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 第一章 六千里歸鄉上酒,白狐臉佩刀入城
老僕笑得很淳樸很燦爛,一張老臉像只有出了遠門到了荒郊才能瞅見的大片蘆葦叢,可能談不上旖旎或者壯闊,卻有著自己的情懷。
黃昏中,官道上一老一少被餘暉拉長了身影,老的背負著一個被破布包裹的長條狀行囊,衣衫襤褸,一頭白髮,還夾雜幾根茅草。如果再弄個破碗蹲地上恐怕就能乞討了。他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跛馬。小的其實歲數不小,滿臉胡碴,一身市井麻衫,似逃荒的難民一般。
「老黃,再撐會兒,進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塊肉大碗酒了,他娘的,以前沒覺得這酒肉是啥稀罕東西,現在一想到就嘴饞得不行,每天做夢都想。」瞧不出真實年齡的年輕男人有氣沒力地說道。
僕人模樣的邋遢老頭子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缺了門牙的黃牙,顯得賊憨厚賊可笑。
「笑你大爺,老子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年輕人翻白眼道,他是真沒那個精神氣折騰了。
兩千里歸途,就只差沒落魄到沿路乞討,這一路,下水裡摸過魚,上山跟兔子捉過迷藏,爬樹掏過鳥窩,只要帶點葷的,弄熟了,別管有沒有鹽巴,那就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頓飯了。其間當他經過村莊試圖偷點雞鴨啥的,好幾次被扛鋤頭木棍的壯漢追著跑了幾十里路,差點沒累死。
哪個膏粱子弟不是鮮衣怒馬威風八面?
再瞧瞧自個兒,破爛麻衣一襲,草鞋一雙,跛馬一匹,還不捨得宰了吃肉,連騎都不捨得,倒是多了張蹭飯的嘴。
惡奴就更沒有了,老黃這活了一甲子的小身板他光是瞅著就心慌,生怕他行走兩千里路哪天就沒聲沒息嗝屁了,到時候他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還得花力氣在荒郊野嶺上挖個坑。
尚未進城,城牆外頭不遠處有一個掛杏花酒的攤子,他實在是筋疲力盡了,聞著酒香,閉上眼睛,抽了抽鼻子,一臉陶醉,真他娘的香。一發狠,他走過去尋了一條唯一空著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咬牙使出最後氣力喊道:「小二,上酒!」
身邊出城或者進城中途歇息的酒客都嫌棄這衣著寒磣的一主一仆,刻意坐遠了。
生意忙碌的店小二原本聽著聲音要附和一聲好,可一看主僕兩人的裝束,立即就拉下臉,出來做買賣的,沒個眼力見兒怎麼行,這兩位客人可不像是掏得出酒錢的貨色。店小二還算厚道,沒立馬趕人,只是端著皮笑肉不笑的笑臉提醒道:「我們這招牌杏花酒可要二十錢一壺,不貴,可也不便宜。」
若是以前,被如此對待,年輕人早就放狗放惡奴了,可三年世態炎涼,過習慣了身無分文的日子,架子脾氣收斂了太多,喘著氣道:「沒事,自然有人來結賬,少不了你的打賞錢。」
「打賞?」店小二扯開了嗓門,一臉鄙夷。
年輕人苦笑,拇指、食指放在嘴邊,把最後那點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吹了一聲哨子,然後就趴在簡陋的酒桌上打鼾,竟是睡著了。店小二隻覺得莫名其妙,唯有眼尖的人依稀瞧見頭頂閃過一點影子。
一頭鷹隼般的飛禽如箭矢掠過城頭。
大概酒客喝光一碗杏花酒的光景,大地毫無徵兆地轟鳴起來,酒桌搖晃,酒客們瞪大眼睛看著酒水跟著木桌一起晃蕩,都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四處張望。
只見城門處衝出一群鐵騎,綿延成兩條黑線,彷彿沒個盡頭。塵土飛揚中,高頭大馬,俱是北涼境內以一當百名動天下的重甲驍騎,為首的將軍扛著一面招搖的王旗,鮮艷如血,上書一字:徐!乖乖,北涼王麾下的嫡系軍。
天下間,誰能與馳騁輾轉過王朝南北十三州的北涼鐵騎爭鋒?
以往,西楚王朝覺得它的十二萬大戟士無人敢攖其鋒芒,可結果呢,景河一戰,全軍覆沒,降卒悉數被坑殺,哀號如雷。
兩百精銳鐵騎衝刺而出,浩浩蕩蕩,氣勢如虹。
頭頂一隻充滿靈氣的鷹隼似在領路。
兩百鐵騎瞬間靜止,動作整齊劃一,這份嫻熟,已經遠遠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戰之兵的範疇。
正四品武將折衝都尉翻身下馬,一眼看見牽馬老僕,立即賓士到酒肆前,跪下行禮,恭聲道:「末將齊當國參見世子殿下!」
而那位口出狂言要給打賞錢的寒酸年輕人只是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小二,上酒。」
北涼王府龍盤虎踞於清涼山,千門萬戶,極土木之盛。
作為王朝碩果僅存的異姓王,在廟堂和江湖都是毀譽參半的北涼王徐驍作為一名功勛武臣,可謂得到了皇帝寶座以外的所有東西,在西北三州,他就是當之無愧的主宰,隻手遮天,翻雲覆雨。
難怪朝中與這位異姓王政見不合的大人們私下都會文縐縐地罵一聲徐蠻子,而一些居心叵測的,更誅心地丟了頂「二皇帝」的帽子給他。
今天王府很熱鬧,位高權重的北涼王親自開了中門,擺開輝煌儀仗,迎接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府中下人們只聽說是來自道教聖地龍虎山的神仙,相中了痴痴傻傻的小王爺,要收作閉關弟子,這可是天大的福緣,北涼王府都將其解釋成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小王爺自打出生起便沒哭過,讀書識字一竅不通,六歲才會說話,名字倒是威武氣派,徐龍象,傳聞還是龍虎山的老神仙當年給取的,說好十二年後再來收徒,這不就如約而至了。
王府內一處院落,龍虎山師祖一級的道門老祖宗捻著一縷雪白鬍須,眉頭緊皺,背負一柄不常見的小鍾馗式桃木劍,配合他的相貌,確實當得出塵二字,誰看了都要由衷贊一聲世外高人啊。
但此番收徒顯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礙,倒不是王府方面有異議,而是他的未來徒弟倔脾氣上來了,蹲在一株梨樹下,用屁股對著他這個天下道統中論地位能排前三甲的便宜師父,至於武功嘛,咳咳,前三十總該有的吧。
連堂堂大柱國北涼王都得蹲在那裡好言相勸,「兒子,去龍虎山學成一身本事,以後誰再敢說你傻,你就揍他,三品以下的文官武將,打死都不怕,爹給你撐腰。兒啊,你力氣大,不學武撈個天下十大高手噹噹就太可惜了。學成歸來,爹就給你一個上騎都尉噹噹,騎五花馬,披重甲,多氣派。」
小王爺完全不搭理,死死盯著地面,瞧得津津有味。
「黃蠻兒,你不是喜歡吃糖葫蘆嗎,那龍虎山遍地的野山楂,你隨便摘隨便啃。趙天師,是不是?」
老神仙硬擠出一抹笑容,連連點頭稱是。可哪怕位於堂堂超一品官職、在十二郡一言九鼎的大柱國都說得口乾舌燥了,少年還是沒什麼反應。他估計是嫌老爹太過聒噪,便翹起屁股,噗一下來了個響屁,還不忘扭頭對老爹咧嘴一笑。
把北涼王給氣得抬手作勢要打,可抬著手僵持一會兒,就作罷。一來是不捨得打,二來是打了沒意義。
這兒子可真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徐龍象,取自「水行中龍力最大,陸行中象力第一,威猛如金剛,是謂龍象」,別看綽號黃蠻兒的傻兒子憨憨笨笨,至今斗大字不識,皮膚透著一種病態的暗黃,身形比同齡人都要瘦弱,但這氣力,卻是一等一駭人。
