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4:草長鶯飛時第一章 去開山
李寶瓶雖然出現了短暫的氣餒,可很快就鬥志昂揚,不動聲色地挪開腳步,偷偷摸摸從高大女子的左手邊位置繞到她身後,再走到她右手邊,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葉。她覺得還是好看,真是美。
聽過了崔東山的罵娘和老秀才的訓斥,陳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來,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高大女子:「這位老先生是齊先生的先生,那個什麼文聖?儒家的大聖人?」
難怪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會遇上戴斗笠的阿良和風雪廟的陸地劍仙魏晉。當然,還有這個姓崔的。
高大女子點頭笑道:「是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橋底下所懸的老劍條孕育而出的劍靈,在近萬年的漫長等待中,她曾經親眼見證了最後一條真龍的隕落。那場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戰,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大練氣士聯袂出手仍是死傷無數,戰死之人的屍體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連同真龍死後的氣運混淆在一起,最後造就了驪珠洞天,卻被她視為稚童打架。
她從頭到尾都在冷眼旁觀,偶爾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幾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覺。
她本以為自己的餘生,要麼就是睡覺,要麼就是打著哈欠觀想那些氣勢恢宏的遠古遺址,在其中飄來盪去,比孤魂野鬼還不如,就這麼一點點在光陰長河裡隨波逐流,等待靈氣渙散殆盡的那一天。
但是在驪珠洞天破碎之際,她挑中了陳平安作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劍仙坯子的寧姚,不是來歷不俗的馬苦玄,更不是什麼謝實、曹曦這些土生土長的小鎮天才。
這一切,齊靜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齊靜春獨自一人枯坐廊橋到天明,就在那塊「風生水起」的匾額下邊,為的就是說服她睜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實她的第一眼感覺,是沒有感覺。
她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驚奇了。
所以她無動於衷。對她而言,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也好,天道反撲百姓遭殃也罷,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可她確實有一點好奇,齊靜春這麼一個被譽為有望立教稱祖的讀書人,為何偏偏選中一個連書都沒讀過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後,多看了少年幾眼,仍是沒覺得如何。
後來她實在無聊,終於記起在齊靜春離去之時,憑藉小鎮聖人的身份,以大神通撈起了驪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陰長河之中的「一捧水」,放在了廊橋底下。
於是有一天,她閑來無事,便現出真身,懸停在廊橋底下的水面上,一邊梳理頭髮,一邊觀水。裡面記錄著那個泥瓶巷少年的點點滴滴。
有伏線千里的幕後謀划,有市井巷弄的雞毛蒜皮,有包藏禍心的善舉,有無心之舉的禍事,有家長里短有悲歡離合,有傷心有誠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覺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殺殺或者圍毆一條小蟲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個孩子,背著差不多有他半人高的背簍,說是要上山採藥,結果還沒上山就哭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鍋鏟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燒一頓好吃的,不咸不淡剛剛好。」
還比如那個跑著離開糖葫蘆攤的孩子,一邊跑一邊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著小時候嘗過的滋味;最後比如那個孩子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處釣魚,全然不知神仙難釣中午魚的道理,曬得比黑炭還黑。
劍靈知道這些皆是苦難,但是她又從來不覺得這是什麼難熬的苦難。
因為劍靈曾經跟隨她的主人征戰四方,屍山血海。那些滿地神祇的殘骸能夠堆積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夠一次性穿成糖葫蘆,吃起來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劍摧破。
所以齊靜春再次找到她后,她仍是不願點頭。這麼會說道理的聖賢齊靜春無計可施,只得收回了那一捧光陰水,在廊橋上輕輕倒入龍鬚溪。那些畫面緩緩流淌,從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陳平安,回到在神仙墳里祈求娘親身體平安的孩子陳平安。
齊靜春不再嘗試說服劍靈,開始走向廊橋一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後關頭,有一句無心之語總算略微打動了鐵石心腸的劍靈:「我們都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啊。」
劍靈不動聲色,那捧水即將全部融入溪水,最後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與父親告別:「爹,我五虛歲了,是大人啦!」
劍靈望向那個背影,說道:「讓他走一趟廊橋,如果他能夠堅持前行,我可以考慮。」
齊靜春震驚轉頭,隨即開懷大笑,使勁點頭:「我相信陳平安,請你相信齊靜春!」
他大步走下廊橋台階,兩隻大袖子晃得厲害,彷彿裡頭裝滿了他的少年時光。
劍靈被陳平安一句問話打斷思緒。
他小心翼翼問道:「既然是齊先生的老師,那我們能不能不打?」
劍靈鬆開手中的雪白荷葉,它先是飄向高空,然後一瞬間變得巨大,足足撐起了方圓十里的廣闊天幕。她搖頭道:「為了齊先生,你必須要打這一架。」
陳平安撓頭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既然跟齊先生有關,你又這麼說了,我相信你……」他停頓片刻,眼神堅毅,凝視著高大女子,咧嘴笑,「打就打!」
高大女子會心一笑,轉移視線,望向那個還在拖延的老頭子。為了解開綁縛捲軸的那個繩結就花了大半天工夫,他這會兒還在嘀嘀咕咕呢:「我曾經只知道躲在書齋里做學問,錯過了很多。走出功德林后,就想要嘗試一下以前不敢想象的生活,比如痛快喝酒、跟人粗脖子吵架、吃辛辣的食物、光膀子下水游泳……就這麼一路走過了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名山大川……」
高大女子打趣道:「文聖老爺,還沒完呢?脖子橫豎挨一刀,嗯,是一劍,你這麼拖著毫無意義。」
老秀才悻悻然道:「我這不是等著你們倆改變主意嘛。」
高大女子眯眼冷聲道:「老傢伙,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老秀才呵呵一笑:「老傢伙?」
高大女子笑容愈發溫柔:「我記下了。」
老秀才話中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打就打,誰怕誰?真以為我打架不行啊,那只是相對於我吵架的本事而言。」
老秀才總算解開繩結,手腕一抖,那幅畫卷啪一聲橫向鋪展開來,斜斜墜向地面,瞬間鋪滿了水井四周的地面。陳平安想要挪步,被高大女子按住肩膀,讓他不用動。
膽大包天的李寶瓶乾脆就蹲在地上仔細觀摩起來,不忘伸手這裡戳戳那裡點點。
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崔東山,此時正幫他捧著行囊。
老秀才輕喝道:「收!」
李寶瓶驀然驚醒——鋪在地上的畫卷沒了!而且小師叔和那個脾氣不太好的女鬼姐姐,以及先生的先生,她該稱呼為師祖的老秀才,一起消失不見了。
她抬起頭望去,那幅畫恢復成了一支捲軸,安安靜靜懸停在空中。
崔東山對此並不覺奇怪,站在原地乖乖捧著行囊,一臉憤懣。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高高舉起那方印章,大聲問道:「姓崔的,我小師叔呢?你不說我拍你啊!我出手揍人從來沒輕沒重的,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負責的啊!」
崔東山看了眼小姑娘,臉色漠然,點頭道:「你拍死我算了。」
挑釁是吧?李寶瓶愣了愣,然後大怒,二話不說就一陣撒腿飛奔,繞過畫卷后,一個身形敏捷的跳躍,手中印章啪一聲重重砸在崔東山腦門上。
崔東山滿臉匪夷所思,眼神痴痴,伸手摸了摸更加紅腫的額頭,突然就丟了行囊,蹲在地上,抱頭喊道:「這日子沒法過了,誰都能欺負老子啊!」
李寶瓶沒來由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繞到身後,將作案工具悄悄藏了起來,然後就開始去研究那畫軸,希望能夠把小師叔找出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有點類似當初被劍靈第一次扯入「水底」之時,四周皆是茫茫虛無,因此襯托得某些「實物」格外「實在」。比如眼前遠方有一堵高牆,不管陳平安怎麼伸長脖子,都看不到牆壁的盡頭。
站在他身邊的高大女子伸手握住那把被金色絲結綰在一起的青絲,笑道:「這既是在山河卷里,也是在文聖的意識之中。說起來比較複雜麻煩,你只要知道在這裡出劍,你我都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就行了。這也是我為什麼要答應老頭子的一個原因,要不然當時就在河畔大崖上開打了。」她另外一隻手突然按住陳平安的肩頭,「現在這裡太近了,所以你看不到真身面貌,我帶你後退一些,先退個八百里好了。」
陳平安感覺整個人都在風馳電掣,倒退出去不知道多遠。最終站定后,少年顧不得身體的不適和氣府的沸騰,張大嘴巴,望向「那座山」。八百里之外遙遙遠望的一座山,還能如此巨大?披雲山跟它比起來,應該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土堆?
