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莽軍布陣待客,徐鳳年大戰拓跋
驟然間,天地起異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光柱從天而降,徹底覆蓋住北莽大纛之前那片方圓一里的大地。
那就像一條從九天之上垂落傾瀉人間的雪白瀑布!
那一刻,拓跋菩薩終於現身,就站在距離鄧太阿那柄飛劍不過數丈的地方,這位北莽軍神眼神冰冷地望向桃花劍神:「我之所以來此,不過是誘餌罷了,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我出手截殺徐鳳年,自有天道鎮壓。」
鄧太阿的面容顯得肅穆凝重,遠眺那道從天上持續不斷衝擊大地的光柱,蘊含著一股人間絕對不存在的無上威嚴,鄧太阿陷入沉思。
拓跋菩薩冷笑道:「鄧太阿,要不然你我藉此機會,分出勝負生死?」
鄧太阿緩緩收回視線,終於開始正視拓跋菩薩,卻是搖頭,譏諷笑道:「輪不到我。」
拓跋菩薩隨即轉頭望去。
塵土飛揚的北莽大纛之前,隱隱約約,從遠處望去,光柱與地面之間,好像出現了一條黑線。
天道鎮壓之下,有人直腰而起!
先前那一襲離陽藩王蟒袍鑿開大軍陣形,長驅直入,直奔四十萬北莽大軍的腹地,北莽太子耶律洪才始終停馬於大纛之下,沒有後退半步。這位名義上的未來草原君主,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畏懼神色,反而眼神熾熱,就像一年一度的草原秋狩,親眼看著一頭兇悍無匹的猛獸,一步步落入精心布置的陷阱,越是垂死掙扎,越能讓參與狩獵的騎士生出征服的快感。
碌碌無為多年的太子殿下,雖然在北庭始終被草原勛貴和大悉剔視為傀儡,認為不過是中人之資,毫無雄才大略可言,甚至被許多怒其不爭的皇室宗親視為玷污了耶律這個尊貴姓氏,可不能否認,繼承了先帝七八分相貌的年輕人,身披先帝生前每次御駕親征必然披掛的那具耀眼鎧甲,此時身處戰場之上,確實如父輩一般彷彿一尊金甲戰神。
耶律洪才右手握住一柄鑲嵌數顆價值連城寶石的精緻匕首,刀鞘輕輕敲擊左手手心,舉目眺望,竭力壓抑心中的激蕩,以至於整張稜角分明的臉龐略顯僵硬。這位忍辱負重多年的草原天潢貴胄不斷輕輕呼吸,生怕自己露出些許蛛絲馬跡,便會讓那位在天下彗星般崛起的武評大宗師「懸崖勒馬」,導致功虧一簣。
耶律洪才下意識眯起眼,心情複雜。若說那位北涼王能夠冠以「年輕」二字作為前綴,就像離陽那位「家中原」的趙家皇帝,一位年輕藩王,一位年輕皇帝,確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年輕,因為他們都差了好幾年才到而立之年,可他耶律洪才不一樣,他早已過了中原讀書人所謂成家立業的歲數,三十有五了!按照南朝遺民的說法,中原有句俗語叫人生七十古來稀,他清楚自己武學天賦平平,別說拓跋菩薩、洪敬岩和劍氣近黃青這些屈指可數的頂尖宗師,就連種檀、慕容鳳首以及拓跋春隼這些同齡人都遠遠不如,故而此生必定無緣躋身二品小宗師,自然無法享受到那種淬鍊體魄后的延年益壽。
如此說來,半輩子就這麼沒了。除了在那位皇帝陛下的授意下娶了那名身世顯赫的女子,與那位無論床上床下都無趣至極的女子,成了執手偕老之人。記得當時十之八九的北庭權貴年輕子弟,都在等著看他這位太子殿下的笑話,等著他的枕邊人公然豢養面首,而那位在棋劍樂府贏得二字詞牌名的太子妃,倒還算安分守己,始終深居簡出,既不曾學那些生性豪放的貴族女子與雄鷹一般的草原男兒曖昧不清,也沒有去南朝西京那邊勾搭一些春秋遺民出身的士族俊彥。除此之外,似乎他耶律洪才就再也沒有一樁拿得出手的事迹。
堂堂一國儲君,草原百萬鐵騎的未來共主,活到這個份上,何其悲哀,何其可憐?!
耶律洪才情不自禁地臉色猙獰起來,五指攥緊刀鞘,青筋暴漲。
終於,那位年紀輕輕的離陽異姓王沒有讓他這位太子殿下失望,殺出了一條血路,身形站定,手持涼刀。雖然身陷數十萬大軍包圍之中,年輕藩王依舊神情自若,丰姿卓然,大抵這便是世人所謂的那種玉樹臨風了。
耶律洪才發現自己心中的嫉妒,是如此濃烈,就像秋末廣袤草原上的枯草,隨手丟下一支火摺子,便是熊熊燃燒的光景,一望無垠。即便他明知站在一里地外的年輕人是將死之人,是必死之人,也壓抑不住這份心緒。這位北莽太子殿下沒來由想喝那種久聞其名的北涼綠蟻酒了,真想當著這位離陽天之驕子的面,肆意痛飲一番。
眾目睽睽之下,甲胄鮮明的耶律洪才一夾馬腹,充滿靈性的汗血寶馬輕輕向前踩出幾步,人與馬離開那桿大纛遮蔽出來的陰影,這位北莽太子哈哈笑道:「好一個萬人敵北涼王!若非你我是在戰場相逢,我定要與你把臂言歡,我耶律洪才會拿出草原最好的馬奶酒,與你徐鳳年不醉不休!」
北莽太子身後是鐵甲重重的數萬怯薛軍,距離耶律洪才最近的那兩千精銳侍衛扈騎,清晰聽到這番措辭后,大多面露異色,顯然沒有料到這位名聲不佳的太子殿下能夠如此氣勢雄壯,所以望向那具金甲背影的視線,都收斂了幾分原先人人連掩飾都不屑的小覷輕視。畢竟草原怯薛軍比起離陽王朝那支被歷代趙室君主譽為「天子重甲」的御林軍更為地位超然,其成員皆是甲乙兩字大族出身,當然這也與南朝膏腴華族相對稀少而北庭大姓眾多有關。在南朝遺民扎堆的西京廟堂,只要是北莽欽定品譜前列的甲乙兩族子弟,別說嫡系,就是稍有才識的旁支成員,往往就能夠穩居一席之地,亦是不乏丙丁出身的人氏擔任西京要員。反觀北庭,無論是中樞朝堂議政,還是王帳的畫灰議事,幾乎完全看不到甲乙之外的面孔。與北莽太子姓名諧音的三朝顧命老臣耶律虹材,之所以在女帝篡位登基后依然在一場場腥風血雨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就在於這位每次畫灰議事不是在眯眼打盹就是在神遊萬里的糟老頭子,掌握了將近半數怯薛軍的人心。
當初號稱外戚第一人的慕容寶鼎,本該順勢執掌糧草重地和戰馬來源的寶瓶州,最後卻只能灰溜溜去往十三州中最下等行列的橘子州,無疑是耶律虹材與一大撥「老怯薛」的暗中發力。董卓得以在南朝迅速脫穎而出,最終同時手握軍政大權,早年那場救國之功當然不可或缺,可是迎娶那名姓耶律的女子,更是關鍵所在。皇帝陛下格外器重董卓,不斷破格提升此人,何嘗不是希望一定程度上以此舒緩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激烈衝突。
要知道草原四百年來,雄才輩出,一直便是「得怯薛軍者得草原」!
