩柄刀,算不算違反你們北涼軍律?」
曹嵬深呼吸一口氣,搖頭笑道:「從現在起,你於新郎就是我曹大將軍麾下一名騎軍都尉了,咋樣?!廊道一役,是你靠著實打實軍功掙來的!別說兩柄涼刀,身上掛滿都不成問題!」
於新郎一笑置之,加入北涼邊軍成為曹嵬麾下騎將,對於一心武道登頂的王仙芝徒弟而言,自然絕無可能,只不過於新郎也不便當場拒絕這番好意,他低頭凝望了被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來的謝西陲一眼,然後稍稍走遠幾步,腳尖一點,身形瞬間拔地而起。
直奔拒北城!
在拒北城年輕藩王和三位南疆武道大宗師前後腳入城那一天,流州老嫗山大捷,捷報火速傳入拒北城!
滿城喧鬧沸騰。
但幾乎只是在一個時辰后,便有另外一道緊急諜報傳入藩邸:北莽大軍四十萬騎,最遲將在三日之後兵臨拒北城!
刀法巨匠毛舒朗進入拒北城后,請求登上城牆,在經過藩邸方面點頭許可后,這位魁梧老者開始沿著走馬道獨自散步,走走停停,沉默寡言。
青衫老儒程白霜在武當山小蓮花峰迅猛破境,直接躋身大天象境界,陪同好友嵇六安進入藩邸后,便逗留禮房,與享譽朝野的文壇宗師王祭酒切磋學問。
唯獨南疆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來到二堂書房,拜訪那位中原盡聞其名的年輕藩王。
徐鳳年沒有刻意下階相迎,擺出那副禮賢下士的姿態,就只是站在書房門口,笑臉相迎。
把嵇六安領入書房后,徐鳳年親自遞去一杯北涼邊軍「貢茶」,嵇六安接過茶水落座后,開門見山道:「王爺,如果說我願意出城上陣,有沒有一席之地?」
徐鳳年同樣直截了當問道:「是走個過場,以便在中原沽名釣譽,還是果真放開手腳廝殺到底?」
嵇六安輕拈茶蓋摩挲杯沿,抬頭反問道:「有何不同?」
徐鳳年笑道:「前者的話,簡單,甚至不需要嵇先生真正投身沙場,本王自會讓拂水、養鷹兩房放出消息,為嵇先生鼓吹造勢。」
嵇六安笑了笑:「若是選擇後者的話呢?」
徐鳳年淡然道:「那麼嵇先生恐怕就要先向兩位南疆老友交代好遺言,因為北莽四十萬大軍在三天內就會壓境拒北城,先生並無機會跟隨北涼騎軍在關外作戰了,只有一場艱苦至極的攻守戰可打。實不相瞞,連本王也沒有把握敢說一定能守住拒北城。」
坐在那張書案對面椅子上的嵇六安沉默不語,手中那杯茶,尚未喝過一口。
嵇六安突然一口喝光杯中茶,將茶碗輕輕放在書案之上,然後橫劍在膝,坦然笑道:「如果這趟不曾跟隨程白霜來到北涼,我才不管涼莽戰事結局如何,可我既然來了,那就不妨藉此機會,匹夫一怒!」
徐鳳年輕聲道:「數十年辛苦砥礪武道,一身宗師修為,何其不易。」
嵇六安突然氣笑道:「說到了武道境界,王爺這是罵我嵇六安幾十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擺手,笑眯眯道:「嵇先生看破不要說破嘛。」
嵇六安瞪眼怒視。
就在此時,嵇六安迅轉頭望去,驚駭地發現窗外倒掛著一位少女。
她朝徐鳳年向院門口方向指了指。
徐鳳年柔聲道:「我知道了,不用擔心。」
沒過多久,腰間懸佩兩劍的桃花劍神鄧太阿緩緩走入書房。
嵇六安站起身,與鄧太阿點頭致意。
天下劍林,歷來秀木良材層出不窮,可是在上一輩劍神李淳罡去世后,便只有眼前這一位,可以當之無愧被譽為最秀於林。
嵇六安既然用劍,無論性情是否自負倨傲,無論江湖身份高低,都應當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劍客報以尊重。
鄧太阿淡然還禮之後,直接轉頭望向年輕藩王,問道:「茶就不喝了,你就說跟北莽什麼時候開打,需要我出現在何處?」
徐鳳年語不驚人死不休:「可能要勞煩你兩次出手。第一次很快,就這幾天。第二次,也許只有你我二人,戰場會更遠一些。」
鄧太阿語氣古井無波道:「帶來兩柄劍,足夠了。」
說完這句話,鄧太阿就轉身離去。嵇六安也向徐鳳年告辭,跟上桃花劍神的腳步,詢問一些劍道困惑。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鄧太阿如今無論劍道還是劍術,皆可謂是天下劍士的頂點。
最重要的是嵇六安雖然僅是指玄境修為,卻有從未現世的壓箱底三劍,自認威勢可殺天象境高手,而鄧太阿一直被公認為天下指玄造詣第一,猶勝人貓韓生宣!嵇六安如何能夠不心癢,不想討教一二?
