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恍如神人
鐵匠鋪門口,陳平安正猶豫著要不要登門,就看到石拱橋那個方向出現了一名青衣少女的身影。少女也瞧見了他,先是站定不動,過了片刻,才加快腳步。
陳平安帶著兩個小傢伙迎向她,笑著遠遠打招呼道:「阮姑娘!」
阮秀應聲,小跑向陳平安,站定后,柔聲道:「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一時間,兩兩無言。
青衣小童瞪大眼睛。哇,不愧是聖人的女兒,長得真是俊。可惜人不可貌相,好像她脾氣不是很好,極有可能一言不合就打死自己,要不然自己肯定要喊一聲夫人了。
粉裙女童眨著眼眸,充滿好奇和仰慕,心想自己長大以後也要長得像眼前這個柔柔弱弱的青衣姐姐。
阮秀率先打破沉默,微笑道:「先去鋪子喝口熱水,然後放在我家那邊的東西,我幫你一起搬回泥瓶巷?」
陳平安「嗯」了一聲。
之後,阮秀開始說小鎮的瑣碎事情:泥瓶巷那棟不知主人是誰的屋子,她已經幫著修繕好了。只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的生意不是太好。阮秀說到這裡的時候,有些愧疚和難為情。她還自作主張地把陳平安鄰居家的那籠母雞和雞崽兒帶回鐵匠鋪子養著,但是不小心給野貓叼走了兩隻……阮秀說起這個,就更加失落了,把陳平安給樂得不行,趕緊安慰她:「這才多大點事啊,哪裡需要上心,趕明兒殺了老母雞燉鍋雞湯都成,我如今飯菜手藝大漲,肯定好吃。」
這可把阮秀急壞了:「不能殺不能殺,它們乖得很,如今還都有了名字呢。」
見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阮秀這才曉得是陳平安故意使壞,輕輕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恍然大悟:敢情老爺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個大坑,這個姐姐哪裡脾氣差了?真是虧大了!青衣小童覺得這顆失之交臂的蛇膽石,別說撒潑打滾上吊投水,就算偷也要偷到手,要不然心氣難平!
走入那間井然有序的鐵匠鋪子,原本走路飄忽的青衣小童立即嚇得臉色雪白,粉裙女童更是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七口水井星羅棋布,每一口皆有劍氣沖霄而去。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就讓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覺得雙眼生疼,幾乎要忍不住刺痛落淚,恨不得現出真身,抵禦那些無形的威壓和磅礴劍意。瑟瑟發抖的兩個小傢伙之前到了龍泉的那種興奮和激動立即煙消雲散,只覺得這裡處處兇險,簡直就是一座人間雷池,最是鎮壓他們這些蛟龍之屬的旁支遺種。直到陳平安讓他們倆坐在一棟茅屋前的竹椅上,他和阮秀去不遠處那棟黃泥房搬東西,兩個小傢伙才略鬆一口氣,面面相覷,發現對方額頭都是汗水。
青衣小童蹺起二郎腿,故作輕鬆,譏諷道:「傻妞兒,膽小鬼,沒出息!」
粉裙女童小聲道:「你又好到哪裡去了。」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老神在在道:「我這叫示敵以弱,你懂個屁!」
粉裙女童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大步走來,出於禮貌,她趕緊起身道:「叔叔好,我是陳平安老爺家的婢女。」
漢子點點頭,搬了把椅子坐在不遠處,望向泥屋那邊,臉色不太好看。
青衣小童打量一番,沒看出門道,只當是鐵匠鋪子的壯勞力:「瞅啥瞅,我可警告你,秀秀姑娘是我家老爺的老相好,你要是敢動歪心思,我就一拳打死……算了,老爺叮囑我要與人為善,算便宜你了,只是一拳打得你半死!」
漢子臉色愈發難看,沒說話。
青衣小童自以為看出一點苗頭,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礙眼的粉裙女童,他探出身,扭過頭望著漢子:「你真對我家老爺未過門的夫人有念想不成?他娘的,你多大歲數了,真是氣死我了。大爺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真沒見過你這麼厚顏無恥的腌臢漢子。來來來,咱們過過招,我准許你以大欺小……」
陳平安身後那隻空去大半的背簍里,現在已經填入一隻沉重的棉布行囊,跟阮秀並肩走來。看到漢子后,他恭謹地喊了一聲「阮師傅」,可是漢子根本沒搭理他。直到阮秀笑著喊了一聲「爹」,漢子才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
爹?青衣小童就像被一個晴天霹靂砸在腦袋上,二話不說就蹦跳起來,跑到漢子身前的地面上,撲通一下跪下磕頭:「聖人老爺在上,受小的三叩九拜!」
這條御江水蛇砰砰磕頭,毫不猶豫,只是一肚子苦水,腹誹不已:你一個高高在上的兵家聖人,好歹有點聖人風範行不行?就該在那山嶽之巔吞吐日月才對啊,要不然在大水之畔出拳如雷也行,結果一聲不吭跑來我身邊坐著跟塊木頭沒兩樣,鬧哪樣?
堂堂十一境的大佬,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享譽東寶瓶洲的鑄劍師,你不在額頭刻上「阮邛」兩個大字就算了,咋還長得這麼普普通通?退一萬步說,走路好歹要龍驤虎步吧?坐著就要有淵渟岳峙的氣勢吧?
覺得自己瞎了一雙狗眼的青衣小童磕完頭后,仍是不敢起身,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只是哭喪著臉,眼淚嘩嘩往下流,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自家老爺,希冀著老爺能夠為自己仗義執言一下。他這次是真有投水自盡的心思了。
有些疑惑青衣小童的古怪作態,阮秀不明就裡,也不願多問什麼,只道:「爹,我陪著陳平安去趟小鎮。」
阮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早點回來打鐵。」
阮秀問道:「爹,開爐鑄劍的時辰不對啊,怎麼回事?」
阮邛站起身:「我說了算,你別多問。」
阮秀「哦」了一聲。
直到阮邛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青衣小童這才有膽子站起身,搖搖晃晃,擦拭著滿臉淚水和額頭冷汗,心有餘悸,默默念叨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行人走出大有玄機的鐵匠鋪子,走過千年又千年橫跨河水的那座石拱橋,陳平安突然跟身邊的青衣姑娘道了一聲謝。
阮秀轉頭笑道:「變得這麼客氣了啊。」
陳平安誠心誠意道:「到了外邊,才知道一些事情,所以真不是我客氣。」
阮秀笑問道:「是在誇我嗎?」
陳平安笑容燦爛:「當然!」
阮秀凝望著少年的笑臉,收回視線后,望向小鎮,說了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沒有變,真好。」
恐怕只有聖人阮邛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和深意。
或者齊靜春知道一切,可能某個老人也依稀看出些端倪,但是都不會說什麼。
阮秀自幼就天賦異稟,是真正的千年不遇,絕非尋常的修行天才可以媲美,以至於阮邛不得不自立門戶,跑到驪珠洞天遭罪,為的就是藉助這方天地的術法禁絕來遮掩阮秀的出類拔萃,或者說是在盡量拖延女兒「木秀於林,峰秀于山」的時間。
這名手腕上有一尾火龍化作鐲子盤踞環繞的青衣少女,不單單是火神之體那麼簡單。因為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和人事,跟所有人都大不相同。她可以直接看到人心黑白,看清楚因果善惡,看出氣數深淺。
在她眼中,天地之間,色彩斑斕。這意味著她的證道之路會更加坎坷難行。當然,一旦證道,她的成就之高,大道之大,根本就是不可估量。所以當初在青牛背,阮秀第一眼看到陳平安,之所以沒有退避消失,就是因為看到了他的「乾淨」。偌大一個驪珠洞天,世間百態,只有這個陳平安,孤零零一個人,纖塵不染,就像一面嶄新的鏡子。所以阮秀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喜歡偷偷觀察他心湖的細微起伏,悄悄感受他的喜怒哀樂。
對於這位吃貨姑娘而言,少年就像一道最好吃的「糕點」,她很喜歡,喜歡到捨不得吃的那種。她很擔心陳平安這趟出門遠遊,心湖會變得渾濁,心路會泥濘,沾染那些不好的習氣和繁亂的因果。現在看來,陳平安確實變了一些,但還是很好的。阮秀如釋重負的同時,就更加喜歡陳平安了:看吧,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讓人失望的!
一路走到泥瓶巷,走入那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即便青衣小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仍是瞠目結舌:自家老爺就是在這條破爛巷子里長大的?