高大女子臉色肅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文聖答應在這裡打架的話,可以給你一點額外的待遇。」
陳平安已經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有些口乾舌燥:「啥?」
高大女子凝視著少年的那雙眼眸:「在這裡,你出劍之時,會擁有類似十境練氣士的修為。當然,這是假象,但卻是極其真實的假象。我希望你置身其中后,能夠仔細體會,這對你將來的修行……沒什麼用處。」她被自己逗樂了,忍俊不禁,「好吧,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一件事,就是別光顧著練拳,尤其老是覺得練拳就是為了活命,那也太沒出息了,志向怎麼可能只有這麼點大?你想啊,你是誰?」
陳平安獃獃回答:「陳平安?」
答非所問就算了,關鍵是,你不是陳平安還能是別人?
高大女子彎下腰,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除了是陳平安,還是我的主人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大山之巔,老秀才憤憤道:「好嘛,之前著急得很,現在不急啦?」
高大女子深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座山嶽:「那是中土神洲最大的一座山。」
陳平安點點頭。
高大女子望向遠方山嶽,眼神炙熱:「那麼如果山嶽擋住你的大道,你該怎麼做?」
陳平安輕聲道:「爬過去。」
高大女子嘴角翹起,並不惱火,又問道:「但是當你手中有劍呢?」
陳平安想起自己手持柴刀開路的場景,問道:「開山而行?」
高大女子大笑道:「對!」她大踏步向前,站在陳平安面前,伸出併攏的手指,在身前由左到右緩緩抹過。
一點極小極小的光亮在最左邊驟然爆開,如日當空,一直蔓延向右邊。
刺眼至極的光亮每多綻放一寸,高大女子的身影就黯淡消逝一分。
最終,陳平安看到前方懸停著一把無鞘長劍,像是等人握劍已經等了千萬年。
光線已經散去,陳平安緩緩前行,握住了長劍的劍柄。
一瞬間,他只覺得天翻地覆,所有氣府竅穴都在震動,身體四周氣流紊亂,吹拂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有靈犀道:「同行!」
長劍瘋狂顫鳴,如秋蟬在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老秀才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山風吹拂,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此時迎風高立的白髮老人,哪裡還有半點寒酸氣?
老秀才望向八百里開外驟然亮起的那一點光芒,哪怕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仍是感到有些刺眼。老秀才微微點頭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劍鋒比起傳聞中要鈍了許多,但是內里蘊含的銳氣衰減得不算多。厲害,真是厲害,悠悠然萬年時光,滄海桑田,還能夠擁有如此分量的精氣神。但是……」他很快就笑了,「我會憑藉此山讓你們知難而退的。打架這種事情,終究是能少打就少打,傷和氣嘛。」
老秀才腳下的這座被他觀想入畫的山嶽,名頭大到不能再大。
九大洲里版圖最廣的中土神洲,有大岳名為穗山,山勢磅礴,可謂拔地通天。山巔有至聖先師手書碑文「天下獨尊」,有禮聖崖刻「五嶽之祖」,有道祖座下首徒留下的「罡風徐來」,有兵家聖人以手指刻就的「唯我武當」四字。僅是各大洲歷朝歷代的帝王來此封禪告天的祭文石刻就多達一百八十餘塊,草篆隸楷皆有,這些充滿玄機的文字和崖壁一直從穗山之巔的登天台往下延伸到半山腰,名勝古迹幾乎隨處可見。
老秀才眺望那抹璀璨劍光,有些訝異。先前第一次出現在老井口,看到過陳平安的握劍手勢,實在是不堪入目,連他這麼對武學不講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這一刻,看到少年橫劍在身前的握劍姿態,他只有一個感覺——穩。
少年握劍的手很穩,心很靜、很定,所以整個人的神魂意氣更穩。
高大女子將所有劍意灌注入「老劍條」之後,下一刻,以更加虛無縹緲的身姿和玄之又玄的氣象直接出現在了陳平安的心湖之上,金眸,赤足。
當她腳尖輕輕點在湖面上,泛起陣陣漣漪時,少年心頭就響起了一陣心聲:「不用著急出手,先適應十境練氣士的感覺。
「所謂的劍術招式,不過是那麼幾種,變不出太多花樣來。這就是後世江湖與山上仙家的區別所在。練氣士練氣,養煉合一,孕育出來的劍意有千千萬,有深有淺,有高有低。若別人是水井溪澗,你是那湖澤江河,自然勝別人千倍百倍。
「劍氣長短則取決於體魄氣府的開拓境況。氣府洞開越多,潛力挖掘得越深,別人只有一塊下等福地,你卻擁有了全部的洞天福地,兩者之差,天壤之別!經脈如道路,別人是獨木橋羊腸路,你堅韌寬闊是那通天大道,別人如何能夠跟你爭勝?」
高大女子環顧四周,看到少年那些心境景象后,滿臉笑容,輕聲道:「聽懂了嗎?」
陳平安正在艱難適應十境修為的感覺,加上身體四周氣流紊亂至極,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提開口說話了,好在高大女子說只需要心中默念就行。
陳平安老老實實告訴她:「聽得懂,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她竟是半點也不意外,哈哈大笑起來。
陳平安不明就裡,繼續去竭力適應十境練氣士的自己。
那種古怪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就像飢腸轆轆之人突然肚子里填滿了大魚大肉,半點縫隙都沒有留下,所有氣府都被撐開了。
那股原本彷彿是一條遊走火龍的本元氣機一下子從針線搖身一變,成長為體形誇張的泥鰍大小,在全身經脈迅猛游弋,橫衝直撞,暢通無阻,中途不斷裹挾各座氣府竅穴的氣機,滾雪球一般,那架勢,感覺不變成一條名副其實的蛟龍就不罷休。
體內澄澈如琉璃,軀幹經絡伸展舒張如金枝玉葉。
真氣無垢,返璞歸真,長視久生。
一個個林守一曾經提及過的說法依次浮現在陳平安心頭。
少年心湖之上,高大女子輕聲道:「還差一點意思。劍修到底不是尋常的練氣士。」
她仰起頭望向遠方,透過這座陳平安的丹室心境直接望向了那座山巔的巨石,笑問道:「你說呢?要不然你厚著臉皮搬出這座穗山來禦敵,未免太過勝之不武。」
「要你們輸得心服口服便是。」
老秀才心領神會,爽朗大笑,稍作猶豫,微微收斂視線,眼光在整座山嶽上游移,最後視線凝聚在一座崖壁之上。上邊有遠古劍仙以充沛劍氣寫就的一幅奇怪「字帖」,正是在中土神洲引來無數劍修觀摩,甚至不惜在崖下築廬感悟劍道的「飛劍帖」。
「拿去便是,能拿多少就看你的本事。左小子當初與你一般,尚未正式學劍,無意間登山看崖觀字,這一看,便拿住了六個字。習劍的天賦資質如何,立竿見影。劍修之中,天才輩出,可天才也分大小,五字必成陸地劍仙。陳平安,且看你根骨如何!」
只見老秀才一揮袖,山崖石壁上的七個古樸大字飛出崖壁,掠向八百裡外,轉瞬即至陳平安身邊。已經變成巴掌大小的古篆金光絢爛,熠熠生輝,一個個字圍繞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旋轉。只是到最後,竟是沒有一個字願靠近陳平安,兩者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終於乾脆掉頭飛掠返回。
老秀才看到這一幕後,既尷尬又愧疚,喃喃道:「弄巧成拙了。小平安,對不住啊,我哪裡想到這些字如此不給面子……」
踩在陳平安心湖上的高大女子冷哼一聲。老秀才訕笑道:「棘手,真棘手,這可如何是好?無妨無妨,我再換一個更省心省力的法子便是,難不倒我的。我與穗山山神那可是老交情了,他有什麼家底,我最是清楚不過了。實在不行,我就……」
「那七個字看不上我,我不奇怪。」就在此時,陳平安眼眸睜開一條縫隙,不再以心聲與高大女子對話,而是直接說出了口,「而且其實我也不想要它們,真的!」
高大女子心頭一震。少年加重力道,握住手中長劍,緩緩道:「我練拳的時候一直有種感覺,就是練到最後,出拳會很快,甚至覺得是最快。現在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足夠了,根本不需要什麼字。接下來這一劍會很快!相信我,一定會很快!」
高大女子點點頭。
老秀才亦是愣了愣,嘖嘖道:「這口氣,真像小齊少年時候。」
他眼中有笑意,卻故意扯開嗓子冷哼道:「我倒要看看,這一劍能夠讓你小子的十境修為發揮出十一境還是十二境的實力!陳平安,可別拖後腿啊,別到最後只展露出七八境的實力。來來來,這一劍再不遞出來,黃花菜都要涼啦!」
老秀才調侃完后便盤腿而坐,呢喃道:「詩家有言:『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可天下有這麼多不平事,劍卻只有一把啊。」
他哂然一笑,不再有這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幸災樂禍道:「再說了,別人是十年磨一劍,陳平安你手裡那把劍啊,得有一萬年嘍。」
陳平安幾乎和高大女子一起沉聲道:「走!」
他開始向前狂奔,竟是拖劍而走。
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老秀才只是笑著搖頭。
少年高高躍起,一劍劈砍而下。
萬籟俱寂。沒有照耀天地的驚人劍光,沒有氣貫長虹的劍氣。
但是這一瞬間,山巔巨石上,原本坐北朝南的老人側過身而坐。
心湖水面上,高大女子突然就那麼墜入湖底,閉上眼睛緩緩道:「一萬年了。」
與此同時,秋蘆客棧水井邊,一直在研究畫軸的李寶瓶突然瞪大眼睛,驚訝喊道:「畫軸怎麼突然多出一條裂縫啦?」
一直坐在地上發獃的崔東山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畫軸,沒好氣道:「就算天塌下來,這幅畫卷也不會有絲毫折損。知道什麼叫天塌下來嗎?中土神洲曾經有個無名氏,一劍就將天河捅穿了,直接將黃河洞天的無窮水流引下來,遠遠看去,就像天幕破開一個大洞,水嘩嘩往下掉,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以及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數幾個膽敢以魔教道統自居的梟雄,風流得很。我曾經有幸與之手談,就在白帝城外的彩雲河之中,被譽為彩雲十局。我輸多勝少,不過雖敗猶榮,畢竟那桿寫有『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幟已經在白帝城城頭樹立六百多年了,有資格跟城主對弈的棋手,屈指可數……」
李寶瓶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氣惱道:「你說這麼多顯擺什麼呢,我說畫軸破了就是破了!如果我贏了,讓我用印章在你腦門上再蓋個章。敢不敢賭?」
賭博?崔東山立即來了興緻,頹喪神色一掃而空,猛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笑問道:「我贏了如何?」
李寶瓶大方道:「你要是贏了,如果小師叔從畫卷里出來還是要堅持殺你,那我回頭幫你收屍!你說吧,要葬在什麼地方?我家小鎮神仙墳那邊如何?我經常去,那裡路比較熟,能省去我許多麻煩……」
崔東山齜牙咧嘴,伸手道:「打住打住。如果我贏了,你幫我說服陳平安,不但不可以殺我,還要收我做弟子。」
之前離開老井的瞬間,他被齊靜春的「靜心得意」印重重砸中額頭,徹底打散了這副皮囊最後的「一點浩然氣」,從五境修士真真正正跌落為凡夫俗子。果然如齊靜春當初在小鎮袁氏老宅所說,一旦不知悔改,自有手段讓他崔瀺吃苦頭。
但是東寶瓶洲大勢如此,大驪南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崔瀺自身所走的大道沒有回頭路,容不得退縮半步,因此哪怕當時就確定齊靜春留有後手,崔瀺還是該如何做就如何做,至多就是行事說話更加小心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少年崔東山也好,身在京城的國師崔瀺也罷,不管如何性情奸詐、嗜血成性、城府厚黑,願賭服輸這點氣量,他從來不缺。這一點,從拜師入門的求學生涯開始,到淪落為一個小小東寶瓶洲北方蠻夷的國師,他沒有改變過。
李寶瓶搖頭道:「哪怕我是必贏的,也不會答應你這種事情。」
崔東山眨眨眼:「這種買賣都不做,以後怎麼成為山崖書院的小夫子、女先生?」