同樣是這一天,還有雪廬槍聖李厚重等諸多江湖頂尖大佬進入拒北城,徐鳳年卻沒有露面,連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獨聽說某位目盲女琴師入城后,徐鳳年親自走到藩邸大門口,昔年曾經生死相向的兩人,一起走向議事堂。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薛姑娘可是有話要幫蘇酥或是陸老夫子轉告?」
背負琴囊的目盲女子搖頭道:「蘇酥對北涼的愧疚,我來償還。」
徐鳳年停下腳步:「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死在涼州關外,蘇酥一輩子都抹不平的遺憾,誰來彌補?」
薛宋官一如既往地語氣清冷道:「我只知道,蘇酥活得不開心,我能做到的事情卻沒有做,我這輩子也不會開心。」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薛宋官,我勸你回西蜀,回到蘇酥身邊!」
薛宋官同樣搖頭道:「我絕不能讓他繼續覺得『百無一用是蘇酥』!」
徐鳳年脫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蘇酥到底想要什麼,又是最想要什麼?」
薛宋官轉頭,目盲的她輕輕「望向」這位年輕藩王。
徐鳳年頓時無言以對。
自己所做的那些不為人知之事,與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執拗女子,有什麼兩樣?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那就留下來吧。」
薛宋官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前行,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會兒,酥餅肯定在胡亂吃醋。」
薛宋官會心一笑,嘴角翹起,滿臉溫柔。
徐鳳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酥餅這種傢伙,真是……」
年輕藩王沒有繼續說下去,薛宋官笑道:「王爺是想說瞎了眼吧,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徐鳳年有些尷尬,驀然如遭雷擊,停下腳步,身體僵硬。
薛宋官皺了皺眉頭,沒有轉身,就已經感受到身後出現三股充沛氣機,其中一股滂沱氣勢更是令人窒息。
一對年輕男女,身上都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一名手持鐵槍的中年男子,向徐鳳年和薛宋官大步走去。
徐鳳年緩緩轉身,望向本該在懷陽關的那三人:徐偃兵,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劍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別擔心,懷陽關連外城都還在。」
徐鳳年如釋重負,但是臉色依舊凝重。
徐偃兵解釋道:「是褚祿山要我們三人回拒北城的,他說留下其餘吳家劍士八十騎就足夠用,我們三個在那邊成天乾瞪眼,意義不大,還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鳳年正要說話,吳六鼎已經不耐煩道:「褚胖子什麼性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決心趕我們走,我們恐怕在懷陽關連一口飯都吃不上。褚祿山其實說得也沒錯,關鍵時刻傳遞諜報,有我們劍冢八十騎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無遮攔的年輕劍冠,後者悻悻然閉嘴。
徐偃兵低聲道:「褚祿山說老嫗山必然是我北涼大勝,接下來流州邊軍就該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軍只能加快速度進攻拒北城,來一場比拼看誰更快攻破老巢的賭博。褚祿山還說拒北城只要能夠堅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懷陽關就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之交。」
徐鳳年鬆了口氣:「既然他這麼說,那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徐鳳年讓人領著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薛宋官去三堂廂房住下,自己則與徐偃兵去往書房。
徐偃兵在進入書房后,沉聲道:「褚祿山最後說了句話,讓王爺切記一點:如果還想讓我們北涼邊軍笑到最後,那麼大雪龍騎軍與兩支重騎軍,就絕不可用於此次戰事!」
徐鳳年黯然無言。
說一千道一萬,褚祿山無非是不希望北涼鐵騎的最後底子,都死在救援懷陽關的路途上。
白煜親自為齊仙俠送行出城,白蓮先生不擅長騎馬,便坐上一輛馬車,齊仙俠騎馬隨行。
馬車在那條河的渡橋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馬車,齊仙俠牽馬而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木橋的中段。
齊仙俠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來拒北城擔任涼州刺史,不留在涼州?」
白煜雙肘撐在橋欄上,托住下巴,望向緩緩流淌的河水,平靜道:「一方面是留在涼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鎮清涼山的副經略使宋洞明死死壓住一頭,與其在一盤必輸的棋局上近身廝殺,打得兩人都滿身泥濘醜態畢露,還不如換一副棋盤。當然,這個理由很牽強,只是用來說服自己的,連你這種官場門外漢都未必願意相信。事實上,我之所以選擇跟隨新涼王來到拒北城,除了希冀著成為比宋洞明更被視為一位心腹從龍之臣外,亦有私心。」
齊仙俠皺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轉頭,滿臉笑意,笑問道:「知道什麼叫書生意氣嗎?」
心情本就不佳的齊仙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這種莽夫,可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抱負!」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齊仙俠板著臉不說話。
白煜不再刨根問底,重新望向那條河流,只不過向後撤退一步,雙腕抖袖,正衣襟而肅立。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大概終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毅然決然站出來,站在某個位置,就站在那裡!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裡,便是責無旁貸,便是當仁不讓!