阮秀嫻熟地開鎖推門,打開院門之後的屋門,連同劉羨陽和宋集薪兩家一起,總計三串鑰匙,她一起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后,跨過門檻,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屋子。裡面很整潔,窗台上竟然還放了一盆不知名的小巧草木,在寒冬時節綠意鬱郁,讓人格外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正要開口說話,阮秀已經笑道:「可別再說謝謝了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將背簍放在地上,又將那沉重行囊拿出擱在桌上,再蹲在地上,摸摸索索,最後拿出一塊小竹簡,站起身後遞向阮秀,赧顏道:「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外邊城鎮吃的東西倒是很多,可我怕壓壞了,時間放久了也不好,實在沒辦法,就做了這個,別嫌棄啊。」
阮秀愣了愣,接過那塊巴掌大小的青綠竹簡,入手沁涼。她低頭凝視,發現原來上邊刻了一行小字:「山水有重逢」,寫得端端正正,認認真真。
阮秀笑得眯起眼眸,用手指肚輕輕摩挲那些刻字,低著頭說道:「我很喜歡。」
青衣小童一臉獃滯。這都行?聖人獨女,就這麼一塊破竹簡、一行破字,就喜歡?大爺我之前的幾百年江湖是不是白混了?記得以前水神兄弟看上一個眼高於頂的山上婆姨,送給她成堆的財寶,光是跟自己就借了好些品相不俗的法寶,可從沒見那娘兒們咧一下嘴啊,東西全盤笑納,好臉色一個沒有。
陳平安當著阮秀的面打開布囊,露出一大堆石頭,零零散散怎麼都該有八九十顆。裡頭還有一隻稍小的棉布袋子,打開之後,裡面裝的還是石頭,但是色澤絢爛各異,大小不同,只有十餘顆。
粉裙女童如遭雷擊。青衣小童兩眼放光,狂咽口水,恨不得餓虎撲食,全部吞下肚子。說不定之後走出這條破巷子,自己就已經是真正的大爺了,這麼一座小山似的蛇膽石,莫說是八境,九境十境都有希望!但是一想到身邊還站著一個爹是聖人的姑娘,青衣小童這才忍住殺人越貨的衝動。
陳平安揀選出兩顆上岸后始終未曾褪色的蛇膽石,一顆色澤桃紅、晶瑩剔透,一顆烏青厚重,分別遞給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然後再拿出四顆普通的蛇膽石,對半分送給如獲至寶的兩個小傢伙。
粉裙女童還背著那隻書箱,這會兒一手兜住三顆蛇膽石,一下子哭了,抬起手背狠狠擦拭眼眶。青衣小童則死死盯住手上的蛇膽石,滿臉陶醉和痴迷。
陳平安一拍腦袋,笑著又拿出一對模樣色澤相差無幾的上等蛇膽石,通體鮮嫩黃色,質地細膩如冰凍住的羊脂油水,依舊是一人一顆贈送給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青衣小童這才想起自己確實應該有兩顆,接過手后,傻呵呵笑著。
粉裙女童不敢伸手去接:「老爺,說好了,我只有一顆好的蛇膽石啊。」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腦袋:「我是誰?你的老爺。送你東西還需要理由?趕緊收好。」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拿住后,愈發哭得稀里嘩啦。
青衣小童一臉矛盾神色,既有狂喜,也有幽怨,試探性問道:「老爺,也多打賞我一顆唄?」
陳平安笑道:「以後如果不再欺負她,我就送你。」
青衣小童使勁點頭:「我今天肯定不欺負傻妞兒,明天就給我唄?後天,最晚大後天送我。老爺,行不行?」
陳平安反問道:「你說行不行?」
青衣小童一咬牙,轉頭對粉裙女童鄭重其事道:「傻妞兒,我接下來一個月都不欺負你。」
陳平安氣笑,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最少一年時間。」
青衣小童故作委屈,其實在心裡偷著樂。對於他們這些蛟龍之屬而言,一年算什麼,一百年光陰都不算長的。
陳平安又不是真傻,只是懶得計較青衣小童那點彎彎腸子而已,畢竟這一路行來,有他們相伴,他走得一點都不寂寞。陳平安其實很感激他們兩個,轉身重新收好大小布囊后,阮秀也已經收好那份禮物,屋內兩大兩小圍著桌子各坐一方。
阮秀提議道:「去鋪子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了鋪子,我剛好去趟福祿街李家大宅,有個東西要送給李寶瓶的大哥。」
鎖好門一起離開院子,那條活蹦亂跳的過山鯽被裝在一隻小陶罐里,陶罐里裝滿了阮秀從鐵鎖井挑來的井水。過山鯽總算是名副其實的如魚得水了,在裡頭肆意游竄,歡快異常,不斷濺射出水花。青衣小童剛剛吞下一顆普通蛇膽石,便想著好好表現自己,主動捧過陶罐,被水花濺射到身上后,突然震驚道:「這井水……有講究啊。」
阮秀點頭道:「可惜鐵鎖井如今被外鄉人買下了,老百姓已經不可以去挑水,靠近都不行。」但她去挑水,當然沒問題。
青衣小童在鐵匠鋪子受過驚嚇后,已是風聲鶴唳,再不敢橫行無忌,聽聞噩耗,差點要捶胸頓足,只好碎碎埋怨陳平安為何不早點買下水井。
阮秀輕聲問道:「不然我去找人談談看?如果你願意的話,說不定可以買下來。」
陳平安趕緊搖頭:「不用,而且我如今也沒錢了。」
阮秀欲言又止,眼見著陳平安神色堅決,只得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念頭。
臨近騎龍巷,陳平安說道:「有個名叫石春嘉的小姑娘,好像就是其中一間鋪子的掌柜的女兒。」
阮秀有些迷糊:「我不知道啊。」
少女不在意的事情,其實有很多。
當兩間鋪子的夥計聽說店鋪真正的主人露面后,都過來湊熱鬧,見著陳平安后,難免有些失望,陸陸續續返回鋪子幹活。倒是他們對著阮秀喊掌柜的,讓少女有些羞赧。
陳平安在壓歲鋪子坐了一會兒,喝了熱茶,有些無地自容,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反而是阮秀有條不紊地詢問相關事宜,入賬多少、盈利多少。陳平安看著臉色認真的青衣少女,撓撓頭,開始覺得自己的禮物送得太馬虎了。
動身去往福祿街之前,阮秀看了眼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跟陳平安輕聲叮囑了一句:「福祿街和桃葉巷如今大變樣,搬來很多外鄉人,其中李家比較特殊,他們家老祖成功躋身十境,按照大驪先帝頒發的恩賞令,當今天子給李家賜下了兩個恩蔭名額,李氏子孫能夠直接獲得兩個清流官身。不知為何,只有一個在京城當了官,另一個卻拒絕了,現下就留在家裡,所以福祿街最近氣氛有點怪。」
陳平安想了想,讓兩個孩子留在壓歲鋪子里,自己捧著陶罐去往福祿街,而且沒讓阮秀帶路。阮秀也沒堅持什麼,自回鐵匠鋪子了。
她走向不知走過多少次的石拱橋。廊橋早已拆去,如今老劍條都已消逝不見,曾經有好事之徒試圖搜尋,希冀著一樁聊勝於無的機緣,只是徒勞無功。
對於忙忙碌碌、暗流涌動的龍泉郡而言,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了太多太多,需要謀划的千秋大業又是層層疊疊,哪裡顧得上這種小事。
阮秀走在石橋上,情不自禁地掏出那塊竹簡,高高舉起。
五個小字,百看不厭。
她突然覺得如果能在背面再刻上一行字,就更好了。比如「陳平安贈阮秀」?