徐驍十歲從軍殺人,從東北錦州殺匈奴到南部滅大小六國屠七十餘城再到西南鎮壓蠻夷十六族,什麼樣膂力驚人的猛將沒有見過,但如小兒子這般天生銅筋鐵骨力拔山河的,真沒有。
徐驍心中輕輕嘆息,黃蠻兒若能稍稍聰慧一些,心竅多開一二,將來必定可以成為陷陣第一的無雙猛將啊。
他緩緩起身,轉頭朝龍虎山輩分極高的道士尷尬一笑,後者眼神示意不打緊,只是心中難免悲涼,收個徒弟收到這份上,也忒不是個事兒了,一旦傳出去還不得被天下人笑話,這張老臉就甭想在龍虎山那一大幫徒子徒孫面前擺放嘍。
束手無策的北涼王心生一計,嘿嘿道:「黃蠻兒,你哥遊行歸來,看時辰也估摸進城了,你不出去看看?」
小王爺猛地抬頭,表情千年不變的呆板僵硬,但尋常木訥無神的眼眸卻爆綻出罕見光彩,很刺人,拉住老爹的手就往外沖。
可惜這北涼王府出了名的百廊迴轉曲徑千折,否則也容不下一座飽受朝廷清官士大夫們詬病的聽潮亭。手被兒子握得生疼的徐驍不得不數次提醒走錯路了,他們足足走了一炷香時間,這才來到府外。
父子和老神仙身後,跟著一幫扛著大小箱子的奴僕,都是準備帶往龍虎山的東西,北涼王富可敵國,對兒女也是素來寵溺,見不得他們吃一點苦、受一點委屈。
到了府外,小王爺一看到街道空蕩,哪裡有哥哥的身影,先是失望,繼而憤怒,沉沉嘶吼一聲,沙啞而暴躁,起先想對徐驍發火,但笨歸笨,起碼還知道這位是父親,否則徐驍的下場恐怕就得像前不久秋狩里倒霉遇到徐龍象的黑羆了,被單槍匹馬的十二歲少年生生撕成兩半。他怒瞪了一眼心虛的老爹,掉頭就走。
不希望功虧一簣的徐驍無奈地丟給老神仙一個眼神。龍虎山真人微微一笑,伸出枯竹一般的手臂,但僅是兩指夾住了小王爺的手腕,輕聲慈祥道:「徐龍象,莫要浪費了你百年難遇的天賦異稟,隨我去龍虎山,最多十年,你便可下山立功立德。」
少年也不廢話,哼了一聲,繼續前行,但玄妙古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沒能掙脫老道士看似雲淡風輕的束縛,那踏出去懸空的一步如何都沒能落地。
北涼王如釋重負,這位道統輩分高到離譜的上人果真還是有些本事的,知子莫若父,徐驍哪裡不知道小兒子的力道,霸氣得很,以至於他都不敢多安排僕人女婢給兒子,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捏斷了胳膊腿腳,這些年院中被坐壞拍爛的桌椅不計其數,也虧得北涼王府家底厚實,尋常殷實人家早就破產了。
小王爺愣了一下,隨即發火,輕呵一聲,硬是帶著老神仙往前走了一步、兩步、三步。頭頂黃冠、身披道袍的真人只是微微咦了一聲,不怒反喜,悄悄加重了幾分力道,阻止了少年的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徐龍象是真怒了,面容猙獰如同一隻野獸,伸出空閑的一隻手,雙手握住老道士的手臂,雙腳一沉,咔嚓,在白玉地板上踩出兩個坑,一甩,就將老道士整個人給丟擲了出去。
大柱國徐驍眯起眼睛,絲毫不怕惹出命案,那道士若沒這個斤兩本事,摔死就摔死好了,他徐驍連不可一世的西楚王朝都給用涼州鐵騎踏平了,何時對江湖門派有過絲毫的敬畏?天下道統首領龍虎山又如何?所轄境內數個大門大派雖比不上龍虎山,但在王朝內也屬一流規模,例如那數百年一直跟龍虎山爭那道統的武當山,在江湖上夠超然了吧,還不是每年都主動派人送來三四爐珍品丹藥?
老道士輕輕飄蕩到王府門口的一座兩人高漢白玉石獅子上,極富仙人氣勢。
光憑這一手,若是擱在市井中,那還不得博得滿堂喝彩啊。
這按照北涼王世子即徐驍嫡長子的那個膾炙人口的說法就是:該賞,這活兒不簡單,是技術活。指不定就是幾百幾千兩的銀票打賞出去了,想當年世子殿下還沒出北涼禍害別人的時日,多少青樓清伶或者江湖騙子得了他的闊綽賞錢。
最高紀錄是一位外地遊俠,在街上一言不合與當地劍客相鬥,從街邊菜攤打起打到湖畔最後打到湖邊涼州最大窯子溢香樓的樓頂,把白日宣淫的世子給吵醒了,立馬顧不得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花魁小娘子,在窗口大聲叫好,事後在世子殿下的摻和下官府非但沒有追究,反而差點給那名遊俠送去涼州好男兒的大錦牌,他更是讓僕人快馬加鞭送去一大摞整整十萬兩的銀票。
沒有喜好玩鷹鬥犬的世子殿下的大好陵州,可真是寂寞啊。正經人家的小娘子們終於敢漂漂亮亮地上街買胭脂了,二流紈絝們終於沒了跟他們搶著欺男霸女的魔頭了,大大小小的青樓也等不到那位頭號公子哥的一擲千金了。
北涼王徐驍生有二女二子,俱是奇葩。
大郡主出嫁,連克三位丈夫,成了王朝內臉蛋最俏嫁妝最多的寡婦,在江南道五郡艷名遠播,作風放浪。
二郡主雖相貌平平,卻是博學多才,精於經緯,師從上陰學宮韓穀子韓大家,成了兵法大家許煌、縱橫術士司馬燦等一干帝國名流的小師妹。
徐龍象是北涼王最小的兒子,相對聲名不顯,而大兒子則是連京城那邊都有大名聲的傢伙,一提起大柱國徐驍,必然會扯上世子徐鳳年,「讚譽」一聲虎父無犬子,可惜徐驍是英勇在戰場上,兒子卻是爭氣在風花雪月的敗家上。
三年前,傳言世子殿下徐鳳年被脖子上架著刀劍攆出了王府,被迫去學仿關中豪族年輕後輩及冠禮之前的例行遊歷,一晃就是三載,徹底沒了音信,陵州至今記得世子殿下出城時,城牆上十幾號大紈絝和幾十號大小花魁眼中含淚的感人畫面,只是有內幕說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當天,紅雀樓的酒宴便通了個宵,太多美酒倒入河內,整座城都聞得見酒香。
回到王府這邊,心竅閉塞的小王爺奔向玉石獅子,似乎摔一個老頭子不過癮,這次是要把礙眼的老道連同號稱千鈞重的獅子一同摔出去。
只是他剛搖晃起獅子,龍虎山老道便飄了下來,牽住少年的一隻手,使出真功夫,以道門晦澀的「搬山」手法,巧妙一帶,就將屈膝半蹲的少年拉起身,輕笑道:「黃蠻兒,不要鬧,隨為師去吧。」
少年一隻手握住獅子底座邊角,五指如鉤,深入玉石,不肯鬆手,雙臂拉伸如猿猴,嘶啞嚷著,「我要等哥哥回來,哥哥說要給我帶回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婦,我要等他!」
位極人臣的大柱國徐驍哭笑不得,無可奈何,望向黃冠老道,重重嘆氣道:「罷了,再等等吧,反正也快了。」
老道士聞言,笑容古怪,但還是鬆開了小王爺的手臂,暗自咋舌,這小傢伙何止是天生神力,根本就是太白星下凡嘛。
不過,那個叫徐鳳年的小王八蛋真的要回來了?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想當年他頭回來王府,可是吃足了苦頭,先被當成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不說,那才七八歲的兔崽子直接放了一群惡犬來咬自己,後來好不容易解釋清楚,進了府邸,小王八玩意就又壞心眼了,派了兩位嬌滴滴的美嬌娘三更半夜來敲門,說是天氣冷要暖被子,若非貧道定力超凡脫俗,還真就著了道。現在偶爾想起來,挺後悔沒跟兩位姑娘徹夜暢聊《大洞真經》和《黃庭經》,即便不聊這個,聊聊《素女心經》也好嘛。
身為北涼軍扛旗的折衝都尉齊當國一時間有些犯難,雖說他是兵權彪炳的大柱國徐驍六位義子之一,是一虎二熊三犬中的「狼犬」,可這些年與世子殿下關係其實卻是不算融洽。
說心裡話,貧賤行伍出身的齊當國看不太順眼殿下在州郡內的風流行徑,但忠義當頭,徐鳳年既然是義父的嫡長子,便是要齊當國親手去擄搶閨女,這位折衝都尉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現在怎麼將徐鳳年送回王府成了難題,總不能將尊貴的世子殿下隨手扔在馬背上吧?