「戰場上,虎頭城的劉寄奴,薊州橫水城的衛敬塘,是如此。廟堂上,張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輪到了新涼王徐鳳年!」
白煜眯起眼,望向遠方:「我不管徐鳳年出於什麼目的、出於何種初衷,最終選擇站在那個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結果,不問原因!所以,我也選擇站在這裡。是非功過,容我死了,再由你們後人評說。」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歡後世描繪這場蕩氣迴腸的戰爭,不喜歡後世讀書人將那部書翻來覆去,竟發現到頭來無一位讀書人死在此地!」
齊仙俠輕輕嘆息。
白煜突然傷感道:「以前並無太多感覺,如今我越來越發現,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內清談之中,流露出對北涼的譏諷,那些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是何其可憎。」
齊仙俠突然翻身上馬,沉聲道:「走了!再聽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滾回你的中原去!」
齊仙俠果然一夾馬腹,策馬離去。
白煜沒有一直目送齊仙俠離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勞費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橋欄,高歌道:「大風起兮!壯哉我北涼!」
被笑稱為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在見過女兒王初冬后,笑著離開清涼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無人時,王林泉笑意淡去,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涼便富甲北涼的老人,只剩下滿臉疲憊。
徐渭熊私下向他說了一件事情,他作為王初冬的父親,無法拒絕,但是作為徐家老卒,良心難安。
曾是王妃吳素身邊劍侍的趙玉台輕輕推動輪椅,與徐渭熊一起來到聽潮湖畔,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輕聲道:「姑姑,我不會去拒北城,你也別去。」
趙玉台顫聲道:「為什麼?」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望著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平靜道:「我們去了,只會讓他分心。既要背著我們偷偷幫我們安排退路,還要每天假裝在我們面前強顏歡笑,多累啊。」
趙玉台雙手顫抖。
徐渭熊歪過腦袋,輕輕枕在趙玉台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幫他照顧好王初冬,去中原找個山清水秀遠離戰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趙玉台艱難點頭。
梧桐院,以一部《頭場雪》天下奪魁的年輕女文豪正在絞盡腦汁,因為她剛剛答應要為某人寫一部不輸《頭場雪》的傳世佳作,寫西北狼煙,寫邊陲戰事,寫那些慷慨赴死,寫那些壯闊畫面。
為他正名,為北涼發聲,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後世史官肆意潑髒水。
略顯消瘦憔悴的陸丞燕坐在她旁邊,忙裡偷閒,幫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頭苦著臉道:「陸姐姐,太久沒寫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陸丞燕柔聲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別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聲,繼續愁眉苦臉推敲開篇。
陸丞燕緩緩起身後,揉了揉王初冬的腦袋:「慢慢來。」
王初冬驀然展顏一笑,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放心,我一定會文思如泉湧的,到時候攔都攔不住哦!」
陸丞燕微微一笑:「到時候我一定要第一個翻閱。」
等到陸丞燕走出屋子后,一直給所有人天真爛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淚不止,如斷線珠簾。