李寶瓶一臉鄙夷地看著這個昔年的「師伯」,揚起手臂,晃了晃手裡那方瑩白印章:「怕不怕?」
崔東山呵呵笑道:「山野長大的小丫頭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李寶瓶緩緩收回手臂,朝印章篆文輕輕呵了一口氣。
崔東山咽了咽唾沫:「李寶瓶,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儒家門生,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可是有同門之誼的。再說了,你就不怕你小師叔看你這麼驕橫,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賢淑雅靜,以後不喜歡你?」
李寶瓶開心笑道:「小師叔會不喜歡我?天底下小師叔最喜歡的人就是我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可是總有一天,你的小師叔會有最喜歡的姑娘的。」
李寶瓶毫不猶豫道:「那就第二喜歡我唄,還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崔東山一臉看神仙鬼怪的表情:「這也行?」
李寶瓶突然露出一模一樣的表情,望向崔東山身後。崔東山轉過頭去,以為是出了什麼意外,當下他這副身軀可經不起半點折騰了。但是一瞬間,崔東山就心知不妙——身後空無一物,並無異樣。等他惱火地轉過頭,一方印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他額頭,打得他當場後仰倒去。
倒地過程中,崔東山悲憤欲絕——這是第三次了!他怒道:「李寶瓶,你再敢拿印章偷襲我,打一次,你就要從第二喜歡掉到第三,以此類推,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崔瀺好歹當過儒家聖人,說話怎麼都該剩下點分量,勿謂言之不預!」
這些當然是色厲內荏的騙人話,儒家聖人確實有口含天憲的神通,可對於所傳承文脈文運的要求,以及自身浩然氣的溫養,極為苛刻。
如今崔東山除了那個方寸物裡頭儲藏的身外物,以及一副金枝玉葉的皮囊,就兩手空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方寸物就像是天地間最狹小的洞天,對於練氣士的境界是有要求的,哪怕是神意與方寸物相通的主人。崔東山身上的那個,就需要本人最低有五境修為,至於其他人要強行破開的話,則需要十境,比如兵家劍修之流。至於十一境修士,打開就很容易了。道理很簡單,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門上了鎖,一樣需要開鎖進門,五境修為就是主人手裡的那把鑰匙。
如果是盜匪毛賊想要破門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難度很大。
當下的崔東山體魄極為孱弱,神魂身軀都是如此,連尋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將來如果調理得當,才有可能恢復正常人的氣力。至於修行一事,就真要聽天由命了,得靠大機緣和大福運。但是崔東山覺得以自己這一路的遭遇來看,能活著當上陳平安的徒弟,就已經很是心滿意足了。
十二境的儒家聖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後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東山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還敢威脅我?這傢伙不記打啊,連李槐都不如。李寶瓶氣得飛奔過去,蹲下身後,對著崔東山的腦袋就是一頓迅猛蓋章。
雷厲風行,疾風驟雨,讓人措手不及啊。
就連崔東山這般心性堅韌的人物,在這一刻都覺得生無可戀。
畢竟對手只是一個小姑娘,而不是老頭子、齊靜春這些傢伙啊。
山河畫卷之中,掄起手臂一劍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時候就失去了意識,被恢復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懷中。她小心扶著陳平安一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摟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為金絲結綰住的青絲垂在胸前,遮擋住了少年的臉龐,她便伸手把青絲甩到背後,低頭凝視著臉龐黝黑的陳平安。突然,她又抬起頭,神色有些訝異。
屬於一方聖人禁制地界的畫卷內,出現了一道極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於穗山之巔,像是在跟老秀才對話。便是見慣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覺得這名不速之客委實不容小覷。老秀才大概是不願意對話泄露,隔絕了感應。她對此不以為意,重新低頭,看著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後成了練氣士,皮膚白回來,其實也是翩翩少年郎,雖算不得俊美,可一個『端正靈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頂。原本高達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頂后便縮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嚴莊重的金色甲胄,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計其數的符籙,有些是早已失傳的古老符文,散發出質樸荒涼的氣息,不知道傳承了幾千幾萬年;有些雖歷經千年依舊嶄新如昨日,散發出神聖的光芒。一個個符籙鑲嵌於甲胄之中,字裡行間像是一條條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則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嶽。
老秀才有些理虧,縮著脖子,故意左右張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悶道:「自我擔任穗山正神以來,已經滿六千年整,這是第一次有人膽敢仗劍挑釁我穗山。秀才,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老秀才一臉茫然:「說啥咧?」
對於老秀才的脾性,穗山山神知根知底,懶得多說什麼,轉頭望向陳平安那邊,皺了皺眉頭:「她身上的氣息很有淵源,是何方神聖?就是她親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聲道:「我勸你別惹她,這個老姑娘的脾氣不太好。」
穗山山神淡然道:「我脾氣就好?」
老秀才翻白眼道:「對對對,你們脾氣都不好,就我脾氣好,行了吧?你們啊,一個個就喜歡跟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氣死老子了!」
穗山山神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老秀才嘆了口氣:「這件事情的經過我就不說了,反正跟小齊有關係,你就高抬貴手一回?」
穗山山神默不作聲。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當你默認了。唉,你這傢伙啥都不錯,就是臉皮子薄了點,喜歡端架子。你說咱倆什麼交情?當年咱們可是一起去偷窺過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的。沒想到她當時正在沐浴更衣,是我仗義,獨力承擔那位娘娘的滔天怒火,跟她講了三天三夜的聖賢道理,最終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讓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這張老臉往哪裡擱喲……」
穗山山神悶悶道:「閉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進尺。穗山山神的規矩,說是金科玉律都不過分,能夠讓這傻大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秀才覺得自己還是很厲害的,人便有些飄,指向遠處:「對了,瞧見沒,那個少年是小齊幫我收的關門弟子,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錯?哈哈,我反正是喜歡的,性子像極了我當年,喜歡跟人講道理,實在講不通再動手,動手的風範又像當年的小齊。嘖嘖,你身上有沒有酒?」
穗山山神審視的視線在少年身上一掃而過:「不是齊靜春瘋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氣,樂呵呵道:「讀書人的事情,你們大老粗懂個屁。」
穗山山神應該算是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五嶽正神,只不過實力越強,並不意味著越能夠順心如意。因為越是他們這類戰力卓絕、地位超然的神靈,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規矩約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經有一段時間,在神像被擺入文廟之前,就負責盯著包括穗山在內的五座大山嶽,這既可以說是清水衙門裡的冷板凳,有些時候也可以說是了不得的壯舉。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將一整座中土神洲大型五嶽鎮壓得大半陷入地下。那位靠山極大的五嶽正神當場金身粉碎,道祖二徒為此大為震怒,差點就要破開天幕,從天外天硬闖浩然天下。
當時還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沒有躲回儒家學宮,反而單槍匹馬直奔天上,在兩天交界處跟氣勢洶洶的道祖二徒當面對峙,伸長脖子說:「來來來,往這裡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他混不吝得很。
就這也能算好脾氣?真要是好脾氣的先生,能教出齊靜春、姓左的、崔瀺這樣的學生?一個有可能立教稱祖,一個離經叛道,一個欺師滅祖。
穗山山神突然問道:「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違背誓言離開功德林,連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圖什麼?」
賢人違規,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慘淡結局。在儒家道統內,自會有聖人夫子按照規矩教訓。但是聖人違心,下場最凄慘。
老秀才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也真是名副其實地拼去了一條老命。
幾乎無人能夠理解。明知大局已定,再去作意氣之爭,毫無意義。
所以這尊金甲神人哪怕見慣了山河變色,仍是覺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腦袋,順了順頭髮,微笑道:「我曾經有一問,讓齊靜春去答。既然齊靜春給出他的答案了,我這個當老師的,當然不能連弟子都不如。」
穗山山神冷笑道:「少跟我來這些雲遮霧繞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句話不就是你說的嗎?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師,你這套說辭講不通。」
老秀才伸手點了點他:「你啊,死讀書。盡信書不如無書,曉得不?」
穗山山神氣笑道:「懶得跟你廢話。走了,自己保重吧。」他猶豫了一下,「實在不行,就來穗山。」
老秀才擺手道:「穗山那地兒,拉個屎都像是在褻瀆聖賢,我才不去。再說了,如今我確實是失去了證道契機,沒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說誰想對付我,嘿嘿,只管放馬過來。可惜嘍,如果我當年就有這份際遇,遇上那個牛鼻子老二的時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腦袋,不砍我還不讓他走了,哪裡會事後嚇得兩腿打擺子。」