所幸狂奔而來的一騎解決了齊當國的困境。
馬匹通體如墨,異常高壯,曾是野馬之王,被馴服了后就交由小王爺徐龍象,一照面馬王野性難馴,揚起斗大馬蹄就要踩踏新主子,結果踢到了鐵板,被少年一拳給打翻在地,此後便乖巧溫順如小家碧玉了。
聞訊趕來的小王爺徐龍象策馬疾停,跳下,親熱地喊了幾聲哥,見沒動靜,便天真地以為哥死了,號啕大哭,撕心裂肺,齊當國好心想上去解釋世子殿下只是勞累過度,結果被小王爺一把推開,幾個踉蹌,差點跌倒,齊當國可是北涼軍替大柱國扛旗的猛將,足見少年超乎尋常的力道。
被徐鳳年喚作「老黃」的老僕小跑幾步,用一口濃重的西蜀腔輕聲說了幾句,徐龍象這才破涕為笑,重重一巴掌拍在老僕肩膀上,直接把老頭拍得一屁股坐在塵土中。
小王爺對外人下手沒輕沒重,可換作哥哥徐鳳年,可小心翼翼得很,蹲在地上,背負起熟睡中的哥哥,緩慢走向城門,綽號「黑牙」的坐騎就跟發春一般,踩著小碎步,側過腦袋試圖去蹭那匹被老僕人牽著體格不輸於它的紅馬,可皮包骨頭還瘸了一腳的紅馬卻不領情,張嘴就咬,嚇得黑牙趕緊跑開,卻不捨得跑遠,顯得戀戀不捨。
陵州城內起先不確定是誰能讓小王爺徐龍象背負著入城,而且身後還跟著兩百騎如狼似虎的王府親兵,後來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世子殿下,這下可好,陵州可並排驅使三輛馬車的主幹道立馬雞飛狗跳,尤其是那些打扮得漂亮的千金小姐們,顧不上淑雅風姿,拎著裙擺尖叫著逃竄開來,一些個擺放鎮宅寶貝來招徠顧客的大鋪子都第一時間將東西藏起來。
「世子殿下回來啦」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以打雷一般的驚人速度傳遍了整座陵州城,城內大小二十幾座青樓精神一振,老鴇龜公們都喜極而泣,一些個身段妖嬈的花魁們都捧著心口痴痴地坐在窗口望穿秋水道:「冤家,終於捨得回來了,想煞奴家呀。」
一人遠遠尾隨著兩百涼州鐵騎進了城,身段修長,一襲白袍,黛眉如畫,丹鳳眼桃花眸,狹長而嫵媚,膚白如玉,標準的美人瓜子臉,俊美非凡,不似人間俗物。
若非腰間左側佩有兩柄刀,身世不明,神色間倨傲清高,加上震懾於世子殿下回城的可怕說法,一些個混跡街頭的痞子和紈絝子弟們早就上去調戲一番了。
這娘們也忒美了,比城內所有花魁加起來還要俏。一些個驚慌奔跑中的良家美婦和富家小姐見到她,起先是嫉妒,然後是傾慕,帶著羞澀心想這位姑娘若是個公子哥便是私奔也情願。
腰間佩刀的白袍美人略帶驚奇,猶豫了一下,揀選了一位算卦的老人,問道:「老先生,那被北涼鐵騎護著進城的人是哪家的世子?」
正悲嘆以後沒法子做生意的老人被眼前姑娘的美貌給驚了魂魄,畢竟上了年紀,好不容易鎮定下來,苦笑道:「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在我們這兒就只有一位世子殿下,便是北涼王的長子,尋常富貴權勢人家的兒子哪敢自稱世子,那可是要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的,便是那鄰近幾州的藩王子孫,稍稍不順眼,一樣要被咱們的世子殿下打得沒脾氣。」
聽到老人口中「姑娘」的稱呼,女子一雙極好看的黛眉下意識地微皺,但並未反駁什麼,望向前方緩慢前行的鐵騎隊伍,眯起桃花眸子,隱約有殺機,自言自語道:「不承想還真是位公子哥。徐叫花,莫非這就是你常說的九假一真好拐騙?北涼王徐驍,號稱破城過百殺戮三十萬生靈的人屠,怎麼有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兒子?」
北涼王府。
世子大院竟比王爺徐驍的還要奢侈,僅就臨窗的大紫檀雕螭案上的裝飾便可見一斑,除了足足四尺高的藏青古銅鼎,還懸有待漏隨朝青龍大畫。
另有花梨木大理石几案,設著文房四寶和杯箸酒具,名人法帖堆積如山,光是硯石就有十數方,都是價值連城,筆海內豎著的筆如樹林一般密密麻麻。
几案一角放有一隻巨大哥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的水晶球白菊,更有隨手把玩的錯金獨角瑞獸貔貅一對。
王府內鋪設有數條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所以初冬時分,房內依然溫暖如晚春,便是赤腳踩在毯子上也無妨,所謂豪門巨室,不過如此。
此時,世子徐鳳年躺在大床上熟睡,蓋著一條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面容憔悴,床邊坐著大柱國徐驍和小王爺徐龍象,除了唯一外人龍虎山的趙天師站立一旁和那黃姓老僕背負長條行囊坐在門口,再無他人。
床頭一尊灑金色斑古銅宣德爐燃有醒神的奇物龍涎香。
「天師,我兒無恙?」徐驍不知是第幾次不厭其煩地問起這個問題。這哪裡還是那個戰場上殺伐果決的徐柱國?分明只是寵溺兒子到了荒唐地步的父親。
「無恙無恙,世子殿下只是長期舟車勞頓,睡個半天,然後調養半月,定能生龍活虎。」老道士胸有成竹道,一陣肉疼,初時王爺見到愛子如此消瘦,立即就讓府內大管家將武當山好幾爐子的上品靈丹以及府上珍藏的貢品妙藥一股腦搬出來,恨不得全部倒進兒子的嘴裡。
把趙天師給看得心驚肉跳,說了半天是葯三分毒的道理,並且存了與武當山一拼高低的私心親自拿出龍虎山的小金丹來大材小用,這才打消了王爺的顧慮。
世子徐鳳年足足睡了兩天兩夜才醒來,弟弟徐龍象便不吃不喝守了兩天兩夜。
等下人去給大柱國報喜,急匆匆三步作一步趕來探望時,看到的卻是兒子直接抄起床頭的宣德爐砸了過來,跳下床破口大罵的模樣,「徐驍你個挨千刀的,把老子趕出王府,三年啊,難怪你常說老子不是你親生的。」
徐驍頭一歪,躲過爐子,覥著臉賠罪。
可徐鳳年哪裡肯放過這個讓自己三年風餐露宿的罪魁禍首,砸完了室內一切可以砸的東西,一路追到房外,見廊角斜擱了一把錦繡掃帚,拎起來就追著打。
可憐大柱國結實地挨了幾下后還不忘提醒道:「穿上鞋穿上鞋,天涼別凍著。」院子里一個追一個逃,好不熱鬧,幾個走出王府那比一郡總督大人還要吃香的嫡系管家下人都默契地雙手插袖,抬頭望著天空,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
徐鳳年到底是身體疲乏,追著打了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彎著腰狠狠瞪著父親。徐驍遠遠站著,小心翼翼地賠笑道:「氣消了?氣消了就先吃飯,有了力氣才能出氣嘛。」
房門門檻上坐著小王爺徐龍象和僕人老黃,兩人咧著嘴笑,一個流著口水,一個缺了門牙,都挺傻。
世子殿下氣喘如牛,指了指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北涼王徐驍,「今天先放過你,你給老子等著。」
徐驍也不惱怒,樂呵呵道:「好好好,爹等著就是,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你出一口惡氣。」
還赤腳的徐鳳年丟掉那把能賣幾十兩銀子的掃帚,來到房門,看到傻笑的弟弟,眼神柔和了幾分,見他口水流淌了整個胸口,徐鳳年也不嫌臟,很自然而然地直接伸手幫忙擦拭,輕聲道:「傻黃蠻,來,站起來給哥瞅瞅高了沒,壯了沒!」
少年一本正經地站起身,徐鳳年比畫了一下個頭,略帶失望地笑道:「不高不壯。」
少年一把環腰將哥哥抱起,徐鳳年並不怎麼驚訝,胸口倒是被沾了不少口水,哈哈大笑道:「力氣倒是大了不少。」