小鎮上,陳平安再一次踩在青石板路上,一座座高門豪宅如山脈綿延。相比之前的一次次送信,如今回頭再看,陳平安自然而然就看出了更多的意味。
陳平安這才剛剛走到李家門口,就看到有個青衫男子站在那邊,笑望向自己。不知為何,看到這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男子,陳平安就會想到那次去學塾送信,回首望去,當時眼中見到的,正站在學塾門口的齊先生,也是跟這人一模一樣的風采,恍如神人。
陳平安走過半條福祿街積攢下來的沉重心緒一掃而空,捧著陶罐快步上前。
年輕書生笑容和煦,迎面走向陳平安,率先開口:「你就是陳平安吧,我叫李希聖,是寶瓶的大哥。寶瓶在山崖書院寄出的家書我已經收到了,我這個當哥哥的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回報,聽說你一直在讀書,以後不妨經常來我家,我還算有些藏書,請君自取。」不但如此,他從陳平安手中接過陶罐后,還彎腰一拜,「只好大恩不言謝了。」
這讓陳平安有些手足無措,只得指著那隻陶罐,神色拘謹道:「李公子,陶罐里裝著一條過山鯽,是我在回來的路上,在山上找著的,來送給寶瓶。」
李希聖低頭看了一眼陶罐里的金色游魚,在方寸之地猶然優哉游哉。他抬起頭,望向陳平安,感慨道:「曾經在先賢筆札中見到過過山鯽的神奇描繪,金色過山鯽更是萬里挑一,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親眼見證的機會。放心,我一定會小心飼養,將來寶瓶回家了,她一定很高興。」
陳平安完全不知如何作答。雖說這是他拖著崔東山一起眼巴巴盯著那群浩浩蕩蕩的過山鯽,最後瞪得眼睛發酸,好不容易才逮住的,可不管書上如何記載,不管崔東山說得如何玄妙,對他來說,真談不上多麼珍稀貴重。
只要是他內心認定的親近人,他就願意掏心窩。
陳平安實在不擅長熱絡聊天,撓撓頭,告辭一聲,就要轉身離去。
李希聖連忙喊住他:「怎麼不去家裡坐一會兒?我今天先帶你走一遍,以後就自己來登門看書,我隨後會告知門房。」
陳平安搖頭道:「下次吧。」
李希聖無奈笑道:「那好歹讓我放下了過山鯽,將陶罐還給你吧?」
這次陳平安沒客氣,點頭道:「那我在這裡等著。」
李希聖笑道:「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他轉過身,捧著陶罐一路小跑。
這一刻的他,不再像那在書上說著道理的聖賢夫子,而是真的很像那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大哥。
沒過多久,李希聖就捧著陶罐跑回來了,兩邊腋下還夾著好幾本書。
陳平安接過陶罐,彎腰放在地上,使勁擦過雙手,這才接過那些書籍,有樣學樣地夾在腋下,最後動作滑稽地拿起陶罐:「我看完就來還書。」
李希聖笑如春風,擺手道:「不用著急還書,慢慢看就是了,它們比寶瓶乖多了,可不會自己跑來跑去。」他收起玩笑神情,緩緩道,「陳平安,別覺得我邀請你登門看書是客套話,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多來。寶瓶雖然很聰明,可終究年紀還小,孩子心性,讓她在家裡安安靜靜看書,那真是比登天還難。所以這麼多年來,感覺家裡好像就我一個人在翻書看書,仔細想一想,其實挺沒意思的。」
李希聖一口氣說了許多心裡話,如果這裡有李家人在場,一定會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因為這位名聲不顯的李家大公子在弟弟李寶箴的襯托下顯得實在太古板無趣了,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但是話極少,沉悶無趣,每天不是躲在書齋里埋頭研究學問,就是在大宅里獨自散步,日出日落也看,風雪明月也看,什麼都看,鬼知道這能看出個啥名堂。好在李希聖到底是李家嫡長孫,人緣不差,府上沒人會討厭一位性情隨和的未來一家之主,只是比起弟弟李寶箴,更不討喜罷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來的。」
李希聖「嗯」了一聲,跟少年揮手告別。
看著陳平安逐漸遠去的背影,李希聖喃喃道:「我見青山多嫵媚。」他會心一笑,「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李希聖轉身走向大門,跨過門檻,滿臉笑意,自言自語道:「又是美好的一天。」
但是他一想到京城傳來的消息,便又嘆了口氣。沒辦法,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走著走著,穿廊過棟,他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不耽誤今天的美好。」
廊道中,一個妙齡丫鬟與他打了個照面,放緩腳步,側身施了一個萬福,嬌柔道:「大公子。」
李希聖習慣性放緩腳步,笑著點點頭,並不說話,就這麼擦肩而過。
姿色不俗的丫鬟轉頭望去,難免自怨自艾,心中哀嘆一聲。大公子人是不錯,可惜不解風情啊。若是換成二公子,一定會停下身形與自己閑聊,還會誇獎幾句自己新買的漂亮頭飾。
她自然不知,這位李家嫡長孫確實不解此處風情,但卻深諳別處風情,如驟雨打枯荷、春風吹鐵馬、將軍佩寶刀、大雪滿青山,皆是那人眼中的人間美好。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院內有一個各色鵝卵石堆砌起來的小水池。李希聖蹲在水池旁邊,低頭望著清澈的池水,裡頭就有那尾金色過山鯽,搖頭擺尾,逍遙忘憂。
很難想象,這個有模有樣的水池,全是李寶瓶一個人的功勞。小姑娘每次偷溜出門,大多會去龍鬚河撿取石頭,幾塊幾塊往家裡搬。後來有天李寶瓶突發奇想,看著角落堆積成山的石頭,就要給大哥打造出一個可以養魚養螃蟹的水池。李希聖對此阻攔不成,只好幫著出謀劃策,但是從頭到尾,活全是李寶瓶一個人干,李希聖這個大哥想幫忙,她還死活不樂意。
李希聖看見一塊青石板底下有個探頭探腦的小傢伙,笑眯眯道:「你們兩個,好好相處,不許打架。」
他站起身,去往懸挂匾額為「結廬」的小書齋,開始鋪紙研磨,提筆作畫——是一幅古意濃濃的雪壓青松圖。放下毛筆后,李希聖抖了抖手腕,開始低頭端詳這幅畫,墨汁未乾,墨香撲鼻。最後,他朝著那幅畫輕輕吹了一口氣。畫中青松如遇強勁罡風,竟是颯颯作響,枝頭積雪瞬間消散。
阮秀歡快地回到鐵匠鋪子,沒在劍爐找到她爹的打鐵身影,又上外頭找了一圈,發現他竟然在檐下竹椅上喝悶酒。
阮秀覺得奇怪,問道:「爹,不打鐵嗎?」
阮邛搖搖頭心想:打個屁的鐵,今日不宜鑄劍。但如果是打陳平安,我倒是一百個願意。
阮秀坐在一旁:「爹,今天忘了捎壺酒回來,明天去鎮上,我肯定給你買壺好的。」
雪上加霜。她自然不知道這句話一出口,無異於在她爹的傷口上撒鹽。
阮邛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悶酒,怔怔望向遠方的龍鬚河,低聲問道:「秀秀啊,你是不是喜歡陳平安?」
阮秀笑道:「喜歡啊。」
聽到自己閨女回答得如此乾脆利落,阮邛反倒是鬆了口氣:看來還有懸崖勒馬的補救機會。這位兵家聖人問道:「知道我為什麼不答應收陳平安為徒嗎?」
阮秀愣了愣,納悶道:「爹,你之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說對陳平安印象不差,只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你們倆不適合當師徒,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再就是陳平安……不太一樣,所以爹擔心因為我跟他走得太近,會吸引許多幕後勢力的注意,所以看到我和陳平安做朋友,你其實不太高興,我是能理解的。」
感覺所有道理都給閨女早早說完了,阮邛頓時啞口無言,強忍住跑到嘴邊的言語,狠狠喝了一大口酒:既然道理都曉得,以後就少跟陳平安那傢伙廝混啊!傻閨女,你又不缺那點狗屁機緣。再說了,如今陳平安也喪失了引誘「飛蛾撲火」的本事,更何況閨女你本身就是最大的機緣!結果如何?一聽說人家回鄉了,就從騎龍巷一路飛奔到石拱橋,然後就假裝閑庭信步,慢悠悠走向自家鋪子,你到底騙誰呢?
阮邛放下酒壺,淡然道:「齊靜春一走,就等於收官了。如今這龍泉郡雖然沒什麼大的兇險,可驪珠洞天這麼大一塊肥肉從天上掉下來,說是豺狼環伺,絲毫不過分。很多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爹還是那句話,陳平安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好解決,可你一摻和,就很不好解決。」
阮秀伸長雙腿,身體後仰靠在竹椅背上,眼神慵懶道:「知道啦。總之我會好好修行的,到時候我看誰敢不老實,都不用爹你幫忙,我自己就能解決。」
又是好大一把鹽,下雪似的落在阮邛傷口上,害得他差點噴出一口老血來。
這位兵家聖人氣呼呼站起身,經過女兒身後的時候,打賞了一個板栗下去:「成天胳膊肘往外拐!」
阮秀轉過頭,看著她爹的背影,嘴角翹起。
既不打鐵,又不用照看鋪子,她有些無所事事,便輕輕晃動手腕。手鐲「活」了過來,那條從瞌睡中清醒過來的小火龍開始圍繞著少女的白嫩手臂緩緩轉動。
阮邛走向一座新築劍爐,如今除了數量眾多的青壯勞工,他在今年還新收了三個徒弟,暫時只是記名,不算入室弟子。其中一個在井邊體悟劍意的長眉少年突然睜開眼,小跑來到阮邛身邊,輕聲問道:「師父,要打鐵?」
阮邛搖搖頭,改變主意,不去劍爐,走向龍鬚河。他要親自去掂量掂量陰沉河水的分量,如果足夠,就可以按照約定開爐鑄造那把劍了。
長眉少年緊跟其後。師徒雖然有先後,可是兩人同走一路。
陳平安回到騎龍巷的鋪子,把那隻陶罐交給青衣小童,再把鑰匙和書籍交給粉裙女童,讓他們先回泥瓶巷祖宅,他則獨自走到了楊家藥鋪。
不管風吹雨打日晒,年復一年,鋪子兩邊懸挂的春聯每年都會換,但是所寫內容從來沒有改過,都是「但願世間人無病,寧可架上藥成灰」。
陳平安問過一個新面孔的年輕店夥計,得知楊老頭就在後院,走過側門,看到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彎著腰蹺著腿,在那裡吞雲吐霧。
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有些罕見的坐立不安。
楊老頭開門見山道:「是想問你爹娘的事情?有沒有可能跟顧璨他爹一樣,死後魂魄還能留在小鎮?」
