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第四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劍水山莊外小鎮的一座酒樓的二樓,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吃著火鍋,桌上擺滿了菜碟,春筍、黃喉、羊羔肉、鵝腸、鴨血……當然還有兩壺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鮮辣醬料,紅燦燦的,能讓不吃辣的人頭皮發麻。陳平安其實原本不怎麼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輩在旁勸說,說酒樓有不下七八種各色自製辣醬,少了一種都是憾事,陳平安這才硬著頭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於宋雨燒從不在山莊和小鎮以真實身份露面,所以那個胖嘟嘟的酒樓掌柜,不知道他是梳水國劍聖、劍水山莊的老莊主,只知道這個姓宋的老哥,是個懂吃的行家,不會辜負他的火鍋和好酒。掌柜一見到老人帶著朋友登門,就很開心,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挑了個好座位,從頭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裡夥計,全部是掌柜自己親自動手。

陳平安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可是敵不過美食當前啊,再說了,這次是自己結賬,不盡量多吃一點,陳平安心裡不得勁兒。

放開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時候,還會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就是不願放下筷子,死死盯著火鍋里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燒看著心情大好,比起以往來此獨坐獨飲,老人下筷子其實要快了很多。

宋雨燒拿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稱,突然說道:「陳平安,其實按照老規矩,我不該出現在水榭里。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練氣士閉關一樣,最忌諱外人旁觀。所以我自罰一杯。」老人一飲而盡杯中酒。

陳平安趕緊拿起酒杯,使勁咽下嘴中食物,也陪著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輩,我今天肯定連四境的門檻都跨不過去。我應該敬老前輩一杯酒。」

老人也跟著喝了一杯酒。宋雨燒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偶爾眼神會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與他對視之後,臉色微變,迅速低頭。

宋雨燒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我當時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須當面告訴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離開山莊,不可以參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陳平安依舊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夾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輕聲問道:「有人想要對山莊不利?」

宋雨燒沒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來頭極大,聲勢極大,但是與你陳平安無關便是了。」

老人舉杯喝了口酒:「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劍水山莊的一些家務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為主人,卻對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還是要自罰一杯。你陳平安隨意。」

陳平安還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小抿了一口酒。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繼續夾起一筷子鮮嫩鵝腸,在火鍋里涮了一小會兒,就放入辣醬碟子,輕輕一攪和,將鵝腸在鮮辣醬料中翻了個滾兒,然後提筷放入嘴中。

陳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燒笑道:「咱們只管吃,不談事情了。世間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負。」

陳平安便埋頭吃東西,偶爾喝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再好吃的火鍋,也有下最後一筷子的時候。

酒足飯飽,陳平安放下筷子。這是陳平安頭一回一口氣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別說是臉,耳根子和脖子都紅透了。他醉醺醺說道:「橫刀山莊那對父女,好像沒有找我的麻煩。」

宋雨燒輕聲笑道:「綠水長流,來日方長。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國人氏,很快就會離開,以後未必還會再來,否則有的是麻煩纏身。」

宋雨燒記起一事:「那次水榭風波,你好像攢了一肚子火氣。我有些奇怪,照理說,在不知道你根腳的前提下,橫刀山莊的莊主王毅然,一位享譽已久的江湖宗師,能夠對你一個少年以禮相待,沒有仗勢凌人,願意為女兒道歉,你為何還是好像有些……不服氣?」

陳平安打了一個飽嗝,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蘆,但是沒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對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覺得這裡頭,是有不對的地方的。」

宋雨燒好奇道:「此話何解?」

陳平安下意識又喝了一口酒,借著暈乎乎的酒勁,緩緩道:「我曾經聽一位老先生講述順序一說,我沒讀過書,識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淺,但是沒事的時候,就願意把這些學問拿出來,多想一想,覺得對錯有先後,當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個後邊的對,去掩蓋前邊的錯,哪怕後邊的對很大,前邊的錯很小,還是得先把前邊的小錯,掰碎了說開了,道理完完全全說透了,後邊的對,才能真正站穩腳跟,這就像……一個人不能跳著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來的這點東西,可能沒甚道理。我這趟南下遊歷,翻過很多書,書上都不講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確定對錯。但如果將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件事上,就是你王毅然其實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讓你女兒站出來,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否則到最後,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師,為別人道歉,難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願意接受你王毅然的,那你女兒就算是沒有錯了嗎?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對,你女兒的言行,錯,就是錯,今天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陳平安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撓頭:「宋老前輩,這些是我隨便講的,胡言亂語,讓你笑話了。」

宋雨燒先是愕然,然後茫然,最後滿臉恍惚,只覺得自己認定的那個江湖,翻天覆地。宋雨燒回想起他這一生,尤其是關於兒子宋高風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老人原本已經不願再去想起,更不願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這名老人才發現自己的心結到底在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這般愧疚悔恨。

老人紅著眼睛,顫抖著提起筷子,從火鍋底夾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臉上逐漸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為圭臬的那些老規矩,被老一輩人視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來,原來也有錯的地方!當年我兒子宋高風何錯之有?即便有錯,那也是這個狗娘養的江湖有錯在先!

是那個沙場武將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錯了,那場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條胳膊的事情!是你女兒本人,欠了我宋雨燒的兒子,欠了我兒媳婦一句「對不起」!

滿臉老淚縱橫而不覺丟臉的宋雨燒,緩緩放下筷子,站起身,對陳平安洒然大笑道:「這頓飯,我宋雨燒替我兒子和兒媳婦,替我劍水山莊請你!」

酒樓二樓頓時嘩然。

因為「宋雨燒」和「劍水山莊」這七個字,就意味著半個梳水國江湖的百年風流!

