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蓮花峰騎牛問道,武帝城豎劍留語
武帝城豎劍留語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如果被徐鳳年聽到老爹和師父的講述,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老黃以後取劍招的名字多用點心,三劍出鞘便是三斤,那四劍就是四斤了?當下徐鳳年最想問一問老黃那紫檀劍匣里到底有幾個格子,放了幾把劍。大戰迅速落幕,出人意料,這讓原本就沒看過癮的世子殿下更覺得乏味不甘,心想老魁啊老黃啊你們倆好漢別心疼王府建築,儘管拆便是,拆了又不要你們賠不是?
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徐鳳年總不能衝上去哭著嚷著求兩位高手繼續鬥法。刀劍無眼,生死自負啊。事後經過內行解釋,世子殿下才知道那一場戰役,背匣老黃最終使出了三柄劍,共計用了六招。絕沒有說書先生在茶樓滿嘴唾沫所說的那般,兩位蓋世高手對決必定是幾天幾夜的昏天暗地,總之不驚天地,不泣鬼神。
這時,帶刀老魁坐在破敗不堪只留台基的涼亭內,雙刀插地,臉色紅潤,白髮蒼茫,搖頭道:「今天先不打了。」
矮小瘦弱的老黃背匣站在長堤上,搓了搓手,然後雙手插入袖口。但在大多數參與觀戰的旁人心中,都是荒誕至極,這幾棍子打下去都打不出個屁的老馬夫,還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便唬人啊。徐鳳年無疑最受震撼,他哪裡知道當年正是老黃一手將那老魁打入湖底。若非如此,大柱國徐驍會放心最疼愛的兒子去遊歷顛簸六千里?次次命懸一線卻始終保住小命?
坐在地上的老魁朝徐鳳年喊道:「那娃兒,給爺爺來點酒肉!吃飽喝足了再與黃老九大戰個五百回合!誰輸誰去湖底待著!」
徐鳳年老遠就聽到老魁的豪邁嗓門,猶豫了許久,還是跑去讓府上管事的去準備豐盛伙食,專門弄了整隻烤乳豬放在超大號的大食盒中,徐鳳年扛著往長堤上跑。腳步越來越慢,經過馬夫老黃身邊的時候丟了個眼神,正幽怨世子殿下忘了賞一兩壺龍岩沉缸的老僕,揉了揉臉頰,示意沒事,徐鳳年這才壯著膽上前,將食盒放在老魁眼前的地面上。剛才管事沒忘記給世子殿下捎帶了幾根脆嫩黃瓜,老魁也不客氣,撕下一條豬腿就塞進嘴中,滿嘴油膩,吃了十多年腥土味的活鯉,丈余身高的老魁顯然很中意這烹飪考究的乳豬。
徐鳳年蹲在他面前,緩緩地啃著黃瓜,琢磨著弄個感人肺腑的開場白,畢竟十幾年交情擺在那裡,總得好好利用。以前入水看老魁那感覺是兩人在陰間對視,不像現在總算到了陽間,得謀划謀划,否則心驚膽戰地冒著風險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要是還白忙活,不符合世子殿下給予他人滴水之恩必須索要湧泉相報的行事風格。
不等眼珠子偷偷轉悠的徐鳳年打完小算盤,那老魁直截了當道:「當年是北涼王耍計,黃老九出力,才把爺爺我弄到湖底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今天你把我救出來,那就扯平,我也就跟黃老九過過招,把他五把破劍弄成四把,至於北涼王府,爺爺發發善心,不拆。娃娃你別指望爺爺給你報個卵的恩!」
乾瞪眼的徐鳳年心想娘咧,碰上臉皮厚度相當的對手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老爺爺,府上有酒有肉,還有老黃陪你打架,要不就留下?」
老魁嗤笑道:「天底下高手多的是,等破去黃老九的劍九,爺爺還要去那武帝城,打敗了那天下第二,爺爺不是天下第一是什麼?!一座小小王府,不入爺爺的眼。」
摘了紫檀劍匣墊屁股坐著的老黃正往嘴裡放一棵小草,細細地咀嚼著,學世子殿下猛翻白眼。徐鳳年一臉尷尬,與老魁這等殺人如砍瓜切菜的英雄好漢打交道,委實沒個經驗,不知如何下嘴。手中最後一根黃瓜被老魁搶去,一口咬去半截,呸了幾聲,丟進湖裡,重新對付一隻豬蹄的老魁怒目看向徐鳳年道:「這淡出鳥來的玩意,娃娃你也吃?」
被噴了一臉唾沫的徐鳳年提起袖子胡亂抹去,試探性地問道:「老爺爺能不能幫我教訓一個人,是武當山的一位師叔祖,高手!」
老魁想了想,點頭道:「這些年承你的情,多少嘗到點熟物,可你若提更多的要求,爺爺非揍你個豬頭,但要去打打殺殺,爺爺樂意。等我先敗了黃老九,立即動身!」
老黃又很不給面子地歪了歪嘴,叼著已經被嚼去草葉的草根,那張老臉上滿是譏笑。
老魁怒喝道:「黃老九,不服?不服重新打過!」
老黃乾脆掉轉身體,背對著老魁,眼不見心不煩。捂住耳朵的徐鳳年一陣頭疼,若不是老魁應承下來要去武當山教訓那倒騎青牛的渾蛋道士,他非要讓老黃再把這不識趣的老傢伙打入湖底,這輩子除了那些投湖自盡的下人僕役,是別指望再見到活人了。
徐鳳年輕輕地咦了一聲,既然老黃身手神通如此彪悍,那為何捨近求遠,直接帶著背劍匣的老黃殺上武當山豈不簡單省事?何必看老魁的臉色,聽他的咆哮。徐鳳年權衡利弊,臉色陰晴不定。
那老魁相貌粗獷,心思卻細膩如發,一整隻乳豬連肉帶骨都進了肚子,拍拍肚子,心滿意足,嘿嘿道:「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轉,爺爺就知道你在動歪念頭,咋的,想讓黃老九重新把我弄湖底去?實話告訴你,請佛容易送佛難,當年若非中了李元嬰那廝的奸計,即便沒打過黃老九,爺爺也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湖底四顆鐵球八千斤,雙刀被澆築其中兩顆,這才困住了爺爺。現在雙刀在手,天下我有,哇哈哈,娃娃你怕是不怕?」
又被咆哮的世子殿下擠出個笑臉,念叨著,「哪能呢,鳳年對老爺爺的敬佩可是如大江東流,如星垂平野。」
老魁似笑非笑道:「娃娃倒是與那徐屠夫不太一樣,更對我胃口。給爺爺安排一處舒適的屋子,再弄整桌子的酒肉。」
徐鳳年起身道:「這是小事。」
老黃吐出草根,道:「不打了?」
老魁猖狂道:「急個鳥,遲些有你打的。」
老黃提起劍匣背上,平淡道:「不打就算了,我馬上要去武帝城取回『黃廬』。」
老魁驚愕道:「當真?」
老黃點點頭。
老魁喟然長嘆,搖頭苦笑道:「那就不打了,浪費爺爺氣力。」
徐鳳年聽得雲里霧裡。
將體型巨大甚至超過九尺身高袁左宗的老魁安排到一個院子,徐鳳年來到馬廄,見老黃背著劍匣布囊,又在與棗紅馬嘮嗑,似乎在告別。徐鳳年訝異道:「老黃,咋回事?」
老馬夫輕聲道:「這些年就是盯著湖底的楚狂奴,既然他被少爺放了出來,也就沒老黃的事了,當年敗給老怪物王仙芝一招,在武帝城那邊留了把『黃廬』劍,這些年總放不下,尋思著去討要回來。」
徐鳳年苦澀道:「就是插在武帝城城牆上那把巨劍?十大名劍排第四的『黃廬』?」
老黃嘿嘿一笑,點頭。
武帝城位於東海崖邊,城主王仙芝年近一百,卻成名足足八十年,是當之無愧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年輕出道便不以攜帶任何兵器著稱,與人交鋒,從來只是單手。二十五歲便晉陞絕世高手行列,四十歲挑戰那一輩的劍神李淳罡,硬生生以雙指折去削鐵如泥的「木牛馬」,一時間名動四海,風頭無兩。
王仙芝明明具備天下第一傲視群雄的資格,卻以天下第二自居,這使得武林江湖上膾炙人口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一,榜首第一的寶座空懸二十年矣。近五十年,出了兩個用劍的絕頂高手,新劍神鄧太阿,拎一桃花枝,求敗卻不敗,與王仙芝交手三次,不勝也不輸,位列超一流高手第三。另外一個卻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知是西蜀人,無名小卒的劍匠出身,鑄劍三十年後自悟劍道,單槍匹馬行走江湖,收集天下名劍入劍匣,為世人所知的只是與人打了一場,便蜚聲海內。雖輸了,並且被留下了一柄劍插在城頭,卻沒有讓人懷疑這神秘劍士是不是雖敗猶榮,因為他輸給了老而彌堅的武帝城城主王仙芝。
誰能想象如此一劍動四十州的劍士,卻在北涼王府做了名馬夫,終日與馬匹說話聊天,至多就是跟世子殿下討要一壺黃酒解解饞。所以老魁一聽說黃老九重返武帝城挑戰王仙芝,便知十幾年前打不過黃老九,如今也一樣。
手沒閑著拿了根黃瓜的徐鳳年苦笑道:「老黃,你給我說說,這劍匣里有幾把劍?全天下人都在猜哩。」
因為在馬廄躺了會兒,頭上粘上幾根馬草的老黃撓撓頭道:「劍匣三層六格,原先有天下十大名劍里的六把,這會兒才五把。」
徐鳳年無言以對。老黃,你高手啊,敢不敢再高一點?