大柱國站在原地,軍旅半輩子殺人如麻的人屠竟有些眼眶濕潤,悄悄撇過頭,喃喃自嘲了一句,「這風大的,哪來的沙子哦。」
兄弟兩個一同回了房,徐驍立即命人端來早就精心準備好的餐點,光是端食盒的下人就有二三十位,陸續進屋,行雲流水一般,在龍虎山老道的善意提醒下大多是素食,少重口辛辣。
好吃好喝好睡了三天,徐鳳年來到府上最為人稱道的聽潮亭,自己提著一桿紫竹魚竿,讓弟弟徐龍象提了幾個綉墩,再讓下人備好大長條茶几,奇珍異果佳肴一樣不少,還特地讓管家揀選了四五位正值豆蔻年華的美婢揉肩敲背好生伺候著,這才是世子殿下該有的愜意生活嘛。
聽潮亭,光看這名字就能聽出幾分含義,北涼王府坐擁整座清涼山,在原本有個湖的山腰再擴建一倍,意圖擴湖為海,搭建亭台樓榭,其中高聳入雲的九樓雄偉涼亭取名聽潮,世子徐鳳年的愛好就是在一樓垂釣,樓內藏書萬卷,珍本孤本無數,不乏失了傳承的武學秘籍。
十五年前,尚未被封北涼王的徐驍曾親率鐵騎,領著聖旨和尚方寶劍將王朝內大江南北數十個武林門派碾軋了一遍,除去龍虎山這些素來安分的正統,像桀驁的紫禁山莊,就直接被滅了。
要知道二十年前紫禁山莊可是江湖上一流的武學聖地,百年來光是各屆十大高手,就出了四位,最後山莊的武庫秘典,除去象徵性交給大內數套,其餘的,都被收繳到聽潮亭的六樓。
所幸徐鳳年長相一點不似父親徐驍,出了轄地以後,更不敢自稱北涼王世子,否則光是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大柱國的仇家可是與門生一樣遍天下的。
第一章湖中有錦鯉萬尾,隨手撒下餌料,那便是萬鯉朝天的奇景,連前些年來避暑的天子都嘖嘖稱奇,當下便自嘆不如了一句。
徐鳳年躺在鋪有華美蜀錦的木榻上,垂釣了一會兒,見弟弟又憨笑著流口水了,便伸手抹去。
不由得想起那個被自己騙來涼地的白狐兒臉,那可是一個一笑起來便抿嘴如弧月一線的美人兒,徐鳳年私下總稱呼是天下第一美人。起先誇說是天下第一美女,被狠狠拾掇得像豬頭,就退而求其次,修改了一個字,美女變美人。
徐鳳年一想到這個人,心情就很好,揉了揉弟弟的腦袋,微笑道:「哥說過要幫你騙個頂漂亮的美人給你做媳婦,還真就拐了個回來,是個白狐兒臉,極美極美,佩雙刀,一把『綉冬』,一柄『春雷』,俱是天下有數的名刀。可惜呀,是個男人。」
洗了個通體舒泰的香湯浴,褪去乞丐流民的麻衫草鞋,換上大世家子的錦衣玉服,刮掉胡楂,徐鳳年其實是個頗為英俊惹眼的公子哥。
陵州六七位當紅花魁不乏眼界奇高的清傲主兒,為了他爭風吃醋要死要活可不光是圖北涼王世子的闊綽打賞,雖說這位世子殿下常乾花錢買詩詞的無良勾當,但精通風月,下得圍棋,聊得女紅,聽得操琴,看得舞曲,是個能暖女人心窩的體己人。
在北涼王府上,哪一位胸口微隆的青蔥婢女沒有被他揩過油,可私下紅臉碎嘴幾句,沒有誰是真心厭惡的,起碼這年輕主子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將下人打死投井或者剁碎喂狗的狠貨。
毗鄰陵州的豐州李公子,這位自稱與徐世子穿一條褲襠長大的總督之子,可不就是喜歡做將人投進獸籠分食的天譴勾當,一對比,王府上就都對世子殿下格外感恩戴德了。
如果說王府誰敢對徐鳳年怒目相向,絲毫不掩飾憎恨神情,那就是此時與幾位笑臉討巧婢女拉開距離的女侍姜泥了。
她十二歲入北涼王府,那時候大柱國剛剛滅掉不可一世的西楚皇朝,率先攻破皇宮,不像隨後駐軍大凰城盡情享用城內上至王妃下至大臣女眷的大將軍,徐驍不好女色,對西楚皇帝的嬪妃沒興趣,沒有攔著那位跟隨西楚皇帝一同上吊殉國的貞烈皇后,甚至有傳言還是徐驍親自贈予一丈白綾。
在西楚,姜是國姓,獨屬於皇家,所以難免有人猜測這名幼女的來歷,只是隨著西楚湮滅,種種揣測便淡化,塵埃便是塵埃了。
徐鳳年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位姜姓女婢的隱秘身份,斜瞥了一眼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侍女姜泥,抬手將其餘女婢揮退,等她們走遠了,這才嬉笑道:「怎麼,太平公主很失望我沒有死在外鄉?你放心,還沒幫你破瓜,我是真心不捨得死呢。嘖嘖,公主你的胸脯可是越來越峰巒起伏了,我看你得叫『不平公主』才應景。」
昔年貴為公主今日淪為婢女身負國讎家恨的姜泥無動於衷,板著臉,雙眸陰沉,恨不得將這個登徒子咬死。
袖中藏有史書上美譽價值十二城的匕首「神符」,只有一絲機會,連殺只雞都不忍心的她,會毫不猶豫割下徐鳳年的腦袋,可是,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人,不得不強忍下搏命的衝動。
男子而立之年,身高九尺,相貌雄毅,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常年眯眼,昏昏欲睡一般,他便是北涼王六位義子中的「左熊」袁左宗,白馬銀槍,在戰場上未逢敵手,是整個王朝軍中絕對可排前三甲的高手,甚至有人說他離十大高手境界也只差一線。對上這尊習慣了拿人頭顱當酒碗的殺神,姜泥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徐鳳年未遊歷前很無恥地說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殺我,第二次殺不掉我,我就殺你。
很可惜那一年,初長成的她學人描了胭脂穿了華服勾引他,好不容易騙上了床,親熱時一刀刺下,卻只是刺了他肩頭一下,入骨,卻不致命,這個傢伙只是甩了她一耳光,穿衣起床后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下次你就沒這麼好的命了,別再浪費了。
「殿下,殿下,我終於見到殿下了,三年來小的可是茶不思飯不想啊。」一個裝束富貴的胖子連奔帶跑準確說是連滾帶爬衝殺過來,臉上還掛著貨真價實的鼻涕眼淚,無賴得很。
姜泥絲毫不掩飾對徐鳳年的厭惡。而貼身保護世子的袁左宗則撇過頭,不屑一顧,眼中充滿濃重的不齒。
這位臃腫如豬的胖子既然能夠穿過重重森嚴守護,來到徐鳳年身前,身份當然不俗,事實上他與北涼軍第一猛人「左熊」一樣,都是大柱國的義子,姓褚名祿山,是三犬中的鷹犬。
徐鳳年那隻共患難了三年的「三百六十羽蟲最神駿者」雪白矛隼就是這個胖子給調教出來的,比養媳婦養兒子還用心。
此人在北涼軍口碑一直極差,為人口蜜腹劍,好色如命,世子徐鳳年頭回逛青樓就是他領的路,總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前些年每隔幾天就慫恿著徐鳳年把他的美妾給睡了,還真是忠心耿耿,蒼天可鑒。
「茶不思,飯不想?褚胖子,怎麼看上去可是胖了幾十斤啊?」徐鳳年冷笑道,勒住死胖子的脖子。
被掐著脖子的胖子漲紅著臉委屈叫嚷道:「殿下,瘦了,都瘦了一圈了!殿下若不信,小的馬上去稱,重了一斤就切下一斤肉,重十斤切十斤!」
徐鳳年鬆開脖子,拍打著褚祿山肥顫顫的臉頰,笑道:「果然是好兄弟。」
如今竊踞千牛龍武將軍從三品高位的褚胖子被人肆意拍打臉頰,從三品,只要不是那些流於表面頭銜的散官,放在任何州郡,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官了,何況是手持三千精兵虎符的千牛龍武將軍,可這胖子非但不覺得恥辱,反而一臉榮幸至極的表情。