舊北院大王徐淮南生前最大的功勞,便是在內憂外患的動蕩之中,傾力輔佐當今女帝陛下打破了這項鐵律,幫助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女子在尚未掌握半數怯薛軍的前提下,不但成功坐上那張龍椅,還出人意料地坐穩了龍椅!
面對北莽太子殿下的豪言壯語,站在空地邊緣之上的北涼年輕藩王無動於衷,既沒有說些英雄惺惺相惜的言語,也沒有趁勢一鼓作氣前沖,始終與耶律洪才相距一里地。
明明已經連破兩千北莽鐵甲,卻在無人阻攔之時,選擇了按兵不動,這讓年輕藩王身後的北莽步軍和北莽太子身後的怯薛軍都感到莫名其妙,難道是總算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了?
耶律洪才沒有繼續策馬向前,只是提起那柄北莽開國皇帝傳承下來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子,大聲笑問道:「徐鳳年!我這顆項上頭顱,可有本事取走?!」
當今天下,有幾人能夠當面詢問一位武評大宗師,能否在近乎咫尺的距離外,取走自己的頭顱!
故而那位膽大包天的北莽太子四周兵馬,無論步軍還是騎軍,聽聞此言后,頓時熱血沸騰,恨不得奮然殺向那名氣焰囂張的北涼王。
只可惜那位新涼王仍是不為所動,像是有了怯戰退縮之意。
高坐馬背之上的耶律洪才嘴角勾起,眼神玩味。
這座方圓一里的空地,在井然有序的北莽大軍中,突兀而扎眼,尤其偏偏位於北莽大纛之前,就是瞎子也知道暗藏玄機,相信以徐鳳年的梟雄心性和宗師修為,只要不是失心瘋或是極端自負,就絕對不會輕易涉險,耶律洪才也不覺得三言兩語的激將法,就能夠成功引誘作為北涼三十萬鐵騎主心骨的徐鳳年主動走入圈套。只不過有些事,有些人不得不做。很簡單,耶律洪才心知肚明,為何自己能夠突然監國?為何能夠一夜之間手握四十萬大軍的兵權,揮師南下直撲拒北城?難道是那位皇帝陛下冷血了一輩子,突然菩薩心腸大發慈悲了,終於決定要將草原交到自己手上,要以一座拒北城的戰功,為她僅剩的親生骨肉鋪路?當然不是!她從不講究什麼虎毒不食子,恰恰相反,她之所以將自己扶上南征主帥的座位,只是把自己當作天底下最大的誘餌罷了,要用四十萬大軍的兵臨城下來逼迫姓徐的年輕人主動出城,同時還會讓那位徐驍的嫡長子覺得有希望擒賊先擒王!所以他作為太子殿下兼南征主帥,到最後身邊就只有一個鄧茂貼身護駕!拓跋菩薩、慕容寶鼎、種神通、種涼、李密弼等,這些草原上所剩不多的武道宗師,他耶律洪才只能驅使他們去攻城,卻絕對沒辦法讓他們待在自己身邊擺出鐵桶陣。
否則如何做得稱職的誘餌?
退一萬步說,耶律洪才可不覺得死了自己,北莽四十萬大軍就會兵敗如山倒。
相信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手腕和太平令的布局,拒北城外就算死了十個耶律洪才,攻城都會照舊不誤。
不過話說回來,他與皇帝陛下的母子情誼,淡薄歸淡薄,總算還剩下一些,比如好歹讓他在昨夜事先知曉了那番驚世駭俗的謀划,比如他也覺得自己穩操勝券。
這一刻,耶律洪才懶得去看那位保持謹慎的年輕藩王,而是抬頭遠望拒北城,嘖嘖稱奇。事先沒有料到會出現如此多的中原宗師趕赴涼州關外戰場,否則此刻草原大軍早已開始蟻附登城了吧。
但這也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將近二十位中原頂尖的武道宗師,陸續戰死在一座西北拒北城外,慘死在自己麾下鐵騎碾壓之下,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功績,都將記在他耶律洪才的頭上。西蜀劍皇死於徐家鐵騎的馬蹄下,雖死猶榮!春秋戰事都結束了二十來年,中原朝野上下依然對此津津樂道,既說西蜀劍皇之壯烈,且說徐家鐵騎之殘忍。試想徐驍率軍縱橫中原二十餘年,打了無數場蕩氣迴腸的戰事,為何平定西蜀那般順暢,被市井巷弄提及的次數,卻能夠直追西壘壁之戰和景河之役?顯而易見,正是西蜀劍皇憑藉一人之力的雪中送炭啊。
當下包括北涼王徐鳳年在內,拒北城外的戰場上,足有十八人之多!
十八位名動中原的武道宗師!
耶律洪才收回視線,緩緩抽出匕首,陽光照射下,出鞘的那截匕首,熠熠生輝。這位北莽太子殿下低頭望去,眯眼凝視著光滑如鏡的刀身,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此役過後,應該在這把匕首上篆刻四字。
天命所歸!
徐鳳年望向那片空地,不知為何,有幾分如釋重負的神色。
他不怕這個陷阱出現在此處,只怕安置在懷陽關附近,怕誘餌不是這位心比天高的北莽太子,而是那位面對董卓大軍的北涼都護褚祿山!
徐鳳年握緊手中涼刀,剎那間一閃而逝。
鄧茂早已從囊中拿出那支長不過三尺的斷矛,在年輕藩王身形消失的同時,一步跨出數丈,不是筆直向前,而是落在靠左的側面。
下一刻,鄧茂倒滑出去七八步,持矛手臂的整隻袖管,都迸射出猩紅鮮血。
涼刀與斷矛撞擊之下,盪起一陣肉眼可見的氣機漣漪,如豎起的鏡面。巨大衝擊之下,鄧茂身後附近的大纛不僅獵獵作響,連堅韌至極的旗杆都向後彎曲出一個驚人弧度。
耶律洪才如果不是身前有鄧茂擋住絕大部分氣機,再加上二字詞牌名奪魁的寒姑不知何時下馬橫劍於前,恐怕這位體魄尋常的太子殿下就要當場死於非命了。
眼神堅毅的鄧茂凝視前方。年輕藩王被擊退後,恰好站在空地邊緣的那條弧線上。相比鄧茂肌肉綳裂滿臂鮮血,徐鳳年只是輕輕抖腕揮刀,隨手卸去殘餘勁力,顯然要更為遊刃有餘。
遠處那襲白衣高聲提醒道:「要小心鄧茂棄矛之時。」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
被揭穿老底的鄧茂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咧嘴一笑,不以為意。
對於第一次交手的斷矛鄧茂,徐鳳年沒有過多關注,不是自負,而是自信。鄧茂與洪敬岩的武道修為比較接近,甚至還要低於龍眼兒平原的洪敬岩,畢竟那位棋劍樂府更漏子當時有所感悟,即將突破門檻跨入天人境界,只不過徐鳳年沒有給洪敬岩穩固境界的機會而已,否則北莽必然會多出一位陸地天人。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陸地神仙」四字,心情有些沉重,他看似隨意打量四周的同時,心思急轉。
天下江湖迎來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這已經是世人公認的事實,而離陽江湖的氣象遠勝北莽,就連北莽女帝都曾在廟堂上公然挑明過。無論是一品金剛、指玄、天象三境武夫的人數,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餘氣數轉入江湖之後,好似拔苗助長的離陽武林,便開始遠遠超過北莽,哪怕是陸地神仙,離陽一樣明顯多於北莽。北莽即便加上之前飛升的麒麟宗大真人袁青山,即便將從未表露出實力的棋劍樂府太平令視為陸地神仙,即使如此,二十年北莽江湖,陸地神仙的人數,依舊屈指可數,如今更是只有拓跋菩薩和呼延大觀兩人而已。但是離陽江湖,卻好似鬱鬱蔥蔥,大木參天。其中已經不在人世之人,有王仙芝、洪洗象、李淳罡、曹長卿、黃三甲,有聯袂飛升的龍虎山父子真人、修孤隱的趙黃巢、兩禪寺龍樹僧人、徽山軒轅敬城、在江湖上驚鴻一瞥的高樹露和劉松濤,等等,更不要說還有那位隱居在上陰學宮的儒家初代聖人。再加上仍然在世的這撥人,徐鳳年、桃花劍神鄧太阿、陳芝豹、太安城那位與國同齡的宦官、白衣僧人李當心,還有觀音宗澹臺平靜。何況徐偃兵、顧劍棠、軒轅青鋒和吳見、程白霜等人,距離陸地神仙境界,也只有一線之隔。
雖說這與北莽江湖不曾獲得春秋氣運有關,但是雙方一品頂尖宗師如此懸殊,仍顯得太過不合情理。
尤其是陸地神仙的人數差距,幾乎差了一雙手,更顯得古怪至極。
按照徐鳳年和武當年輕掌教李玉斧的推演,北莽江湖,絕不至於如此毫無生氣,二十年中,至少也應當多出四到六位的陸地神仙。其中儒釋道各佔一人,純粹武人將會出現一到兩位陸地神仙,某人成功躋身陸地劍仙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哪怕徐鳳年與拓跋菩薩在西域轉戰千里,或是在流州關外斬殺象徵北莽國祚氣運的黑龍,依舊沒有橫空出世的陸地神仙出手阻攔,這就像是北莽有人在刻意壓制江湖氣數。可不管如何,北莽本該在這二十年裡大放光彩的那三四位陸地神仙,或者說本該屬於這一小撮人的氣數,到底去了哪裡?