老黃憨憨道:「若少爺想要耍劍,俺留下三四把便是。」
徐鳳年搖頭道:「不了,少爺巴不得你背上百兒八十把劍,把那王仙芝捅成馬蜂窩,以後出門調戲江湖上的俠女,我也有面子,說跟老黃你一起偷過雞鴨。
是不是這個理,老黃?」
老黃咧嘴傻笑。沒門牙的老黃,真是可愛啊。咋就會是那比高手還高出十萬八千里的劍九?徐鳳年想不通,就乾脆不去想了。讓下人準備了一壺龍岩沉缸黃酒,牽了匹劣馬過來,徐鳳年親自牽過韁繩,送行到王府外后,還塞了幾張小面額的銀票給老黃,老黃沒拒絕,說:「少爺回吧,俺認識路。」
徐鳳年沒有答應,說:「起碼送到城門不是?」
馬是劣馬,不是世子殿下小氣吝嗇,只不過那五花馬也好,更罕見珍貴的汗血寶馬也罷,都不符合出門在外堅決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老黃也不會真的去騎馬,徐鳳年只是替他找個說話的伴。銀票五六百兩,是給老黃買酒喝的,老黃鐘情黃酒,真不知道是因為姓黃才愛喝,還是鍾情黃酒才姓黃,老黃身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秘密,可在徐鳳年眼中,老黃就是那個背著自己艱難前行的老馬夫而已,黃劍九是很其次的,這是心裡話,卻不敢說出口,怕顯得矯情。
從北涼王府到陵州主城門,再遠也有個盡頭。城門校尉見世子殿下臉色沉重,不敢上前諂媚,只是趕緊將排隊出城的人都驅趕到一邊,讓出了空蕩的城門。
為老黃牽馬的徐鳳年站在內城門牆下,遞過韁繩給老馬夫,感傷道:「就到這裡,不送了。老黃,與我這種井底之蛙的紈絝相處,是不是很無趣?」
老黃搖頭凝視著世子殿下那張年輕英俊的臉龐,樂呵呵道:「有趣得很,真的,老黃不會拍馬屁,少爺不也常說俺說話實誠嗎。」
徐鳳年微微一笑。
老黃掏出一沓絹帛,以木炭作畫,繪有劍勢,每一幅字不多,就兩個,從劍一,劍二,到劍九,歪歪扭扭,蚯蚓爬泥一般,遞給徐鳳年,道:「少爺收著,以後見著有靈氣的娃,就替老黃收個徒弟,上街搶黃花閨女也妥當些。」
徐鳳年小心翼翼地收下。
老黃想了想,一臉為難道:「少爺,老黃沒啥文化,不會取劍名,只會九招,從劍一到劍九,前八劍都被江湖人士自作主張弄了個名字,俺聽著總不舒服,渾身不得勁,少爺你給想個唄?」
徐鳳年哭笑不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咱倆走了六千里路,就叫六千里?你要不覺得俗、沒氣勢,就用這個。」
老黃伸出大拇指,贊道:「有氣勢!到時候俺到了武帝城,報上這頂呱呱的劍名,指不定王仙芝都要羨慕得緊呢。」
老黃終究還是牽著馬,腰間懸著壺走了。
徐鳳年登上牆頭,看著老黃的孤單身影,扯開嗓子喊道:「老黃,若半路上想喝黃酒了,花光了銀兩買不起,回來就是,我給你留著!」
背匣牽馬老僕駐足轉身,深深望了眼徐鳳年,喊了聲兩人的共同口頭禪「風緊,扯呼」,然後滑稽可愛又傻乎乎地跑路了。
劍九。
六千里。
徐鳳年帶著一隊驍騎回府,來到老魁住下的院落,一進屋就看到滿桌子的佳肴,一看就是個無肉不歡無酒不暢的傢伙。老魁身形如小山,即便坐著也氣焰驚人,何況還有兩條鎖鏈兩柄刀,下人都躲在院中不敢靠近。老魁見到徐鳳年,劈頭問道:「娃娃,黃老九去跟武帝城那王老仙掰命了?」
神情落寞的徐鳳年點了點頭,坐在白髮如雪的老魁對面凳子上,一言不發。
老武夫笑道:「小娃娃,不承想你還是個念舊的主子,這一點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徐驍這屠夫詭計多端不說,還道貌岸然、口蜜腹劍,共患難可以,若想同富貴,就是扯你娘的卵了。嘿,小娃娃,生氣了?就憑你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打架不成?沒了黃老九,除非北涼王府把剩餘幾位躲躲藏藏的高手都喊出來,才能與爺爺一戰。」
徐鳳年撇嘴嘀咕道:「老黃不在了,你才敢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老魁耳朵靈光,卻不生氣,洒然道:「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沒啥好丟人的,黃老九劍術造詣直追那個沒事喜歡拿著桃花枝作怪的鄧太阿。天下學劍人何其多,便是那吳家劍冢,近三十年也沒能出一個能讓王老仙雙手一戰的劍客,爺爺我輸給黃老九心服口服,自打我出生起,用劍的,除了鄧太阿與王老仙打成平手,也就黃老九略輸一籌了,全天下,一雙手數得過來。」
老人這番話,讓徐鳳年多了幾分好感,覺得高手不愧是高手,瞧瞧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難怪世間高手就那麼一小撮,本公子成不了高手那是極其的情有可原嘛。可徐鳳年才剛有點佩服,老魁一句話就讓無意間樹立起來的高人形象功虧一簣。
「娃娃,哪裡有寬敞點的茅房,這裡鑲金戴玉的馬桶,爺爺坐不慣,在湖底憋了這些年,拉屎放屁都不能求個痛快。你趕緊給爺爺找個風水寶地一瀉千里去,估摸著能讓幾里路外的人都聞到氣味,哈哈!」
看著嘴裡還塞著烤肉的老魁就想著去茅房熏人了,徐鳳年臉龐僵硬抽搐,起身喊了僕役領著鎖鏈巨刀拖地的老傢伙去茅廁,世子殿下自己趕緊腳底生風溜得遠遠的,一路上臭著臉不停地罵道高手你娘咧。
梧桐苑是徐鳳年長大的地方,因為古語有云,鳳非梧不止,凰非桐不棲。大柱國徐驍總喜歡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啊,當年你娘生你的時候,做了個鸞鳳入腹的夢,你是天生註定的大才啊,爹不疼你疼誰去?」
一開始徐鳳年還會反駁「那為啥沒世外高人說我骨骼清奇,是練武奇才」,徐驍就開解著說:「真正的高手都是在一個地方屁股紮根就不肯挪的主,你看那王仙芝還有吳家劍冢那些個老劍士,哪個沒事出來自稱是高手?出來混的都是江湖騙子,他們哪能瞧出我兒的天生異稟。」
徐鳳年耳朵起繭以後,就乾脆不理會這一茬,只覺得身為王朝唯一異姓王的世子,豪奴無數,就不需要自己捲袖管揍人了吧,可心底,還是有些艷羨那些風裡來雲里去飛檐走壁沒事就在城頭房頂比試的大俠好漢。至於現在,見識過了馬夫老黃和白髮老魁的通天手段,難免有丁點兒遺憾,聽說行走江湖屈指可數的幾對神仙眷侶,都是男的身手絕頂,女的閉月羞花,何曾聽說男的玉樹臨風,女的武功蓋世?等徐鳳年進了梧桐苑,這點黯淡心情就雲淡風輕了。名叫青鳥的大丫頭迎了上來,纏繞名貴蜀繡的纖柔手臂上停著那隻「六年鳳」矛隼,見到世子殿下,嫣然一笑道:「公子,紅薯已經暖好了床,綠蟻趴在棋墩上等公子與她坐隱爛柯呢。」徐鳳年伸手指逗了逗矛隼,笑著進屋,外屋早有兩位秀媚丫鬟替他摘去外衫。
梧桐苑的四等共計二十幾個丫鬟女婢原本都是類似「紅麝」「鸚哥」的文雅名字,可世子殿下遊歷歸來后,除了青鳥幸運些,其餘大多都被改了名字,連因為身有幽香一直最受殿下寵愛的大丫頭紅麝都無法倖免,被改成俗不可耐的「紅薯」,其餘還有更倒霉的,例如跟烈酒同名的「白乾」,最不幸的則是因為喜好黃衣裳就得了「黃瓜」稱呼的一個丫頭了。進了內屋,徐鳳年跳上床鑽進被窩,摟著一位二八妙齡的佳人,整條被子都是芬芳沁人,再過些時日,會更神奇,懷中丫頭只要走出門,就會惹來蜂蝶,她便是大丫頭紅薯。而擅長圍棋縱橫十九道的丫鬟叫綠蟻,號稱北涼王府的女國手,一些個精於手談的清客,碰上她都要頭疼,平常棋盤都是十七道,改十七為十九,是徐鳳年二姐的又一壯舉,在王朝內曾掀起軒然大波,最後被上陰學宮率先接納推崇,這才成為名士主流。