一輛馬車途經血腥氣始終沒有散去的老嫗山戰場,一位臉色雪白的年輕將領艱難起身,掀起帘子望去,久久不願放下。
那位爛陀山女菩薩此時坐在車廂內,負責防止他傷勢加重,需要不斷向他渡入一股平和氣機。
謝西陲望著那座北莽屍體全部棄之不顧的戰場,輕聲道:「兩萬僧兵,雖說大多屬於爛陀山其他勢力,可是你的三千嫡系也在其中,更是你這位六珠上師的全部家底,想必你也猜到為何我要去那條廊道了吧?」
一頭青絲幾乎及腰的女菩薩漠然點頭。
謝西陲苦笑道:「這是一箭三雕之舉,我不得不做。既能盡量阻截北莽援軍,還能讓原本雞肋的僧兵步卒在流州成為一支奇兵,最後當然是能夠以此消耗西域底蘊,無論北涼是贏是輸,都只有好處。勝了,傷筋動骨的爛陀山為了追求利益,多半只能繼續派遣僧兵趕赴北涼;北涼徐家輸了,以後北莽要想順勢南下攻打中原,北莽便最少失去了兩萬僧兵。說來說去,都是北涼佔便宜,你們爛陀山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她冷笑道:「你謝西陲這位罪魁禍首,要是當時死在那條廊道里,如果流州邊軍也跟著大敗,我會毫不猶豫摘下你的腦袋拿去北莽請功。」
謝西陲笑道:「讓你失望了。」
謝西陲說完這句話,就不得不放下帘子,重新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她繼續閉目養神,無悲無喜。
她默念一段經文,超度亡魂。
懷陽關內外,南褚北董,兩個天底下最著名的胖子正在對峙。
董卓策馬來到前線,抬頭望向懷陽關外城城頭,兩萬多喪失身份從草原裹挾至此地的罪民,正蟻附攻城。
手握十四萬私軍的董卓根本不奢望這兩萬人馬能夠攻破懷陽關,甚至連拿下外城都不去想。
董卓在耐心等待入冬,等待一場鵝毛大雪的到來。
在此之前,用兩萬不得不送死的士卒去消耗懷陽關守城兵力,很划算。
兩萬人馬,僅是董卓跟那位老婦人不花一兩銀子討要來的,他一旦動用老丈人那支耶律家族的家底,還能夠從草原大悉剔手上再借來兩萬青壯。
除此之外,董卓已經傳話給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你要是在入冬之前打不下茯苓、柳芽兩鎮,我就借兵幫你打,別客氣,我董卓破天荒大方一回!
以能征善戰聞名草原的老將赫連武威聽聞此話后,連回復都懶得做,大舉攻城,晝夜不停,力度遠勝懷陽關攻勢。
董卓習慣性牙齒敲擊,如同世間最小聲的擂鼓。
褚祿山站在內城城牆上,同樣遠眺攻城大軍,身披鐵甲,氣勢凜然。
這位北涼都護面無表情地十指交錯,輕輕互叩。
北莽太子殿下耶律洪才沒有乘坐輦車,而是身披金黃鎧甲,騎馬位於大軍正中,舉目四顧,草原鐵騎綿延而去,沒有盡頭。
據說歷史上那些中原君主御駕親征,都要乘坐八駿牽動的巨輦,只是草原從不興這一套,不過這位太子殿下覺得以後入主中原,可以適當改一改祖宗規矩。
他其實沒有想到那位自己發自肺腑畏懼的皇帝陛下,竟然當真願意讓自己手握實權,而不是當一個擺設傀儡,四周那些只聽命於自己一人的怯薛軍,就是明證!
雖說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跋氣韻這兩人的出現稍稍有些礙眼,但終究無關大局,只要自己步步為營,那兩人就掀不起任何風浪。一個爺爺是三朝顧命元老,一個父親是北莽軍神,背後的靠山確實嚇人,可比得過自己嗎?
他眼角餘光無意間瞥見身旁一同高坐馬背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名義上的太子妃。
如果說他對她一開始還相當敬重,還算坦誠相待,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是自己的主心骨,是需要他仰視的存在,那麼等到那位體己人悄然出現后,夫妻之間便越發生疏起來,幾乎從相敬如賓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想到那位註定無法公之於眾的情人,北莽太子殿下有些小小的遺憾和愧疚。
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一座從未有過草原雄主徹底收入囊中的中原,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誰讓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和所謂的三十萬鐵騎如此不濟事,即將成為自己的階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滿腔豪氣,恨不得放聲長嘯。
我麾下有四十萬騎軍!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擋?