徐鳳年並非不知道,北莽是在以太子殿下耶律洪才作為誘餌,誘使自己去做取上將首級的壯舉。事實上徐鳳年對於斬殺耶律洪才,興趣不大。一旦老婦人病死或是暴斃,那麼耶律洪才的存在,非但不會改變北莽群龍無首的混亂格局,反而會加劇內亂,最少他的出現,成為耶律虹材、耶律東床這對爺孫身前的攔路石。耶律姓氏想要重獲祖輩榮光,就需要先進行一場內訌,才有資格統一宗室勢力,去跟代表藩鎮割據的大將董卓、外戚領袖慕容寶鼎和其他各個草原大悉剔勢力進行廝殺。何況耶律洪才在之前還通過那位享譽草原的郡主,率先向清涼山進行了秘密試探,所以徐鳳年再次面對耶律洪才的挑釁,依舊不動聲色。
徐鳳年確定自己腳邊必然就是陷阱,所以方才向前突進,徐鳳年沒有筆直向前,而是沿著一條弧線去往斷矛鄧茂阻攔的地點。而這個陷阱的危險程度,與那位北莽太子殿下的受器重程度有著直接關係,這也需要徐鳳年去權衡。
歸根結底,徐鳳年真正想殺的是拓跋菩薩。
如今的拓跋菩薩,擁有那種近乎王仙芝武道巔峰高度的「人間無敵」,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除非是兩位武評大宗師聯手,才能勉強阻擋拓跋菩薩想殺之人。
為何當時徐鳳年沒有去敦煌城,又為何呼延大觀阻止他趕赴北莽?很簡單,只是因為拓跋菩薩。
現在擺在徐鳳年眼前的局面,有兩件事必須要做成。
拒北城不能失守!
拓跋菩薩即便不被擊殺,也絕對不可以繼續擁有那份境界!
至於耶律洪才之流,根本不值一提。
若說率領那些中原宗師一起千里奔襲,暗殺北莽老婦人,且不說那些宗師是否願意,事實上也絕不可行。
一方面,當時棋劍樂府府主、公主墳小念頭和鐵木迭兒一大撥北莽宗師滲入幽州邊境,卻慘遭截殺,最終全軍覆滅,就是個最佳例子。以當今拓跋菩薩的無瑕天人境界,十八人齊聚的渾厚氣勢,宛如黑夜中的屋內燭火,北莽大可以守株待兔,派遣十數支萬人規模的精銳輕騎伺機而動,以拓跋菩薩領銜的一大撥武道宗師作為阻截先鋒,到時候恐怕連西京都走不到,便只有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能夠退走。
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北莽四十萬大軍壓境,拒北城一丟,北涼鐵騎就幾乎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北涼失去了最後的關外大門,不只是北涼三州,整個中原的西北邊關都陷入門戶大開的險峻形勢。徐鳳年和那些宗師的千里襲殺,哪怕穿過拓跋菩薩和北莽鐵騎的重重包圍,又如何去精準找出選擇決意隱藏身份的北莽老婦人?要知道她不但不是陸地神仙,連一品境界武夫都不是,使得徐鳳年無法憑藉武人氣機來判斷方位。
而絕對不能失守的拒北城這邊,年輕藩王徐鳳年屬於退無可退。
徐鳳年不能退,其餘十七位宗師,不願退,才為徐鳳年和拒北城艱辛贏得當下的格局。
武帝城於新郎、樓荒,南詔韋淼,東越劍池柴青山,拚死阻滯北莽兩翼騎軍對拒北城城頭的騎射。
吳家劍冢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兩人身後的徐偃兵,南疆毛舒朗和龍宮嵇六安,加上增援兩人的武當真人俞興瑞,這兩撥人死守陣地,是為了最大限度推延北莽攻城步軍趕到拒北城城下的步伐。
後方程白霜與薛宋官,兩人則是竭力攔阻北莽弓弩方陣和兩千多架投石車對拒北城的攻勢。
北莽不缺戰馬,不缺騎軍,號稱騎射甲天下,只缺擅長攻城的步軍!
徐鳳年和白衣洛陽身後的那些中原宗師,其實都是在做一件事:用命去換取北莽步軍的最大損耗。
顯然,北莽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很快就調動了慕容寶鼎和種涼的私騎,調動了一支支精騎和朱魍死士,以及果斷傾巢出動的北莽江湖勢力。
用我們整個北莽的江湖,來換你們十數人的江湖。若是北莽江湖仍是不夠看,那就再加上我草原鐵騎!