老人對陳平安抱拳道:「我有話要跟孫子講,就先行回莊子了。之後未必能夠跟你道別,那就還是那句江湖老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希望咱們後會有期!」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站起身,看著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飛掠而去。

老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飛掠到山莊大門之前,然後大步跨過門檻,不理會任何搭訕恭維,直接在一棟多年無人居住的小院,找到了那名正站在院中閉目養神的年輕人——孫子宋鳳山。

宋鳳山睜開眼睛,一言不發,一如當年年幼之時守在爹娘病榻前的他。

宋雨燒摘下腰間鐵劍,單手握住,遞向臉色冷漠的宋鳳山,後者問道:「為何?」

宋雨燒沉聲道:「這是你爹宋高風的劍,子承父業,就該交到你宋鳳山手上。」

宋鳳山沒有伸手接劍,譏笑道:「哦,又是一樁怪事。先是爺爺您提前趕來,慶賀孫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給我一把破鐵劍。怎麼?爺爺終於想要卸下梳水國劍聖和劍水山莊老莊主的擔子,想要含飴弄孫了?」這名年輕人雙手負后,眼神凌厲,卻滿臉微笑,「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孫兒要告訴爺爺一個噩耗,皇帝陛下親自下了數道密旨,朝廷大軍近萬精銳,已經在州城外集結完畢,想必明日就會大軍壓境,剿滅我這大逆不道的新武林盟主。爺爺,孫兒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這是孫兒的真心話,只求爺爺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就行了,只求您莫要再賜我一劍。」

宋雨燒凝視著孫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風和柳倩的兒子!爺爺知道這次領軍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將軍楚濠。」

宋鳳山滿臉疑惑,眉頭緊皺。

宋雨燒笑道:「既然那個心腸歹毒的婦人得寸進尺,正好藉此機會,我宋雨燒也有個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說個明白!」老人眼眶濕潤,一隻手握緊,一隻手抬起,輕輕撫平眼前孫子緊皺的眉頭,喃喃道:「這麼多年,爺爺也該為你做點什麼了。」

宋鳳山後退一步,低下頭,抬起一手,用胳膊擋住臉龐。

宋雨燒輕聲道:「鳳山,從今往後,爺爺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老規矩了,但還是希望你最後聽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對,可是那些對的東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後身在江湖,也別全盤否定。」

他將孫子死活不願意接過手的老鐵劍放在院中石桌上,獨自走向院門。其間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邊,只是話到嘴邊,老人還是沒有說出口。

宋鳳山嗓音沙啞地問道:「爺爺,您要去哪裡?」

宋雨燒大步向前,笑道:「爺爺的佩劍,這麼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劍!」

一直到老人身影遠去,宋鳳山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院內屋門緩緩打開,走出一名年輕婦人,問道:「不攔著爺爺嗎?」

宋鳳山擦去眼淚,伸手輕輕按住桌上那柄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們早有謀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難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劍擋在陣前,萬軍不前?反正我這個當孫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這麼多年了。」

年輕婦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隨即婦人有些憂心忡忡:「以後咱們山莊的所作所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歡了啊。」

宋鳳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讓爺爺刺幾劍,到時候實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這把劍,看老爺子舍不捨得再下狠手!」

婦人打趣道:「喲,二十多年沒喊爺爺了,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口一個,順溜得很呢。」

宋鳳山回頭瞪了一眼,年輕婦人嫣然而笑。

她其實是一位大驪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驪馬蹄踩在寶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掛出那塊大驪朝廷頒發給山上人的太平無事牌。這一點,宋鳳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選舉梳水國新武林盟主的大會,在劍水山莊如期召開。

從梳水國一座州府到劍水山莊的道路之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大軍之中,有一名身披鮮亮重甲的大將軍,騎著一匹高頭駿馬,男人嘴角噙著笑意,舉目遠眺,可謂躊躇滿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劍水山莊之後,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梳水國戰功第一人了。

這名大將軍突然眯起眼。大軍之前,一位被譽為「梳水國劍聖」的黑衣老人,從瀑布下的水潭裡取出佩劍之後,擋在了大軍之前。老人身後,遙遙跟著一名腰間懸挂酒葫蘆的背劍少年。

在對著千軍萬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養劍葫蘆,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宋雨燒腰間懸佩的那把劍,昨日臨時取自瀑布下的水潭,是一把山上練氣士都要避其鋒芒的神兵利器,名為「屹然」。

事實上宋雨燒生平第一次見這把劍的地點,就位於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陳平安在瀑布下練習劍爐立樁的腳下,那塊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內暗藏機關,當年宋雨燒因緣際會,偶然得此劍,劍術與名劍相得益彰,才有了未來的梳水國劍聖。

在兒子宋高風死後,宋雨燒便更換了隨身佩劍,將這把劍鞘為特殊青竹的屹然劍,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燒翻遍典籍,終於找到一頁秘史記載,相傳此劍「礪光裂五嶽,劍氣斬大瀆」,曾是由一名別洲武神親手鑄造,遺落於寶瓶洲,不知所終。

宋雨燒此時懸挂劍鞘泛黃的長劍,望向馬蹄驟然放緩的朝廷兵馬,不愧佩劍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無懼色。

這支將近萬人的梳水國「平叛大軍」,其中有三千精騎是大將軍楚濠的嫡系,全是邊疆沙場出身,是梳水國一等一的銳士,此外還有四五千從各地駐軍中抽調而出的地方精銳,再有千餘人是州治官府調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籠絡的江湖豪俠,當然還有大將軍楚濠自己收攏的一批江湖高手,幾乎全是當年天子親自做媒、自己迎娶那名女子的豐厚「嫁妝」。老丈人雖然死於江湖仇殺,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許多見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後這些人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從死士。

楚濠的枕邊人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對於劍水山莊仍是深惡痛絕,心懷死結。對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絕不會在皇帝陛下沒有開口之前,以大將軍府的明面身份,去挑釁一個劍術冠絕梳水國的武道大宗師,所以女子怨言頗多。好在這次劍水山莊自己找死,陛下龍顏震怒,楚濠便順勢請纓出戰,一切水到渠成。

說句實在話,妻子有心結難解,楚濠作為馳騁邊關多年的風雲人物,在廟堂上縱橫捭闔,也有心結,你一個娘們,明知宋高風早有婚配,人家小兩口恩恩愛愛,還有一個當劍聖的父親,憑什麼要人家休妻娶你?然後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毀了花圃,壞了那個女子的性命。換成是楚濠,早就調動麾下大軍,殺個血流成河了。