湊過碩大如豬頭的腦袋,嘿嘿道:「殿下,我新納了一房美妾,細皮嫩肉得緊,一捏都能捏出水來,還沒敢享用,就是專門為殿下留著的,殿下是否抽空大駕光臨,先喝點酒,聽點小曲兒,然後?」
徐鳳年點頭道:「好說好說。」
兩人相視一笑,要多奸詐有多奸詐,古語狼狽為奸,大體就是說這對禍害了。
就在褚胖子噓寒問暖世子殿下這三年境況的溫馨時刻,北涼王緩緩走來,王朝內上柱國有數位,大柱國卻僅此一位,僅次於那僅在國難時才不會空懸的天策上將。
徐驍一生戎馬,年輕時領軍還會身先士卒,以至於先皇曾格外頒布聖旨命他無須親自陷陣,後來征戰西楚時左腿中了流矢一箭,落下了微瘸的後遺症。
徐驍不介意那些清流名士嘲笑他徐蠻子,可如果誰敢腹誹一句徐瘸子,那絕對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曾與他一同討伐西楚的武安侯有一名心腹愛將,年輕氣盛,就付出了代價,被徐驍隨便找了個借口斬首示眾,頭顱與一排西楚名將的腦袋一同懸挂在西楚皇城城頭。
武安侯敢怒卻不敢言,甚至事後都沒向皇帝陛下抗議半句。兩鬢微白的徐驍身材並不高大,相貌更不起眼,中年微瘸,現在更是輕微駝背,似乎背負著三十萬冤鬼亡靈的重擔。
褚胖子是個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心肝活泛人,立即收斂了神色,匍匐跪拜在地上,同樣是義子,袁左宗就要有骨氣的多,只是按照尋常禮儀躬身。
北涼王徐驍輕輕揮手,讓褚祿山自己去端凳子坐下,自己試圖與兒子一同坐在木榻上,結果被一臉怒容的徐鳳年一腳踹在屁股上,只得尷尬地挑了條板凳坐在一旁。
褚胖子一頭冷汗,如坐針氈,都不敢抹。
袁左宗會心一笑。徐鳳年吹了一聲口哨,拿起一塊蜀錦纏在手臂上,將褚胖子熬出來的矛隼召喚下來,拿了一杯盛滿葡萄美酒的琉璃杯,故作嘆息道:「小白啊小白,這三年可是苦了你了,酒喝不上,肉吃不上,還差點被人殺了燉肉,我對不住你啊。」
大柱國一臉羞愧,連連嘆氣。
越長大越具備傾國傾城姿容的女婢姜泥輕輕地冷笑一聲,心想這雪白矛隼真是跟她一樣遇人不淑。
這種罕見飛羽只存在錦州向北一帶的冰天雪地上,獵戶只要捕獲一隻,除叛國罪以外的其他死罪皆可得到豁免,當年連西楚權貴都不惜千金求購這昵稱「青白鸞」的靈物,但依然可遇不可求。
徐鳳年手臂上這隻,更了不得,是青白鸞中最上品的「六年鳳」,比「三年龍」還要稀罕珍奇,涼地雍州曾有一豪族宗主以黃金千兩和三名美婦求換「小白」,卻被跋扈的徐鳳年當面罵了一聲「滾」,那位在當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煊赫權貴無疑碰了一鼻子灰。
徐鳳年哼哼道:「徐驍,我問你,兒子被人欺負,做爹的,該如何?」
大柱國賠著笑一臉理所當然道:「那自然是將其抄家滅族,若還不解氣,霸其妻妾視作牛馬,占其財物頃刻間將之揮霍一空。」
沒有離開聽潮亭的姜泥眼神黯然,不掩秋水眸子中的徹骨仇恨。
徐鳳年從懷中掏出一張小宣紙,上面寫滿姓氏和家族以及武林中大小門派,拍著父親北涼王的肩膀,咬牙道:「爹啊,你不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不過夜,這些傢伙就是我的仇家,你馬上都給收拾了。」
徐驍接過紙張,還沒看就先忙不迭贊了一聲我兒好字,大致瞄了一眼,剛想豪邁地說沒問題,然後仔細一瞧,一字不漏地看完全部,微微苦色道:「兒子,這仇家也忒多了點,不下百個啊,你瞧這徽州郡的總督,不過是兒子長得脂粉氣了點,攜美同行游碧螺湖,被你遠遠瞅見,就要摘掉官帽嗎?還有這關中琅琊王氏,只是家奴喝酒時罵了幾句北涼蠻子,就要滅族?至於這武林中的軒轅世家,做了什麼事,惹惱了我兒,竟要其整個家族發配錦州,並且點名叫軒轅青鋒的妞兒充作官妓?」
徐鳳年望著啄酒的心愛矛隼,唉聲嘆氣道:「小白啊小白,你還好,有我這麼個知道心疼你的主子,我就慘了,沒爹疼沒娘愛的,活著就是遭罪,沒勁。」
大柱國連忙笑道:「爹照辦爹照辦,絕無二話。」
承諾完畢,雷厲風行的徐驍轉過頭,面對袁左宗和褚祿山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陰沉著說道:「左宗,你籌備一下,兩支虎賁鐵騎隨時候命。本王馬上去上頭求一道聖旨,無非是再來一次馬踏江湖。祿山,和沿途州郡與本王關係相近的大人打好招呼,名單上的逆臣賊子,該殺的殺,只不過弄點好聽的名頭,別太大張旗鼓。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辦事,不需要急於辦成,給你一年半的時間慢慢謀划,這種事你擅長。」
袁左宗躬身道:「領命。」
褚胖子也起身彎腰,眼神暴戾滿臉興奮道:「祿球兒遵命。」
姜泥心中哀嘆,又要有無數良民因一個荒誕的緣由遭劫了嗎?會有多少妻離子散的可憐人到頭來都不清楚滅頂之災的由來?
可此時,徐鳳年卻拿回了紙張,拿出另外一張,名單人數僅是十分之一左右,笑道:「老爹啊,我哪能真讓你與十幾個豪族和半個江湖為敵。喏,瞧瞧這張,這些人倒霉就夠了,官可都是貪官,民都是亂民,殺起來名正言順,替天行道,肯定能積德,勝造七百級浮屠啊。」
徐驍重重鬆了口氣,看見兒子又要發火,立即故意板著臉顯得鄭重其事地接過第二張紙,點頭道:「既然如此,就不需要過於興師動眾了,一年之內,爹保證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吾兒果然孝順,都知道給爹解憂積德了。」
徐鳳年丟了由徐驍親自剝好的半個橘子進嘴,含糊道:「那是。」
徐驍給義子褚祿山一個凌厲眼神,後者接過紙張立即退下,胖歸胖,掛著兩百多斤的肥肉,行走起來卻如草上飛一般悄無聲息。
徐驍見到臉色逐漸紅潤的兒子,滿懷欣慰,輕聲討好道:「兒子,爹說你不是親生的,那可是說你長得不像爹,隨你娘。」
徐鳳年聽到這個,只是嗯了一聲。
最近十幾年一直蝸居涼地休養生息的大柱國知道這個話題不甚討喜,就轉移道:「黃蠻兒不願意去龍虎山,你幫忙說說,他就聽你的。」
徐鳳年點頭道:「知曉的,你忙你的,別妨礙我釣魚。」
徐驍呵呵道:「再待會兒,都三年沒跟你說說話了。」
徐鳳年一瞪眼道:「早知如此,還把我驅逐出家門?!滾!」
一個滾字氣勢如虹。
可憐可悲的北涼王立即兩腳抹油,不敢再待。
不知為何,姜泥每次面對在徐鳳年面前都與尋常教子不嚴的富家翁無異的大柱國,都會全身泛寒,只剩下刺骨的冰涼,對這個比徐鳳年更值得去恨的男人,根本不敢流露出半點殺意。
起先她以為是自己膽小,但越長大,膽子越大,卻越是不敢造次,彷彿這個當年整個人籠罩於黑甲中率先策馬沖入王宮寶殿的人屠,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她後來才得知本朝先皇曾親口許諾善待西楚王室,甚至要封她父皇為王,可徐驍仍然當著當時依偎在父皇懷中的姜泥的面,一劍刺死了西楚的皇帝——她那個喜歡詩詞不喜兵戈的善良父親,然後丟下一丈白綾給她的母后。
本名姜姒的太平公主姜泥一直看不懂人屠徐驍對她——原先存了求活心思的母后說了一句,「不想淪為胯下玩物,就自盡吧」。
但因果輪迴報應不爽,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卻有兩個不成材的兒子,一個是傻子,一個是心無大志的紈絝子弟。