許多北莽將士都認出了那一襲白衣的身份,人人心情複雜,畢竟這位被譽為北莽魔道第一人的宗師,在推崇武力的北莽朝野上下,都樂意將其視為桀驁不馴的英雄人物。
只是呼延大觀始終不曾露面,這位大魔頭更是以中原宗師的身份,選擇站在了敵方陣營,這讓附近的北莽騎軍感到有些無奈,卻也沒有急於向凶名赫赫的洛陽拔刀相向。
徐鳳年的臨陣「猶豫不決」,沒有當機立斷擊殺北莽太子,讓斷矛鄧茂心中感到有些惋惜。
鄧茂很想開口對那個年輕人說一句:徐鳳年,你本可以死得更加壯烈一些的。
在鄧茂眼中,這種與武評大宗師以及北涼王雙重身份不符的謹小慎微,不過是贏得在人世多活片刻光陰的機會而已,或者說,讓李密弼多付出一份代價而已。
洛陽始終安安靜靜站在徐鳳年身後兩百步之外。
她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一名面部覆甲的年輕騎士,從耶律洪才身後的怯薛軍中一起突陣而出,越過那桿大纛和北莽太子殿下之後,放緩馬蹄,居高臨下,俯瞰年輕藩王徐鳳年。
他抬起手臂,緩緩摘掉面甲,平淡無奇的相貌,卻擁有一雙詭譎奇特的金色眼眸。
徐鳳年的眼角余光中,隨著這名年輕騎士的突兀掠陣,圓形空地開始潮水般後撤,最終又有七八位北莽騎卒水落石出,停馬於原地。
原在弧線之上的徐鳳年,瞬間落於一座更大的圓形空地之中。
眼眸流動金黃色彩的年輕騎士沙啞開口:「姓徐的,終於又見面了。」
徐鳳年笑問道:「一截柳,慕容鳳首?」
年輕騎士扯了扯嘴角,獰笑道:「好眼光!」
曾經在中原腹地,這位綽號「一截柳」的天才劍客,與朱魍頭目老蛾,以及北莽皇親國戚慕容龍水,一起追殺過呵呵姑娘。
其餘兩人都成功逃離,唯獨慕容鳳首被當時還是世子殿下的徐鳳年攔腰斬斷,照理說已經死得不能再死才對。
這位傳言是慕容寶鼎私生子的年輕騎士,死死盯住年輕藩王:「你們離陽太安城有一座大陣,專門用來對付陸地神仙,我們大莽,是建立在馬背上的王朝,既然如此,相信你徐鳳年此時此刻,也意識到在你躋身陸地神仙境界之後,北莽為了針對你,不得不造就了這座看似不起眼的秘密大陣。不過我很奇怪,你為什麼還不跑,等死嗎?」
徐鳳年轉頭望向洛陽,後者沒有任何猶豫,身形倒掠而去。
一截柳慕容鳳首身體微微前傾,斜瞥了一眼那位曾經震動草原的魔頭魁首,眼神中充滿惋惜,不過很快就釋然:留下這位坐鎮中原西北邊關的年輕藩王,成功拔掉這顆該死的釘子,也算沒有浪費這等天大的手筆。
剎那之間,一截柳的身影消失於馬背。
與此同時,根本沒有任何異樣氣機波動的那些騎士,如同天人附體,人人身上炫目的雪白光亮,透出人體七竅和身軀披掛的鐵甲。
下一刻,只見徐鳳年橫涼刀在身前,死而復生的北莽一截柳慕容鳳首竟是一手負后,一手五指抓住了這位年輕藩王的戰刀!
初次相逢至多不過指玄境界的慕容鳳首,在這一刻流露出來的實力,絕對不輸給一位陸地神仙!
以徐鳳年和慕容鳳首兩人作為圓心,十二名渾身上下綻放出白色流光的北莽騎士,已經放棄戰馬,站在一個大圓的弧線之上,其中一人正好站在太子耶律洪才身前。
十二人,十二位短暫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天人。
十二位陸地神仙,同時張開手臂,白光銜接成一個圓圈,如一尾盤踞人間的雪白蛟龍。
慕容鳳首臉色猙獰而得意,抓住那柄涼刀的五指間雷光縈繞,如電龍遊走。這位北莽年輕人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死了。」
徐鳳年橫刀一抹,輕鬆斬落慕容鳳首的腦袋,卻無半點鮮血濺射,倒地的屍體,如同一具乾癟皮囊。
然後徐鳳年抬頭望向天空,視野之中,只有刺眼的雪白光景,如同一輪圓月墜入人間!
在大圓之外,慕容鳳首出現在耶律洪才和鄧茂身邊,眼眸恢復正常顏色,全身上下,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只不過這位年輕人根本無視恐怖傷勢以及與體魄一同破裂的神魂,唯有滿眼快意:「就算這輩子沒了武道前途,老子也值了!」
大日出東海。
圓月落人間。
一天之內,涼州關外,不到半個時辰,就接連看到這兩幕奇絕壯觀的景象。
拒北城的城頭,無數北涼守城邊軍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粗如山峰的光柱,重重砸在那位年輕藩王的頭頂!
北莽大軍後方,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跋氣韻並肩站在一棟樓車的瞭望台上,前者嘖嘖稱奇道:「這就是我們皇帝陛下的撒手鐧?」
拓跋氣韻雙手按在粗糙卻堅固的圍欄上,重重呼出一口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年輕人,猛然抬手拍欄杆,暢快高聲道:「大功告成!」
世人不知,這番大手筆,這位春捺缽才是真正的布局之人。
耶律東床壓下心中對拓跋氣韻那種不由自主的殺機,滿臉笑意地好奇詢問道:「春捺缽,能否為我解惑?」
拓跋氣韻稍稍猶豫,大概是親手造就了這般堪稱挽救半國之功的大好局面,哪怕是拓跋氣韻也難免有些飄飄然,眺望那道始終沒有呈現頹勢的雄偉光柱,微笑道:「想必你也知曉先前有數位謫仙人,先後落在南朝邊關各州吧?」
耶律東床點了點頭,眼角餘光悄悄打量著這位同齡人的側臉,那份猶勝中原讀書人的意氣風發,真是讓人羨慕且嫉恨啊。
拓跋氣韻眼中只有遠處那座「天與人」的恢宏戰場,自顧自將那滿腹韜略娓娓道來:「那些不過是錦上添花,事實上就算沒有這幾位被徐鳳年打落人間的天人,以北莽江湖氣數,也已足夠積攢出四五位陸地神仙。我拓跋氣韻在及冠之年,便在棋劍樂府開始向皇帝陛下建言一事……」
說到這裡,拓跋氣韻嘴角翹起,稍作停頓,轉頭看了一眼臉色陰晴不定的耶律東床,笑問道:「你可知為何偌大一個草原,陸地神仙始終不超過三人?為何一人即宗門的呼延大觀會前往中原?為何當初阻截那位魔道第一人的白衣女子,僅僅象徵性派遣出騎軍,卻沒有調動任何真正頂尖的武道宗師?又為何身為國師的麒麟真人明明能夠隨時隨地飛升,卻選擇在第一場涼莽大戰之前毫無徵兆地離開人間?」
一連串的問題,耶律東床一個都回答不出來。
拓跋氣韻哈哈大笑道:「堂堂提兵山的主人,第五貉死前不過指玄境界,難道不奇怪嗎?若說麒麟宗氣數被袁青山一人奪走,導致其餘道教高手境界始終凝滯不前,尚在情理之中,那麼我英才輩出的棋劍樂府,為何仍是始終捅不破那一層窗紙?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淺顯道理,既然中原黃三甲將天下亡國氣運散入江湖,那麼為何我草原不能將江湖氣數融入王朝?江湖宗門武夫為朝廷所用,這不算什麼,江湖氣數為我王朝所用,才算萬無一失!徐家鐵騎馬踏江湖也好,我草原早期收攏江湖門派也罷,皆是手段平淡無奇的謀划,稱不得斬草除根。」
拓跋氣韻似乎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就收斂笑意,重新恢復古井無波的心境,不再肆無忌憚泄露天機:「你只需要知道為了鎮壓徐鳳年,皇帝陛下付出的代價,不可估量。所以這位北涼王,死得其所!」
耶律東床伸手揉了揉下巴。他不管北涼王死得值不值,只知道身邊這位城府深重的年輕春捺缽,是肯定招徠不得了,總有一天他也要讓拓跋氣韻「死得其所」!
突然之間,拓跋氣韻瞪大眼睛,一臉驚駭失神!
耶律東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頓時心情激蕩,既有驚懼,也有敬畏,更有身為武人的神往。
不知為何,耶律東床只覺得有幾分不可告人的酣暢淋漓。
世間讀書人,在亂世之中,成得了什麼大事?