夜幕中,藩邸議事堂點燃起一根根粗如嬰兒手臂的火燭,映照得一座寬闊大堂亮如白晝。
堂內將領薈萃,擁有一種無形的熠熠生輝,與那種燈火輝煌亮滿堂,交相輝映。
北涼騎軍主帥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兩位大軍駐地便在涼州的步軍副帥,還有楊慎杏這位真正融入北涼邊軍的一道副節度使,之前曾以幽州副將身份轉任大雪龍騎軍副將的樂典,此人如今兼領一支重騎軍,還有特意從幽州趕來的曹小蛟、洪新甲等人,以及一大撥臨時被召集趕赴拒北城的境內實權將領校尉,例如陵州副將汪植與黃小快、鎮守涼州東大門的兩位潼關校尉辛飲馬韋殺青、陵州風裘校尉朱伯瑜、北國校尉任春雲、頂替黃小快成為珍珠校尉的焦武夷,諸多武將聚集一堂,共同商議如何戍守拒北城。
其中一手打造出葫蘆口戍堡烽燧體系的洪新甲,其實品秩並不算高,但是此時連同年輕藩王和兩位邊軍副帥在內,都在聚精會神聆聽此人娓娓道來的守城細節。
一大批青衫參贊郎到會旁聽。
瘋子洪書文無疑是白馬義從中陞官最快、當官最大的傳奇人物,年紀輕輕,卻已經在陵州將軍韓嶗山麾下擔任一州騎軍主將,此次跟隨兩位副將一起來到關外拒北城。這位早年跟隨世子殿下一起闖蕩過中原江湖、一起趕赴西域鐵門關截殺離陽皇子趙楷的彪悍武人,卻沒有置身於大堂,而是在大門口抱刀而立,獨自閉目養神,氣勢冷冽,就像一尊不講情面的門神,一言不合便要對人拔刀相向。
涼州刺史白煜和禮房王祭酒以及南疆宗師程白霜,三人聯袂走來。三人碰頭后意氣相投,相談甚歡,王祭酒便偷偷摸摸拎出幾壺珍藏已久的綠蟻酒,拉了兩位讀書人一起小酌一番。在半個時辰前參贊郎通知今夜大堂會有一場議事後,酒興正酣的王祭酒便有些尷尬。若是一身酒氣搖搖晃晃去往那座戒備森嚴的大堂,既不合時宜,再說王祭酒也沒那份膽識。那幫大老粗武將的刀子眼神,他一大把年紀了,臉皮再厚,委實吃不消。王祭酒很清楚這座拒北城藩邸誰才是軟柿子,不是李功德、楊慎杏這種老狐狸,也不是君子如玉恭謹謙讓的白煜,甚至不是那幫滿腔熱血意氣的軍機參贊郎,分明是年輕藩王嘛!哪怕老先生嘴沒把門兒,泄露了那樁扶牆而出的典故,不一樣雷聲大雨點小,只是在棋盤上被惱羞成怒的年輕藩王殺得丟盔棄甲而已?
除此之外,王祭酒不太敢流露出絲毫清流名士的怪誕放任之風,原因很簡單,老先生知道北涼文武大佬都從不吃這套,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擅長。所以在使勁搖扇驅散大半酒氣后,王祭酒這才敢拉著兩人來到議事堂門口。
結果門口那尊門神沒有阻攔風流倜儻的白蓮先生,卻把王祭酒和程白霜都攔阻下來。白煜作為昔年道教祖庭龍虎山的天師府小天師,也淋漓盡致地發揚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作風,對身後老先生的求援置若罔聞,大步跨過門檻后,只是轉頭投來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王祭酒原本還信誓旦旦答應程白霜能夠攜手進入議事堂,一張老臉頓時滄桑凄苦,先對程白霜打腫臉充胖子地豪邁一笑,示意儘管放心一切有我,然後轉頭與那位年輕武將竊竊私語,好說歹說,說王爺對這位南疆宗師頗為信任,程白霜此人風骨錚錚,絕不會橫生枝節,更不會泄露軍機。洪書文雙手抱刀,板著臉根本不搭理,無論老先生如何低頭諂媚,只是攔在門外,不肯點頭放行。
磨破嘴皮子的王祭酒只得撒潑耍賴,不要什麼讀書人的斯文了,瞪眼道:「洪書文!信不信我就在這裡扯開嗓子喊冤,你覺得王爺會不會讓我進入議事堂?」
油鹽不進水火不侵的洪瘋子仍是無動於衷,冷笑道:「老爺子,你喊便是,到時候只要王爺親口答應下來,我就讓路。否則就憑你這一身不像話的酒氣,我今天還真就跟你較上勁了!」
老先生瞪眼如牛眼銅鈴,洪書文懶洋洋道:「咋的,不服氣?王祭酒要仗著年紀大欺負我練武時間短?」
老人差點一口老血噴在這個不要臉皮的年輕猛將身上,老人不愧是讀書讀出真學識的人物,放低聲音,伸出一根手指。
洪書文斜眼打量,滿臉不屑。
老人忍痛割愛一般,顫巍巍伸出兩根手指。
洪書文自言自語道:「讀書人,就是不爽利。」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伸出一隻手掌,一巴掌重重拍在這個年輕人的手臂上,滿臉悲苦道:「我只有這個數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洪書文,給句痛快話!」
洪書文挑了挑眉頭,挪了挪腳步讓開路,笑眯眯道:「會議結束,我親自去你那邊取酒。五壺綠蟻,敢少一壺,我就拆了你們那座禮科廂房,反正也沒幾步路。還有記住了,別湊太近,與參贊郎站在邊緣位置就差不多了。」
痛心疾首的老人根本不去討價還價,趕忙跨過門檻,不忘轉頭對程白霜低聲道:「老程啊,屋外清風明月,風景怡人,我就不陪你了。」
王祭酒遠離議事堂大門口七八步后,突然轉身對洪書文指指點點,滿臉小人得志的表情,夾雜有翻白眼晃腦袋的動作。
洪書文頓時醒悟,事先說好的五壺綠蟻酒肯定是打了水漂了,抬腳做了個踹人的動作。
王祭酒勾了勾手指,一副「有本事你來打我來打我啊」的欠揍模樣,只是當老人看到洪書文冷笑著要闖入議事堂后,立馬身形矯健地溜之大吉。
洪書文見怪不怪,轉身後繼續閉眼抱刀。
程白霜大開眼界。
一位談吐儒雅風流得意的白蓮先生,一位早年差一點就要稱霸文壇的上陰學宮右祭酒,怎麼到了北涼這地兒,就這般厚顏無恥了?