徐鳳年與綠蟻下了一局,心不在焉,自然輸得難看。他下棋其實不算差,連師父李義山都評點為「視野奇佳,惜於細微處布局,力有不逮」,別看這話聽著不像夸人,可從李義山嘴裡說出來卻是不小的殊榮。當然,若要說徐鳳年就是棋枰高手,也稱不上,真正的國手,當屬徐鳳年二姐徐渭熊,那才是讓所謂的木野狐名士自愧不如的強悍人物。
徐鳳年推掉早已收官的殘局,倒在床上,讓大丫頭紅薯揉著太陽穴,怔怔出神,二等丫鬟綠蟻見主子心情不佳,也不敢打擾,徐鳳年起身後說道:「你們都先出去,沒我允許,就是徐驍來了都不讓進。」
紅薯生得體態豐滿,肌膚白皙腴美,加上先天體香和舉止嫻雅,不刻意爭寵,反而最為得寵,她下床的時候,徐鳳年笑著拍了一下她臀部,她俏臉一紅,回眸一笑百媚生。
等丫鬟都離去,徐鳳年立即正襟危坐,從懷中掏出大概可以稱之為劍譜的錦帛,這可是老黃的畢生心血,徐鳳年再對武學沒興趣,也要鄭重對待,找出藏入床底一隻材質不詳的樞機盒。想要開啟盒子,必須一步不差挪動七十二個小格子,盒子堅硬非凡,便是刀砍劍劈,也別想得到裡面的東西,徐鳳年動作嫻熟,閉著眼都能打開這娘親的遺物,將劍譜放入,重新把盒子推進床底暗格,這才躺回大床。
徐鳳年估摸一下時分,那白髮老魁怎麼也應該蹲完茅廁,起床出了內室,自己套上錦繡衣衫,喊了聲「黃瓜」,那恨不得此生不再穿黃衣的丫鬟立即去別院拿來三根黃瓜,徐鳳年手裡拿了一根,腋下夾了兩根邊走邊啃。一開始挺擔心老魁院子方圓一里內都會臭不可聞,走近了才發現純屬多慮,王府的茅房準備香料無數,老魁就是拉屎跟耍刀一般霸道,也熏不到哪裡去。
老魁不僅拉完屎,還洗了個澡,換上一身乾淨衣裳,坐在台階上,低頭撫摸刀鋒,頭也不抬地問道:「娃娃,你還真是不怕?」
徐鳳年坐在他身邊,輕笑道:「老黃說你不僅是天下使刀的第一好手,一生不曾濫殺一人,所以我不怕。」
老魁哈哈大笑,搖頭道:「這話一半真一半假了,我不胡亂殺人不假,卻不是用刀最厲害的人。娃娃,你這張嘴,也忒油滑了,我不喜歡。」
徐鳳年嬉皮笑臉道:「只要姑娘喜歡我就成,老爺爺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反正揍了武當山的那隻烏龜,我們就分道揚鑣,不過老爺爺若還惦念王府的伙食,儘管留下來大吃大喝,歡迎至極。」
老人呵呵一笑,問道:「那武當山的師祖,大概幾品?」
徐鳳年想了想,道:「應該不高,只是輩分離譜,三十歲不到的武當山道士,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吧?何況江湖上也沒他的名號。」
老魁點頭恍然道:「哦,那應當是修大黃庭關的武當山掌教王重樓的小師弟,爺爺當年進入涼地有所耳聞,武學資質倒也平平,但專於道法大術,有些玄奇。」
徐鳳年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老爺爺打得過?」
老魁洒然道:「小娃娃,爺爺送你一句話,打不打得過,得打過了才知道不是?」
徐鳳年難免腹誹,「這話聽著豪氣干雲,可結果咋樣,不是在湖底待了十幾年。」
老魁拿刀板敲了一下徐鳳年的頭,「別以為爺爺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徐鳳年臉上堆著笑,嘿嘿道:「那咱們往那狗屁武當山鬧一鬧?」
老魁猛地起身,身影將徐鳳年整個人都籠罩其中,兩串鎖鏈鏗鏘作響,「鬧!」
武當山有兩池、四潭、九井、二十四深澗、三十六岩、八十一峰,五里一庵、十里宮,丹牆翠瓦望玲瓏,以玉柱峰上的太真宮為中心,八十一峰圍繞此峰此宮做垂首傾斜狀,形成著名的八十一峰朝大頂,千年來無數求仙道者歸隱武當,或坐忘懸崖,或隱於仙人棺,聽戛玉撞金梵音仙樂,看霧騰雲涌青山秀水,留下傳奇無數。
武當是前朝的道教聖地,穩壓龍虎山一頭,離陽王朝創立后,揚龍虎而壓武當,這才讓龍虎山成了道教祖庭。武當沉寂數百年,卻沒有人敢小覷了這座山的千年底蘊,現任掌教王重樓雖佔據十大高手一席位置,但傳說當年一記仙人指路破開了整條洶湧的滄浪江,以訛傳訛也好,誇大其詞也罷,終究都是位德高望重的道門老神仙。尤其當他修道教最晦澀最耗時的大黃庭關,更讓整座武當山有一種無聲勝有聲的綿長氣派。
兩百北涼鐵騎浩蕩而行。
一個魁梧老武夫身著黑袍,長刀拖地而奔,塵土飛揚,恍如山崩地裂。一行人直衝武當山門的「玄武當興」牌坊。為首的一騎竟然直接馬踏而上,穿過了牌坊,才勒住韁繩。百年江湖,膽敢如此藐視武林門派的,似乎只有那個讓老一輩江湖人談虎色變的徐人屠。虎父犬子嗎?騎於一匹北涼矯健軍馬之上的世子殿下徐鳳年自嘲地一笑,望向被這恢宏陣仗吸引來的一群道士,陰沉喊道:「給你們半個時辰,讓那騎青牛的滾出來!」
這幫武當山道士很為難,他們不是不知道山上有個輩分跟玉柱峰一般高的師叔祖喜歡倒騎青牛,可他們只是山腳玉清宮的普通祭酒道士,且不說勞駕不動那師叔祖,便是師叔祖好說話,跑到太真宮最快也需要足足半個時辰,來回便是一個時辰。來者氣勢洶洶,等得住?玉柱峰前後分別有大小蓮花峰兩座,大蓮花峰有十餘座洞天福地以供大家閉關修行,一側是峭壁的小蓮花峰則默認獨屬於一人。這人五歲被上一代武當掌教帶上山,收為閉關弟子,年幼便與這一代掌教王重樓變成了師兄弟。
武當山九宮十三觀,數千黃冠道士中絕大多數見到這位年輕人,都需畢恭畢敬地尊稱一聲師叔祖,更小點的,更要喊太上師叔祖。所幸這位年輕祖宗從未下山,只在進山時見過玄武當興牌坊,以後便再沒接近,遠望一眼都沒有,這二十多年大半時間不是在玉柱峰太清宮,就是在大小蓮花峰上倒騎青牛倒著冠,僥倖遇見過真面目的,回去都跟人說師叔祖脾氣極好,學問極深,風雅極妙。
山門這邊鬧哄哄的,小蓮花峰陡峭的山崖邊上的龜馱碑邊上,卻是安靜得很。
一位相貌清逸的年輕道士躺在石龜背上曬太陽,一招手,遠處吃草的一頭青牛走上前,牛角上懸挂有幾冊道藏古籍,他摘下一冊,剛要翻閱,略一掐指,跳下龜背,尋了根枯枝,在地上畫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臉色微變,不停地自言自語,最終重重嘆息。細緻地理了理道袍袖子的領口,翻身上牛,倒騎牛,角掛書,下了小蓮花峰,半吟半唱著:「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誰曳尾於途中,誰留骨於堂上……」
出了小蓮花峰,將青牛放了,小心翼翼地取下其中一卷封皮是《靈源大道歌》的道教典籍,邊走邊看,津津有味,直奔武當山腳。路上偶有道士駐足喊他師叔或者師叔祖,他都會笑著打個招呼,相當平易近人。眾人只覺得這位年輕前輩實在是勤懇,難怪掌教讚譽一句「天下武學和道統都將一肩當之」。卻不知這位口碑極好的師叔祖此時在兩眼放光看一本最為道學家不齒的艷情小說,只不過貼上了《靈源大道歌》的封面罷了。
道士翻來覆去就看一頁,因為捨不得,山上就這一本無上經典,還是當年跟那居心不良的世子殿下借的,臨近山腳,一頁顛來倒去看了數十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一臉浩然正氣道:「就算被你打得鼻青臉腫,這書,堅決不還!」
高坐駿馬上的徐鳳年一見到那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揚起馬鞭怒喝道:「騎牛的!再躲老子就帶人踏平太清宮,將你連同龜馱碑一起丟下小蓮花峰!」