陳平安瞬間呼吸沉重起來。
「沒有。」楊老頭吐出一大口煙霧,直截了當地給出了答案和緣由,「因為不值得。」
陳平安低下頭,更不說話了。地上只有那雙磨損得厲害的草鞋,看不太清楚。
等陳平安再次回到泥瓶巷祖宅,粉裙女童正拎著掃帚打掃院子,青衣小童趴在小水缸邊沿上,對著水面張大嘴巴。還隔著兩尺距離,卻有一條水柱逆流而上,被吸入青衣小童的嘴裡,這幅畫面,如龍汲水。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粉裙女童發現自家老爺有些異樣,善解人意地沒有開口打擾。其實院子早就被阮秀清掃得很乾凈,只是粉裙女童總覺得如果不做點什麼,就會良心難安,對不住老爺慷慨饋贈的蛇膽石。
陳平安神遊萬里,突然想起崔東山說起過宋集薪的事情,站起身,拿出宋集薪離開小鎮之際偷偷丟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串鑰匙,跑去打開隔壁宅子的院門屋門,果然在書房桌上看到三本疊放的書籍:《小學》《禮樂》《觀止》。
陳平安搬來椅子,坐著翻閱那部《小學》。
這趟遠遊求學的後半段跟崔東山同行,經常會聽他誦讀經典,才知道《小學》的不簡單。只看書名,可能覺得這就是一門「很小的學問」,可按照崔東山閑聊時的說法,在世俗學塾和教書先生之中,《小學》絕不會被當作蒙學典籍,大概也只有齊先生能夠將這麼艱深晦澀的聖賢心血,傳道解惑得如此深入淺出,以至於李寶瓶他們從沒覺得那部《小學》之大。
陳平安沒有將三本書拿回自家祖宅,翻過十數頁《小學》之後,覺得僅憑他那點雞毛蒜皮的學問功夫,一知半解都做不到,若是刻意往深處想,只會四顧茫然,頭腦發漲,如墜雲霧,沒有立錐之地。他只得合上書籍,從袖中拿出那塊銀色劍胚,輕輕攥在手心,繼續像先前那樣坐在門檻上發獃。
兩次路過石拱橋都毫無感應,冥冥之中,陳平安意識到她真的會消失一整個甲子光陰,用半座斬龍台去砥礪劍鋒。至於斬龍台早已一分為三,被阮邛、風雪廟和真武山三方勢力瓜分,她偏偏如此行事,會不會惹來麻煩,陳平安無從揣測,更加無法插手。
當初在那個寒冬時節的風雪夜,少女暈厥在自家院門口,陳平安救了她,她最後卻成了宋集薪的婢女,由王朱改名為稚圭,最後還跟著宋集薪去往京城。
窯務督造官衙署、廊橋匾額「風生水起」、深不見底的鎖龍井、每一張槐葉都蘊含著祖蔭的老槐樹、神仙墳老瓷山……更別提小鎮上,還有那麼多的地頭蛇和過江龍。
一團亂麻。
難怪楊老頭會說,總有一天,他陳平安會發現這座小鎮到底有多大。
想到那個推崇公平買賣的藥鋪老人,陳平安神色黯然,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下意識握緊手心的劍胚,站起身後,將劍胚藏入袖袋,離開這座被宋集薪遺棄的宅子。
回到自己家,陳平安交給粉裙女童那串劉羨陽家的鑰匙,要他們兩個搬去住在那邊,畢竟泥瓶巷這棟宅子實在太小。
青衣小童還沒喝飽井水,絮絮叨叨地從水缸邊站起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老爺,你不是用一顆普通蛇膽石跟我換了一大堆破爛兒……珍奇瓶子嘛,既然你跟阮姑娘關係這麼親近,為啥不送她雲霞瓶月華瓶當禮物?老爺,以我馳騁江湖數百年的豐富經驗來看,天底下的女子,任你身份再高,都喜歡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不比一塊破竹簡更好?」青衣小童賊眉鼠眼,笑嘻嘻的,「怎麼,難道是老爺捨不得那堆寶貝瓶子,不願意送給阮秀?那我可得斗膽說老爺幾句了,阮秀可是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老爺就是一萬隻瓶子全部送出去,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陳平安幫粉裙女童背好書箱,沒好氣道:「你沒看出阮師傅不喜歡我?」
青衣小童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好像那個悶鱉似的聖人老爺確實對陳平安不冷不熱,遂打抱不平道:「他眼瞎才看不出老爺你的前程似錦。老爺你別生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
猛然記起那阮邛是這方天地的主人,身在轄境之內,如皇帝坐了龍椅,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此擁有諸多無法想象的道法神通,青衣小童趕緊甩了自己一耳光:「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聖人老爺打瞌睡,啥都沒聽到,聽到了也莫要怪罪啊……」
青衣小童又問道:「可這送不送瓶子給阮秀,跟阮聖人喜不喜歡老爺有啥關係?」
陳平安隨口解釋道:「我要送瓶子,肯定一股腦都送出去,到時候阮姑娘揣著這麼一大堆瓶瓶罐罐回家,多半會被阮師傅發現,我就會更加惹人厭,指不定還會被他誤以為居心不良。而且萬一阮姑娘和她爹有了爭執……終歸不太好。」
粉裙女童恍然點頭道:「老爺想得真周到。」
青衣小童滿臉震驚:「老爺,啥叫誤以為居心不良?你對那阮秀,不是明擺著心懷不軌嗎?」
「瞎扯什麼!」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青衣小童後腦勺上,拍得他一個踉蹌跨出門檻。
青衣小童順勢跑到院子里,站在院門口,轉身嬉皮笑臉道:「老爺可別殺人滅口,我保證守口如瓶,比李寶瓶還瓶,比繞樑瓶還瓶!」
陳平安伸手撫額,覺得沒臉見人。
粉裙女童望向院門外的泥瓶巷,再一次覺得自己大開眼界。第一次是感受到龍泉郡的充沛靈氣,第二次是親眼見識到落魄山潛在的山嶽之質,第三次是看到俊美非凡的魏檗,第四次是走入那棟能夠凝聚山水氣運的漂亮竹樓。現在是第五次,她看到一個神采飄逸的讀書人站在光線陰暗的小巷之中,此時此景,宛如朝陽初升。
李希聖笑眯眯問道:「我家寶瓶怎麼了?」
青衣小童驟然身體緊繃,僵硬轉頭。看到他后,左右張望,見再無別人,便滿腹狐疑:眼前這個士子書生,觀其氣象,平淡無奇啊。
粉裙女童使勁眨了眨眼。這條成長於芝蘭曹氏書樓的火蟒,此刻發現那個讀書人好像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神異,不管怎麼看,就只是尋常的士族男子。
青衣小童吃一塹長一智,哪怕沒看出李希聖的深淺,仍是沒有信口開河,笑嘻嘻裝傻扮痴:「李寶瓶是我家老爺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對那個小姑娘可仰慕啦,請問你是?」
「李大哥,你怎麼來了?」陳平安已經揭開謎底,生怕青衣小童鬧出什麼幺蛾子,趕緊走到院門口。
李希聖略帶愧疚道:「我忘記說了,先前送你那些書,書頁空白處多有我個人感悟的註解和疑問,墨批為一些粗淺的註疏心得,硃批則是一些很希望當面詢問聖賢的問題。我這趟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些文字你暫時不用管,能不看就別看,看過就算了,千萬別因為我的想法,害你曲解了一本書原有的宗旨本義。」
陳平安點頭道:「我記下了。」
李希聖笑著轉頭望向青衣小童,輕聲道:「開玩笑沒關係,但是切記言多必失。世間一個個文字是有力量的,字眼組合成詞,辭彙穿連成句,語句契合成文章。大道就在其中。」
青衣小童仰著頭目不轉睛,盯著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讀書人,一肚子冷嘲熱諷,就是沒有脫口而出,忍得有點辛苦。如果不是在鐵匠鋪子剛剛吃過苦頭,青衣小童都想開口詢問了,既然這傢伙如此好為人師,怎麼不去儒家當學宮書院的聖人啊?
李希聖彷彿一眼看穿了青衣小童的想法,甚至直接聽到了他的心聲,笑容和煦,耐心解釋道:「佛家有次第之說,道家有長生橋一階階、登天梯一步步的講法,我們儒家則有循序漸進的規矩,所以我得先參加科舉,至於以後能否成為儒家聖人,太過遙遠,不敢奢望。」
青衣小童如喪考妣,不敢再看他,只是轉過頭,求助地望向陳平安,神色凄涼,生無可戀,竟是一個字都不敢說了。那模樣,感覺像是在跟自家老爺訴苦:這龍泉郡實在太可怕了,隨隨便便一個人走過來坐在竹椅上,就是個兵家聖人;又隨隨便便一個人跑來站在巷子里,就是能看穿自己心思的儒家君子、賢人?那麼下一次,會不會還有人隨隨便便就能一拳打死自己啊?
粉裙女童滿臉漲紅,鼓足勇氣,大聲問道:「先生,為何我們讀書之時,經常會突然就不認得某些文字了?哪怕它們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動不動待在書頁上,可是我們就是會覺得很陌生。」
李希聖略微驚訝,望向嬌小可愛的粉裙女童,心中有所瞭然,流露出一絲讚賞。這個李家讀書人彎下腰,對著她眨了眨眼睛,輕輕放低嗓音,半真半假道:「因為在某時某刻,某些文字被某些聖人偷偷借走了呀。」
粉裙女童有些生氣。她在書籍學問一事上會有一種特別的執拗,竟是破天荒教訓起了別人:「先生若是不知道正確答案,就不要胡亂解惑,天底下哪裡會有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越往後,粉裙女童氣勢越弱,嗓音越來越低,以至於最後細弱蚊蚋,恐怕連她自己都聽不見了。
陳平安笑著拍了拍粉裙女童的小腦袋,對李希聖說道:「李大哥,別生氣,她一般情況不這樣的。」
李希聖爽朗大笑,開懷道:「這樣才好。」
之後聽說陳平安他們要去往別處,李希聖就跟著一起離開泥瓶巷。
陳平安突然發現前方巷子里站著一個雙手負后的年輕……劍客?劍客靠近他們這邊的腰側懸挂著一柄只比匕首稍長的短劍,另外一側則懸挂著一把遠比尋常長劍更長的佩劍。短劍劍鞘雪白,長劍劍鞘漆黑。
年輕劍客的側臉輪廓陰柔,嘴角先天習慣性翹起,給人感覺就像無時無刻不在微笑,以至於他的相貌挺像一隻狐狸。他此時眯起眼眸,凝望著那棟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完整的老宅,顯得有些不高興。他轉過頭,「笑著」望向陳平安一行人,語氣柔和,嗓音溫暖道:「知道是誰修好了這棟宅子嗎?」
陳平安臉色看不出絲毫變化,問道:「怎麼了,房子破了,不應該修嗎?」
年輕劍客搖頭笑道:「修得好不好且不去說,但是『太歲頭上動土』這個說法,在你們大驪龍泉郡,有沒有的?」
雖然那個年輕劍客一直在笑,可是陳平安一點都不敢掉以輕心,甚至覺得心頭直冒寒氣。這個看似很好說話的年輕外鄉人,很危險!