穗山山神搖搖頭,是真的沒了說話的興緻。他可不願意跟這個讀書人嘮叨陳年舊事,反正自打認識老秀才,感覺次次遇見這傢伙都必然掃興,可次次掃興過後,又難免期待下一次相逢。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別走先別走,有事相求。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你別怕。」
穗山山神二話不說,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離開這處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現出原形,懸停在空中。
原來老秀才死皮賴臉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腳踝,跟著他一起懸挂在空中。他只得重新落地,看著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惱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這不是剛收了個關門弟子嘛,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計不太好,就想著彌補彌補,給個見面禮什麼的,畢竟很快就要道別了,實在是沒機會教他讀書,我這心裡愧疚啊。」
穗山山神嗤笑道:「幫你準備一份見面禮?可以啊,這簡單,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劍靈的鎮嶽劍,要不要送給你弟子?夠不夠分量?」
老秀才一臉毫無誠意的羞赧神色:「這怎麼行?禮物太重了,我哪裡好意思收……當然,話說回來,好歹是你這個當長輩的一份心意,你要是強塞給我的話,我可以讓陳平安過個一百年再去取,說不定到時候就提得起來……」
穗山山神深吸一口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經道:「拔苗助長怎麼行,你這個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曉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這個小弟子是要負笈仗劍遊學的,你隨便給一塊無主的劍胚就行了,要求就一點,拿來就能用的那種,可別是什麼十境修士才有資格碰的。咋樣?你這個當長輩的,意思意思?」
穗山山神譏笑道:「我要是不給,你是不是就不讓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動腳步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臂,正氣凜然道:「怎麼可能,我是那種人嗎?」
穗山山神無奈搖頭:「為了這些個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臉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他手腕一抖,一顆拳頭大小、銀塊模樣的東西就懸浮在了兩人身前。
老秀才臉色凝重起來,沒有急於接手,問道:「你這趟前來,是不是有所圖謀?要不然這東西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帶在身上?雖然不是什麼誇張的寶貝,可對你而言意義非凡,你要是不說清楚,我是不會收下的。」
穗山山神雙臂環胸,望向南邊:「你以為我是怎麼循著蛛絲馬跡追過來的?」
老秀才皺眉:「不是你道行高,又與穗山氣運相連,我這邊動靜稍微大了點,露出了破綻,才讓你有機可乘?」
穗山山神轉過頭,問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老秀才疑惑道:「你這大老粗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賣關子了?我這兒的假象穗山雖說被人一劍劈開了,可對你那邊又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影響。」
性情剛猛的穗山山神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他娘的!那一劍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現在跟我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雖然在外人看來那一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是老子穗山的護山大陣何等森嚴,全天下有幾人能夠只憑一劍就闖入大陣之內?現在整個中土神洲都在議論紛紛,猜測是不是你所謂的牛鼻子老二那邊在暗示什麼,或是劍氣長城那幾個老不死的來討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這麼猛?」
這句話,給穗山山神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滾蛋!」他氣得一臂橫掃,直接將老秀才的「身軀」給砸飛出去數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後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聲,一掌拍中那顆不起眼的銀塊,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之後,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轟然沖開山河畫卷的天幕,返回位於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後山的江河裡,老秀才一路優哉游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間乾燥清爽。他攤開手心,看著那塊銀錠,愁眉苦臉道:「燙手啊。」
機緣一事,先生給學生也好,師父給徒弟也罷,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從來不是給得越大越好,而是剛好讓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為佳。
要不然,那些個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閥,積攢了那麼多雄厚家底,代代相傳,開枝散葉,今天這個兒子剛剛成為練氣士就丟給他一件鋒芒無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個孫子根骨不錯就送他一件動輒斷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來,早就要嗷嗷造反了,憑什麼浩然天下都要聽你們這些學宮書院維護的規矩?
再者,因果糾纏最煩人。所以老秀才當時才會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實上,阿良只是沒有看出它的真正門道。老秀才將其交給齊靜春,自然大有深意,為的就是應付最壞的結果,一旦齊靜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樹敵了,好歹能有一個安身之地。只可惜齊靜春到最後都選擇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牽扯到功德林的恩師之外,恐怕亦是保護陳平安的後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須親自跑一趟東寶瓶洲,見一見齊靜春幫他收取的小師弟。
而那個時候,他齊靜春已經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趕來,對這個閉門弟子不滿意,可看在他齊靜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著鼻子都會認下的,以後若是陳平安當真有跨不過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於功德林,捎一兩句話出去還是可以的。
但是齊靜春算錯了一點,就是沒有料到自家先生這麼快就離開了功德林——
正是為了他。一如他為了陳平安。
恐怕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脈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來到了山頂,感慨道:「小齊啊,護短這件事,你可比先生強太多了。嗯,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先生我很滿意。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這麼一個學生啊……」他驀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突然又安靜下來,一臉壞笑道:「哎呀,真是的,我這個弟子歲數還小。哦哦,好像已經十四五歲了,不小了,外面好些地方的人這麼大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天空某處,有女子微笑道:「兩次。」
老秀才裝模作樣地側過腦袋豎起耳朵:「啥,說啥?我聽不清楚啊,我這個人不但耳背,口齒還不清楚,說話總是讓人誤會……」
這人難怪能教出崔瀺這麼個大徒弟。
只是在聲音消失后,老秀才轉頭望向某塊巨石,上頭刻著「直達天庭」四個大字。他收回視線,望向山下:「我還是想要好好看著這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萬年不長。」
當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黃色拱橋的欄杆上。拱橋還是像上次那麼長,看不到頭,看不到尾,四周全是雲海滔滔,讓人茫然失措。
無法想象一旦失足跌落,會是怎樣的下場。會不會粉身碎骨?會不會一直下墜到無盡深淵?會不會因為距離地面的路途太過遙遠,自己摔死的時候已經十五歲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不過因為沒有讀過書,顯得十分土氣罷了。
高大女子跟陳平安並肩而坐,柔聲道:「這裡曾經是一處戰場,大戰落幕的時候,打得只剩下這座拱橋。你看,以前有一扇東天門矗立在那邊的,挺大的,當時在那裡負責守門的傢伙是個色眯眯的漢子,身披一挂名為『大霜』的銀色寶甲,人倒是不壞,就是嘴賤了點。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頂頭上司打了一架,贏了,當時後者有幾個幫手在遠處觀戰,可是沒有人敢露面幫忙。」
陳平安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一處空蕩蕩的地方,偶爾有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她輕聲道:「如今什麼都沒啦。」
陳平安有些神往,感慨道:「這樣啊。」
她輕輕晃動雙腳,雙手撐在欄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長生橋,為的就是修得一個留住,不要變成光陰長河裡的一粒塵埃,所以人人都喜歡自稱逆流而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句話還是聽得懂的。好好活著嘛,誰不喜歡。
高大女子轉頭笑問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累不累?」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時候進山採藥燒炭其實還要輕鬆一些。就是遇到太過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總是睡不踏實。」