武當山百年來最被寄予厚望的年輕道士畏畏縮縮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中,在離北涼鐵騎老遠的地方停下,打了個稽首,滿臉春風道:「小道見過世子殿下。」
這位師叔祖對徐鳳年客套行禮,眼睛卻始終停留在白髮黑袍的老魁身上。
武當山據說天下一半內功出玉柱,除了武當劍術極負盛名,內力修為也同樣十分注重,是內外兼修的典範。道士在大蓮花峰上見過不少同輩分的師兄,領略過內力臻於化境后的氣象,眼前使刀手法詭異的老人顯然如此,氣機綿延不絕。還未到而立之年的武當山師叔祖下意識地退了兩步,朝大有踏平武當山之勢的世子殿下拋了個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徐鳳年回丟過去一個,師叔祖再還一個眼神,如此反覆,看得旁人一臉茫然,不知兩位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最終,在玉清宮道士眼中無疑是師叔祖勝了,絕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宗師風采。眾人只見師叔祖轉身瀟洒前行,一身道不盡的出塵氣,而那面目可憎的世子殿下僅是帶著白髮老魁跟隨其後,拾級而上了武當山。祭酒道士們如釋重負,師叔祖就是師叔祖,沒說一句話便讓姓徐的紈絝妥協。只是道士們不知三人到了一處僻靜地方,他們心目中地位崇高僅次於仙人一指斷滄瀾的掌教的師叔祖,就被徐鳳年捲起袖管拳打腳踢了整整一炷香時間,只傳來師叔祖「打人別打臉,踢人別踢鳥」的哀求聲。
打完收工,做了個氣收丹田的把式,徐鳳年終於神清氣爽了,丟下一本艷情禁書,揚長而去,卻不是下山,而是帶著老魁登上懸於峭壁的凈樂宮。
這處殿宇最大的出奇在於有一座祈雨祭壇,仿北斗七星布局,道教典籍相傳武當山紫雲真人曾在此舉霞飛升。凈樂宮尋常不對外開放,一些個尋幽探僻的文人雅士都只能在宮外無功而返,只不過徐鳳年託大柱國老爹的福,可以帶著老魁大搖大擺地來到七星壇。山風凜冽,老魁盤膝而坐,衣袂獵獵,眯起眼睛,眺望遠峰雲海。腳步輕浮的徐鳳年站在帶刀老魁身後,這才穩住身形。他幾乎睜不開眼,只得坐下,恰好躲在老魁的身影中。
徐鳳年費勁喊道:「老爺爺,那小道士功力如何?」
老魁似乎有些納悶道:「武功倒是平平,似乎跟你是一路的憊懶貨,可惜了爹娘給他的那副上好骨骼。至於道法如何,也沒個試探法子,不知不知,想必不會太差,也不會太好,天下的難事大抵都逃不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路數,不肯吃苦,哪能成才。奇了怪了,武當山怎麼就相中了這塊材料,莫不是與禪宗的子孫叢林一般?想不通想不通。」
徐鳳年更納悶,問道:「這道法玄術,能當飯吃,還是能殺人?」
老魁想了想,笑道:「小子,你問錯人了。」
「可不能殺人。」武當山與掌教同輩分的年輕道士雙手插入道袍袖口,立於祭壇邊緣,卻不肯腳踏七星,笑著給出答案,瞧他身形,不似老魁不動如山,也不像徐鳳年那樣踉蹌狼狽,只是隨風晃動,一搖一擺,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風動我動,竟然有些天人合一的玄妙意味。
徐鳳年眼拙,沒看出門道,只是轉身死死盯著這個當年讓姐姐抱憾離開北涼的騎牛道士,陰沉問道:「洪洗象,你為何不肯下山,走過那玄武當興的牌坊?」
武當道教千年歷史上最年輕的祖師爺咧嘴笑了笑,一臉沒風範的羞赧,開口道:「五歲上山,八歲學了點讖緯皮毛,師父要我每日一小算,一月一中算,一年一大算,算何時能下山,何時需要在山上閉關,可自打我學了這學問,就沒一天不需要閉關的。」
徐鳳年哪裡會當真,譏笑道:「據說你師父臨終前專門給你定了條規矩,不成為天下第一,就不能下山?那你這輩子看來是都不用下山了。」
有個出塵名字的道士依然束手入袖,八風不動,呵呵笑道:「天下第一不假,可吃飯最多,讀書最多,都是第一,很多的,師父又沒說是武功第一,總有我下山的一天。」
徐鳳年艱難地起身,視線投往江南方向,輕輕道:「可那時候,人都老了。
再見面,白髮見白髮,有用嗎?」
洪洗象合上眼睛,沒有說話。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冷哼一聲,走出祭壇,與道士擦肩而過的時候微微駐足,問道:「你覺得我姐,如何?」
自打記事起就在這琉璃世界里捧黃庭,倒騎牛,看雲捲雲舒的道士,輕輕道:「最好。」
徐鳳年面無表情地走出凈樂宮,身後悍刀老魁若有所思。洪洗象等世子殿下走遠了,然後姿勢不雅地蹲著,雙手托著腮幫,怔怔出神,喃喃自語:「紅豆生南國,春來發枝冬凋敝,相思不如不相思。」
道士頭頂,十數只充滿靈氣的紅頂仙鶴盤旋鳴叫,將他襯托得宛如天上的仙人。他突然捂住肚子,愁眉苦臉道:「又餓了。」
下山時,老魁突然嘖嘖說道:「有點意思,那小牛鼻子道士有些道行。」
徐鳳年興緻不高,敷衍問道:「怎麼說?」
老魁不確定道:「那娃兒修的是無上天道。」
徐鳳年一聽到這道啊什麼的狗屁就頭疼,皺眉道:「玄而又玄空而又空的東西也有人往上面鑽牛角尖?不怕到頭來才發現竹籃打水?」
老魁放聲笑道:「我也不喜歡這些摸不著頭腦的玩意。」
徐鳳年到了山腳牌坊,不理睬那些祭酒道士的卑躬屈膝,抬頭回望了山上一眼,罵道:「這隻躲著不出殼的烏龜!」
兩百恭立於台階下的驍騎見到世子殿下,重新上馬,動作整齊爽利,沒有任何多餘。北涼鐵騎,清一色配怒馬披鮮甲,而且每年都會被大柱國拉往邊境實戰練兵,加上涼地民風彪悍,許多女兒身都擅長弓馬,這是最獨到的優勢。比如徐鳳年的姐姐徐脂虎就從小騎射嫻熟,更別提二姐徐渭熊,馬術超群不說,劍術更是一流,騰挪勝猿猴,有羚羊大掛角的美譽,十三歲便提劍殺人,至今,手中劍割下近百顆頭顱。涼人好戰,自古便是,所以行家眼中,北涼鐵騎遠比燕剌王膠東王麾下的兵馬要更有戰力,是當之無愧的百戰雄獅。
老魁等徐鳳年上馬,笑道:「小子,我就不回王府了,沒有黃老九,賊無趣。」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勸說道:「要不然先等我行了及冠禮?若沒有老爺爺,鳳年早就死於湖底了。大概還有半年時光,我給老爺爺多備些好吃好喝,救命大恩,我能報答多少是多少,可好?」
老魁思索片刻,點頭算是答應下來。看得出來,這位刀中雄魁對眼前北涼最大的膏粱子弟其實並不反感。一路馳騁回了王府,剛進城時,天上又沒來由飄起鵝毛大雪,簡直是要下瘋了。徐鳳年凍得直哆嗦,才到家門口,望眼欲穿的門房就雙手識趣地遞上一襲上品狐裘,小心翼翼地給世子殿下披上,比伺候親生爹娘都要殷勤。徐鳳年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老黃衣服帶夠了沒。
跟老魁道一聲別後,徑直單獨走向魚幼薇所在的院落,漂亮女子被冷落,成天孤芳自賞,太暴殄天物,不好,不符合徐鳳年養花需澆水的脾性。其間路過姜泥稱不上院子的貧寒住處,看到衣衫單薄的亡國公主半蹲著堆雪人,雪人半人高,她大功告成以後,卻不是瞧著雪人有多歡喜,而是一臉憤恨,直愣愣地望著雪人,然後掏出那柄相依為命的神符,一匕首揮下去,把雪人的腦袋給劈掉,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敢情這瘋丫頭是把雪人當作自己了?