李希聖突然一步跨出,伸手攔住身後的陳平安三人,輕聲道:「站在我身後,接下來不要說不要做,看著就是了。」
年輕劍客笑意更濃,雙手扶住兩側劍柄,搖了搖腦袋,試圖尋找李希聖身後的陳平安,最後站定:「怎麼,這麼巧,剛好被我遇到正主啦?至於你,是想要做什麼?找死?」
李希聖笑道:「道理可以好好講,劍,不要隨便出鞘。」
年輕劍客聳聳肩,一臉無辜笑容:「可在下的道理,就在劍鞘里啊。」
李希聖雲淡風輕地「哦」了一聲,伸手指了指自己,恍然道:「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我啊?」
年輕劍客笑道:「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只是第一眼看到你就不順眼,聽了你一通胡說八道之後,就更加不舒服了。剛好歪打正著,一箭雙鵰,連你和那個小傢伙一起教訓了,豈不美哉?」
他用手心抵住短劍的劍柄,笑道:「放心,我曹峻出劍,很少殺人。」
李希聖皺眉問道:「你家先祖是劍仙曹曦?」
曹峻嘆了口氣,答非所問道:「你這讀書人,何苦來哉?以我曹峻的身份修為,就算看那少年不順眼,還能如何欺負他不成?至多打爛他的那點武道底子而已。結果你非要當出頭鳥,若是你本事夠大,或者太小,都還好說;若是本事不上不下,只輸了我一籌半籌,到時候少年被我遷怒,你不是害他嗎?」他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好了,不繞圈子了,實話實說吧,我曹峻天賦異稟,能夠感知某些奇怪的存在,例如……一塊劍胚。其餘一切,什麼擅自動我祖宅,什麼看你這讀書人礙眼,都是……真的。不過你們放心,關於劍胚,我會出價的,而且價格絕對不低。至於你們會不會覺得強買強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
李希聖問道:「在你準備動手之前,我能否問你一句,你如今的境界是?」
「哪有打架之前問這個的,不過你既然這麼有趣,我還真就不介意回答你。」曹峻眯眼成縫,嗤笑出聲,言語輕佻的他在提及劍道和境界的時候,一下子變得惜字如金,「劍,八,九,之間。」
李希聖點點頭:「知道了。」
陳平安袖中的那塊劍胚逐漸滾燙起來,他把左手繞到背後,擰轉手腕,死死握住它。
阮邛最近時不時就來到龍鬚河畔,伸手入水,掂量河水中蘊含的陰氣重量,而長眉少年也經常跟在他身後。
可今天,阮邛蹲在河畔,突然傾倒掉手心河水,冷哼一聲:「仗著有個好祖宗,就敢壞我規矩?不知死活。」
河面之上,逐漸浮現出泥瓶巷內的對峙場景。長眉少年看著那個懸佩長短劍的年輕男子,伸手指了指:「師父,是他嗎?」
阮邛點點頭:「他祖輩中出過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跟你的老祖宗謝實算是咱們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人物,在別的大洲都能站穩腳跟,開宗立派,割據一方,確實了得。」
長眉少年對此似乎不太感興趣,只是盯著河水上的畫面:「師父,怎麼說?你要不要阻攔那個曹氏子弟?」
「阻攔個屁!」阮邛冷笑道,「等他打傷了人,我就打死他,這才合規矩。」
長眉少年問這場衝突的原因,阮邛大略說過之後,少年訝異道:「在師父你的眼皮子底下,那曹峻見財起意,還敢強買強賣,外邊的人都這麼蠻橫無理嗎?」
阮邛面無表情道:「欲求天上寶,需用世間財。有什麼好奇怪的,既然那塊劍胚,之前連我都看不出玄機,卻被曹峻如此重視,這說明曹峻眼光獨到,以及那塊劍胚一旦顯露真容,必然極為驚世駭俗。如果不是在這裡,曹峻還算有所收斂,別說出價了,直接殺人就走。」
剛剛踏足修行、登山沒多久的長眉少年覺得這個世道太過匪夷所思,問道:「師父,這種惡人,如何成為這麼厲害的練氣士?」
「你又沒讀過書,談什麼善惡?記住,山上不講這一套。」
阮邛站起身,撂下一句話后,身形一閃而逝。
李家大宅,一個老人逗弄著籠中鳥,其實心不在焉,眼神之中滿是期待的笑意,唯恐天下不亂,喃喃道:「趕緊打趕緊打,一鼓作氣,鯉魚跳龍門,天下誰人不識君……」
披雲山之巔,白衣飄飄的魏檗盤腿坐在一團雲霧之上,離地不足一丈。他酣睡沉沉,時不時腦袋就下墜一下,好似小雞啄米。雲霧之下擠滿了飛禽走獸,都希望靠近那團雲霧,儘可能接近那位白衣神靈。
一道身形重重落地,山頂真是呈現出鳥獸散。
魏檗睡眼惺忪,一臉茫然,發現那個漢子的身影后,雲霧散去,飄然落地:「稀客稀客,榮幸榮幸。」
阮邛語氣生疏道:「只是跟你提醒一句,劍仙曹曦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殺到這裡,到時候你可以袖手旁觀,但是別煽風點火。」
魏檗瞥了眼小鎮泥瓶巷:「是有人有意拿曹曦來做你和大驪的文章?大隋高氏、觀湖書院、南澗國,還是另有高人?」
阮邛臉色凝重。其餘都好,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就怕是針對他女兒。
他望向小鎮,卻不是大戰在即的泥瓶巷,而是那間楊家鋪子,隨即鬆了口氣。
阮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魏檗哀怨道:「煩死啦,算計來算計去,就沒個消停。」說完也一閃而逝,下一刻來到落魄山竹樓,躺在二樓廊道,繼續呼呼大睡。
水落石出,原來蛟龍盤踞。風吹草動,已是虎視眈眈。
臨近年關,天寒地凍,泥瓶巷的狹窄泥路變得十分堅硬。
陳平安深吸一口氣,望向那個高大背影,輕聲喊道:「李大哥。」
李希聖沒有轉身,微笑道:「不用擔心,我能夠應付。就算我不是他的對手,小鎮有小鎮的規矩,不會由著他亂來。」
曹峻笑道:「你是說大驪朝廷,還是兵家阮邛?如果是前者,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大驪宋氏如果真有骨氣,就不會當縮頭烏龜。如果是阮邛,哈哈,容我先賣個關子,你們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峻看著李希聖。相比自己的貌似年輕,對方是貨真價實的年輕,這讓曹峻有點不爽快。他拇指抵住腰間短劍劍柄,道:「真要打?有些虧,認了就認了,說不定事後發現是因禍得福。」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你說你的道理全在劍鞘里,那我可以聽聽看。」
「聽聞驪珠洞天之前術法禁絕,如今洞天破碎下墜,才一年工夫,你就已經躋身中五境,很不錯了。」曹峻目露讚賞,但是很快搖了搖頭,「可惜了。」
李希聖伸出一隻手掌:「請。」
曹峻忍俊不禁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既然咱們不算生死之戰,那我就把境界壓一壓,省得你的生平第一戰輸得太過不甘心。」
李希聖笑而不語。
「等你以後出了井口,就會發現我這樣的人物,當得起……」曹峻腳尖一點,彎腰前沖,大笑出聲,一旦選擇出手,這個笑意吟吟的年輕劍客氣勢驟變,狹窄逼仄的巷弄回蕩起後續言語,「『厚道』二字啊!」