那道象徵天道的光柱迅猛壓下,快到了連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年輕藩王,也無法脫離那座天人聯手打造的牢籠,那座不可逾越的雷池。
十二位北莽陸地神仙,聯袂登場!
其中有三位被徐鳳年親手從天上打落的謫仙人,在身形神意都即將徹底融入光柱之前,有一位冷笑出聲道:「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忤逆天意!當真以為我們會那般不堪一擊?」
位於年輕藩王身後左右的北莽陸地神仙,氣勢最為雄渾,如同坐鎮天地四方。這四位天人,不同於那些以凡人身軀承受江湖氣數而短暫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北莽鍊氣士,他們四位來自天上,與拓跋菩薩的那份修為如出一轍,皆是天意饋贈之一,只不過相對更為隱蔽,遠不如拓跋菩薩承受天命那般堂堂皇皇。
站在年輕藩王正對面的那個魁梧身形,開口言語如洪鐘大呂,望向那個被天道傾軋得幾乎已經雙膝跪地的可憐身影,語氣不帶絲毫感情:「徐鳳年,為何還要負隅頑抗?」
這一刻,無論是離陽中原還是北莽草原,幾乎所有人抬頭望去,都能看到那條彷彿是從天上垂落人間的雪白瀑布,只不過在絕大多數世人眼中,更像是一根纖細的魚線。
仙人垂釣,岸上是雲端,水中是人間。
光柱之中,徐鳳年單膝跪地,左手攥緊那柄涼刀,刀尖抵住地面,沒有刺入大地絲毫。
那襲藩王蟒袍沒有絲毫損壞,只是在年輕藩王的身軀顫抖之下,才掀起些許漣漪。
天人感應被隔絕,徐鳳年不只是耳聾嘴啞眼瞎,連同神意都喪失殆盡。
天人體魄根本就無法抗拒那份當頭砸落的天道光柱,只是強撐而已,雖然尚未徹底支離破碎,但已經出現搖搖欲墜的跡象。
單膝跪地的徐鳳年低著頭,持刀手臂顫抖不止。
從他七竅之中,加上眉心那處,倒瀉了八條透體而出的氣機,如同八條游弋不定的雪白小蛇。
失去一切感知的徐鳳年只是下意識以刀拄地,右手掌心貼在地面上,只是下意識支撐起身軀,盡量試圖站起身,如同挑起一副擔子,然後繼續負重而行。
徐鳳年身後那位潛入人間的天人冷笑道:「我草原鐵騎破關南下,最終首次統一中原,是既定的大勢所趨,你徐鳳年竟敢想以一人之力攔阻天意,真是不自量力!」
在徐鳳年左首那邊的天人雙臂環胸,大笑道:「我已經看到草原的雄鷹,停在中原書樓的屋檐之上!」
徐鳳年右首邊那位天人微微搖頭,銀色眼眸中流露出一些譏諷和憐憫:「僅以一地之力,展現出比大奉一國之力還要可觀的實力,給我草原兒郎造成如此巨大的麻煩,你們北涼倒也算不錯了。」
相較於那些已經不堪重負而消散於光柱中的北莽隱秘鍊氣士,這四位天人和三位謫仙人的身形要更為持久不衰。
好像都對年輕藩王的堅持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三名謫仙人對視之後,各自點頭,主動散去體魄神魂。
如此一來,本就氣勢洶洶的光柱驟然聲勢暴漲,單膝跪地的年輕藩王肩頭頓時下沉幾分。
汗流浹背的拓跋氣韻如釋重負,只是這一次再也笑不出來,仍是神情凝重。
一直在打量春捺缽臉色的耶律東床有些失望。
心想你徐鳳年好歹拚死換掉那些來自天上的陸地神仙也好,若是能夠一鼓作氣宰掉耶律洪才,那就更好了。
一襲紫衣不知何時從遠處拔地而起,撞向那道光柱。
白衣洛陽腳尖一點,抓住軒轅青鋒的肩頭,狠狠將她砸向地面,沉聲道:「別去!以你的氣數,足夠稱雄江湖,但對上那天道氣運,根本就是以卵擊石,白白送死!」
殺絕那支北莽江湖高手組成的八十餘人的騎軍,再加上鑿穿一支千人騎軍的包圍,軒轅青鋒顯然受傷不輕,落在地面后,吐出一口血水,對洛陽的提醒置若罔聞,體內氣機急速流轉,就要第二次起身。
洛陽迅速落在她身邊,平靜地道:「相信我。」
軒轅青鋒這才放棄對那道光柱的衝擊,語氣冰冷道:「事不過三,接下來別攔著我去殺那位北莽太子!」
洛陽這一次沒有任何攔阻的意思,只是氣笑道:「你倒是會撿漏。」
不過斷矛鄧茂已經繞過那道光柱,出現在兩名女子身前,恰好攔住徽山紫衣的去路。
拒北城城頭,一聲比起先前鼓聲都要沉重悲壯的鼓響,重重響起!
洛陽也隨之朗聲笑道:「大秦風起!」
光柱之中,那個肩挑天道的年輕人如聞城頭鼓聲,如聽大秦皇后的言語。
有白衣縞素女子在那次重捶大鼓之後,帶著哭腔高喊道:「不許死!」
但是如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四名替天行道的四方仙人,也開始先後向前踏出一步,主動融入光柱。
每個身影每次向前踩出那一步,光柱便增添幾分聲勢。
光柱之中,年輕人右手攥緊的涼刀在逐漸崩碎,他嘴唇微動,雖無任何言語傳出光柱,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聲音,但是這位年輕藩王,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當年那個涼州關外風雪夜,一位年邁老人對臨時擔任馬夫的嫡長子詢問:「挑不挑得起那副擔子?」
年輕人當時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徐鳳年緩緩直起腰,一寸一寸站直身軀。
先前那句自言自語,正是:「徐驍,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就算挑不起,也得挑!」
每一次仙人踏出一步,每一次光柱壯大聲勢,年輕人哪怕數次身形搖晃,可到底他還是一直在站起身!
當徐鳳年終於徹底扛起天道、挺直腰桿的一剎那,最後僅剩的那位仙人伸出手臂,他並未消散於天地間,而是握住了一根光芒耀眼的長槍,緩緩前行,向徐鳳年走去。
鄧茂開始前沖,向軒轅青鋒衝去。
洛陽猛然轉身,橫移數丈,雙手交錯格擋在身前,硬生生扛住一道魁梧身形的撞擊。
桃花劍神鄧太阿手持太阿劍,瞬息便至,掠向高空,橫劍抹向那道粗壯光柱。
這一劍,堪稱人間極致!
魁梧男子在一拳擊退白衣洛陽之後,並未追擊,也沒有攔阻鄧太阿的那一劍,冷漠道:「晚了。」
光柱驀然消失。
但是徐鳳年也被那名手持雪白長槍的仙人,一槍捅入胸膛!