只不過話說回來,楚濠到底不是那個遭受無妄之災的可憐蟲宋高風。楚濠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還多出可供驅使的十數名江湖頂尖高手,一舉三得,做了一筆賺得盆滿缽滿的大買賣,梟雄楚濠對於這點心結,看得很輕。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銷毀面容的宋高風獨力斬殺,也讓女子這些年收斂了許多,大體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國京城與其他誥命夫人廣結善緣,讓他楚濠的仕途順暢了許多。楚濠覺得這還得謝過當年姓宋的,讓她吃過教訓,否則吃苦頭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離開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隨行,現在就秘密住在州府之內。她提出這次踏平劍水山莊之後,老劍聖宋雨燒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個據說容貌酷似他母親的孽障宋鳳山,必須挫骨揚灰。到時候她要親手帶著宋鳳山的骨灰罈,在那對狗男女的墳頭砸爛,要他們親眼看著宋氏香火斷絕。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緒,一手勒住馬韁,一手遮住陽光,繼續帶點閒情逸緻遠眺道路。此處官路寬闊,道路兩側亦是平坦,不但適合步卒結陣,也適宜騎軍衝鋒。那個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慣了的宋老頭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點不通行軍打仗,還敢逞英雄,該他和劍水山莊一起灰飛煙滅。

楚濠看著那個遐邇聞名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著一柄皇帝御賜的黃金裁紙刀,笑道:「可惜了這份英雄氣概,也好,以後世人提及此事,只會說我楚濠陣前斬殺了一個劍聖。」

沙場多有萬人敵之說,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詞,包括梳水國在內的十數國的廣袤版圖上,確實有不容小覷的猛將,膂力驚人,擅長陷陣,若有神駒坐騎,更是如虎添翼,可是萬人敵?不存在的。楚濠身經百戰,絕非躺在安樂窩享福的文人,也不曾見識過此等神人。

宋雨燒站在原地,既然已經走到這裡,老人就不願意後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無奈。你陳平安跑來湊什麼熱鬧?

陳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裝有降妖、除魔的劍匣,繩索早已繫緊系死。

他一路小跑到宋雨燒身邊。老人隱約有些怒氣,道:「在水榭那邊,你與橫刀山莊起了衝突,我當時曾說過『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這八個字。陳平安,你知道這裡頭的意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宋雨燒氣笑道:「你知道個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頂端指向你,她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橫刀山莊扈從在你背後挽弓射箭,這也是。我孫子宋鳳山,每次找人試劍,也是。我宋雨燒今天攔阻在大軍之前,更是!」

宋雨燒一番話說得如疾風驟雨,最終只有一聲嘆息:「陳平安,你不該來的。」

陳平安輕聲道:「不管宋老前輩今天做什麼,我只負責一件事,帶著宋老前輩活著離開這裡,我不殺人。」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爭取不殺人。」

宋雨燒深呼吸一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勸說道:「現在雙方等同於兩軍對峙,你說不殺人就能不殺人?你當是孩子過家家呢。大軍之中,有數千騎軍可以奔襲游弋,有重甲步卒結陣如山,更有數千張強弓勁弩對準你,二話不說就是大雨澆頭的下場,更別提楚濠麾下還有十數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個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專門針對練氣士和江湖宗師的國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燒,若是給一箭射中要害,都要重傷!」

陳平安反問道:「既然對方這麼厲害,老前輩難道只是來送死?」

宋雨燒沉聲道:「我要擒賊先擒王,盡量一鼓作氣拿下主帥楚濠,好讓這支大軍群龍無首,然後威脅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隨我衝鋒陷陣,一旦陷入包圍,只會成為我的累贅。所以聽我一言,趕緊返回山莊,帶著兩個朋友遠離是非之地。」

宋雨燒仰起頭,入夏時分,還有這等明媚的艷陽天,真是不錯,轉頭對那個北方少年微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但是我宋雨燒是生是死,劍水山莊是存是亡,都稱得上是問心無愧。行走江湖,這還不夠?很夠了!」

陳平安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燦爛笑道:「我跑起路來,真不是我吹牛,兩條腿肯定比四條腿的戰馬還要快,而且我還有保命的壓箱底寶貝,老前輩你不用擔心我,只管放開手腳收拾那個楚濠。如果不是有這份底氣,我今天是不會露面的。」

宋雨燒氣急,恨不得一個栗暴砸在這個榆木疙瘩的腦門上:「瓜皮!你小子真當自己的小破酒葫蘆,是山上劍仙腰間的養劍葫蘆了?再說了,你一個淬鍊體魄的純粹武夫,有了傳說中的養劍葫蘆,又有何用?!」

陳平安挪動腳步,站在了宋雨燒身後,來到了一個不會被梳水國朝廷兵馬看見的地方,重重一拍底部篆刻有「姜壺」二字的養劍葫蘆,沉聲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來。」

宋雨燒愣在那裡,幹啥呢?硃紅色酒葫蘆也沒個動靜啊。

陳平安有些尷尬:「十五。」

嗖一下,一縷驚世駭俗的碧綠劍光迅猛掠出養劍葫蘆,速度之快,堪稱風馳電掣。晶瑩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劍,驟然懸停在兩人之間,然後緩緩遊盪起來,像是在跟主人陳平安邀功請賞。

陳平安早就心裡有數,養劍葫蘆里的兩位小祖宗,飛劍十五溫馴聽話,陳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會劍尖所指,簡直就是他的貼心小棉襖;至於初一這位大爺,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線的險境,或是它自己感興趣了,陳平安基本上使喚不動。不過對此陳平安也不會強人所難,不奢望初一能夠像十五那樣事事順心,至少在幾次關鍵時刻,初一從未坑過自己。

宋雨燒驚訝道:「還真是一隻大劍仙的養劍葫蘆?!」

陳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燒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陳平安,記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來此送行,已算情至意盡。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又身懷重寶,就更應該珍惜當下的安穩。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媽媽,信不信我跟大軍交手之前,先打你一個灰頭土臉?!」宋雨燒厲色道:「我宋雨燒說到做到!」