文武兼修且皆造詣深厚、境界深遠的程白霜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沒惱火,更沒羞憤離去,反而站在議事堂門外望向門內,輕聲問道:「敢問這位將軍,我能否站在此地,聽一聽屋內議事?」
洪書文沒有睜眼,沒好氣道:「既然王爺之前准你程白霜在藩邸隨意行走,那麼今夜只要不得寸進尺跨過門檻,那麼你在門外站著聽、躺著聽都無所謂,就算你頭朝地腳朝天,我也不攔著。」
幾乎身負儒聖氣象的程白霜一笑置之。
之前與白煜、王祭酒喝酒閑聊,程白霜聽到了許多用作下酒菜的趣聞逸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白煜說那位年輕藩王偶爾會離開位於二堂籤押房右首邊的書房,去往籤押房左側被拒北城笑稱為「菜園子」的屋子,那裡是軍機參贊郎的「總舵」所在。因為這些擁有不同根腳背景的年輕人並無品秩官身,只穿儒士青衫,一眼望去如青綠之色尤為茂盛,眾人聚集,彷彿一塊綠意正濃的菜圃。而且那些人,本就是北涼的讀書種子,不管是北涼道本地出身,還是赴涼的外鄉士子,最終都在拒北城紮根生長。徐鳳年時不時會去那邊坐一坐,不分晝夜,也無規律,從無長篇大論,只是與那些大多是同齡人的青衫讀書人閑聊,多是瑣碎小事,至多是寫文章做學問的修齊之事,泱泱軍國大事反而極少,治國平天下的「治平」二字,那些邊陲戰事,涉及不多。白蓮先生有一次閑來無事,恰好參與其中,那一夜,一位北涼王,一位涼州刺史,被數十位青衫士子簇擁其中,言笑晏晏,笑聲不斷。
當一位軍機參贊郎說自己願上陣殺敵絕對不惜戰死之時,年輕藩王沒有拒絕也沒有認可,只是環顧四周后,看遍那一張張書生意氣的年輕臉龐后,才告訴那位慷慨激昂的外鄉讀書人,讀書人在幕後運籌帷幄,願意為邊事出謀劃策,願意為國事放聲,願意為死戰邊軍鳴不平,這就已經盡了天大的本分,更是誰都不可忘卻的功勞。在此之外,你們讀書人若是願意赴死,肯定是好事,但我徐鳳年絕不推崇此事。從徐驍到我,都一直認為,北涼鐵騎鎮守邊關,既然身在關外,腰佩涼刀騎乘戰馬,那麼退無可退戰死沙場,便是天經地義之事。至於不擅弓馬廝殺的讀書人,有那份心即可,北涼不願意,也不應該要求你們讀書人捐軀赴死。甚至說,不曾經歷過沙場硝煙的讀書人怕死惜命,也無可厚非。書房士子,沙場武人,各司其職。前者以筆端文字書寫正氣抒發胸臆,後者披堅執銳守關拒敵,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便是問心無愧。至於生活在市井巷弄的普通老百姓,更不該奢望他們來到邊關殺敵,他們就該好好活著,一輩子太太平平。
程白霜雙手負后,背對議事堂,望向那座牌坊,陷入沉思。
隨著正式敲定一項項緊急方略,議事堂不斷有武將分批匆忙離去,當最後連顧大祖和陳雲垂兩位駐守拒北城的邊軍大佬也跨出門檻,年輕藩王與王祭酒終於並肩走出,來到枯站門口將近兩個時辰的程白霜身邊。白煜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戶房議事,註定是要挑燈至天明了,也顧不得與程白霜打招呼。年輕藩王見到這位在武當山憑藉那位儒家至聖恩澤世間的契機,順勢成就大天象境的南疆宗師,輕聲笑道:「人間在曹長卿和軒轅敬城之後,總算又要出現一位儒家聖人坐鎮氣運了。」
三人一起走下台階,程白霜搖頭道:「限于格局,我無法躋身儒聖境界。」
徐鳳年疑惑道:「此話怎講?」
程白霜笑道:「哪怕是現在,我仍然沒有那種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心境。」
徐鳳年點了點頭,並未因此便輕視這位早已亡國的年邁儒士。
程白霜突然問道:「王爺,你覺得何謂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答道:「書生治國,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問道:「那亂世之中,國難當頭,書生又當如何?」