一道絢爛白光爆炸開來,瘋狂四散的劍氣瞬間瀰漫整條巷弄。加上曹峻的身形太過迅猛急速,使得他的模糊身影融入其中,不易察覺,讓人錯以為像一條暴雨過後的山澗洪水,以巷弄為河床,瘋狂湧向處於下游的李希聖一行人。
白茫茫一片,氣勢洶洶的劍氣流水之中,依稀可見一抹更加凝聚的雪白光彩,如一尾白魚悄然遊走於溪水。
流水停滯。李希聖看似不急不緩,側過身,抬手揮袖,伸向那尾彷彿白魚的雪亮短劍,然後輕輕地、精準地握住了曹峻的持劍手腕。
曹峻微微一笑,鬆開手指,距離李希聖胸膛尚有兩三尺的短劍,嗖一下,直刺李希聖心口。李希聖神色從容,左手雙指併攏於身前,竟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剛好夾住了那條白魚。白魚翻身滾動,劍刃隨之擰轉。李希聖只得後退,曹峻欺身而近,持劍之手已經出拳,直擊李希聖脖頸。
李希聖以手肘抵住曹峻拳頭的同時,那尾白魚已經激射而至,李希聖抖了抖另外一隻手的手腕,大袖搖晃,那尾白魚自投羅網。
曹峻嗤笑一聲,一腳踹中李希聖腹部,踹得他後退四五步。而後,曹峻沒有趁勢追擊,大大方方站在原地,一手負后,一手瀟洒絕倫。
李希聖止住後退頹勢,臉色微白。曹峻雖是劍修,可這一腳勢大力沉,絲毫不遜色於五境巔峰的純粹武夫,這本就是劍修和兵家修士的恐怖之處,鍊氣淬體兩不誤,所以李希聖挨了這麼一下,並不好受,體內氣機的流轉必然受到一定程度的波及。
李希聖那隻兜住曹峻飛劍的大袖之內砰砰作響,連綿不絕,然後發出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之後絲絲縷縷的雪白劍光從縫隙之間滲透而出。
李希聖的五指或彎曲如弓,或筆直如劍戟,飛快掐出一個道家法訣,在心中默念一個字:鎮!原本已經鼓盪緊繃、紛亂異常的袖口頓時安靜下來,飛劍疾速撞擊衣袖的聲響變作微微顫抖的嗡嗡嘶鳴。
曹峻對此毫不意外,笑道:「七。」
李希聖整隻袖口,自手肘以下瞬間破碎,手腕附近劍光大震。好似月光滿手的絕美風景,卻蘊含著莫大的兇險殺機。
李希聖掐訣的五指隨之變換,成為名副其實的握訣,在所有人看不見的手心,掌紋如水流微微晃動,改變軌跡,李希聖這條胳膊瞬間煥發出一陣霧蒙蒙的青紫光彩。
瘋狂縈繞李希聖手臂的那條白色游魚帶起的劍氣跟李希聖散發出的青紫之氣相互敲擊出清脆的金石聲,密集攢簇,震人耳膜,以至於泥瓶巷一側的高牆和另一側老宅的院門矮牆上不斷有灰塵泥屑簌簌而落。
曹峻原本細眯如縫的那雙丹鳳眼眸睜開些許,調侃道:「有點意思。道家法訣號稱千千萬,我見識過的就不下兩百種,還真沒見過你這麼簡單又好用的。你這六境修為也太厚實了些,從來只有六境劍修欺負七境練氣士,哪裡有你這種六境練氣士硬扛七境劍修的道理,傳出去,我曹峻豈不是要被全天下的劍修笑話啊。」
李希聖在經歷過初期的生疏之後,當下已經顯得猶有餘力,甚至還可以開口笑道:「可能是你的道理還不夠……高?」
曹峻點點頭,深以為然,所以滿臉笑意地說出一個字:「八!」
宛如靈活白魚的飛劍往主人那邊倒掠回去,然後靜止懸停,瞬間黯淡無光,再沒有之前的煌煌氣勢,之前給人詭譎感覺的陰冷劍意也變得光明正大。
飛劍剎那之間憑空消失,兩人之間的小巷一處院牆上出現了極其細微的痕迹,不過是丁點兒粉末碎屑飄落。
李希聖右手伸出雙指,試圖再次握住那柄繞出一個弧度的短劍,卻突然一扭頭。下一刻,飛劍在李希聖左側高牆上鑽出一個窟窿后,再度消失。李希聖左側臉頰上開始出現一粒血珠,然後逐漸擴大為一條寸余長的血痕。
果然是如傳聞一般,與劍修廝殺,生死只在一線之間。
李希聖心中默念:原來這就是八,確實厲害。
劍修之戰力,之所以能夠被公認冠絕於百家練氣士,就在於一把溫養得當的飛劍,凌厲之處在於「點」,以及最多就是一條線。
不管一座山嶽如何巍峨,何等雄偉,如果想要在峭壁之上釘入一顆釘子,或是鑿出一條溝壑來,其實不難。同樣是練氣士當中的異類,即便是既修體魄又修神魂的兵家修士,都不如劍修與人廝殺來得乾脆利落。任你法寶萬千,任你神通廣大,我劍修追求一擊致命,一劍破萬法。
曹峻始終保持一手負后的自負姿勢,一手輕拍長劍劍柄:「你這樣的修道天才,肯定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存在,就沒有幾件防身的寶貝?我可不信。事先說好,不管你出於何種目的,如果繼續藏藏掖掖,不願公之於眾,就真的會死,因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打得太高興了,收不住手,到時候你肯定要死不瞑目。」
面對敵人的冷嘲熱諷,李希聖並不生氣,嗓音依舊溫醇柔和:「陳平安,可能需要麻煩你們再後退一些,如果能退到四五丈之外,最好。」
曹峻抬手使勁一拍額頭,滿臉委屈:「大敵當前,還有閒情逸緻說廢話,我很生氣。」
年輕劍修的談笑之間,暗藏殺機。在他手拍額頭髮出聲響的同時,飛劍已經在那點聲響的遮掩之下,真正做到了悄無聲息,殺到了李希聖的後背心。
叮!一聲空靈悅耳的響動響徹泥瓶巷。
曹峻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道:「這也行?那我可就真不客氣啦。」
李希聖背後浮現出一片青翠竹葉,抵擋住了飛劍的刺殺。
叮叮叮叮……小巷內,李希聖四周響起一大串類似動靜。除了一片片竹葉,還有桃葉、柳葉、槐葉……各種樹葉皆青綠。
曹峻眯眼凝視那處戰場。李希聖巋然不動,四周全部是高高低低、飄蕩起伏的樹葉,名為白魚的短劍則穿梭其中,不斷破陣,但是次次無功而返。
雖然不斷有綠葉墜地,瞬間枯黃,可是曹峻著實有些無奈,因為粗略估計,那個讀書人的樹葉最少也該有百片。所以他心情不太好:你這傢伙的家裡是賣樹葉的啊?就算賣,有人買嗎?曹峻不願就此打退堂鼓,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六境練氣士能夠支撐到最後。同時駕馭這麼多片樹葉,本來就不簡單,需要耗費的心神極其巨大。於是曹峻暗中告訴自己,雖然勝之不武,可勉強當作是一場砥礪劍鋒的蠢笨氣力活好了,他倒要看看那個讀書人能夠支撐多久。
白魚劍開始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小巷內落葉紛紛,墜地之後便由綠轉黃。
李希聖突然出聲提醒道:「咱們如果只是這麼打下去,能夠打到明年。不然你說過了這把劍的道理,再說說另外那把的?如果可以的話,一併祭出本命飛劍好了。不管如何,好歹先分出個勝負,因為我朋友還要趕路。」
曹峻驀然瞪大眼睛,終於不再以笑臉示人:「你不吹牛會死啊?」
李希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他只是抖了抖那隻僅存的袖子,從袖子里抖摟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玩意兒。除了所剩不多的春葉,還有一粒粒指甲蓋大小的夏雷、一縷縷長不過手指的秋風、一片片鵝毛大小的冬雪。
對手有一劍可破萬法,怎麼辦?我是不是可以積攢出一萬零一法?