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一身的江湖氣,竟是半點不輸老江湖宋雨燒。那個穿草鞋,背木匣,腰間挎了個養劍葫蘆,已經走過千山萬水的北方少年,對老人鄭重其事道:「我陳平安,來自北方大驪龍泉郡槐黃縣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轉過身,大笑道:「瓜娃兒,似不似個撒子?」

陳平安踏步向前,與老人並肩而立:「我還要回請您一頓火鍋。」

老人實在放心不下,又問:「形勢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但有養劍葫蘆和飛劍護身,昨夜我還一口氣寫了二十張方寸符,能夠幫我縮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連我自己都要忍不住豎大拇指。」

雖然聽上去很像是說笑,可老人轉頭仔細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開玩笑。老人便放下心來,豪氣干雲,伸手按住屹然的劍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請我吃這頓火鍋!」

陳平安突然輕聲問道:「去酒樓吃火鍋,能不能酒水自帶?」多出了養劍葫蘆、飛劍和方寸符,可那副摳摳搜搜的財迷德行,照舊。

老人哈哈大笑道:「這有啥子闊以不闊以的,闊以得很!」

宋雨燒一掠向前,長劍出竹鞘,劍氣縈繞天地間,縱聲大笑:「容我先行一步,為我殿後即可!」

一方是兩人而已,一方是萬人大軍。但是後者面對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卻人人如臨大敵,當戰鼓擂響時,有些地方駐軍出身的年輕士卒,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因為劍氣已近。

對陣兩名江湖莽夫,耗死對方就行了,不用太講究沙場上的排兵布陣,無非是先頭騎軍衝鋒,再適當拉開鋒線,左右策應,盡量將箭雨全部覆蓋在那名梳水國劍聖破陣的路上,然後就是後方步兵起陣,刀盾手在前,長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層層疊疊的銅牆鐵壁。

除了梳水國軍中制式步卒弓弩,軍陣中還隱藏有從朝廷皇家庫藏里取出的數十張神弓。這些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為兵家武將倚重,箭尖篆刻有雲紋符籙,箭桿以精鐵鑄造而成,箭羽為金色鵰翎,一支箭矢堅韌且沉重,故而尋常行伍神箭手都無法駕馭,唯有武道造詣不俗的軍中力士才可拉滿弓弦,威力極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遠勝一般強弓。

在大將軍楚濠四周,聚集了將近二十名江湖鷹犬。高手環伺,宋雨燒想要一人開陣,殺到楚濠身前,難如登天。

楚濠知道就算自己麾下三千能征善戰的嫡系精騎,能夠不懼劍聖,敢於正面衝鋒,可不意味著手底下其餘兵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經沙場,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傳話給幾名帶領地方駐軍的武將,此次戰馬踐踏江湖,軍中每戰死一人,朝廷的撫恤金,是令人咋舌的一百兩銀子,陣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但是膽敢臨陣退縮者,斬立決,而且還會按照邊軍律法處置,舉族流徙千里!

賞罰並下,如此一來,全軍上下,唯有死戰了。

大將軍楚濠策馬立於迎風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滿。大軍壓境,江湖莽夫不過是螳臂當車,皇帝私下許諾自己,劍水山莊的家底,他楚濠可以將半數收入囊中,用來犒賞此次楚氏大軍的出兵,其餘半數上繳國庫,但是地方軍伍的一切折損撫恤,需要他楚濠獨力解決,不許勞煩兵部和戶部。這點銀子開銷,只要將山莊抄家,楚濠還有莫大的賺頭。

宋雨燒沒有第一時間掠向高空,去當那扎眼的箭靶子,他低頭彎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氣勢如虹,快若奔雷,與那已經拉開一條整齊鋒線的楚氏精騎對撞而去。

第一撥箭雨潑灑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攢集黑點激射而至,弓弦緊繃之後的驟然鬆開,發出嗡嗡聲。這還只是第一輪騎弓攢射。

宋雨燒一腳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越發身影飄忽,整個人以更快速度前沖,同時手腕擰轉,身形一旋,劍氣翻滾,方圓數丈之內,磅礴劍氣凝聚成團,然後猛然炸裂四濺。他的身後地面瞬間插滿了畫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塵土四起。其餘迎面而來的箭矢,則被宋雨燒的四散劍氣悉數擊碎。

雖然宋雨燒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其劍氣之盛更讓那些沙場將士大開眼界,可第二輪騎弓勁射,仍是有條不紊地緊隨而至,箭矢紛紛如雨落。

宋雨燒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般迅猛旋轉一圈,只見這個梳水國老劍聖四周,便瞬間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劍,劍尖齊齊指向圈外。一氣呵成,劍氣千萬。

宋雨燒手中不再持劍,雙指併攏作劍訣,指向高空,輕喝道:「去!」然後一跺腳,身前半個圓圈的由劍氣凝聚而成的長劍,向著手持槍矛衝撞而來的前排精騎揮灑而去,一時間戳斷了數十騎的馬腿,更穿透了二十餘精騎的坐騎脖子,正面騎軍衝鋒的道路上,頓時人仰馬翻。

一把屹然劍飛升上空,在宋雨燒的劍訣牽引之下,劍氣縱橫,如一把大傘遮蔽雨水,當那些箭矢落在雨傘之上,無一例外,皆是以卵擊石,粉身碎骨。

兩翼有兩股精騎加速前沖,同時側面騎弓傾斜射向宋雨燒,老人身後剩下的半圈劍氣,飛快補上之前的半圓劍陣,再次飛射而出,兩翼騎軍又有數十騎的戰馬當場暴斃,騎兵摔落馬背。楚濠帶兵的能耐在此凸顯,那些騎兵除了極少數暈厥過去,絕大多數都飄然落地,或是翻滾起身,抽出腰間戰刀,直接向宋雨燒撲殺而來。