徐鳳年不假思索道:「不當過多苛求他們。」
程白霜笑問道:「難道不應該是毅然奮起,書生救國嗎?」
徐鳳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著。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自己挑,願不願,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讀書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訝異這個話,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天亮時分,拒北城外,一騎從流州老嫗山迅疾向東馳至拒北城外,在臨近城門之前,樓荒驟然勒韁停馬。
轉頭望去,看到一個遠離戰場卻依舊身披鐵甲腰佩雙刀的傢伙,正在抬頭向自己微笑。
樓荒翻身下馬,感受到這位大師兄身上那股極為陌生的濃烈殺氣,不得不問道:「那個姓謝的如何?」
於新郎輕聲感慨道:「只能說還沒死,謝西陲受傷極重。」
樓荒沒有再多說什麼。
於新郎猶豫了一下:「樓師弟,託付你一件事情。」
樓荒毫不猶豫道:「你說便是。」
於新郎傷感道:「可能要麻煩你帶著小綠袍回中原。我帶著她走了很多路,原本以為她可以一直無憂無慮地待在清涼山聽潮湖,與她身邊那些同齡人成天爬樹抓魚,然後慢慢長大……現在看來,很難了。」
樓荒搖頭道:「這件事,你讓徐鳳年找別人去,我幫不了。」
於新郎皺眉道:「你也要留下?」
樓荒冷哼道:「難道只准你於新郎英雄氣概,不許我樓荒豪邁一回?」
於新郎啞口無言。
樓荒遺憾道:「只可惜,你我暫時都沒有稱手的好劍。」
於新郎拍了拍腰間涼刀,微笑道:「用過之後,才發現很好使,手起刀落屍體都不用抬走,挺暢快的。」
樓荒打趣道:「要不然分我一把?」
於新郎果斷拒絕:「休想。」
樓荒嘖嘖道:「我也要你答應一件事。」
於新郎笑眯眯道:「得先說來聽聽,答應不答應,再看。」
樓荒咧嘴道:「如果在接下來的關外戰場,我殺人比你多,以後你喊我師兄如何?」
於新郎拍了拍這位師弟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雖說不想當師兄的師弟不是好師弟,作為師兄,我能夠理解這份心情,可惜還是不會答應你的啊。」
樓荒並不覺得意外,牽馬前行,嘴角有些笑意。
在東海武帝城那麼多年裡,師兄弟二人,幾乎沒有交集,更不會如此隨意聊天。
看似極好說話實則最不好說話的於新郎,天賦太高,根骨太好,修為太高,悟劍太深,所以哪怕在王仙芝所有弟子中脾氣最好,卻反而會給人一種其實他在居高臨下看你的感覺。
那樣的於新郎,樓荒真的喜歡不起來。
現在的於新郎,勝負心極重的師弟樓荒,反而有些討厭不起來。
於新郎突然說道:「如果還能活著離開北涼邊關,我就去找個婉約動人的女子,找個安詳寧靜的小村莊,共度餘生。」
樓荒點了點頭:「不錯啊。」
於新郎感慨道:「是很好。不過我現在也挺憂心的,以我於新郎的模樣皮囊,找個北涼胭脂郡的漂亮小娘子,那也是信手拈來,可師弟你的相貌,咋辦?萬一我瞧見很好恰好自己又不喜歡的女子,想要介紹給你,可她們偏偏只喜歡我,到時候我很為難啊。」
樓荒深呼吸一口氣,又深呼吸一口,這才忍住出手打人的衝動。
晌午時分,藩邸一棟幽靜院落,白髮白衣的獨臂老人舉杯飲酒,意態閑適。
這位癖好吞食天下名劍的老人,不但與劉松濤一個輩分,不但與李淳罡劍道爭鋒,更是西蜀劍皇和清涼山劍九黃的共同師父。
石桌對面正是東越劍池當代宗主柴青山,雖說就武林地位和中原聲望而言,柴青山遠比那位隱世不出的吃劍老祖宗高出太多,但就江湖輩分來說,年近古稀的柴青山仍是要比隋斜谷低上一輩,甚至是兩輩才對。隋斜谷曾經在而立之年親臨劍池,勝過了一位姓宋的劍池本家長老,後者當時已是花甲之年,雖然落敗,佩劍淪為隋斜谷的入腹美食,但是那位長老臨終之前,仍是對後起之秀的隋斜谷推崇有加,視為劍道一途的同道中人。少年柴青山當初以外姓人進入東越劍池后,與上任宗主宋念卿成為師兄弟,都受到那位師伯祖堪稱傾囊相授的指點,所以今日終於見到隋斜谷真人真容,柴青山發自肺腑地恭敬執晚輩禮。