於是,這個名為李希聖的年輕書生,哪怕如今不過剛剛躋身中五境,卻已經有了春葉夏雷秋風冬雪。而且他還有其他,有很多。
曹峻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如同沙場上的重甲步卒方陣,將主帥李希聖圍得鐵桶一般,佩服道:「你下棋一定很厲害,而且肯定精通陰陽家的卜卦。」
因為以六境練氣士的修為,除非是三教鼻祖級別的謫仙轉世,才能夠一口氣駕馭那麼多的物件。但是眼前書生明顯是投機取巧了,每次防禦白魚劍的穿刺,都大致算出了飛劍的軌跡和突破口,所以除了維持春葉、秋風諸物不墜,書生真正需要灌注靈氣的區域並不算太大。
這就像一場城池攻守之戰,曹峻一方戰力強悍,但是兵力不夠,只能專攻一面城牆;李希聖看似在四面城牆上都布滿了守城甲士,實則三面都是空架子,他只需要次次算準曹峻的進攻方向,防守起來就顯得遊刃有餘。
曹峻心意一動,白魚劍撤出戰場,回到主人身前。曹峻輕輕瞥了一眼,發現劍尖和劍刃的損耗比預期要多。好在白魚劍蘊含的劍意在數百次砥礪打磨之下有所提升,說到底還是做了一筆賺錢買賣。
曹峻內心有些糾結。大驪皇帝是不敢為了一個齊靜春跟三教幕後勢力掰手腕,但多半願意為了一個有望躋身上五境的自家練氣士,跟早已在別洲紮根立業的曹氏撕破臉皮。他將白魚劍收回劍鞘,同時握住了另外一把佩劍的劍柄,劍名墨螭。他故意一臉惱火道:「有本事別當縮頭烏龜!」
李希聖笑著反問道:「你有本事當縮頭烏龜?」
曹峻被噎得不行。他曾經是被一洲劍仙寄予厚望的天才劍修,追求的是天下無匹的銳氣和殺力,當然沒本事也沒興趣跟眼前的青衫書生一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靠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破爛貨死守城牆,堅決不主動出擊。
曾有人形容,劍修本身是輕騎,來去如風,風馳電掣,飛劍則像弓弩,與人狹路相逢,小規模廝殺,往往一個照面,敵人就死了。至於一位上五境陸地劍仙的飛劍擱在沙場上的殺傷力,就像是一架床子弩,哪怕只是安靜地擺放在城頭,對於敵人也有巨大的威懾力。而兵家修士是重騎,一旦被他將氣勢和精氣神提升到巔峰,就等於是展開衝鋒的重騎兵,攻守兼備,破陣無敵。至於被山上視為大道無望的純粹武夫,只是笨重且殺傷力一般的重甲步卒,哪怕是第八境遠遊境的宗師,能夠御風而行,如果在短距離爆發中沒有成功斃敵,那麼一旦被練氣士拉開距離,陷入持久戰,遠遠無法媲美練氣士。
李希聖見曹峻不說話,伸手輕輕撥動,身前的一些夏雷、秋風緩緩挪動,使得他視野開朗。他主動開口道:「你這把劍所講的道理,沒講透。」
言下之意,他願意聽一聽那把墨螭的道理。
曹峻雙手輕輕揉了揉臉頰:「你這人說話真是不中聽,不過我承認你有這個資格。我有個建議,你可以考慮一下。咱們來一場生死之戰,所有後果自負,與家國無關。如何,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李希聖搖頭道:「你已經看出來,我根本就不擅長攻伐之道,所以你其實從頭到尾就立於不敗之地。」他絲毫不介意泄露底細。
曹峻無奈道:「你是坦誠還是缺心眼啊?」他看著那個年輕書生,沒來由地想起一位南婆娑洲最了不起的讀書人——醇儒陳氏這一代的家主。傳聞那位讀書讀出莫大學問的陳氏老人兩袖藏清風,一肩扛明月,一肩挑紅日。
曹峻收起思緒,轉頭望去,只見一隻通體鮮紅的小狐狸,雙腿自立,站在泥瓶巷一棟老宅的屋檐上,對他說道:「老祖宗讓我告訴你,要你適可而止,若是給阮邛打死了,他就隨便在這邊找個地兒把你葬了,好歹算是落葉歸根。」
曹峻一臉嫌棄:「啥?你再說一遍!」
小狐狸咳嗽一聲,從溫文爾雅的模樣瞬間變得凶神惡煞,擺出雙手叉腰狀,罵罵咧咧:「曹曦那個老王八蛋告訴你這個龜孫子,趕緊收手,如果惹惱了姓阮的鐵匠,被打成一攤肉泥,他不會幫你報仇的,他有幾百個嫡系子孫呢,幫不過來。還說可惜你那媳婦還沒娶進門,否則他就不會讓我勸你收手了,給人打死最好,他好趁機而入。」
曹峻一臉雲淡風輕,點頭道:「這就對了。是老王八蛋的口氣。」
李希聖不管這些:「如果不打,就請讓路。」
「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死你,你打不死我,多沒勁。」曹峻笑道,「去鐵匠鋪子瞅瞅,瞻仰瞻仰聖人。」他的身形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向鐵匠鋪子急急墜去。至於龍泉郡內不得擅自御風凌空的狗屁規矩,他還真不放在心上。結果砰然一聲巨響,曹峻頓時如同一顆流星倒掠出去,最後等他好不容易停下身形,已經是數百里之外。此前他已在雲海之中翻滾了無數次,在空中盤腿而坐,嘔血不止。
那隻皮毛鮮紅的狐狸繞著曹峻打轉,幸災樂禍道:「吃苦頭了吧?」
曹峻笑道:「又沒死。」
狐狸嘖嘖道:「欺軟怕硬的本事倒是隨曹曦。」
曹峻說道:「不欺軟怕硬,難道還要欺硬怕軟?你腦子有病吧?」
狐狸不以為意,抬起一隻爪子撓著下巴,踮起腳尖,眺望小鎮:「那塊沒能搶到手的古怪劍胚,咋說?」
曹峻黑著臉道:「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你在一邊慫恿我殺人奪寶,我最多就是跟那少年公平買賣。」
狐狸板起臉教訓道:「做人呢,要堅守本心,你在外邊如何,到了小小龍泉郡,就該繼續保持。不過就是有個十一境的兵家聖人,你屁股後頭不也跟著個十一境的劍修老祖?一個有天時地利,一個有稱手神兵,都是練氣士里不講道理的貨色,旗鼓相當,他們打一架,你在旁觀戰,說不定還可以有所明悟,何樂而不為?」
曹峻冷笑道:「就曹曦那脾氣,我算計他一寸,他能討回去一尺。」
狐狸哪壺不開提哪壺,老調重彈道:「大不了讓他將來睡幾次你的媳婦,怕什麼?」
曹峻默不作聲,保持微笑,凝視著那隻狐狸。
狐狸故作驚訝:「哇,真生氣了啊,弔兒郎當了一百年的曹峻,竟然也有較真的時候?」
曹峻微笑道:「閑來打蚊蠅,忽起殺盡蚊蠅心。」
白魚出鞘,虹光乍現。
狐狸的頭顱高高拋起,但是卻不見絲毫鮮血濺射。那顆頭顱仍然在開口說話:「哎喲,這出劍速度,慢得跟烏龜搬家似的,還天才劍修呢,真是丟人現眼。」
無頭之身則大搖大擺走路,扭著屁股,根本無視白魚劍一次次穿透身軀,空中頭顱繼續挑釁道:「你這繡花針是在撓痒痒啊。」
這一片空中劍光暴濺,白虹縱橫。別說被切出十七八塊的身軀,就是那顆頭顱都已經變作八瓣,但是當白魚劍出現一絲凝滯,一瞬間狐狸就恢復完整。如此循環往複。
最後曹峻嘆息一聲,收劍入鞘。狐狸扭了扭脖子,走到曹峻身邊坐下:「年輕人,多大的本事,就說多大口氣的話。」
曹峻點頭道:「有道理。聽你的。」
狐狸譏諷道:「哇,咱們南婆娑洲一百年前的那個頭號劍仙坯子,如今的九境大劍修,今天突然這麼聽話?」
「年紀輕輕」的曹峻原來早已百歲高齡,他此時舉目遠望,嘴唇抿起,對於那隻狐狸在耳邊的挖苦,置若罔聞。
陳平安快步跑到李希聖身邊,憂心忡忡道:「沒事吧?」
李希聖微笑道:「頭一回打架就遇上了劍修,其實心裡挺慌的,不過結果還不錯。」
陳平安如釋重負,袖中那枚劍胚已經恢復寂靜,在曹峻離去之後就不再滾燙顫動。
青衣小童突然一個飛身直撲,抱住陳平安的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果然猜得沒錯,一不小心走在路上就要被人打死的,小鎮待不得,待不得啊!老爺,你行行好,放我滾去落魄山修行吧,我保證,我發誓,從今天起,一定勤勉修行,日夜不歇,別說是餐霞飲露,就是在落魄山吃草根嚼爛泥我都干!」
李希聖忍俊不禁,趕忙安慰道:「曹峻之流終究是極少數。我雖然不曾走出小鎮,不過可以確定,像曹峻這樣修為高、脾氣怪的人物屈指可數,你不用太緊張。」
青衣小童沒有理會李希聖,只顧著跟陳平安哀求不已,被陳平安推開腦袋后,就轉為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胳膊,身體后傾倒去,死活不讓陳平安繼續前行:「老爺,發發善心,求你啦!大不了我還你一顆普通蛇膽石,行不行?!老爺你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從來就膽子小,走個夜路都會兩腿打戰,結果這才到了小鎮多久?咱們不過是出個門,劍氣就嗖嗖嗖地亂竄,我是真怕啊……」
陳平安只好停下腳步,無奈道:「你認識去落魄山的路?」
青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難得認了一回孫子:「老爺,都這個時候了,我哪怕不認識也得裝認識啊。」
粉裙女童輕聲道:「老爺,我認識路。」
陳平安想了想:「那你們兩個去落魄山好了,暫時住在竹樓里,但是必須跟我保證,不許惹事。我這邊儘快忙完就馬上去看你們,爭取年前跑一趟落魄山。」
青衣小童彎腰鞠躬道:「老爺英明神武!」
粉裙女童輕聲道:「老爺,我把他送到就趕回來。」
陳平安笑道:「不用,竹樓適宜修行,你就跟他一起待在山上。別怕他,他如果敢違約,偷偷欺負你,到時候我來收拾他。」
青衣小童跳腳道:「老爺、傻妞兒,你們兩個就不能念我一點好?我是那種出爾反爾的人嗎?黃庭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御江水神有個言出必行的兄弟?說斬草除根絕不漏掉一個,說滅他祖宗絕不殺他孫子……」
陳平安呵呵笑道:「這麼厲害啊。」
青衣小童立即扭過腦袋,一臉矯揉造作的赧顏羞澀,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老爺,我跟你吹牛壯膽呢,千萬別當真啊。」
陳平安一手按住他的腦袋,一手伸出:「拿來。」
青衣小童有些發矇,抬起腦袋:「啥?」
粉裙女童小聲提醒道:「你先前答應老爺,只要讓你去落魄山,就交出一顆普通蛇膽石。」
青衣小童擠出笑臉:「老爺你家大業大,別這樣。」
陳平安沒收回手,青衣小童只得乖乖掏出一顆最小的蛇膽石放在陳平安手掌上。陳平安將這顆蛇膽石遞給粉裙女童,笑道:「到了山上,只要他不欺負你,到時候你可以當作獎勵,送給他。」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地收起蛇膽石,青衣小童一把拉住粉裙女童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咱們趕緊去落魄山,此地不宜久留!」
兩個小傢伙剛拐出泥瓶巷,青衣小童就猛然停下。不等他開口說話,粉裙女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顆蛇膽石拋給他。他收起失而復得的蛇膽石,點頭笑道:「傻妞兒你累不累啊,我幫你背書箱吧。」
粉裙女童使勁搖頭。
青衣小童唉聲嘆氣道:「你就是勞碌命,好在還算傻人有傻福。」
粉裙女童咧嘴一笑。
青衣小童挺起胸膛:「走,帶路!打道回府!」
泥瓶巷那邊,既然不用去劉羨陽家了,陳平安就把李希聖送到巷口。李希聖停下身形,猶豫片刻,仍是說道:「接下來這些話,可能現在說為時過早,但是就跟我送你那些書上的批註,你只需要看過就算數一樣,這些話你也只需要聽過就行。」
陳平安點頭道:「李大哥,你說。」
李希聖緩緩道:「白馬非馬這樁公案,可曾聽說過?」
陳平安撓頭道:「求學路上,寶瓶和李槐曾經為此吵過架,我越聽越迷糊。」
李希聖笑了笑,思量片刻:「那就先不往深處想,我換一個說法。一粒沙子加一粒沙子,是幾粒?」
陳平安疑惑道:「不是兩粒嗎?」
李希聖笑道:「當然是。那麼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是幾堆沙子?」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還是一堆吧?」
李希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傳言遠古聖人發明文字的時候,天地間的鬼神為之驚懼哭泣。這當然是一樁莫大的功德,但是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文字在有些時候,恰恰會是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無形障礙。所以你以後讀書,不要時時刻刻都去咬文嚼字,若是遇到了瓶頸,不妨先退一步,再登高數步,盡量往高處走。不登山峰,不顯平地。」
陳平安聽得雲遮霧繞,一陣頭疼,就跟先前翻閱那本《小學》差不多,茫茫然之間,覺得前路已無,退無可退。
李希聖安慰道:「慢慢來,不要急。」
陳平安「嗯」了一聲:「明白了。」
之後,沒了一隻袖管的李希聖獨自走回福祿街大宅,府上僕役丫鬟看到這位大公子的窘況后,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公子長這麼大,除了跟隨長輩一起上墳之外,幾乎從不出門,怎麼好不容易出去散個步,就這麼坎坷?總不會是跟人打架了吧?