一個梳水國劍聖的頭銜,所謂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嚇不住這些血水裡泡過、屍骨堆里躺過的精悍健士。東寶瓶洲中部以西地帶,包括綵衣國在內周邊十數國,以綵衣國兵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強國,尤其是它的騎軍規模冠絕諸國,只是無論是盛產重甲步卒的古榆國,還是弓馬熟諳、擅長騎戰的松溪國,或是民風彪悍、步騎精銳的梳水國,都有資格嘲笑綵衣國邊軍的那些繡花枕頭。曾經,綵衣國好不容易冒出來一個姓馬的厲害武將,還給邊關大佬排擠到了胭脂郡那個脂粉窩裡頭養老,這麼一大塊油膩肥肉,夠和綵衣國接壤的三國聯手飽餐一頓了。

楚濠此次親自帶兵震懾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實根源還是要為爭奪征伐綵衣國的主帥身份,爭取一些朝野聲望。否則哪怕皇帝陛下內心更傾向於楚濠,可難免會惹來一些功勛老人、宗室權貴的非議。自己送上門的這顆劍聖頭顱,分量不比一座劍水山莊輕。

大陣重重保護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燒,殺,只管殺,等你到了強弩之末,看你還怎麼耍威風。我楚濠很快就會手握十數萬邊軍,揮師北上。等到我拿下綵衣國的滅國頭功,寶瓶洲十年一度的觀湖書院武將大評,說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邊那個大驪宋長鏡,不過是仗著皇親國戚,真要談沙場用兵的真本事,一個茹毛飲血的北方蠻子,算個什麼東西!」楚濠握緊那把御賜裁紙刀,笑意愈濃,忍不住重複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敵的宋雨燒,在成功擋住兩撥箭雨後,已經距離前方騎陣不過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騎軍已經放棄騎射,以再熟悉不過的衝鋒鑿陣姿態,蠻橫撞向那個黑衣老人。宋雨燒心神微動,前奔途中,橫移數步,躲過一支極其迅猛的陰險箭矢,之後老人三次轉換位置,都恰到好處地躲避掉特製箭矢,雙指劍訣一搖,駕馭空中那把長劍下墜前沖,大笑道:「斬馬開陣!」

那些從馬背摔落的持刀騎卒,有心死戰,卻人人戰刀落在空處,只覺得一股虛無縹緲的青煙擦肩而過,眼前就再無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龍遊走江河之中,數騎戰馬眨眼之間就被斬斷馬腿。長劍只管為後邊的主人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戰馬背脊,或在馬側劃出一條巨大的血槽,或從馬腹部拉出一大團鮮血淋漓的腸子,所到之處,戰馬倒地,騎卒墜落,然後就是一道淡薄如煙霧的身影,瀟洒前掠。

戰力卓越的精騎沖陣,就這樣被梳水國劍聖一穿而過。

宋雨燒成功鑿開第一道陣線后,前方卻是盾牌如山,一線排開,縫隙之間刀光凜凜,更有長矛如林,微斜聳峙。長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齊的矛頭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綻放出沙場獨有的驚人氣勢。

宋雨燒若是高高躍起,從空中掠向那桿主將所在的大纛,楚氏大軍的待客之道,一定會是列在矛陣後方的步弓,向上勁射。

之前由於宋雨燒破陣速度太快,步弓拋射沒有派上用場,但這絕對不代表步弓沒了威懾力,更別提其中還夾雜有朝廷奉若珍寶的一張張墨家神弓。

宋雨燒強提一口新氣,體內氣機流轉如洪水洶湧傾瀉,就在此時,在宋雨燒視野不及的步陣後方,早有數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國江湖頂尖高手,踩著士卒的腦袋和肩頭,聯袂撲殺而來。他們算準了宋雨燒的換氣間隙,高高越過那片密集槍林,各懷利器,對宋雨燒當頭劈下。

宋雨燒腳尖輕點,不退反進,一手握住屹然長劍,一劍橫掃。他們雖算到了宋雨燒要換氣的時機,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師,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氣機流轉之快!三名兵器各異的四境小宗師,竟是當場被那道半弧劍氣攔腰斬斷。

江湖出身,死在沙場,不知道那三人會不會死不瞑目。

宋雨燒又一劍筆直斬下,身披重甲的大陣步卒四五人,以及他們身後數人,同時被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劍氣,連人帶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斬得粉碎,周邊步卒一身鐵甲頓時灑滿鮮血。好在重甲步陣素來以穩固著稱於世,在步陣被劍氣斬出一條道路后,後方步卒瞬間就湧上前方,瘋狂補足缺口,左右兩側步卒也有意識地向中間靠攏。

沙場廝殺,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燒借著道路開闢又合攏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陣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嘆息,腳尖一點,手持屹然,身形躍起,一抹劍氣肆意揮灑而出,砍斷了前邊數排密集槍林,同時驟然攥緊長劍,劍意布滿劍身,劍氣大震,宋雨燒如手持一輪圓月,彷彿能夠與頭頂太陽爭奪光輝!宋雨燒大喝一聲,身形拔高一丈有餘,劍意與劍氣同時暴漲,原本大如玉盤的那輪圓月,驟然間變得無比巨大,將宋雨燒籠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筆直朝那桿大纛凌空滾去。箭矢擊中圓月之後,箭尖悉數破損,箭桿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陣之時,身後遠處的背劍少年沒有袖手旁觀,也開始向前奔跑,動若脫兔,無比矯健。

楚氏嫡系騎軍當然沒有撥轉馬頭的必要,徒惹騎步兩軍相互干擾而已,於是自然而然就將滿腔怒火發在少年頭上。只是誰都沒有想到,一個享譽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國劍聖悍然破陣也就罷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江湖少年郎,也是這般難纏。背劍少年的身形實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兩三丈遠,而且他的輾轉騰挪極其靈活,不但躲過了四五支角度刁鑽的墨家箭矢,一輪箭雨同樣被他一衝而過。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無可避的箭矢,少年就乾脆以雙手撥開。當少年與騎軍面對面撞上的時候,就像一條滑不溜秋的泥鰍,在精騎衝鋒的縫隙之間一穿而過,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戰馬側部,打得連人帶馬一起橫飛出去兩三丈,或是以肩頭斜撞,同樣是讓對方馬蹄騰空、人仰馬翻的凄慘下場。最後他更是輕輕躍起,踩在一騎馬背之上,蜻蜓點水,在後方數騎的馬頭或是戰馬背脊上一閃而逝,讓那些騎卒只覺得一陣清風拂面,刀是劈出了,槍矛也有刺出,但就是無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絕對是四境巔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師!