年輕藩王並未流血,那桿雪白長槍透體而出后,露出那一截格外刺眼的雪亮光芒。
天地之間,彷彿在這一刻萬籟俱寂。
率先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洛陽,她轉頭怒視那個背影,質問道:「為什麼?!」
恍惚之間,好似有兩個白衣洛陽,一個是實實在在的體魄,一個是縹緲虛幻的神魂,兩者不斷重疊和分離。
原來她之前打算以神魂出竅,前者擋下拓跋菩薩的趁火打劫,後者去替徐鳳年擋下那一擊,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只是被徐鳳年攔阻了而已。
腦袋低垂的年輕藩王抬起手臂,握住那桿長槍,嗓音沙啞道:「爺們兒的事,娘兒們別管!」
那名仙人終於身形消散,趨於灰飛煙滅,他望向拓跋菩薩,後者面無表情,只是輕輕點頭,這名仙人這才笑而消逝。
徐鳳年手腕一擰,折斷長槍,緩緩轉身,直視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瞥了眼鄧太阿,然後對年輕藩王笑問道:「兩人聯手夠不夠?不夠的話,再加上她們兩人便是,我可以讓鄧茂退下。」
徐鳳年一笑置之,對鄧太阿說道:「帶她們離開這邊。」
鄧太阿皺了皺眉頭,見徐鳳年眼神堅定,桃花劍神只能說道:「你放心便是。」
徐鳳年這才抖了抖袖口,對那位北莽軍神說道:「拓跋菩薩,雖然我不認識你爹娘……」
然後徐鳳年說了第二句話:「但我會打得你爹娘不認識你!」
似乎在聲音尚未消散之前,徐鳳年和拓跋菩薩的身形就已經消失在原地。
兩人這一戰,是千年未有之巔峰。
在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兩人身形消失后,斷矛鄧茂頓時有些尷尬,畢竟他身前三人,鄧太阿、洛陽、軒轅青鋒,三位身陷北莽大軍腹地的武道宗師,任何一位都夠他喝上一壺的,尤其是此戰鋒芒畢露的桃花劍神,鄧茂大概喝一缸都不止。鄧茂從來不以武學天賦著稱於世,倒像是一位勤懇老農,耕耘著一畝三分地,那份收成,是靠熬出來的。當然,鄧茂所謂的根骨平平,只是相對那些在江湖大年份中大放異彩的「年輕人」而言,例如眼前如同天之驕子的大雪坪缺月樓樓主、祥符十三魁獨佔三魁的軒轅青鋒,如今與年輕藩王一起被譽為中原江湖雙璧,她之驚才絕艷,她之福澤深厚,幾乎都不遜色於已經屹立於人間之巔的徐鳳年。
先前徐鳳年開口讓桃花劍神護送兩位女子離開此處戰場,洛陽雖然憂心忡忡,但沒有太多留戀神色,已經果斷準備跟隨鄧太阿撤離。因為她很清楚,以如今徐鳳年和拓跋菩薩兩人的境界修為,當世武人千千萬,卻只有鄧太阿、呼延大觀兩人能夠插手。除了他們,其他人無論是想雪中送炭還是趁火打劫,都無異於痴人說夢,甚至可以說陸地神仙也枉然。她洛陽真想要幫助徐鳳年,就離得越遠越好,否則只會淪為拓跋菩薩用以牽掣徐鳳年的把柄。
唯獨軒轅青鋒視線越過神情凝重的北莽鄧茂,凝望著那桿北莽大纛,蠢蠢欲動,彷彿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會被那場巔峰交手波及。
在這位女子心中,喜歡一個人很重要,喜歡之人喜不喜歡她,則不太重要。
在她眼中,大概永遠都不會只盯住某一個人的背影。她眼中,有大雪坪的鵝毛大雪,有那座江湖的潮起潮落,有海上生明月,還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景象。
鄧茂能夠有今日成就,自然是心性堅韌不拔之輩,故而這位差不多身陷必死之地的北莽宗師,哪怕需要以一己之力對陣三人,仍是毫不畏懼,戰意勃發,不退反進。鄧茂握緊那支斷矛,衣袂拂動,直面那一襲中原紫衣,沉聲問道:「你就是大雪坪軒轅青鋒?」
軒轅青鋒收回視線,冷笑道:「難不成還是你失散多年的娘親?」
原本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鄧茂頓時愕然,一時間無言以對。顯然沒想到像軒轅青鋒這般高度的江湖宗師,言辭竟會這般不堪入耳。
不遠處洛陽微微搖頭,嘖嘖道:「她這脾氣真得改改,也太不討喜了。」
不知為何,洛陽對這位囂張跋扈的離陽武林盟主,一直持有微妙的欣賞態度。
桃花劍神聞言報以一笑,難得調侃道:「中原那邊,反而就好這一口,如今高手行走江湖,藏藏掖掖,很不吃香。」
洛陽啞然失笑,記起一事,小聲問道:「那份垂落人間的天道……為何自行消散?是被你斬斷的緣故?」
鄧太阿搖頭道:「我方才一劍其實不曾斬中光柱,至於為何突然消失,是對我的太阿劍避其鋒芒,還是暗藏玄機留有後手,我也不太確定。」
洛陽抬頭望向天空,憤懣道:「死纏爛打,陰魂不散!」
鄧太阿深以為然,轉頭遠眺一眼拒北城城頭,對軒轅青鋒鄭重其事地說道:「北莽大軍即將推進到城下,你們二人最好回去支援,以免徐鳳年分心。而我得去天上看看。」
軒轅青鋒面無表情道:「既然都到這裡了,豈有轉身離去的道理!你們不用管我,我軒轅青鋒,生死自了!」
鄧太阿一笑置之,隨即輕念一個「起」字,腳踩太阿劍,御劍升空,破開雲層,一人一劍消逝於眾人頭頂的金色雲海之中。
若說徐鳳年的敵人是人間無敵手的拓跋菩薩,已經不適合他鄧太阿橫插一腳,那麼能夠被這位桃花劍神視為生死大敵的對手,也許就只在天上了。
洛陽對徽山紫衣的背影輕輕喂了一聲,然後笑眯眯道:「軒轅青鋒,以後我那座逐鹿山就送給你當嫁妝好了,反正……估摸著你這輩子也嫁不出去。」
軒轅青鋒沒有轉身,只是明顯雙肩有些僵硬。
白衣洛陽一掠而起,大笑離去,返回拒北城。
不是北莽大軍已經被殺破了膽,只能任由這位昔年的北莽魔道第一人來去自如,而是在洛陽身後的戰場上,早已人仰馬翻,無數北莽士卒瘋狂逃散,無人能夠顧及她的動靜。
原來當時北莽軍神是被新涼王一腳踹了出去,魁梧身形雖說並未倒地,但是依舊倒滑出去數十丈之遠。那條路線之上的北莽百餘披甲騎軍,被拓跋菩薩倒退的身軀瞬間撞得向兩側迸射出去,連人帶馬,騰空而起,又連累兩側眾多無辜騎軍一同橫飛墜馬。
徐鳳年沒有一鼓作氣乘勝追擊,飄然落地后,放刀歸鞘。
塵埃落定后,拓跋菩薩站在原地,雖說被徐鳳年一擊便打退至此,卻毫無狼狽神色。只見這位一直被冠以草原王仙芝頭銜的北莽軍神雙臂如猿,渾身上下縈繞一條條幾乎要凝聚為實質的金黃色氣機,在身軀四周飄蕩流轉,尤其是在旭日照射之下,熠熠生輝,宛如一尊天庭戰神,氣勢之雄壯,舉世無雙。
摧山撼城,千軍辟易!
位於戰場腹地的數萬北莽騎軍,看到這一幕後,先是震驚,然後同時抽出戰刀,高聲嘶吼起來。
拓跋菩薩閉上眼睛,微微仰起下巴,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似乎沉醉於天地的生機勃勃。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雙袖隨之鼓盪,瞬間充盈浩然之氣。
他左腳一步踏出,腳底下發出砰然巨響,出現不斷向四周蔓延開來的龜裂縫隙,好像形成了一張巨大蛛網。
下一刻,徐鳳年的身形就出現在拓跋菩薩身前,高高躍起,右拳拉伸出一個大弧,迅猛砸向拓跋菩薩的額頭。
拓跋菩薩不知為何始終無動於衷,保持原先的姿勢,紋絲不動。
徐鳳年一拳砸下,直接將拓跋菩薩砸得身形下陷,剎那間便消失在眾人視野。
徐鳳年站在這座大坑的邊緣地帶,低頭俯視,皺了皺眉頭。
拓跋菩薩站在坑底,緩緩睜開眼,望向那位方才一拳蘊含雷霆之力的徐鳳年,扯了扯嘴角,充滿譏諷不屑,同時又像在詢問年輕藩王為何如此「彬彬有禮」,為何沒有一開始就使出殺傷力更大的兩袖青蛇。
這般不痛不癢的打擊,是你徐鳳年變得太弱了,還是我拓跋菩薩如今太強了?