徐鳳年咳嗽了幾聲後走過去,姜泥原本神情慌張,看到是世子之後,如釋重負,動作緩慢地收起兇器。徐鳳年走近以後,看到她通紅的雙手長滿礙眼的凍瘡,像極了浣衣局裡任人欺凌的可憐婢女,徐鳳年唉聲嘆氣,蹲下去重新壘了個腦袋。這一切落入姜泥眼中,自然是惺惺作態,面目可憎。
徐鳳年拍手起身後溫柔地問道:「要給你添置些暖和衣物?」
姜泥冷臉冷聲道:「嫌臟。」
徐鳳年哈哈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反正好人我當了,你領情與否可不關我的事,我就喜歡你這樣,總讓我佔便宜,跟你做買賣,最賺。」
離開前,徐鳳年刺了這小婢女一句,「你身上穿得再寒磣,可不還是我的東西?有本事脫了去,那才是女俠。」
姜泥假裝聽而不聞,與無賴皮厚的徐鳳年鬥嘴,她總是輸多勝少,仔細想想,甚至沒一次能佔了上風。心情舒暢的徐鳳年見到魚幼薇后,心情就更好了。
將近二十年的人生,徐鳳年就沒做過辣手摧花的勾當,反而直接和間接地救下了二十幾條卑微如塵土的丫鬟的命。
魚幼薇慵懶地躺在溫暖如春的卧室中,逗弄著那隻胖嘟嘟毛髮如雪的武媚娘。徐鳳年每逢下雪,都想要把武媚娘丟進雪地里,看分不分得清白貓白雪,一直忍著這種惡趣味,心想啥時候魚幼薇和武媚娘分開,一定要試試看。徐鳳年脫了靴子躺在魚幼薇身邊,靠著她暖玉溫存的婀娜身段,閉目養神,輕聲道:「去了趟武當山,把一個跟掌教同輩分的道士結實地揍了頓,厲害不厲害?」
魚幼薇淺笑道:「是大柱國厲害。」
徐鳳年睜眼把她轉過身,狠狠拍了一下她的桃形圓滾翹臀,教訓道:「爺親手教你怎麼拍馬屁!」
魚幼薇俏臉微紅,徐鳳年正要乘勝追擊,院中傳來梧桐苑二等丫頭綠蟻的輕靈嗓音,說是龍虎山的書信到了,徐鳳年顧不上揩魚幼薇的油,胡亂地穿上靴子,跑出房子,接過書信,見綠蟻纖細的雙肩爬滿雪花,笑著替她輕輕拂去,然後結伴而行。
到了自己的梧桐苑,這裡鋪設的地龍最佳,赤腳都無妨,不燙不冷,連徐驍的房間都比不過,徐鳳年享受著大丫頭紅薯的揉捏,抽出信紙,喲!那姓趙的龍虎山老道還寫得一手好字。仔細看去,弟弟在龍虎山的修行被稱作「精進勇猛,一日千里」,這等溢美之詞,在聽多了官腔的徐鳳年來看,即便對摺掉一半水分,也很出彩了,想來黃蠻兒沒白去,書信末尾小心地提及徐龍象想家,所以那老道懇求世子殿下回一封家書,讓他徒弟能夠安心修習,徐鳳年放下書信后,大手一揮道:「研墨。」
屋內頓時素手研墨,紅袖添香,忙碌起來,徐鳳年提筆后卻開始猶豫,一時間不知如何下筆,差點抓耳撓腮,正應了那句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綠蟻坐在稍遠處,撿起棋子又放下棋子,百無聊賴。徐鳳年坐直腰板,往屋外望了望,不出意外,青鳥這性格生僻的丫頭又在發獃了。梧桐苑是只小麻雀,但五臟俱全,除了四等丫鬟女婢,還有各色雜役,因為世子殿下的緣故,在北涼王府內顯得地位十分超然。不說徐鳳年格外寵幸的大丫頭,就連二等丫鬟,一般管家門房都要笑臉相迎,這些丫鬟中,原本昵稱紅麝的紅薯性子柔弱,對誰都好說話,青鳥卻截然相反,對徐鳳年恭敬親近,卻不盲從,徐鳳年自小調皮搗蛋,很多次闖禍,也都是脾氣頗像紅鬃烈馬的青鳥給他收拾爛攤子。
說起青鳥,自徐鳳年懂事起她就陪在了身邊,是王妃親手牽到他面前的,不像丫鬟,倒像是半個姐姐。她在梧桐苑與其他丫鬟不甚熱絡,天生的冷臉冷心,每年都有幾段時間不在王府,但每次回來,都會給世子殿下捎來一樣上心的小物件。大體而言,梧桐苑裡,都是些沒啥大故事的人物,可人可口,但咂摸咀嚼一番,就清淡單薄了,想來一切都是因為大柱國眼中揉不進沙子的原因。
徐鳳年竭盡全力地掏空肚中墨水才勉強回了封家書。絮絮叨叨,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與初衷南轅北轍,最後不得不自己安慰自己若寫高深了,黃蠻兒也聽不懂,直白最好。
寫完信,徐鳳年伸了個懶腰,到了房外,果然見到在院落迴廊站著出神的青鳥,看了眼天色,大雪稍歇,最適合錦衣夜行,就拉上青鳥出了梧桐苑,途中徐鳳年想起今天貌似是自己掛牌的放狗日,笑問道:「府上有動靜嗎?」
青鳥的回復一如既往的簡潔明了,「有。」
徐鳳年精神一振,笑道:「是奔聽潮亭那邊,還是找徐驍的?」
青鳥搖頭道:「不知。」
徐鳳年一臉惋惜地感慨道:「現在上鉤的越來越少了。」
世子殿下這些年閑來無事,就故意讓原本常年戒備森嚴的北涼王府在某段時間裡故意放鬆,但內緊,美其名曰「釣魚」,專門勾引那些垂涎武庫絕學秘籍的江湖好漢,或者是滿腔熱血的仇家刺客。四五年前有一次放牌日,最多引誘了大小四批不速之客,一頓關門打狗后,據說第二天拖出去剁了喂狗的屍體有二十六具。遊歷歸來后,放牌兩次,但沒有收穫,想必那些草莽俠士都緩過神回過味了,少有上當的魚蝦,就是不知今天成果如何。徐鳳年的無聊至極,可見一斑。
青鳥突然駐足回望梧桐苑。
徐鳳年小聲問道:「怎麼了?」
她輕輕道:「沒事。」
徐鳳年自嘲道:「一次跟祿球兒喝酒,被我灌醉,死胖子說我身邊有兩撥死士護衛,其中一撥四人,只有四個代號,甲、乙、丙、丁,另外一撥連他都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梧桐苑有幾位?是丫鬟,還是其他僕役?」
她閉嘴不言。
徐鳳年直勾勾地看著青鳥,「你是嗎?」青鳥依然不言不語。
徐鳳年嘆氣,低頭凝視畫像,「這兒很安全,你先退下。」
她輕輕離開,無聲無息。
她來到梧桐苑,凝脂腴態的大丫頭紅薯坐在迴廊欄杆上,拿著一柄小銅鏡,雙手沾滿了類似胭脂的鮮血,一點一點塗在嘴唇上。
青鳥滿眼厭惡。這名在王府上下公認羸弱軟綿如一尾錦鯉、需要主子施捨餵食才能存活的大丫鬟同樣不看青鳥,只是歪了歪腦袋,對著鏡子笑眯眯道:「美嗎?」青鳥微微嗤笑一聲。萬籟無聲中,異常刺耳。紅薯抿了抿嘴唇,月夜雪地反光下,那張臉龐十分妖冶動人,嬌媚道:「比你美就好。」
青鳥轉身離開,留下淡淡一句話,「你老得快。」
紅薯也不反駁,媚眼矇矓自說自話,「活不到人老珠黃的那天,真好。」
第二天大致聽過了刺客的身份背景,夾雜有妙齡女子,徐鳳年對於這些人的飛蛾撲火,沒有任何憐憫。世上漂亮女子總是如雨後春筍和草原夜草一般,少了一茬,下一年就冒出新的一茬,除不盡,燒不完,個個憐香惜玉過去,豈不是累死累活。徐鳳年實在沒這份閒情逸緻,何況三年喪家犬般的困苦遊歷,使徐鳳年也懂了不少市井間的淺白世故。記得途中碰上個臭味相投、不入流的青年劍士,那貨就總愛說些對敵人慈悲就是跟自己小命過不去的大道理,據說他都是跟一些不得志不成名的前輩劍客學來的,每次說起都口水四濺,總要噴徐鳳年滿臉的唾沫星子。