傻子天生神力,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能做北涼三十萬鐵騎主心骨的人物,那姜泥就要殺了以後將要襲王爵的世子徐鳳年,如此一來,徐驍不管生前如何權柄煊赫,如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都免不了樹倒猢猻散的一天,所以姜泥願意等,願意苟活。
徐鳳年一振臂,驅散手上的青白鸞,丟了那塊被利爪挖出窟窿的小幅蜀錦,朝始終恭立一旁的北涼武神袁左宗微笑道:「袁三哥,你歇息去吧。」
從不曾聽到這個親近稱呼的袁左宗愣了一下,猶豫了一下,還是躬身離去。
聽潮亭,終於清靜了。眺望出去,滿眼的風景如畫。
徐鳳年並未去拾起魚竿,而是斜卧榻上,輕聲道:「姜泥,有機會,你應該出去看一看。」
沒有深究含義的亡國公主鄙夷笑道:「世子殿下這一趟出遊,可是要讓一群人遭了無妄之災,真是好大的手筆,不愧是大柱國的公子。」
徐鳳年轉頭笑道:「若非如此,能替你抹掉守宮砂?」
姜泥嘴角不屑地勾起,勾起滔天仇恨,如果能放秤上稱上一稱,千斤恨萬兩仇啊。
第一章徐鳳年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氣的時候,跟偶爾開心笑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都有兩個小酒窩,我最喜歡你這點了,所以你遲些動手殺我,我好多看幾眼。」
姜泥面無表情道:「你等著便是,下一次殺你的時候,我會最開心地笑。」
徐鳳年坐直身體,從一隻雕鳳琉璃盆掏出一把餌料,拋向欄外湖中,惹來無數條錦鯉躍出湖面,望著這番靈動景象,背對著姜泥的世子殿下感慨道:「那肯定會是天下最動人的風景了。」
徐世子丟了幾把餌料,看膩了錦鯉翻騰的畫面,拍拍手站起身,原本姜泥都準備好了蘸著溫水用來擦手的錦緞,但徐鳳年卻沒有去接,三年磨礪,由奢入儉難,但由儉入奢也需要個過渡。
他單獨離開聽潮亭,最後不忘轉身提醒道:「姜泥姐姐,可別想偷溜進樓內試圖順手牽羊般拿一本武學秘籍,你知道的,裡頭任何一位守閣奴,都不是你袖中一柄神符能對付的。這幫老傢伙可遠不如我憐香惜玉呀。女孩子家家的,紅袖添香素手研墨多好。走啦,別瞪我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姜泥姐姐的眸子好看啦。」
調侃完了侍女的徐鳳年走向獨屬於他和二姐的馬廄,一路上瞧見水靈女婢,都不忘伸手摟摟腰,摸摸小手,姿色再出彩一點的,當然還不忘蹭蹭她們沉甸甸的胸脯,喊一聲姐姐妹妹,然後輕佻說一句,「喲,這裡多了幾兩肉,走路千萬別累著。」惹來一連串的銀鈴般嬌羞笑聲。
徐鳳年來到富麗堂皇的程度比一般富賈家室還要過分的馬廄,裡頭暫時就只有一頭孤苦伶仃的棗紅色跛馬。
給王府做了很多年馬夫的僕人老黃正在跟馬嘮嗑,看到相依為命了三年的世子殿下,習慣性地咧嘴憨笑露出沒有兩顆門牙的滑稽樣子,徐鳳年翻了個白眼,驚訝道:「老黃,你的匣子呢,咋不背著了?」
老黃估計是蜀人,一口在王朝內很不招人待見的西蜀腔怎麼都改不掉。
而舉國兵卒不過六萬的小小西蜀,當年跟西楚皇朝一樣逃不掉被北涼王滅國的命運,可老黃卻比那姜泥可愛多了,安分守己得很。
這三年慘淡凄涼的數千里遊歷,若非老黃會釣魚爬樹,會偷雞摸狗,還手把手教會了徐鳳年編草鞋,他這個世子早就餓死他鄉。
老僕身上背負著一隻被破布包裹的行囊,只裝有一隻紫檀長條匣子,打死都不肯給徐鳳年打開瞧瞧裡頭的玄機。
起先徐鳳年還以為是江湖上久負盛名用來裝載神兵利器的璇璣盒,覺得老爹好歹會派一名絕世高手來隨行,可當第一次碰到匪人,看到這老僕比他還溜得更像一隻喪家之犬以後,就徹底心涼了。
每次忽悠老黃把匣子打開,老馬夫都只會搖頭傻笑,徐鳳年只得罵罵咧咧一句,又不是要你媳婦脫光了衣服給我看。
清河郡某次徐鳳年趁老黃去拉屎的時候,耐不住好奇,偷偷研究了一番,卻不得要領,只覺得匣子光是捧著便冰冷刺體,結果老黃看到后眼神那叫一個幽怨,比陵州大街上被他調戲了的黃花閨女還可憐兮兮。
之後不知是否遭了報應,徐鳳年隔天就感染風寒,老黃熬藥燒水偷紅薯來烤,忙得焦頭爛額,之後整整半旬時光都是老馬夫背著徐鳳年前行,最大的印象就是老黃那具瘦骨嶙峋的骨架把自己給硌得疼,當然,還有幾分沒有說出口的感激。
在那以後,徐鳳年就沒打過匣子的賊主意了。只是難免會淺淺淡淡想著某年某月某日能知道其中的小秘密。當然是無關痛癢的小秘密,一個老馬夫能有天大的秘密才是笑話。
至今徐鳳年仍記憶猶新,脫離草寇的追殺后,他問老僕:「老黃,你是高手嗎?」
老黃帶著擱在漂亮娘們臉上才是動人的「羞意」點點頭。
徐鳳年再問:「很高的那種?」
老黃似乎更羞澀了,扭捏著微微撇過頭,再點頭。
徐鳳年想著方才被一群拿木矛柴刀追著打的悲壯光景,強忍揍人的念頭,又問:「有多高?」
老黃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半晌才伸手比畫了一下,貌似跟世子殿下的個頭差不多高,緊接著還往下降了降高度。於是心存僥倖的徐鳳年徹底絕望了。
所以說徐鳳年完全有理由對大柱國有怨氣,除了忘了安排高手當扈從外,不但不跟他說行走江湖莫要懷璧的淺顯道理,還慫恿著徐鳳年說:「兒啊,出門在外,首要功夫就是保命,喏,這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烏夔寶甲穿上,這隻由冰蠶嘔血吐出的絲線打造的手套也戴上,這裡還有三四本類似武當鎮教用的《上清紫陽訣》的絕世秘籍,都拿上,好貨啊,你丟任何一本到江湖上,就能引發一場腥風血雨,你抽空練一練,說不定明天就是高手了,瞧瞧,爹可是真心疼你呢。
把銀票都揣上,你腰間那幾枚吊玉佩也值好幾百兩黃金,沒錢了就找家當鋪賣掉,吃香喝辣不成問題。」
一開始徐鳳年還覺得的確不錯,這樣的遊歷就是一片坦途啊,不擔憂花錢如流水,勾搭一下各地風韻迥異的美人,結識一下名頭震天的豪傑,跟武林中響噹噹的大俠稱兄道弟一下,想想就樂和。
可後來才他娘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一頭任人宰割的大肥羊,誰見誰愛,誰見誰撲,這你個王八驢屁股的,到後來,那些秘籍唯一的用處就是撕下來用來擦屁股了。
僅剩半本橫看豎看斜著看都如天書的《吞金寶籙》,總算派上用場,在歸途中遇上了比任何一位陵州花魁還美的白狐兒臉,他識貨,答應收下半部《吞金寶籙》,護送他回陵州。
那小半年徐鳳年好不容易碰上個沒啥歹念的真正高手,千方百計地討好,無奈何白狐兒臉對他愛理不理,連走路都要刻意拉開一大段距離,除非遇到不開眼的攔路劫匪,否則絕不廢話。
徐鳳年走入馬廄里,給跛馬拿了一捧馬草,輕嘆道:「紅兔啊紅兔,要是被二姐看到好好一匹汗血寶馬被折磨成這德行,難保不會給我板栗吃。」
這三年,一鷹一馬,外加一個所幸沒那麼老眼昏花的老僕,就是他的全部了。
徐鳳年餵了一會兒馬,想到府上密探傳來消息說白狐兒臉還逗留在城內,就準備出了王府找點久違的樂子。
這個傢伙在他落魄的時候時不時會刺他一句,「你若是公子哥世家子,我就是娘們。」徐鳳年沒理由不去顯擺顯擺。
以前吧,只覺得仗著老爹的徐字大王旗狐假虎威那是天經地義,現在還這麼認為,只是多了幾分珍惜,畢竟過了兩年多生不如死的悲苦日子,才知這世道的柴米油鹽不便宜啊。
老黃跟世子殿下培養出了默契,似乎知道是出去花天酒地,就搓了搓手,做了個喝酒的手勢。
徐鳳年會意地哈哈笑道:「放心,不會忘了請你喝最好最貴的花雕,走起!」
徐鳳年剛和老馬夫走出馬廄,就看到那位說是神仙都有人相信的老道士,不用猜,肯定這老騙子是來求自己說服弟弟去龍虎山學藝了。