徐鳳年眉頭舒展,輕輕擰動手腕,然後猛然握緊雙拳。
這一次徐鳳年的一閃而逝,大概是速度實在太快,原先站立的位置,竟然炸出一團雲霧。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徐鳳年,前沖身形所過之處,拉伸出一條黑色長虹。
戰場之上沒有人看清楚年輕藩王是如何出手,只能依稀看到渾身金光的拓跋菩薩被黑虹撞擊之後,整個人便再度倒飛出去數十丈。黑虹如影隨形,彷彿籠罩在一條條金黃蛟龍中的拓跋菩薩,身形一次次倒撞出去。
這條直線上,來不及躲避的百餘北莽騎軍當場被人馬皆分屍,若是被撞個正著,更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每次兩位武評大宗師衝撞產生的劇烈聲響,都姍姍來遲,顯得極為滯后。
拳拳到肉,沒有任何華而不實的花哨招式,沒有任何氣勢恢宏的驚世絕學。
反倒是如同鄉野村夫間的蠻橫打架,你來我往,直來直去。
只不過純粹因為交手雙方是徐鳳年和拓跋菩薩,那就是以金剛境對金剛境!
以徐鳳年如今的氣機和體魄,幾近於心意所起飛劍所至的速度,但他每次前沖追殺拓跋菩薩,都會看似累贅多餘實則玄妙至極地踏出一步,這並非道教縮地成寸的神通,而是取自當年太安城看門人柳蒿師的入城式。當初柳蒿師憑藉此式,在十裡外開始入城,起始於尋常稚童便可一步跨出的寸余距離,最後一步便是長達百丈遠,關鍵在於此期間能夠一次次不斷累積蓄勢,與後來白狐兒臉嚇退拓跋菩薩的一停疊一停,有異曲同工之妙。白狐兒臉曾言十二停可殺天象境,十六停之下天人體魄也如白紙,十八停之後更是「身前已無陸地神仙」,比起登上武當山挑戰佛門大金剛李當心的顧劍棠那十二刀,更早達到了「先手無敵」的境界。
高手之爭,爭在毫釐。所以這看似拖累速度的一步,才是徐鳳年真正佔據先手的精髓。以至於同為四大武評大宗師,像是徐鳳年從頭到尾都在痛打拓跋菩薩,而後者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高高在上的神仙打架,螻蟻一般的凡夫俗子,別奢望能夠在一旁端板凳看戲,更別談什麼老神在在地拍手叫好,或是津津有味地指點江山。
從齊玄幀當年在斬魔台證道飛升,到徐鳳年大戰龍虎山仙人於京城欽天監,無數鮮血淋漓的江湖草莽,都已證明過這一點。
北莽騎軍除了之前抽刀為拓跋菩薩壯聲勢之外,其實已經在一些萬夫長、千夫長的緊急調動下,有意向東西兩側迅速撤離,顧不得什麼既定陣形,以防被兩大宗師放開手腳的搏殺殃及池魚。只可惜明明遭受過天道鎮壓的年輕藩王,非但沒有氣勢衰竭的跡象,出手依舊驚天地泣鬼神,而拓跋菩薩又莫名其妙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危險境地,使得附近千餘騎軍間接死於己方軍神之手,不可謂不凄慘。
一名馬頭向西正在疾馳而去的北莽騎卒,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拔地而起,旋轉了一圈,原來是被拓跋菩薩的高大背影撞在了馬臀附近,所幸拓跋菩薩只是撞碎了戰馬後半部分身軀,騎卒並未被當場撞死,但是很快就被尾隨掠至的年輕藩王一手握住頭顱,隨手拋出,披掛甲胄的騎卒整個人都被丟向剛剛緩下身形的拓跋菩薩。後者向前伸出一隻手臂,可憐騎卒撞在那股滂沱氣機上,以卵擊石一般砰然崩碎,徐鳳年穿過那團鮮血霧氣,一隻手掌按在拓跋菩薩胸口上。
昔年襄陽城外蘆葦盪小路上,北涼世子殿下曾以練刀自悟出的一式,悍然擊退實力遠在自己之上的符將紅甲。
那一式,取名「卸甲」!
這是兩大宗師生死之戰,徐鳳年第一次使用「定式」。
照理說倒退勢頭比之前肯定要更為迅猛的拓跋菩薩,此時此刻,竟然極為反常地一步不退!
那些粗如手臂的一股股金黃色氣機,如一尾尾蛟龍肆意遊走,如天王張目,寶相莊嚴。
十八股氣機縈繞四周,恰似十八條蛟龍盤曲纏繞。
在硬扛年輕藩王的一式卸甲之後,金黃蛟龍游弋滾走更為快速,令人眼花繚亂,襯托得本就身材魁梧的拓跋菩薩越發巍峨凜然。
返璞歸真,氣息如常。
這是天象境界武夫或是道教指玄真人才能具備的「氣韻」,世間習武之人莫不夢寐以求。二品小宗師或是一品金剛境界,偶爾拋頭露面行走江湖,往往最為轟動,就在於他們氣血旺盛遠勝尋常武人,就顯得格外鶴立雞群,其實很大程度仍是境界不夠深遠使然,才會讓人望而生畏。
桃花劍神鄧太阿騎驢看遍山河,大官子曹長卿多次孤身北行趕赴太安城,便會只能是真人不露相。
拓跋菩薩是繼武帝城王仙芝之後,又一個特例,陸地神仙里的特例,這位北莽軍神如今體內氣機強盛到了不得不向外傾瀉的地步。
拓跋菩薩眼神中的譏諷意味濃重,似乎對於年輕藩王的雕蟲小技頗為輕視。
徐鳳年變手掌為雙指併攏作劍。
指劍式。
幽燕山莊外的那座大湖之上,曾有觀音宗女子鍊氣士以指玄境界兩式對付徐鳳年,一式指山,一式指海。
分別寓意指山山去填海,指海海去摧山。
拓跋菩薩也感受到胸口處的氣機異動,權衡利弊后,眨眼間便側過身,躲過年輕藩王的指尖所指。
果不其然,在拓跋菩薩堪堪側身躲過那一記指劍后,便有劍氣白虹吐露而出,那抹劍罡之威勢,不亞於陸地劍仙在咫尺之間的傾力一劍。
但是拓跋菩薩很快就流露出些許無奈神色。看似氣勢洶洶的那式開山劍罡,在激射出去短短數丈距離便氣勢驟減。與此同時,年輕藩王併攏雙指重新變回手掌,手背貼靠拓跋菩薩心口。
橫臂一拍。
疊雷!