徐鳳年至今仍記得那個買不起鐵劍只能挎木劍的傢伙,每次在街上看到佩劍遊俠們的眼神,就跟採花賊撞見了美娘子一模一樣,如果這傢伙知道天天被迫聽他吹噓大乘劍術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黃,便是那對上武帝城王老怪物都可一戰的劍九黃,而老傢伙後背劍匣就藏了五把天下有數的名劍,不知會作何感想?那個滿腦子想要尋個名師學藝的傢伙,現在可安好?可曾在劍術上登堂入室?在南燕邊境分別時,那人曾豪氣干雲地對徐鳳年說道:「等哪天兄弟發達了,請你吃最好的醬牛肉,一斤不夠,就三斤,管飽!」三斤牛肉,似乎就是他想象力的極限了。
真正的江湖,畢竟少有一劍斷江,力拔山河的絕頂高手,更多的還是那傢伙這樣的無名小卒,做著一個個遙不可及、滑稽可笑的江湖夢。徐鳳年狠狠地揉了揉臉頰,看到袁左宗站立在一旁,安靜地等待著自己,徐鳳年趕緊起身,給正三品龍吾將軍挪了挪綉墩,袁左宗眼中的訝異一閃而逝,聲如洪鐘大呂,正色道:「殿下,王爺讓我來問如何處置樊姓女子。」
徐鳳年笑道:「該如何便如何。」
袁左宗微微點頭,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馬上起身,準備告退。徐鳳年也不阻攔,坐下沒多久就重新起身道:「袁三哥,有空一起喝酒,不醉不歸。」袁左宗露出稀罕笑臉道:「好。」
徐鳳年從茶几上拿了一壺早就準備好的酒,提著走向聽潮亭,直上八樓,見到了埋首抄書的師父,李義山,字元嬰,披頭散髮,形容枯槁的男子在江湖在廟堂都名聲不顯,可在北涼王府,沒誰敢對這位府上第一清客稍有不敬。徐鳳年坐在一旁,熟門熟路地拿起紫檀几案上的青葫蘆,將酒倒入,一時間酒香四溢,男子這才停筆,輕聲笑道:「現在你這身脂粉氣總算是淡了些,三年遊行,還是有些裨益。」
徐鳳年嘿嘿一笑,繼而擔憂道:「師父,老黃去武帝城,能取回城牆上的那把黃廬劍嗎?」
李義山灌了口酒輕輕搖頭。
徐鳳年震駭道:「湖底老魁已經強勢無匹,老黃明顯要強上一籌,在那東海自封城主的王仙芝,豈不是真的天下無敵了?」
李義山握著青葫蘆,不再喝,只是嗅了嗅,緩緩道:「天下無敵?一品之上還有一撮人,王仙芝一生浸淫武道,幾近通玄,但稱不上無敵。現在的武林,是群雄割據,各有千秋,以往一人絕頂的景象,現在不會出現,以後也沒可能。況且武道極致,不過是摸到了天道的門檻,再者廟堂外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很小,要不然當年也不會被你北涼鐵騎給馬踏整座江湖。你不願學武,大柱國不強求,我也無所謂,就是如此。雄兵百萬尚且俯首,還不如做一個可畏國賊。文官或可擾政,一介匹夫是決不至於亂國的。」
徐鳳年啞然失笑。離陽王朝這十幾年孜孜不倦流傳這句殺人不見血的誅心語:雄兵百萬可伏,國賊一個可畏。前半句是捏鼻子讚譽大柱國的武功偉業,有捧殺嫌疑,後半句則是圖窮匕見的露骨棒殺了。這話說得很有學問,連徐驍聽聞后都拍掌大笑,只不過笑過之後罵了一句「上陰學宮這幫吃飽了撐著的空談清流,該殺。」
李義山提著酒壺騰出位置,讓徐鳳年代筆抄寫孤本典籍,徐鳳年早就習以為常,字倒是練習得功底不弱,可始終沒能養出啥浩然正氣。每當見到徐鳳年勾畫不妥,李義山就拿青葫蘆敲打一下。李義山讓這位世子殿下抄了一盞燈時光,重新坐下,徐鳳年趴在一旁,側望著師父,蒼顏白髮人衰境,黃卷青燈空心,聽說人世最苦是衰境,修為最難是空心,怎樣的閱歷,才會讓師父如此心如止水?李義山不抬頭,輕聲道:「去吧,看看你請進聽潮亭的客人,快要登上三樓了。」
徐鳳年哦了一聲,悄悄地下樓。
二樓,徐鳳年看到堆積如山形成一整面書牆的古樸書架下,站著那位身份晦暗的白狐兒臉,左手握有一本泛黃的武學秘典,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打光潔額頭,那柄在鞘的春雷刀被插入書架中當作標記。白狐兒臉只是瞥了眼徐鳳年,就再度低頭。自討沒趣的徐鳳年只好撤退。偌大的北涼王府,彷彿只有世子殿下這麼一個遊手好閒的散淡人。
年中,大柱國擇了個良辰吉日,在宗廟給兒子行及冠禮。很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北涼王長子的及冠禮,辦得還不如一般富貴家族隆重,不僅邀請的賓客相當稀少,就連世子殿下的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未到場。一身清爽的徐鳳年被徐驍領進太廟后,祭高天地先祖,加冠三次,分別是黑麻緇布冠、白鹿皮弁和紅黑素冠,徐鳳年頭頂的小小三冠,牽扯了太多視野和關注,第一冠,是離陽王朝所有廟堂大員都在意的,因為這代表世子殿下可以入朝當政,第二冠寓意更為實際和流長,因為北涼三十萬鐵騎都在拭目以待,至於第三冠,則只有一些象徵意義,對比之下不為人重視。
結髮及冠的世子殿下忙碌了一整天,臉龐綳得僵硬,跟來府上的北涼邊陲大員們一一行禮后,終於能鬆口氣,享受著梧桐苑貼身丫鬟們的端茶送水和揉肩敲背捏腿。休息差不多了,徐鳳年這才親自理了理頭冠服飾,最後與徐驍一同來到王妃墓,一對高大的青白玉獅子栩栩如生,俱是母獅幼兒的活潑造型,右手母獅護著三頭幼獅,象徵王妃和三位膝下親生子女。幼獅分別是長女徐脂虎,二女徐渭熊以及幼子徐龍象,左手母獅卻只是低頭親吻一頭幼獅,王妃對長子徐鳳年的寵溺偏愛,生前死後皆是沒有止境!徐鳳年站在石獅子前,眼睛通紅。大柱國徐驍輕輕嘆息,少年鳳年每次覺得受了委屈,就偷跑到這裡,一待就是整宿,不管天冷天熱,都不曾生病。
王妃墓四周由白玉壘砌成兩道城垣,形成城中有城的大千氣象,主神道更是長達六十丈,按照典制,王朝帝王神道兩側擺置石獸不過九種,這裡卻有足足十四種!近百尊石刻,神定精盛,貫穿一氣,氣勢如虹,除此之外,陵墓寶頂高度和地宮規模都遠超王朝任何一位藩王,而且構建了獨具匠心沒有先例的一座梳妝台和兩座丫鬟墳。當時王妃墓初建成,被無數世人詬病,皇帝御書房幾乎是一夜間擺滿了彈劾奏書,但都被壓下,不予理睬。背駝腿瘸的大柱國站在墳前,默不作聲。
徐鳳年祭奠完畢后,蹲在墳頭前,輕聲道:「爹,我再待一會兒。」