一名騎將手持精製長槊,精準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頸,暴喝道:「去死!」

陳平安歪過脖子,剛好躲過長槊刺殺,同時探手攥住長槊,騎將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桿祖傳的心愛長槊被奪,陳平安在空中轉換為雙手握槊姿勢,往地面重重一戳,韌性超群的長槊如弓弦崩出一個大弧度,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陳平安竟是被高高拋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舊倒持長槊一端,並未將其捨棄。

滿臉堅毅的背劍少年,在一大群回頭遠望的騎軍視野中,在眾目睽睽之下,彷彿一個御風飛掠的仙人,落在了騎陣之後步陣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飄搖,雙腳落地后,並不停歇,一步後撤,掄起手臂,使勁向高空轟然丟擲出那桿長槊,做出一個拍打腰間酒葫蘆的動作后,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失不見,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縮地千里的神通,然後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長槊之上,一腳前一腳后,似傳說中的劍仙御劍之姿,充滿了沙場武人很難領會的那份逍遙寫意。

若不是陣營敵對,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聲彩。然後更加讓人跳腳大罵的一幕發生了。那少年在大陣上方,踩著長槊向前御風飛掠不說,竟然還摘下了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

眾人雖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內心最深處,何嘗不是有些……心嚮往之?!

沙場慘烈,江湖豪氣,原本兩者天差地別。就像先前梳水國劍聖破陣,尤其是劍氣劈斬步陣的時候,是何等慘烈血腥。但是這名背劍少年,一路前行,未殺一人,只是一言不發地緊隨黑衣老人破陣向前,同樣是破陣,偏偏就是這般風流。

因為長槊前掠太過迅猛,而且這個舉動又太過不可思議,以致方陣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領軍武將立即號令軍中臂力最強健的那撥銳士,以強弓攔截射殺此人。當然,那些有資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場強者,更不用多說,早已挽弓如滿月,一支支兵家重寶,激射尾隨而去。

異象橫生,又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意外出現。只見從背劍少年別回腰間的硃紅色酒葫蘆當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綠兩道絢爛流螢,在長槊之下,一一擊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撥撥數量較少卻極具威脅的箭矢,全部無功而墜。

飛掠數十丈距離后,長槊已經開始下墜,陳平安一踩長槊,身形拔高,扶搖直上,剛好躲過一名江湖頂尖劍客的騰空截殺。後者遺憾落地,回頭望去,眼神兇狠,滿臉憤懣。

如果自己先前攔不下宋雨燒,被幾乎無懈可擊的磅礴劍氣劈得倒退撞入大陣之中,還算情有可原,那麼連一個無名少年都沒沾到邊,這算怎麼回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自己以後還怎麼在大將軍楚濠那邊,坦然享受榮華富貴?

更前方,距離主帥大纛不過百餘步,籠罩住宋雨燒的那團渾然劍氣,本就已經被無數槍矛和箭矢阻滯而折損嚴重。一道青綠劍氣裹挾風雷聲而來,宋雨燒橫劍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劍氣,雖然終於破開了老人的圓月劍陣,卻也被長劍屹然一切為二,從老人身側呼嘯而過,身後數十名重甲步卒當場斃命。

宋雨燒收起橫劍式,嘴角滲出血絲,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輕易換氣,因為在百步之外的出劍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劍道宗師。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於大將軍楚濠身邊,一襲青綠長袍,一手負后,一手劍尖直指宋雨燒。這人年紀不大,瞧著相貌約莫三十歲出頭,但是真實年齡可能已經四十,手中長劍,不是什麼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鑒人的青竹,長兩尺六寸,倒是與劍等長。

他傲然站在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燒那把劍的竹鞘不錯,楚將軍,能否贈送給我?」

楚濠豪邁笑道:「有何不可?別說是竹鞘,連劍一併送你了!」

劍客搖頭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劍,楚將軍若是能夠送給你們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對朝廷俯首稱臣,也是一樁美談。」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還是青竹劍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燒屏氣凝神,站在一處武卒自行避讓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為松溪國青竹劍仙的年輕劍客笑問道:「宋老劍聖,你信不信,在你換氣之時,就是喪命之際。」

宋雨燒臉色冷漠。老人身後傳出陣陣嘩然。

楚濠眯起眼睛,從袖中掏出一枚銀錠模樣的小東西,捏在手心,然後歪了歪脖子。很快,身邊就走出兩個呼吸綿長的白髮老者,一個身穿錦袍,雙指拈有一張青色符籙,符文是金色字體;一人身材魁梧,手持雙斧,斧上篆刻有祥雲篆紋。兩人都不曾披掛甲胄,顯然不是軍中將士。他們望向宋雨燒身後,相較於青竹劍仙的從容淡定,兩個隨軍老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身為梳水國皇家供奉的大練氣士,他們知道一名養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無論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獸之鬥,意味著什麼。

楚濠輕聲道:「你們一人幫助青竹劍仙速戰速決,斬殺宋雨燒,一人務必拖住那個少年。」

持雙斧的壯漢大步走向宋雨燒,獰笑道:「就由我來逼著老傢伙換氣!」

錦袍老人笑意微澀,收斂心神,輕飄飄向空中丟出那張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籙,大敵當前,再心疼也沒辦法了。

符籙升空之後,轉瞬消逝,剎那之間出現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開來,最後一尊金甲武將轟然落地。它身高兩丈,手持一桿大戟,站在步陣之中,顯得尤為鶴立雞群,那副莊嚴金甲之內,唯有銀光流轉,武將並無實質身軀。

陳平安一路飛奔,看似凌空虛渡,實則每一次落腳之處,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之上。

若說陳平安是個死腦筋的人,肯定沒錯。然而獨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當初那個喜歡一躍過溪的泥瓶巷少年,陳平安其實已經變了許多。