隋斜谷記起那些陳年往事,緩緩道:「那會兒李淳罡每打敗一名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我都要去緊隨其後湊個熱鬧,不過有些劍客敗在李淳罡手上后,劍心蒙塵,劍意隨之支離破碎,我自然勝之不武。」
說到這裡,隋斜谷瞥了眼柴青山,嗤笑道:「宋念卿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師父,便是此類人,根本輸不起,受辱之後便抑鬱而終。反觀你的那位師伯祖,雖說劍術造詣不如擔任宗主的侄子,但心性顯然更為堅韌,輸給我之後,二十年砥礪,之後與我再戰,仍是再輸,可你知道當時那位百歲老人,在親眼看著佩劍被我折斷的時候,笑著說了一句什麼話嗎?」
柴青山搖頭。
隋斜谷眯眼嘆息道:「那老傢伙大笑說道,他娘的人生竟然只有百年,三尺青鋒如何握得夠?不過癮不過癮,下輩子下一個人生百年,老夫還要練劍!」
柴青山默不作聲,卻心嚮往之。
隋斜谷平淡道:「話說回來,你師父劍道毀棄,倒也不能全怨他心性不堅,畢竟身為一宗之主,尤其還是置身於東越劍池此等源遠流長的練劍世家,大概打從娘胎起,就需要背負著家族興衰榮辱,自然更難放下。」
至今仍是一宗之主的柴青山由衷感慨道:「確實如此,殊為不易。」
隋斜谷莫名其妙道:「更為不易。」
柴青山微微錯愕,隨即恍然。
就在此時,並未跟隨汪植、黃小快兩位陵州副將離開拒北城的洪書文,大步走入小院,捧著一隻巨大木匣,臉色跟有人欠了他一百萬兩銀子差不多。他將木匣重重摔在石桌上,直愣愣盯著隋斜谷撂下一句:「王爺讓我給你老人家捎來的,一匣六劍,除了蜀道、扶乩二劍,還有聽潮閣內珍藏多年的包括京師、龍鱗在內四劍,一併送來。」
隋斜谷隨手打開木匣,劍氣森森,小院如正值風雪隆冬時節,果真擱置有包括扶乩在內諸多絕世名劍,如一位位明明傾國傾城卻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絕代佳人。
隋斜谷自言自語道:「那小子難得做一筆虧本買賣。」
隋斜谷一揮衣袖,劍匣重新併攏,他抬頭笑問道:「這肯定不是你們王爺的初衷,如果沒有猜錯,是徐渭熊那閨女的意思?」
洪書文可不敬畏什麼吃劍老祖宗,沒好氣道:「我只管送劍至此!」
隋斜谷在年輕人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開口道:「四柄劍差不多就能讓我出手,你隨便取回兩劍,老夫從不是趁火打劫之輩。」
洪書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打開劍匣,忙不迭問道:「隋老前輩,敢問蜀道、扶乩兩劍是哪兩柄?」
隋斜谷冷笑一聲,懶得搭理。
名劍蜀道,十分好認,劍身極為狹長,且劍鞘之上刻有銘文,洪書文沒有花費力氣去辨識,可是哪一柄才是與蜀道在重器譜上齊名的扶乩,洪書文就有些吃不準了,好不容易確認其餘三劍,最終在兩柄劍之間艱難取捨,舉棋不定,生怕這一拿錯就害得王爺虧本虧到姥姥家。
隋斜谷伸出兩根手指捻動一縷雪白長眉,笑意玩味。
洪書文一咬牙,就要拿起一柄看上去像是扶乩的古劍,剛握住劍鞘,就聽到東越劍池那位柴宗主輕輕咳嗽一聲,洪書文立即放下手中長劍,抓起另外一柄烏黑劍鞘的長劍,一手握住一柄,歡暢大笑,快步離去。
柴青山猶豫了一下,說道:「希望前輩不要介懷。」
隋斜谷一臉漠然神色:「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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