十二年前就是徐鳳年放狗咬這老道的,由於娘親生前信佛的緣故,不信天命這套玩意的世子殿下對僧侶還算尊敬,但一看到街上的算命術士,必定砸爛攤子,這龍虎山老道也算時運不濟。
當年不修邊幅一身虱子的老道士過了第一關,還差點一個沒把持住破了童子身,那一次相逢的開頭很不愉快,但結尾還算馬虎。
兒童徐鳳年臨別私下不忘語重心長地教訓龍虎山老祖宗,「老頭,要騙人騙錢,你怎麼也得舍下本錢弄一套像樣的衣物,那些神仙志怪小說上的道教天師,可都是黃冠道袍一個嗝屁就會立馬羽化登仙台的高人裝束,你就不學學?下次你還這樣來王府,我照樣放狗咬你!」
看來姓趙的老道是學乖了,果真換上嶄新得體的道袍,頭頂衝天黃冠,還添加了一柄古樸桃木劍,平時走哪裡,都是前半生行走江湖所享受不到的尊敬眼神,這讓平時在山上對著數十年不變的幾張死板臉孔的老道士十分受用。
徐鳳年沒大沒小地摟過老道的肩膀,輕聲奸詐道:「牛鼻子老道,我弟弟去龍虎山那是好事,但你們龍虎山跟我爹結下這份天大善緣,你就沒點什麼表示表示?否則我弟去武當山學藝不一樣是學藝,憑啥繞遠路去你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武當山的風景可好得很,我還能隔三岔五去探望一番。」
老道士一臉為難,環視一周見沒人,這才悄悄地摸進懷裡,掏出一本陳舊泛黃的古籍,不舍道:「這本《乘龍劍譜》……」
不承想徐鳳年當場翻臉,正眼都不瞧一眼那啥劍譜,抬手指了指聽潮亭方向,唾棄道:「直娘賊,趙牛鼻子,你也忒不上道了,要秘籍,不管是練內功還是耍兵器的,我需要去別的地兒?你也不嫌丟人現眼。」
同樣是活了六七十年的老頭子,老黃就很有眼力見兒和悟性嘛,跟著世子殿下一起撇嘴笑。
老道這才記起王府內有一座「武庫」之稱的聽潮亭,恍然,一臉尷尬,縮回手,難為情道:「那當如何是好?」
徐鳳年壓低聲音道:「龍虎山有沒有俊俏的年輕道姑?年紀再大點也無妨,但別超過三十五,再大,就是老了,保養再好,想必肯定沒了徐娘半老的滋味與風情。」
老道驚訝地啊了一聲。
徐鳳年一挑眉頭,質問道:「咋了,沒有啊還是不樂意啊?」
老道士看似天人交戰一番其實不過幾個眨眼工夫,就悄聲道:「有倒是有,可都是我師兄弟的徒子徒孫,貧道我收徒歷來是寧缺毋濫,以至於我這一脈弟子極少。不過嘛,既然世子有想法鑽研道學,貧道當然不介意引薦一兩位後輩女弟子。」
徐鳳年一拍老道肩膀,豎起大拇指,「上道。」
老道士開始默念《三五都功籙》贖罪,心中念叨著,「祖師爺莫怪罪,貧道這可都是為了龍虎山的千年大計啊。」
隨即龍虎山尊為三大天師之一的老道焦急道:「收徒得挑吉時,今日若再不起身趕往龍虎山,可就要錯過了,這對小王爺也不妥當。」
徐鳳年皺眉道:「得馬上?」
趙天師沉重點頭道:「馬上!」
本想帶著弟弟抽空去狩獵一次的徐鳳年深呼吸一下,吩咐老黃先去府外街上候著,帶著那位咋看咋不像天師的牛鼻子老道去找心愛弟弟徐龍象,離了馬廄百步,老道士有意無意扭頭看了眼待在馬廄邊上憨笑的老馬夫,原先凝重的腳步終於輕盈了幾分。
徐鳳年來到弟弟院落,好氣又好笑地發現這小子又蹲在地上看螞蟻了,走過去拍了拍腦袋,直截了當道:「別看了,龍虎山那兒螞蟻更大,去那兒看去,早點學藝下山,給哥帶一行囊的野山楂,聽到沒?」
傻子小王爺站起身,重重點頭,又笑了,當然少不得又流口水了。
老道士瞠目結舌,這天大的難事就這麼輕輕鬆鬆搞定了?當日那位曾經一手將整個江湖倒騰得天翻地覆的大柱國可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說服這個徒弟。
徐鳳年一邊擦口水一邊笑罵道:「傻黃蠻。喏,看到沒,這位以後就是你師父了,到了龍虎山,打誰都可以,這老頭別打就是了。如果誰敢欺負你罵你是傻子,你就照死里打,打不過就讓師父寫信來,哥帶著咱北涼鐵騎奔襲兩千里殺上龍虎山,去他娘的道門正統!記住了,別被人欺負!這世上,只有我們兄弟和兩個姐姐欺負別人的份!」
徐龍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老道士則聽得心驚肉跳。
有徐鳳年出馬,徐龍象沒有任何抗拒,王府更沒有拖泥帶水,由義子齊當國領頭,四十位精銳鐵騎護送,暗中還有數位北涼王府豢養的能人異士盯著,加上一位龍虎山天師,想來也沒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離別在即,世子徐鳳年站在弟弟面前,輕聲道:「傻黃蠻,以後哥可就沒辦法幫你擦口水了。但哥答應你,還會接著幫你找天下第一美女做婆娘,她不願意,綁也要綁進洞房。」
被老天爺眷顧得了龍象之力的少年痴笨,心竅不開,卻不意味著沒有任何感情,相反,某方面,格外的強烈,比如對待這世上除了娘以外第二個會替他擦口水的哥哥。
十四歲那年,徐鳳年闖下滔天大禍,一向對子女不打不罵的大柱國差點拿出鐵鞭朝最心疼的兒子身上抽下去,無人敢勸無人敢攔,是傻黃蠻死死護在了哥哥身前,寸步不讓。
徐鳳年紅了眼睛,轉頭對老道士一字一頓說道:「趙牛鼻子,我說過,別讓誰欺負黃蠻。我徐鳳年雖是個無良的紈絝子弟,手無縛雞之力,但後果怎樣,你應該明白。」
老道士訕訕一笑,苦笑著點點頭。
隊伍逐漸遠行,徐鳳年和父親徐驍都沒有一路送行出城。
徐鳳年找到站在玉石獅子旁的老黃,輕笑道:「今天沒喝酒的心情嘍,晚些時候?」
老僕笑得很淳樸很燦爛,一張老臉像只有出了遠門到了荒郊才能瞅見的大片蘆葦叢,可能談不上旖旎或者壯闊,卻有著自己的情懷,如一罈子塵封許多許多年的老酒。
龍門客棧來了位絕代風華的美人,成了這兩日陵州城僅次於世子殿下遊歷歸來的重大消息。
前去獵艷的人差點踏破了客棧門檻,生意可謂火爆。每當那位果然絕色的美人出房進餐就食時,更是擠滿了為了一睹芳澤的浪蕩子。一開始只是年輕的紈絝子弟參與其中,後來上了年紀在床鋪上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富賈也來欣賞美色,一致大嘆秀色可餐。
好事者都說這位姑娘比陵州頭號花魁魚幼薇魚娘子還要動人幾分,一些個走出過陵州見過世面的老爺也都說這輩子沒見過如此嬌艷的女子,更有才子砸下重金擠破腦袋進了客棧佔據好位置,抿一口酒,懷著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念頭,在桌上攤開宣紙臨摹作畫。
那位來自外地的美人不動聲色,將所有人視若無物,喝只喝陵州最好的陳年花雕,進食則細嚼慢咽,但不如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含蓄,別有風情,只是桌上擱著的兩柄長短不一的刀,讓不少心懷不軌的登徒子知難而退。
哪有良家閨女單獨出門並且佩刀的,而且還是兩把?
越是嬌艷出奇的花朵,越不容易採摘,這是身為膏粱子弟必須有的覺悟,也是常年為惡鄉里琢磨出來的道理,就像那北涼王府上的兩位郡主,誰敢多瞧一眼,不怕被挖出眼珠子啊?
陵州紈絝班頭徐世子早就說過了,大家一起出來混紈絝這一行,沒老百姓想的那麼容易,也講究鼠洞蛇路和規矩門路,得對得起肩膀上那顆腦袋,腦袋不是用來拉屎的,屁股才是。
所以陵州紈絝走出去鄰近州郡,尤其自豪,瞧不起當地的富家官宦子弟,總是喜歡自誇有家世有銀子還他娘的有頭腦。
既然世子殿下回城了,那麼美人現世,世子殿下的風姿身影還遠嗎?
答案跟預料的有些出入,可恨可敬的世子殿下這次踩點比眾人想象中要晚了三天,但終歸是來了。他一出現,所有人都自覺地離開客棧,廢話,跟世子殿下搶姑娘搶花魁,哪個傢伙沒有付出過血的代價?