此刻看到不遠處那尊金甲銀身的力士,手持一桿金色大戟,蓄勢待發,死死盯住了他,陳平安心神微凜。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兩尊黃銅力士護駕,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籙派黃銅力士,就能夠媲美三境武夫,眼前這尊身高兩丈的金甲力士,估計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戰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實力。

厚積薄發,靈光乍現。陳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繞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劍,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幫宋老前輩對付那劍客和壯漢,這尊力士我自己應付。」

力士相距陳平安不過二十步了,陳平安腳下那兩抹劍光,一左一右,畫弧繞過了那尊開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還保持伸手在後、握住木劍劍柄的陳平安一躍而起,喊道:「宋老前輩,只管放心換氣!」

大敵當前,魁梧壯漢的雙斧即將劈砍而來,更有青竹劍仙虎視眈眈,宋雨燒會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換氣了。站在馬背之上的青竹劍仙一劍劈出。

人在空中的陳平安碎碎念叨著誰都聽不到的言語,然後整個人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空靈境界——物我兩忘,劍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劍,輕描淡寫就劈開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陣。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劍就與學拳一樣,一拳一拳慢慢來,總有打出百萬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學其形!

一劍只管遞出!有山開山,有水斷水!

體內十八停劍氣再無半點收斂,如洪水決堤一般,衝過一座座早已被當今劍修視為雞肋的冷僻氣府。

陳平安一瞬間猛然拔出槐木劍,帶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劍氣,對著那尊兩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劍斬去。連同巨大長戟,金甲武將被嘩啦啦一斬而開!

雙腳落地的陳平安抬起頭,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現傾斜的巨大縫隙,銀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頹然倒地,然後轟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銀芒,漫天飛揚。

滿頭汗水雙膝微蹲的陳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過神來,直起腰桿,握緊手中槐木劍。行走江湖,我有一劍!

少年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如此想要宣洩心中積鬱。在萬人大軍之中,手持槐木劍的少年放聲道:「大驪陳平安在此!」

戰場上一片死寂,以少年為圓心的一大圈軍陣,在片刻錯愕之後,就掀起整齊的鐵甲震動聲響,一時間長矛攢聚,弓弩挽起,全部對準了那名自稱大驪人氏的少年劍仙。

然後陳平安做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動作,左手將槐木劍放回木匣,右手嫻熟地摘下酒葫蘆,然後猛然間高高舉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國大軍說: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過酒再打也不遲。

頓時惹來了一陣潮水般的嘩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戰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覷,這名一劍斬金甲的少年劍仙,難不成真是一個萬人敵?只有萬人敵方能如此從頭到尾閑庭信步,一路長驅直入,視大軍如無物。這場憋屈仗,還怎麼打!總不能讓兄弟們拿性命去填一個無底洞吧?一百兩銀子的撫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場袍澤之間,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身邊熟悉的一條條鮮活生命,變成一堆銀子?

初一和十五兩把本命飛劍,都已立下戰功,無形中又助長了陳平安的那種無敵假象。

青竹劍仙的那一劍劈斬向宋雨燒的劍氣,如一線潮水洶湧前沖,卻被肆意飛掠的初一,不斷在一線潮水當中穿梭,點點滴滴陸續蠶食殆盡。而手持巨斧的梳水國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嚇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嚇得魁梧壯漢不得不收起攻勢。他可不願與宋雨燒以命換命,不斷以雙斧遮擋在身體四周,傳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叮叮噹噹聲,雙斧更是火星四濺。

宋雨燒順勢換了一口新氣,手臂橫伸出去,持有劍芒吐露的屹然,腰掛竹鞘,渾身劍意暴漲,一襲黑衣無風而飄蕩。能夠再次放手一戰,快意至極。

陳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虛、仰頭喝酒的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繼續纏住你們的對手,招式花里胡哨一點……也無妨!」

飛劍初一如同糾纏不休的無賴漢,盯上了青竹劍仙這個「小娘們」,十五更是將那柄重器雙斧給啃咬得面目全非,滿是坑坑窪窪,讓魁梧漢子心疼不已。

眼力與修為都高出眾人一頭的青竹劍仙,這個志在梳水國老劍聖項上頭顱的劍道宗師,在抵禦初一的間隙,滿臉殺氣地憤怒出聲,一語道破天機:「那少年兩次喝酒是假,換氣是真!」

武道宗師之戰,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陳平安此時已經放下手臂,將養劍葫蘆別在了腰間,躍過步陣,朝那青竹劍仙咧嘴一笑。

換了一身新氣象的宋雨燒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籙請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錦袍老者,在喪失了壓箱底的寶貝后,苦笑一聲,雙手捻出三張青色符籙,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張銀色兩張朱字,再度丟擲而出,又是三尊力士轟然落地,並肩而立,攔在主將大纛之前,一尊銀甲力士,兩尊黃銅力士。

宋雨燒和少年劍仙聯袂殺到大纛前,無形之中,敵對雙方已經攻守轉換。如果沒有後者,宋雨燒其實已經戰死於此。

楚濠對於戰場形勢的判斷,無比清晰,半輩子戎馬生涯,大小三十餘場戰役,尚無敗績,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所以這名臉色陰沉的大將軍,悄悄將武夫真氣灌入手中那枚銀錠模樣的兵家重寶。這枚他夫人當年那筆豐厚嫁妝中最珍貴的甲丸,瞬間如水銀般在楚濠所披掛的甲胄外邊流淌,原本黑漆漆的軍方重甲,變成了一副布滿雲紋古篆的雪白寶甲。此甲丸名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稱甘露甲。

此物雖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觀梳水國在內的十數國,沒有任何一個統軍大將能夠擁有此物。當然不是這些手握雄兵的國之砥柱們兜里沒錢,而是有價無市,否則別說是價值一千五百枚小雪錢,就是價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將們都願意砸鍋賣鐵購買一副。三千枚山上小雪錢,三十萬兩銀子,換來一張最好的保命符,誰不願意掏這筆銀子?根本買不著而已,甲丸早已被山上修士壟斷。