他又轉頭開心笑道:「不過剛才那一覺睡得就很踏實。以前在小鎮,我雖然窮,但是每天倒頭就能睡著,如今陪著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可不敢這樣,就害怕出現什麼意外。」
高大女子繼續問道:「就沒有怨言?」
陳平安想了想,學著身邊的神仙姐姐,雙手撐欄杆,晃動雙腳,望向遠方,輕聲道:「有啊,比如一個叫朱鹿的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善良。一個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為覺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愛她了,就害死了很多過路的書生,如果當時不是寶瓶他們在身邊,我早就使出一縷劍氣殺掉她了。
「其他的事情,不好說是怨言吧,談不上,可還是會有些心煩。比如李槐讀書總是不用功,怎麼勸也不聽,真不知道當初齊先生怎麼能忍著不揍他。還有吃過了好吃的山珍海味,這些傢伙就一個個不愛吃我煮的飯菜了,我其實挺鬱悶的,油鹽很貴啊。還有,我去河邊釣魚,又不能挑時候,經常釣不著幾條,每次回去看到他們滿臉失望,我就會特別委屈。如果不是想著不耽誤他們的遊學路程,給我一兩天時間去打下窩子,守著夜好好釣,多大的魚我都能釣起來。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氣那次。其實我很心虛的,雖說主要是為了他好好修行,可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長生橋斷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修行了,但是我不願意就這麼放棄。一來是答應過神仙姐姐你以後要成為飛來飛去的仙人,二來是我自己也很羨慕阿良他們。就像李槐說的那樣,踩著一把劍,嗖嗖嗖飛來飛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多帥氣多威風,我當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靜聽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喲,你也會替自己考慮事情啊。」
陳平安眯起眼盡量望向遠方,笑道:「當然。我爹娘去世后,我一直就在為自己考慮,想為別人考慮都很難。其實是遇到你們之後,我才變成這樣的。跟人打架啊,買下山頭和店鋪啊,讀書識字啊,做小書箱啊,走樁練拳啊,花錢買書啊,挑選路線啊,磨刀喂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後悔,我很開心!」
陳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高大女子同樣感慨了少年說過的那句話:「這樣啊。」
陳平安突然轉頭低聲道:「神仙姐姐,我現在有錢,很有錢!」
高大女子啞然失笑。只是記起少年的成長歲月,便很快釋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張貼春聯這麼點大的事情,就能讓少年碎碎念叨這麼多年,那麼有了錢,當然是頂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突然眼神堅定地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努力做到的。」
高大女子側過身,伸手放在陳平安的腦袋上,溫柔道:「能夠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她似乎覺得意猶未盡,乾脆彎腰俯身,用額頭抵住少年的額頭。
單純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撓頭又不敢。
她笑著收起姿勢。
最終,劍靈和少年一個光腳,一個穿草鞋,就這麼一起望著遠方,搖晃雙腿。
時光流逝,渾然不覺。
假若以今日作為光陰長河的一處渡口,往上逆流而去兩萬年,若論劍靈殺力之大、殺氣之盛,唯她獨尊,高出天外!
老秀才腳尖一點,一步掠過八百里山河,飄然落在之前陳平安遞劍的地方,開始漫步。他抬起手臂,手指彎曲,看似隨意地敲敲打打,像是在叩響門扉,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老秀才收起手,無奈道:「不講究啊,此等行徑,無異於在別人家裡搭帳篷。罷了罷了,我等著便是了。」
老秀才開始耐心等待劍靈現身。漫長的過程中,他站在原地,思考一個難題,並不顯得焦躁。
空中浮現一陣細微漣漪,只見高大女子一手抓著陳平安的肩膀,從縹緲虛空之中一步跨出。
老秀才回過神,第一句話就是:「我認輸,不打了,反正其餘兩劍出不出已經不重要了,對吧?」
高大女子似笑非笑:「那麼你的兩次挑釁呢,怎麼算?」
老秀才哈哈笑道:「事不過三嘛。」
高大女子舉目望向穗山方向:「是新一任穗山大神?擔任這尊神位多久了?」
老秀才答道:「六千年整,之前三千多年你方唱罷我登場,亂成一團,威嚴盡失。穗山這座東嶽換了三個主人,最亂的時候曾經被視為魔教道統的一脈勢力鳩佔鵲巢了,真正是禮崩樂壞的混亂局勢。現任穗山大神能夠坐穩六千年,雖說有運氣成分,但更多還是憑藉他個人的恐怖戰力,拳頭夠硬,又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不忌憚幾分。」
高大女子譏笑道:「禮崩樂壞?是你們三教分贓不均,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出現了正邪對峙?那位禮聖呢,以他的脾氣,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老秀才嘆息道:「一言難盡,不提也罷。」
高大女子雙手負后,鄙夷神色更甚:「大局已定,自然就要內訌。哈哈,好一個大道之爭,百家爭鳴,熱鬧是熱鬧了,結果如何?世道果真變得更好了?」
老秀才瞥了眼她,極為硬氣地直截了當道:「儒家道統內部自然算不得清澈見底,並非皆是仁人君子,可我儒家先賢為此付出了無數心血,說是嘔心瀝血也不過分,故而始終本正源清,你絕不可一言否決。」
高大女子玩味道:「這算不算第三次?」
先前頗為不正經的老秀才在這一刻竟是半點不退讓,淡然道:「在這件事上,你要是覺得不對,我可以跟你講百年千年的道理,你用劍講你的道理也無妨。」
高大女子仔細打量著身材並不高大的清瘦老人:「你當真散盡了聖人氣運,只餘下魂魄,將浩然天下的人間當作寄生之所?」
老秀才沉默片刻:「對。」
高大女子收起油然而生的那股殺心,眼神複雜:「這麼多年,就只有你們兩個做到了。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推崇那個傢伙的選擇,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前者可能性極小,涉及你們的大道了,我估計儒教道統內的老頭子絕不會讓你成功,哪怕這不是什麼美差使。」
老秀才平靜道:「見賢思齊,天經地義。」
高大女子思量片刻,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道:「不但初衷已經達成,還遠遠超乎預期,看在你做出這個選擇的分上,當然最主要還是看在我家主人的分上,餘下兩劍就先余著?以後哪天我又突然看你不順眼的話,新賬舊賬一起算。」
一直臉色緊繃的老秀才霎時間破功,一拍大腿,笑道:「余著余著,余著好啊,老百姓大年三十的時候都興這個,碗里剩下一點飯菜,故意余著留給明年,兆頭好,寓意好。」
他怎麼看都像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歡快模樣。
高大女子對此不以為意,冷聲道:「開門。」
老秀才一拂袖,率先大步走去,朗聲道:「仰天大笑出門去。」
陳平安記起一事,小聲問道:「我當時那一劍是不是很差勁?那座大山好像動也沒動。老前輩之前說練劍天資好壞就看能收到幾個字,雖然我本來就不願意接受它們,可它們也不樂意靠近我啊,這是不是說明我練劍的天賦跟練拳一樣很普通?」
陳平安越說越難過:「老前輩還說如果我拖後腿的話,當時哪怕擁有十境修為,那一劍劈砍出去,也只有七八境的效果。」
豪言壯語可以張口就說,可天底下的難事,難就難在需要一步一步走。
泥瓶巷的泥腿子陳平安,實在太理解這個道理了。
高大女子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頰,笑眯眯道:「以後你就知道了。」
陳平安漲紅著臉,欲言又止。
高大女子早已與陳平安心有靈犀,拉起他的手,緩緩走向那扇山河畫卷的大門,柔聲道:「主人,知道啦,以後當著某位姑娘的面,我肯定不會這麼放肆的,省得她冤枉了你,把你當作見異思遷的浪蕩子。」
陳平安燦爛而笑,既有如釋重負的輕鬆,也有跟她成為交心朋友的開心。
高大女子突然轉頭,有些幽怨:「可你就不怕你的神仙姐姐感到委屈嗎?」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道:「我會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有些事情,我覺得就該是那個樣子的。」
高大女子愁容滿面,竟有了幾分泫然欲泣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有些手足無措,但是眼神堅定,緊抿起嘴唇,不願意因此就改變初衷。
高大女子驀然開懷而笑,朝少年伸出大拇指,稱讚道:「帥氣!」
陳平安怯生生問道:「真不生氣?」
高大女子牽著他的手,停下腳步,站在大門口,突然彎腰一把抱住他,滿臉洋溢著暖洋洋的笑容,像是一個最喜歡睡懶覺的傢伙在大冬天躲在溫暖被窩裡呼呼大睡,那種幸福的感覺真是無法言說。她才不管陳平安是什麼感受,歡快道:「呀呀呀,我家小平安真是可愛死了!」
陳平安瞬間如遭雷擊,一動不動,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
神仙姐姐……神仙只是第一感覺,其實姐姐才是陳平安心底的感覺。
高大女子總算放開了陳平安,站直身體後轉頭望去,有個神出鬼沒的老傢伙背對著兩人,咳嗽道:「非禮勿視。放心,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先前只是忘記了一樣東西,不得不反身取回。」
心情大好的高大女子才懶得計較這些。
禮法,道德,因果?這些極廣、極高、極遠的東西,從來不曾束縛住她。
大道之上,曾經有人,身無別物,唯有仗劍直行。
但凡有物阻攔,一劍開道。
但凡有不平事,一劍而平。
她沉寂萬年之後,終於找到了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天壤之別。但是她沒覺得失望。
如果說一開始是因為相信齊靜春而選擇相信一線機會,賭一個可能性極小的「萬一」,那麼如今哪怕齊靜春活過來,說他錯了,她不該選擇那個少年,任他說破天的大道理,她也不會聽。
高大女子鬆開手,示意陳平安先行。
人皆有心境,練氣士稱呼為丹室,世俗人稱作心扉。心湖只是其中之一。
當時她站在少年的心湖之上,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乾乾淨淨。然後她看到了一處終於不那麼單調的景象,找到了少年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心境本相」。
那是一個四五歲大的孤單孩子,蜷縮在地,雙手抱膝,孤零零一個人,腳邊放著一雙小草鞋,就這麼坐著發獃。
在這個孩子身旁,是一座沒有墓碑的小墳頭。
小墳頭附近,又有兩座更小的「小土堆」,形勢如同山峰。
每當孩子休息夠了,就會穿上小草鞋,跑去很遠的地方,將一座小山搬回墳旁。他搬得很吃力,每次只能搬動一小段距離。
跑去搬山的時候,孩子腰間系掛著一方小印章,戴起那頂小斗笠。
小印章會跟著孩子的腳步一起晃晃蕩盪。
奇怪的是,沒有那棟泥瓶巷祖宅的心境倒像。大概在孩子的內心深處,爹娘去世后,家就沒有了吧,所以始終堅持守著那座小墳頭。
孩子臉色倔強,習慣性皺著眉頭,抿起嘴唇。但是偶爾也會笑一笑,應該是有真正值得開心的事情了。比如他悄悄告訴小墳頭,嘴唇微動,並無嗓音響起於心境,但是與他心有靈犀的劍靈自然知曉無聲言語的內容。
「娘親,我認識了一位神仙姐姐。她笑起來的時候,跟你可像了。」
除了搬山「回家」,孩子幾乎不會離開小墳頭附近,只是時不時會往南邊走一段,像是牽著一個小姑娘的小手,每走一段距離,就會悄悄望向墳頭,顯得戀戀不捨。
可唯有一種情況,孩子會撒腿飛奔出去很遠很遠,一直高高揚起小腦袋,專註地望著高空,像是在追逐著空中離他遠去的某個人。
山水畫卷內,老秀才神色肅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未必沒有這個機會。」