隔壁登州的唐公子家世夠深厚了吧,有個正三品的老爹不說,朝中還有個從二品光祿大夫的爺爺,不自量力跟咱們世子殿下搶魚花魁,這不就斷了條胳膊回登州,事後聽說當登州牧的老爹還親自登門謝罪,結果王府大門都沒讓進,世子殿下發話了,就一字,滾!客棧一下子空蕩蕩,外頭門可羅雀,但掌柜的還是堆著諂媚笑臉,雙手奉上珍藏多年的最好花雕,說是斗膽給世子殿下接風洗塵。
親爹啊,以往喝酒從不給半文錢的世子殿下轉性了,一下子打賞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
掌柜一溜煙躲在櫃檯後面,雙手顫抖地捧著銀票,他絕不擔心世子殿下只是在美人面前裝豪爽,因為出了世子口袋的銀子還真沒聽說過要回去一分一毫的,絕對是覆水不收的王家氣派。
大體來說,陵州城驚懼世子殿下半點不假,可無法無天鬧騰了這麼多年,沒誰要死要活鬧上吊跳河的。
例如那些個有幸被「請」進北涼王府的小娘子,事後都說只是與世子殿下賞景一番,留下了兜肚之類的貼身物,最多揉捏一下,並沒有被迫做那雲雨之事。
起先無人相信,後來有幾位貌美處子出府以後驗身,才知道所言不假,這使得某些性子放浪的女子,都暗暗惱恨為何世子殿下不將自己擄進王府,是自己姿色不夠嗎?
徐鳳年坐在白狐兒臉對面,親自啟封了花雕,酒香瞬間瀰漫,自作多情地端了一碗過去,人家卻沒有去接。
徐鳳年放下后啞然笑道:「放心,我是做過下蒙汗藥的勾當,但知道你是內力深厚的高手,就不自取其辱了,往常可能要試一試,我今天就只帶了老黃,還怕你拿綉冬和春雷敲我腦袋呢。再說了,我又沒斷袖之癖龍陽之好,你怕個屁?
難不成擔心我奪你的兩柄刀,那也太小瞧我了吧?」
白狐兒臉微微一笑,終於拿起酒碗,輕輕喝了一口,僅僅是這幾個再普通不過的細微動作,差點就讓閱美無數的徐鳳年晃了眼,恨不得捶胸頓足問蒼天為啥這樣的美人是男子啊。
白狐兒臉的聲音軟糯悅耳,道:「能把魔門寶典《吞金寶籙》隨手送人的,的確不像是會垂涎綉冬春雷二刀的人。」
徐鳳年補充道:「不是『不像』,是『不是』。」
從偶然相逢到勉強相識的一路五個月時間裡,白狐兒臉其實一直惜言如金,只比啞巴好上一些,不像今天這麼願意搭話。
記得那時張嘴第一句話便是晴天霹靂,「我是男兒身」,起先徐鳳年不信,但相處久了,花叢老手的世子殿下不得不信了這個。
因為白狐兒臉話雖不多,但習慣言出必行,例如殺那劫徑的匪人,說全殺了絕不剩下一個半死的。說得了秘籍要護送徐鳳年進陵州城,即便他完全可以反悔,一走了之,但仍然跟到了陵州。
再就是白狐兒臉給人的感覺,的確不是一個娘們,喝酒跟喝水一般,殺人如拾草芥,徐鳳年相信直覺,最先實在受不了白狐兒臉居高臨下的眼神,信誓旦旦道:「老子是公子哥,大紈絝,不是你眼中的叫花!」
白狐兒臉就輕淡地回應了一句毛骨悚然的話語,「我不騙人,但也不喜歡別人騙我,你若騙我,我進了陵州,殺你之後將《吞金寶籙》放在你屍體上。」
徐鳳年一路上都想這白狐兒臉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是個漂亮到沒個邊際的瘋子,是個漂亮到沒個邊際還武功深不可測喜歡玩刀的瘋子。
關鍵他還是個男人。
徐鳳年心碎了。
說好了的,要給傻黃蠻娶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婦,如果是個娘們,多簡單的事,到了他的地盤,就是天下十大高手,也得乖乖留下。
現在只希望在弟弟下山之前去會一會那江湖上傳得有板有眼的消息,只求那四個號稱天下四大美女的姐姐們不要愧對名號。給弟弟一個,自己留兩個,剩下一個就讓偌大一個江湖去爭搶好了。
白狐兒臉一手端碗,一手摩挲著一柄綉冬刀。
刀是九長九短十八般兵器中公認的九短之首,習劍的比較聰明,懶得爭什麼九短之首,直接給自己套了一個兵中之皇的名頭。
綉冬刀長三尺二寸,柄長兩寸半,精美絕倫,相較造型樸拙的春雷要更美觀好看,很符合世子殿下的審美,他在陵州出行的時候,就喜歡去武庫挑把順眼好看的佩劍懸在腰間。對於綉冬刀,他估摸著重量大概在兩斤左右,但白狐兒臉某次心情好的時候透露綉冬刀重十斤九兩。
徐鳳年沒啥大優點,出身北涼王府,小時候天天在武庫聽潮亭中爬上爬下,就是見過世面,一下子就信了,至於狹窄短小的春雷刀,從未出鞘,白狐兒臉也從未言語提及,對徐鳳年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徐鳳年舉杯道:「我敬你。」
白狐兒臉不易察覺地撇頭,角度十分輕微,但徐鳳年知道這表示白狐兒臉在詢問,於是笑著回答道:「不是謝你送我回陵州,這不是恩情,半部《吞金寶籙》送你,兩清了。但你讓我確定這世上確實有單槍匹馬掀翻百人悍匪的高手,否則我三年苦日子就真白熬了。」
白狐兒臉繼續保持那個角度。幾乎能夠過目不忘的徐鳳年是個不笨的人,再度主動解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王府里肯定有像你這樣的高手,而且註定不止一兩個,但從來沒人在我面前露上幾手,大概是徐驍叮囑過吧,這就導致我以前一直懷疑飛檐走壁踏雪無痕是不是江湖人士的吹牛皮。」
白狐兒臉低頭喝了一口酒。
徐鳳年微笑道:「說吧,等我來找你,想讓我做什麼。」
被他戲謔稱作天下第一美人的白狐兒臉破天荒露出一個笑容,很符合他風格地開門見山道:「我想進入聽潮亭,閱盡天下半數的武學秘典。」
徐鳳年錯愕道:「你要做什麼?學武不枯燥無趣嗎,我當年就是死活都不肯學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說不定一生都沒的喘息偷閑,哪有做遊手好閒的紈絝來得舒坦。」
白狐兒臉嘴角微微翹起,不發一語,顯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徐鳳年皺眉道:「就為了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白狐兒臉望向橫在桌上的春雷刀,輕輕搖頭。
徐鳳年追問道:「難不成跟人搶女人,暫時搶不過,就想變厲害些?」
白狐兒臉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徐鳳年,就跟看白痴一般。
徐鳳年沒轍了,乾脆閉嘴喝悶酒,沒忘讓掌柜給隨行的老黃溫了兩壺最好最貴的黃酒,老黃姓黃,也只愛喝黃酒。怪人怪脾氣,跟白狐兒臉一個死德行,可老黃咋就不跟白狐兒臉一樣是高手哩,一想到這個,徐鳳年就更大口喝酒了。
白狐兒臉緩緩開口道:「我想殺四個人。」
徐鳳年愣了,「以你的超卓身手,都很難?」
白狐兒臉眼神又古怪了,徐鳳年立即知道自己又白痴了,自嘲道:「好吧,那他們就是天下十大高手了。」
白狐兒臉望向窗外,神情落寞,一如清秋時節,襯景,「差不離了,兩位是一品高手,就是你嘴裡的十大高手,還有兩位,大概還要厲害一些,但四人中半數都不是你們離陽王朝的人。」
徐鳳年一拍大腿道:「白狐兒臉,你牛啊,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好漢。」
不小心泄露了天機,徐鳳年心想不妙,但聽到「白狐兒臉」綽號的美人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討厭,還覺得有趣。
徐鳳年試探性地問道:「聽潮亭不是想進就進的,自我記事起,幾乎每一年都有所謂的江湖好漢飛蛾撲火,然後被拋屍荒野,我都親眼看到過幾次,死相凄慘。但我可以先答應你,等你進了王府,你看完一本我就去幫你拿出第二本,直到你看完。如果,我是說如果,徐驍答應,你可以直接待在聽潮亭。前提是你不討厭那幾位如行屍走肉一樣的守閣奴,嘿,他們可沒我如此英俊風趣。」
白狐兒臉狹長的桃花眸流露出異彩,直直望向徐鳳年,不言而喻:徐叫花,提條件吧。
徐鳳年忐忑道:「就一個條件,告訴我你的名字。」
白狐兒臉歪著腦袋,想了想,輕輕道:「南宮僕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