拓跋菩薩心口如遭雷擊,但是他只不過輕輕吸氣,十八條金黃遊走蛟龍便驟然停止,然後妙不可言地卸去了疊雷威勢。
一觸即發的疊雷,總計六次之多,綿延不絕,層層遞進。
拓跋菩薩吸氣之後呼氣,蛟龍恢復游弋姿態。
人之呼吸,何其尋常,拓跋菩薩輕描淡寫到了極致的一靜一動之間,年輕藩王聲勢恐怖的疊雷在第二次疊加后,就已經被化解得煙消雲散。
徐鳳年縮在大袖之中的左手,握緊拳頭,鬆開五指,亦是一個平淡至極的動作。
之後拓跋菩薩的腦袋,如同被撞鐘一般,震蕩出一個劇烈幅度,然後整個人便橫飛出去。
顧劍棠之方寸雷,被譽為掌間雷池。
拓跋菩薩身形踉蹌橫移,一腳重重踩踏在地面上,強行止住身形。
北莽軍神抬起手臂,用拇指輕輕擦去從鼻子滲出的血跡。
金黃色的鮮血!
曾經的天下佛門領袖、與徐鳳年在北莽相逢的兩禪寺龍樹僧人,憑藉無上修為鑄出金剛不敗體魄,體內鮮血升華為金液。
八百年前那撥孜孜不倦出海訪仙、為帝王追求長生丹藥的大秦方士,在後世市井百姓心目中,其實種種神通,無疑以點石成金最為令人神往。雖說這是俗人短視,但事實上大秦之後的道教丹鼎、符籙等諸多流派分支,對於點石成金,依舊十分推崇,尤其是丹鼎派,當然要更為寓意深遠。丹鼎派以內外金丹為主,甚至連符籙派都不得不提倡「內煉金丹,外用符籙」,武當呂祖便是道教內丹學說承前啟後的集大成者,武當大黃庭與龍虎山玉皇樓兩門鍊氣之術,前者更被視為有「一朝開竅,立地飛升」之妙。故而道教的點石成金,與佛門禪宗距離立地成佛只差一步之隔的金身不敗,兩個「金」字,皆寓意深遠。
拓跋菩薩環顧四周,有些好奇那名年紀輕輕的生死大敵,為何沒有選擇繼續壓制自己。
是已經察覺到想要一鼓作氣徹底摧破自己的外瀉氣機,是痴人說夢?還是在暗中蓄勢,真正壓箱底的撒手鐧,是類似當初那位白狐兒臉逼退自己的十八停?
無論年輕藩王怎麼想,拓跋菩薩都無所謂。
武道境界,武夫體魄,武學心境。
三足鼎立。
一般而言,是外在體魄與內在心境,最終共同撐起境界。
拓跋菩薩對於自己的體魄,原本極為自負,與離陽軒轅大磐這些純粹武人如出一轍。體魄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他在與鄧太阿萬里借劍一戰後,心境趨於圓滿攀至頂峰,只是之後與徐鳳年轉戰西域千里,淪落到命懸一線的境地,龍眼兒平原一戰,又被來歷古怪的白狐兒臉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八停」逼退,可謂雪上加霜,因此哪怕如今體魄遠勝當初,境界之高,他更是自信已經勝出其餘三名武評大宗師一籌,雖然是拔苗助長的境界,但談不上什麼隱患,那麼唯一的遺憾,遺憾而非破綻,就只剩下心境了。
心境之微妙,就在於每個層次都有每個層次的小圓滿。二品小宗師亦是能夠達到無垢無瑕的心境,比如徽山軒轅大磐和如今的離陽雪廬槍聖李厚重,被推崇高手當有高手風範的江湖,公認武力極大武德極小,但是在同等境界之中,這兩人毋庸置疑都是最接近無敵的存在。三教中人,能夠躋身一品境界,心性大多向善,卻往往空有境界,戰力卻不如同境之中相對更為「修力不修心」的純粹武人。而心境之難測,則在於始終有意義深遠的高低之別。稱雄江湖一甲子的王仙芝自稱武評十人,他能夠一人戰九人,而且絕對依舊立於不敗之地,這就是王仙芝站在眾人頭頂的心境,簡直都要讓人覺得這個「蒼天在上」的老匹夫,真該早早飛升,為何要在人間欺負世人。
拓跋菩薩想知道,那個消失的年輕藩王,曾經是如何達到那種心境的,所以他一直沒有還手,想任由徐鳳年施展畢生絕學,以徐鳳年作為一塊世間最好的磨刀石,來砥礪自己的心境。
拓跋菩薩第一次開口說話,聲如雷鳴:「徐鳳年!」
北莽軍神戰意昂然,好似先前不過是讓你徐鳳年熱身而已,是時候輪到我拓跋菩薩還以顏色了。
徐鳳年終於顯露真身,只見一襲紫金蟒袍懸停在高空,低頭回應道:「喊你大爺?」
拓跋菩薩抬頭望去,譏笑道:「堂堂北涼王,就只能逞口舌之快?!」
徐鳳年一笑置之,眯起眼,向南方的拒北城那邊仰頭望去。
來了。
黑雲壓城。
若說世間借劍之強橫無匹,李淳罡第一,那麼徐鳳年就是第二。
那片密密麻麻掠空而至的滂沱劍雨,正是武當山與張家至聖一戰,散落在幽州、河州各地的劍冢藏劍,雖然其間折損無數,但仍是數以千計,還有拂水、養鷹兩房聯手魚龍幫,從北涼、淮南兩道江湖和民間收集而來的普通鐵劍,多達六千餘柄。
那一刻,北莽三座萬人攻城步陣,不約而同地抬頭瞥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將近八千柄飛劍,由東向西而來,然後如鐵騎繞弧,在拒北城南城高空,由南向北而去,迅速掠過這座邊陲雄城。
最終劍尖齊齊指向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
滂沱大雨,雨勢再大,終究沒聽說過有幾人死在雨水裡。
可若是天上下刀子落飛劍呢?
拓跋菩薩沉聲道:「還敢分心御劍?!徐鳳年你真是找死!」
徐鳳年一手重重按下。
落劍八千!
一袖青蛇,劍罡如青龍出水,直撲地面上的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一腳踏地,平地轟雷,身形拔地而起,其中一條金黃蛟龍氣機率先沖向徐鳳年。
徐鳳年十八袖青蛇劍氣,一袖接一袖。
拒北城城下,雖然幾乎所有北莽步卒都高高舉起盾牌,竭力抵擋當頭而落的箭雨,但是裹挾風雷之勢疾速下墜的飛劍,仍是有十之三四一透北莽重盾、再透鐵甲、三透身軀,當場將三千多名北莽步卒釘死在拒北城外。
更有兩千餘相對幸運的北莽蠻子被飛劍斬斷肩膀、刺入大腿,或釘穿腳背,雖然性命無憂,但是戰力受損嚴重,好不容易艱辛推進至城頭下五十步的三座步軍大陣,頓時潰不成軍。
自始至終,拒北城一支箭矢不曾下城頭!
八千劍半數折斷,依然有四千餘柄完好無損,傾斜插入大地之中。
如同一座氣勢森嚴的劍陣,擋在拒北城與北莽大軍之間。
這般耗費無窮氣機的大規模御劍拒敵,在面對拓跋菩薩這種武評大宗師的情形下,必然要付出巨大代價。
先是聲勢浩大的御劍八千,加上十八袖青蛇。
對上蓄勢以待且額外有十八條蛟龍護體的拓跋菩薩。
年輕藩王的十八條劍罡,果然被一尾尾金黃蛟龍紛紛擊碎,雖然徐鳳年的仙人撫頂依舊成功拍在拓跋菩薩的頭頂,但也被後者一拳轟在腹部。
僅是身形搖晃的拓跋菩薩逆流而上,步步登天,一拳接一拳,拳拳擊中徐鳳年格擋在身前的手臂,最後一拳更是直接破開徐鳳年雙臂,砸在臉面之上!
年輕藩王的身體如同白日飛升一般,瞬間消散在一片雲海之中。
拓跋菩薩懸空而立,離地三百丈。
蒼天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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