老秀才點頭道:「大善。」
之後他沉默許久,發現整個天地開始微微顫抖,無奈道:「對那小子如此有耐心,就不能對我也有點耐心?哦,對了,如今竟然還會笑了。若是上古劍仙流傳下來的傳聞屬實,你如今這副模樣,當初那些被你砍得半死的大佬如果親眼看到,還不得硬生生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秀才望向這座小天地的天空,彷彿視線穿過了重重天幕,突然自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說得真是太好了,哪怕再過萬萬年都不會有錯。難怪當初咱們儒家老祖宗要跟您老人家請教學問,看來道理一事,咱們讀書人不但講得晚了一些,也遠遠沒有講完講透啊。」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崔東山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成何體統。」
崔東山直愣愣望向天幕:「活著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少在這裡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為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後快?」
崔東山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能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聖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覺沒有資格殺我,希望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麼躺著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東山打定主意不起身,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塗,只得轉身朝陳平安使眼色,讓他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東山身邊,面無表情地說了個「一」字后,對著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精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內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後,雙手終於跟得上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凌厲狠辣,殺機重重,嚇得崔東山連滾帶爬趕忙起身。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您的燃眉之急已經解決。
老秀才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和不遠處的高大女子:「找個地方,說些事情。」
又轉頭對崔東山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乾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枝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裡面已經熄燈。可能林守一在涼亭修行太久,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
高大女子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愛聽那些。」
最後,老秀才、陳平安、崔東山、李寶瓶四人圍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熟睡,就算睡相不好,腦袋垂在床沿外,依然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熟門熟路地幫他把身體扳正、手腳都放入被褥,輕輕掖好被角,好讓被褥裡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後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的粽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似乎天經地義的事情,坐回凳子上,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掖被角啊?」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後一覺到天亮。」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遺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美夢。」
陳平安笑道:「以後回到家鄉,我要好好感謝你大哥。」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里讀書的讀書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李寶瓶,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聖?」
李寶瓶點點頭,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得有點大啊。」
崔東山聽到這裡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壓得住,就是好。」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鑽牛角尖的小姑娘:「老先生,怎麼才算壓得住呢?」
崔東山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為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秀才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吃食點心,有些遺憾,緩緩道:「本性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壓得住。」
李寶瓶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身體,踹掉小草鞋,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麼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字?」
崔東山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崔東山趕緊閉嘴。
哪怕老頭子修為通天,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傢伙,一個是根本沒讀過書的泥腿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游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再英雄豪傑都沒用,除了挨打受辱不會有其他結果,越是硬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李寶瓶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感。
崔東山覺得今晚怪事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傢伙,坐在哪裡都像是端坐於神壇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豎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蕩蕩,就連叛出師門的他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光彩奪目,如日月懸空,光輝不分晝夜,壓得整條星河失色。
可老頭子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東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情沉重。
說到底,他對身邊這個老頭子的感情極其複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對於自家先生,何嘗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床鋪上,李槐說著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吃肉!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里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崔東山聽到「阿良」這個名字,悄悄斜瞥了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咳嗽一聲,掃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說正題。陳平安、李寶瓶,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齊靜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經是我的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當時因為我忙著做學問,所以齊靜春讀書、下棋等,確實都是他幫我這個先生傳授的。最後他叛出師門,做出欺師滅祖的種種勾當,以至於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去世。要說他是殺害他師弟的兇手,半點不過分。作為我記名弟子之一的馬瞻亦是如此,只不過馬瞻並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後元兇在先手棋局裡很關鍵的一記無理手。在我到達你們家鄉小鎮之前,真正的崔瀺是你們大驪王朝的國師,是一個瞧著不比我年輕的老傢伙了,現在崔瀺這副身軀只是他寄居借住的地方。」
李寶瓶滿臉怒容,氣得眼眶通紅,死死盯住崔東山。
反觀陳平安,更讓崔東山心驚膽戰。他眉眼看不清表情。
咬人的野狗不露齒。崔東山實在是太熟悉陳平安的性格了,畢竟他比楊老頭更加關心泥瓶巷少年的成長經歷。
他盡量保持鎮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頭子你害人不淺。
老秀才轉換話題,望向陳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若是答應,我再做。我想在你身上截取一段光陰水來作為今夜聊天的開場。放心,不涉及太多隱私,你願意不願意?」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對著相對而坐的陳平安,抖腕捲袖。很快,陳平安四周就浮現出絲絲縷縷的水霧,緩緩流淌向老秀才的手心,最終變成一隻晶瑩剔透的幽綠水球。老秀才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輕柔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處流向桌面,一幅幅生動活潑的畫面由此在桌上顯現。
李寶瓶瞪大眼睛,滿臉震驚,趕緊趴在桌上:「哇,小師叔,這是咱們遇見嫁衣女鬼的那條山路,還有我呢!哈哈,還是我的小書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們背著書箱的樣子蠢蠢的……」