李希聖回到自己院子,先看過了相安無事的螃蟹和過山鯽,再去換了一件衣衫,然後去「結廬」書齋看了一會兒書,最後去了一間經常鎖住門的屋子,開鎖推門。李希聖舉目望去,視野之中,全是貼牆豎立的一架架高大百寶閣,而百寶閣上頭沒有任何古董珍玩或是龍泉郡盛產的精美瓷器,而是一方方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材質不同的印章。
除了百寶閣,屋內就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有三枚尚未完工的印章,材質分別是木、黃玉和青銅,以及一大盒做工精良的刻刀,還有幾本材質珍稀的古老書籍。
李希聖輕輕關上門,坐在桌后的椅子上。桌上三方印章都只缺少一個字:青銅印篆刻有「降伏外」,末尾少了一個「道」字;黃玉印篆刻有「都天主」,中間少了一個「法」字;木印篆刻有「氣化生」,最開始少了一個「青」字。
刻印如畫符,講究一氣呵成,李希聖顯然不是這樣。他非但沒有捉刀刻字,反而閉上眼睛開始睡覺,呼吸綿延,如溪澗潺潺,細水長流。
小小房間,別有洞天。
另一邊,陳平安回到祖宅,發現那把放在桌面上的槐木劍出現了一絲細微傾斜。他雖然內心震動,仍是不露聲色地坐在桌旁。
當初齊靜春用李寶瓶搬去的槐枝偷偷削好又悄悄放在陳平安背簍里的那把槐木劍里,住著一個來歷不明的金色香火小人。只是在秋蘆客棧和曹氏芝蘭府兩次短暫現身之後,性情靦腆的香火小人就再沒有出現過,陳平安對此任其自然,並不強求什麼。
夜幕深沉,楊家藥鋪,老人抽著旱煙,皺了皺眉頭,伸手一抓,香火小人從虛空處墜落在地。
楊老頭冷冷道:「齊靜春苦心孤詣地把你藏起來,想要做什麼?」
香火小人怯生生站在地面,似乎很畏懼,雙手死死攥住衣角,嘴唇微動。
楊老頭越聽臉越皺,沉思許久:「我答應了。」
他拿煙杆子一敲地面,地面上立馬滾出一座小廟,矗立在香火小人身前。
香火小人滿臉雀躍,正要走入其中,突然抬起頭,欲言又止。
楊老頭臉色冷漠道:「知道所有事情當然是最好,但是如果做不到這點,就乾脆什麼都不要知道,這樣才能好好活著。」
香火小人似乎還是有些猶豫不決,想要返回泥瓶巷,好歹跟那少年道一聲別。
楊老頭重新提起煙桿,吐出濃重的煙霧:「把全部聰明放在肚皮裡頭才叫真聰明。你真以為那小子萬事不想,除了練拳,成天就知道樂善好施,當那善財童子?虧得你跟了他一路,你是真笨,他可不傻。」
香火小人噘起嘴,有些泄氣,走入那座小廟后,又頓時驚呆,如同一顆渺小至極的米粒置身於一口大缸內。小廟內的高大牆壁上,一個個名字熠熠生輝,散發出不同顏色的光彩。香火小人的頭頂群星璀璨,光明輝煌。
楊老頭收起煙桿,雙手負后,佝僂著走出藥鋪,一直走出小鎮,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嘆息一聲,充滿遺憾和不解,緩緩下了石橋,來到龍鬚河邊,輕輕一跺腳,馬蘭花立即從河底一路倒飛而來,神魂震動,有些暈頭轉向,發現是楊老頭后,立即諂媚笑道:「大仙何須運用無上神通,隨便喊上一聲便是。」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你馬上去龍鬚河源頭,主動散去一半金身融入河水,幫著阮邛增加水性的陰沉分量。」
馬蘭花呆若木雞。削掉半數金身?老人說得輕巧,可無論是其間遭受的痛楚,還是大道折損,皆不可估量。她恨不得逃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只可惜她逃不掉。
楊老頭補充道:「做成了,回頭阮邛開爐鑄劍成功,我幫你討要一座河神廟,最多五六十年,你就能夠恢復完整金身,之後百年千年,香火不絕。這是一筆細水長流的收益,你肯定賺。」
馬蘭花唯唯諾諾,聲音弱不可聞:「打散半副金身,太痛苦了,我怕疼啊……」
楊老頭不說話,只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
馬蘭花小心翼翼問道:「大仙,我能拒絕嗎?」
楊老頭點頭道:「可以。」
馬蘭花竊喜之餘,大感意外:什麼時候這位大仙如此通情達理了?
楊老頭冷笑道:「我打爛你整個金身,效果更好。放心,等你今夜神魂煙消雲散之後,我將來會在你的子孫身上做出補償。」
馬蘭花有些絕望,一番掂量之後,顫聲問道:「大仙,福報只落在我孫子一人頭上,行不行?」她知道,不管這位大仙如何做事公道,唯獨對她的孫子馬苦玄不太一樣。
但是楊老頭依舊當場拒絕:「不行。」
馬蘭花面如死灰,慘然道:「那我還是去往龍鬚河的源頭吧。」
楊老頭不置可否,馬蘭花一咬牙,開始沿著河水逆流而上,穿過那座再無半點異樣的石拱橋,直奔深山而去。
阮邛來到岸邊,站在楊老頭身旁,問道:「幫那個少女鑄劍一事,成與不成,我根本不著急,沒有跟你做買賣的想法。」
「鑄劍一事,不是買賣。」楊老頭搖頭道,「不過你女兒的真實身份,我可以幫忙遮掩三十年,但是你要確保儘快打造出那把劍,這才是我要做的買賣。」
阮邛神色如常,笑道:「真實身份?」
楊老頭淡然道:「你阮邛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
阮邛有些憋屈,可仍是點了點頭。
楊老頭笑了笑:「回頭再看,是值得的。」
阮邛問了一個古怪問題:「那什麼算是『不值得』?」
楊老頭笑道:「阮邛,偷聽別人說話,不是什麼好習慣啊。」
阮邛大大方方坦白道:「你、李希聖、魏檗,你們三個我必須盯著。」
楊老頭點了點頭,又搖頭道:「把我跟李希聖位置顛倒一下,可能會更好。」
阮邛笑問道:「一千年,還是一萬年之後?」
楊老頭不再說話。
一旦進入百家爭鳴的亂世,梟雄豪傑,天才異端,就會像雨後春筍,瘋狂地破土而出,一夜之間,就是改天換地的嶄新景象。楊老頭見過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並且不止一次。阮邛到底只是兵家的聖人,而不是陰陽家這類聖人,雖然已經看得很遠,比如他女兒阮秀的成長,但還是不夠遠。
楊老頭突然冒出一句:「當然不值得,兩個凡夫俗子,收攏了魂魄有何用,需要為之付出的代價倒是不小。如果換成馬苦玄,當然兩說。」
阮邛笑問道:「前輩一開始就不看好陳平安?」
楊老頭面無表情道:「有人看好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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