大柱國柔聲道:「別著涼,你娘會心疼。」徐鳳年嗯了一聲。
人屠北涼王走在主神道上,心中默念,剛好三百六十五步。
這位權傾朝野的唯一一位大柱國清楚地記得當年第一次入朝受封,從那扇紅漆大門走到坤極殿殿門,第一次年輕氣盛,走了二百八十四步,後來年紀大了,加上腿瘸,就越走越多,越慢越長,但始終沒有超過三百六十五。戎馬生涯四十年,才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徐驍問心無愧,不懼天地,不怕鬼神。大柱國走出主神道,轉頭望了望,那孩子肯定是在哼《春神謠》那支小曲兒,孩子娘親當年教他的。
徐驍想到昨夜三更時分才緊急送到書桌上的一封密信,猶豫不決這信是交還是不交,鳳年剛剛及冠的大喜日子,這封信來得很不是時候啊。北涼王沿著小徑走到清涼山山頂,看似單身,實則一路暗哨無數,不說軍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悍卒,便離大宗師境界只差兩線的從一品高手,就有貼身三位。徐驍自認項上人頭還值些黃金,年輕時候覺著戰死沙場,被敵人摘了去無妨,馬革裹屍也是快事,但爵位越高,就難免越發珍惜,這並非單純怕死,只不過徐驍一直堅持今日榮華,都是無數兄弟捨命拼出來的,太早下去陰曹地府,對不住那些個草草葬身大江南北各地的英魂,尤其是這些人大多都有家室、家族,總得有他照應著才放心。樹大招大風,樹倒風更大,世家豪族與王朝無異,打和守都不易,徐驍見多了因殫精竭慮而英年早逝的家主。
他走入黃鶴樓,略顯冷清陰森,登山頂再登樓頂,一如這位異姓王的煊赫彪炳人生,負手站定,沒學士子無病吟唱地拍遍欄杆,只是眺望城池夜景,當下膝下兩兒兩女,麾下三十萬鐵騎,六名義子,王府高手如雲,清客智囊無數,門生故吏遍及朝野上下,一著著暗棋落子生根於四面八方,所謂金玉滿堂、富可敵國,不過如此。當然,政敵仇人同樣不計其數,那樊姓小女娃,不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瞎眼雀兒?只不過這類小角色,徐驍一般都懶得計較,北涼軍務已經足夠他繁忙的了,邊境上每隔幾年就是狼煙四起,只不過大半都是他親手點燃的。還要應付皇城那邊的風吹草動,連江湖事都早已不去理會。徐驍搓了搓雙手,不小心記起年輕時聽到的一首詩,可惜只能記得片段,帝王城裡看什麼的,模糊不清了,但末尾一句徐驍始終牢記,「五十年鴻業,說與山鬼聽。」
站在黃鶴樓空蕩走廊的徐驍一直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輕聲道:「寅,把信送給鳳年,他終究已經行過冠禮。」
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回應。徐驍耐心地等待旭日東升。
大柱國有精銳死士十二名,以十二地支作為代號,當長子徐鳳年呱呱墜地,就開始著手為子孫培養另外一批死士,以天干命名,可惜迄今才調教出四名,在兒子遊歷中,又相繼陣亡兩人,湊足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人越發遙遙無期。所幸天乾死士之外的兩位特殊棋子,讓大柱國十分滿意,這些最大不過二十五歲的孩子,最小更是才年方十二,這些花費大量財力物力栽培的暗樁,興許武功暫時不如從一品高手,可說到殺人手法,卻絲毫不差,能殺人才能救人,徐驍比誰都確信這一點。
徐驍下樓的時候問道:「丑。袁左宗能服我兒,那陳芝豹?」
陰暗處,傳來一陣如同鈍刀磨石的沙啞嗓音,「回稟主公,不能。」
徐驍揉了揉太陽穴,笑了笑,「如果本王沒記錯,洛陽公主墳一戰,陳芝豹救過你的命,這樣的交情,你就不懂替他打個圓場?就不怕他今天就暴斃?」
沉默。
忠孝義。
在北涼,這個次序不能亂。誰亂誰死。註定永遠躲在幕後的「丑」若替陳芝豹圓場,無非是多搭上一條人命的小事。
徐驍心思難測,自言自語道:「小人屠。」
徐鳳年清晨時分醒來,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錦緞被褥帶來的舒適感,這讓他很知足,沒有餓過肚子受過風寒,很難知道飽暖的重要性。餓治百病這個道理,父輩們的循循善誘不管如何情真意切,都講不出那個味兒。
在黃鶴樓上跟李翰林、嚴池集兩個膏粱子弟說起三年遊歷,倆發小隻是好奇江湖趣聞、武林軼事,對於挨餓受凍是沒有任何感觸的,所以雙手雙腳結滿老繭至今都沒有褪去的徐鳳年很慶幸能活著回涼州。他才剛坐起身,住在隔壁小榻上的暖房大丫頭紅薯就進來幫著穿衣戴冠,徐鳳年沒有拒絕,深諳市井艱辛是好事,矯枉過正就不妥了。紅薯縴手流轉的時候,輕聲提醒桌上多了封密信,徐鳳年嗯了一聲。
豪族門閥內,逾越規矩是大忌,再得寵的丫鬟侍妾,都不敢掉以輕心,徐鳳年下床漱口洗臉后,輕輕拆信,這樣的事情不常見,梧桐苑不是誰都可以進的,信封外寫了個小篆,寅。對此徐鳳年不驚奇,老爹身邊有地支十死士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個個如同見不得陽光的魑魅精怪,善奇門遁甲,走旁門左道,殺人於無形。
徐鳳年發現這封信是一個類似行程介紹的東西,文字直白,都是記載老黃的東海之行,事無巨細,一一記錄。起先都是雞零狗碎的事,徐鳳年看著好笑,想來當時自己的遊行糗事,也都被老爹全部知曉。當徐鳳年看到老黃進了東臨碣石可觀滄海的武帝城轄區境內,因為那個「寅」附加了一些老黃以外的秘聞,例如幾位天下間有數的劍道名家都早早進入武帝城,除了越王劍池的當家,更有極少入世的兩名吳家劍冢之人都出山入東海,拭目以待那城頭巔峰一戰,下一篇更提到了久負盛名的一品高手曹官子都在武帝城內租下一整棟觀海樓。徐鳳年雖未親身經歷,卻很明顯感受到一股黑雲壓城、風雨滿樓的窒息感,倒數第二篇講述老黃在主城樓不遠處一座酒鋪歇腳片刻,要了酒二兩、肉半斤、花生一碟。這老黃,還是不溫不火的老好人啊。
「寅」字型大小諜錄只剩下最後一篇了。徐鳳年沒有急著看下去,只是記起了三年中發生的許多事,最大不過碰上剪徑蟊賊攔路搶劫,小的就不計其數了,無非是逃難的流民一般解決溫飽的問題,坑蒙拐騙偷,能想到的伎倆都使出渾身解數耍了出去,可惜往往顆粒無收不說,還要討一頓白眼和追打。