從楚夫人撐著油紙傘出現在泥濘小路、盞盞燈籠依次亮起、山野之間出現一條壯觀的火龍,到林守一祭出符籙仍是鬼打牆,非但沒有離開女鬼地界,反而被拐騙到那座懸挂「秀水高風」的府邸之前。最後,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破萬法,瀟洒而至,打破僵局,成功帶著一行人離開。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光陰溪流重新匯聚成團,往陳平安身上一推,再度渙散重歸天地。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聖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器,老秀才就這麼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崔東山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身聖人修為明明全沒了,為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女鬼可不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當然可恨。可不可憐?也有幾分可憐。身為鬼魅,原先本性向善,於朝廷有鎮壓氣運之功,於地方也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愛,本是一樁美談才對,最後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為大道排擠,一身因果糾纏,渾身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塗債。」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是不是?」
崔東山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入「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對她點頭笑道:「那麼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少?可憐又佔多少?」
李寶瓶又用心想了想:「合情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眯眯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李寶瓶愕然,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秀才說道:「老先生,等我一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讚道:「善。」
崔東山看著老人熟悉的笑容,看著聚精會神板著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的氛圍都一個樣!
老秀才難住了李寶瓶后,轉頭望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處設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這句話本身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只談可憐之處,故意略過了可恨之處。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隱之心,加上『可恨之處』並未施加於自身,故而沒有那麼多切膚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根源出在哪裡?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問不小,說不定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麼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沒什麼想說的。」
崔東山已經顧不上陳平安怎麼回答,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左右看了眼李寶瓶和崔東山,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成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於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裡,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秀才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性。在這裡,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律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裡,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轉頭望向崔東山:「知道為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崔東山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聖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手臟!」
老秀才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問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下,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東山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秀才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症的,並非盡善盡美。那麼多規矩,隨著世間的推移,並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後人怎麼辦?求學為什麼?
「至聖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純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上,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晒的關係,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葯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聖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後才說哪些草木是葯,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願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長、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千瘡百孔,到最後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是我,還是禮聖、至聖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聖人不添亂?不將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東山猶然不願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的,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後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後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檯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後看六十年之後各自的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
崔東山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身:「你騙人!」
老秀才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東山失魂落魄地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麼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望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女子慵懶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他放下酒壺,正了正衣襟,緩緩道:「禮聖在我們這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東山根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脫口而出之後,又無比懊惱。
老秀才神情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內的第二聖人,禮聖,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物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聖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棟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都撞不到牆壁,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碰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東山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碰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牆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麼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麼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聖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處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說到這裡,他下意識伸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滿臉鋒芒,氣勢逼人。
由此可見,崔東山已經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少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處最完整的崔瀺的潛意識。
老秀才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麼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後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牆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讓你們成長到最後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漏風?」
崔東山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麼認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秀才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聖的秩序?」
崔東山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性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秀才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藉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東山呆若木雞。
最後,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秀才微笑道:「禮聖要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懂規矩,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後游士散播學問,當游士成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後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性,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後,人心浮動,越吃力不討好。人性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他抬頭望向少年,「所以我呢,如今在找兩個字——順序。
「我只想將世間萬事萬物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的問題癥結在何處?就在於禮聖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後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麼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秀才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緊皺。
老秀才哈哈大笑,也不管少年能想通多少,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聖的破茅屋之內,當然就只能算是縫縫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縫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入更遠大寬廣的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裡?」
老秀才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後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光陰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他略作停頓,微笑,「這條光陰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成,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聖是要人在規矩之內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您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您的順序,在您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後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匯合,成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秀才身體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願不願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秀才神色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複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裡沒有外人。」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聖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老先生您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精髓。」
老秀才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被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拚命,後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後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麼。
「之前老先生您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後,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以後一定會殺。我想告訴她,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她有她的可憐之處,但是她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情,我就不會答應去做。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麼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卻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詞嚴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後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象,恐怕比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然後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蘆吃得乾乾淨淨,把竹籤隨手一丟,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老秀才:「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我還是不會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的,那麼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不管他是誰,我一樣會告訴他,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他最後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很簡單,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貼在家門口,還有以後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除此之外,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您的弟子。」
崔東山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於是壞蛋崔東山,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秀才只是和顏悅色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後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您不願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的。後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秀才一臉奇怪:「我堂堂文聖想要收你做關門弟子,這是你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緊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嗎?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麼?怎麼看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秀才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他轉而一笑,「做不成師徒,我這個老傢伙很失望,不過想必齊靜春是一點也不失望。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少年時,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裡願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身,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身之處。」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顏開,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少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少年郎,我呢?」
老秀才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東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崔東山獃獃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后猛然起身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還來?」
崔東山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後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東山臉色尷尬,最後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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