從一開始見到俏娘子就覥著臉搭訕到最後見到姿色尚可的姑娘就繞道而行,從挑三揀四這肉不夠精細、這酒不夠醇香,到後來有口熱茶喝有點葷味就謝天謝地,可謂天壤之別。借過兩件破道袍裝過窮方士,給人胡謅算命。在巷弄里擺過那還未在民間流傳開十九道的圍棋,結果沒賺到啥錢,反而被幾個精於木野狐的里巷小人給弄虧了幾個銅板。賣過字畫,也幫村夫村婦代寫過家書。偷雞摸狗,少有不被鄉民追打的好運氣。
「大少爺,這是村邊菜園子偷來的黃瓜,能生吃。」
「呸呸呸,這玩意能吃?」
灰頭土面的世子殿下坐在小土包上,將啃了一口的黃瓜丟出去老遠,熬了一炷香時間,世子殿下有氣無力地朝蹲邊上狂啃黃瓜的老黃招手,「唉,老黃,幫我把那根黃瓜撿回來,實在沒力氣起身了。」
「大少爺,這是玉米棒子,烤熟了的,比生吃黃瓜總要好些。」
「甭廢話,吃!」
「老黃,你這從地里刨出來的是啥東西。」
「地瓜。」
「能生吃?」
「能!」
「真他娘的脆甜。」
「大少爺,俺能說句話嗎?」
「說!」
「其實烤熟了更香。」
「你娘咧!不早說?!」
「雖說偷這隻土雞差點連小命都搭上了,值!一點不比嫩黃麂肉差。」
「是香。」
「老黃,剛進村子的時候,你咋老瞅那騷婆娘的屁股,上次你還猛看給孩子餵奶的一個村姑,咋的,能被你看著看著就給你看出個娃來?」
「不敢摸,只敢瞧。」
「出息!」
「老黃,我該不會是要死了吧。早知道就不碰你這行囊里的匣子了。」
「不會!大少爺可別瞎想,人都是被自己嚇的,俺就喜歡往好的想。少爺,你多想想好酒好肉還有那俊俏娘子,想著想著就過了這坎兒了。」
「越想就越想死。」
「別別別,大少爺還欠我好幾壺黃酒。大丈夫一言既出,四條牛五頭驢六匹馬都拉不回,俺們老家那邊叫一個響屁都能砸出個坑。」
「老黃,真是一點都不好笑。」
「那俺給大少爺換個笑話?」
「別,你那幾個道聽途說來的老掉牙葷腥故事,都翻來覆去講了千兒八百遍了,我耳朵起繭。不說了,睡會兒,放心,死不了。」
「中。」
「老黃,沒討過媳婦?」
「沒哩,年輕的時候只懂做一件苦力活計,成天打鐵,可存不下銅板。後來年紀大了,哪有姑娘瞧得上眼嘍。」
「那人生多無趣,多缺憾。」
「還好還好,就像俺老黃這輩子沒嘗過燕窩熊掌,俺就不會念想它們的滋味,最多逮著機會看個幾眼就過癮。大少爺,是不是這個理?」
「瞧不出老黃你還懂些道理啊。」
「嘿,瞎琢磨唄。」
「老黃,你說溫華這小子成天就想著練劍,可看他那架勢,咋看咋不像有耍劍的天賦啊。」
「大少爺,我覺得吧,光看可看不準,就跟俺小時候上山打柴一樣,那些個氣力大的砍兩個時辰就不肯出力了,我手腳笨,可把柴刀磨鋒利些,再砍個六七個時辰,總會比他們多背些柴火下山。而且上山打柴,山上待久了,指不定就能看到好木頭,砍一截就能賣好些銅板。」
「這法子太笨了。」
「笨人可不就得用笨法子,要不就活不下去。好不容易投胎來這世上走一遭,俺覺著總不能啥都不做。」
「唉,最受不了你的道理。對了,老黃,我要是學劍,有沒有前途?」
「那前途可不是要頂天了?」
「老黃,這誇獎從你嘴裡說出來,當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啊。喂喂喂,說了多少遍,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大丫鬟紅薯看著世子殿下的神色,她的嘴角也跟著微微翹起。徐鳳年收斂思緒,終於翻開末篇。
「劍九黃背匣掠上牆頭,距王仙芝二十丈立定,匣中五劍盡出,八劍式盡出。王仙芝單手應對。共計六十八招。末,劍九出。王仙芝右手動。劍九,如一掛銀河傾瀉千里,毀盡王仙芝右臂袖袍。王仙芝傾力而戰,劍九黃單手單劍破去四十九招,直至身亡。
附一:劍九黃經脈俱斷,盤坐於城頭,頭望北,死而不倒。
附二:經此一役,天下無人敢說劍九黃遠遜劍神鄧太阿。觀海樓內曹官子讚譽劍九一式出,劍意浩然,天下再無高明劍招。
附三:劍九名六千里,為劍九黃親口所述。
附四:劍九黃死前似曾有遺言,唯有王仙芝聽聞。」
徐鳳年一直低頭望著那封信,光看側臉,並無異樣,沉默半晌,終於輕聲道:「紅薯,煮些黃酒來。」這可不是煮黃酒的時節,湖中蟹鱸都還小著呢,於是大丫鬟柔聲道:「殿下,這會兒就喝?」
徐鳳年點頭道:「想喝了。」
紅薯心肝玲瓏,也不問話,去梧桐苑無奇不有、無珍不藏的地窖拎了壺會稽山老黃酒,給世子殿下煮了一壺,端到坐梧桐苑二樓臨窗竹榻小檀几上。徐鳳年要了兩隻酒杯,揮揮手,將紅薯、綠蟻在內的丫鬟都請走,整個擺滿價值連城古玩書畫的二樓便越發清靜,徐鳳年倒了兩杯黃酒,靜坐了一天,始終沒在臉上掛出歡喜悲慟。臨近黃昏,瞥見了那柄冷落多時被掛在牆上做漂亮裝飾的綉冬刀。
徐鳳年下了竹榻,摘下名字文氣刀更漂亮的綉冬,抽出刀鞘,寒氣沁入肌膚。那次不知死活偷摸了老黃的劍匣,當天就半死不活,足見匣內劍氣凝重,綉冬與那幾把劍,都是斷人頭顱的好東西,與涼州紈絝腰間佩戴裝金鑲玉的玩物不可同日而語,可能入府稍晚的管家僕役,都無法想象這位整日只知尋歡作樂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摸刀極早,才六歲。
徐鳳年拎刀下樓,看到一群丫鬟聚在院中,面容憂愁,徐鳳年笑道:「都忙自己的去,做做樣子也好。否則被沈大總管瞧見了,又要嘀咕咱們梧桐苑沒規矩的碎話。」
徐鳳年快步走入卧室,從床底搬出樞機盒,找出那沓以木炭作畫繪劍勢的絹帛,與樞機盒一般無二,都成了遺物。不讓人打擾,徐鳳年凝神看了一宿。將簡陋劍譜放回盒內,徐鳳年抬頭看到老爹徐驍不知何時就坐在一旁。
徐驍問道:「看得懂?」
徐鳳年搖頭道:「不懂,老黃畫工太差,我悟性更差。」
徐驍笑了,「你要學劍?」
徐鳳年點頭道:「學。」
知子莫若父,徐驍問道:「學了劍,去武帝城拿回劍匣六劍?」
徐鳳年平靜道:「沒理由放在那裡讓人笑話老黃。」
徐驍淡然道:「那你五十歲前拿得回嗎?」
徐鳳年嘆氣道:「天曉得。」
徐驍沒有任何安慰,只是神情隨意地起身離開,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想清楚再跟爹說。」
徐鳳年望著父親背影,問道:「老黃最後說了什麼。」
徐驍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等你學成了再說。」
其實,老黃說了什麼,不重要。人都沒了。六千里風雲,城頭豎劍匣。可十幾罈子的黃酒,都還留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