宋雨燒開始前掠,再無後顧之憂,一人一劍,越發一往無前。

陳平安大笑一聲,一步向前,跨出兩丈多遠,喊道:「回來!」初一不情不願地放過青竹劍仙,慢悠悠掠回,顯然有些鬧脾氣。飛劍十五則轉瞬間就環繞在陳平安四周,為他阻擋那些蜂擁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終站在戰馬背脊上的青竹劍仙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瞥了眼宋雨燒腰間的竹鞘。這個江湖聲望還要壓過宋鳳山一頭的松溪國劍仙,身體後仰,腳尖一點,瞬間后掠出去,在空中轉身,一腳腳踩在大纛後方的士卒頭頂之上,就這樣飄然遠遁,徹底離開這支梳水國大軍。年輕劍仙收起那截青竹懸挂腰間,往州城方向緩緩行去,回望那桿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機奪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馬月。這宋雨燒此次能活下來的話,怎麼都還能活個二三十年吧?」

青竹劍仙這一臨陣脫逃,梳水國朝廷大軍馬上軍心大亂,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轉頭望向幾處地方駐軍的步陣,這幾處的情況只比炸營略好一些。照理來說,這四支梳水國關隘駐軍,雖然戰力遠遠不如自己嫡系兵馬,可有兩支精銳步軍老營,曾經在邊境戰事中歷練過多年,遠遠不至於如此不堪。

當楚濠看到一名地方軍的統兵武將非但沒有制止局勢的惡化,反而高坐馬背,雙臂抱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頓時臉色鐵青,氣得咬緊牙關,恨不得策馬飛奔過去,亂刀將其砍成肉泥。

楚濠臉色大變,抬起屁股,舉目眺望,不知從何時起,這些按兵不動的地方軍的厚實步陣,反而成為阻礙楚氏嫡系精騎救駕的存在,已經將大纛下的自己和數十騎貼身扈從,與三千精騎隔絕。

宋雨燒一人對陣持斧壯漢和錦袍老者請出的符籙力士猶有餘力,始終在觀察楚濠的一舉一動。

陳平安逐漸發現了事態發展的古怪之處,步陣的迅猛攻勢放緩,除了那撥聚攏起來圍攻自己的江湖高手,軍中箭矢、槍矛越來越稀疏,最後乾脆就變成隔岸觀火,看戲一般。而且不斷有都尉、校尉模樣的武將在步陣縫隙策馬游弋,不斷與一些下屬伍長和精銳士卒訴說著什麼。

宋雨燒一劍將一尊黃銅力士攔腰斬斷,被打回原形的符籙在空中化作灰燼,又一劍劃過兩柄巨斧,一長串火星絢爛迸發,向四面八方激射散開。那些由斧頭碎屑化成的滾燙火星,在遠處士卒的甲胄上崩碎,甚至發出了細微的金石聲。由此可見,戰場上那個梳水國武道第一人的修為是何等驚世駭俗。

一劍逼退身為梳水國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燒以劍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遠道相迎,只請大將軍楚濠一人去山莊做客,其餘人等,願意死戰就死戰,屹然劍下,生死自負!」

大纛之下,出現轟然一聲巨響。原來是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將自己與十餘名江湖高手的戰場,不露聲色地搬到了距離大纛不過五十步的地方,然後將後背託付給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悄悄使出一張方寸符,直接越過了宋雨燒和兩名練氣士的那處小戰場,出現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將軍楚濠馬前十步外!他一個箭步,重重踏地,然後斜身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駿馬的馬頭之上,打得高頭大馬頭顱粉碎、雙腿斷裂。用兵才華在梳水國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實才三境的楚濠頓時向前撲倒,結果剛好被陳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雖然甘露甲蘊含的靈氣,幾乎同時凝聚在了被陳平安拳頭擊中的地帶,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揚起一陣塵土。

陳平安繼續前奔,一名楚氏精騎扈從憤然縱馬前沖,騎術精湛的扈從勒緊韁繩,駕馭坐騎高高抬起兩隻馬蹄,朝那名少年劍仙的腦袋上重重踩去!陳平安一個加速前沖,彎腰出現在馬腹那邊,然後瞬間挺直腰桿,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戰馬竟是四蹄懸空,向後倒飛出去!

陳平安筆直向前,雙腿驟然發力,與在家鄉少年鷹隼過溪澗的那一幕如出一轍,剛剛掙紮起身的楚濠就被他一拳砸在頭頂,一副兵家甘露甲被打得靈光綻放,刺眼異常,楚濠本人則再次暈乎乎向後倒去,白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陳平安來到這名立誓要躋身一洲十大武將之列的傢伙身邊,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頸,然後站起身,將那名梳水國大將軍的脖子懸空提到自己肩頭的高度,晃了晃,轉頭對宋雨燒笑道:「宋老前輩,抓住他了!」

大勢已去,兩名皇家供奉練氣士視線交匯,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宋雨燒沒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劍放回竹鞘,對兩個梳水國頂尖練氣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煩你們捎句話給皇帝陛下,以後不論朝廷如何處置,老夫與劍水山莊都一一接下。」然後老人就一掠向前,劍氣如雨落,而拚命沖向陳平安的數十名楚氏扈從精騎,其馬腿被悉數砍斷。

老人飄落在陳平安身邊:「走!只要離開戰陣,你我返回山莊,就安全了。這支朝廷兵馬人心渙散,暫時已經沒有威脅。」

整個梳水國步軍陷入沉默。遠方被阻攔在步陣之外的楚氏精騎,大概是意識到大纛這邊的異樣,與步陣溝通無果后,在一名騎將的率領下,開始呼嘯沖陣。步陣既不敢與這支精騎拔刀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陣,他們慢騰騰向兩側分散,盡量讓出一條可供騎軍馳騁的道路。

陳平安低聲道:「我還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燒笑道:「那這次還是我為你殿後,記得別掉頭鑿陣了,就往右手邊撤退,咱們走山路返回,否則楚氏的三千精騎還是有點難纏的。」

陳平安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拽著楚濠的脖子,動用了那張方寸符。眾人這才知道為何少年劍仙能夠數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見蹤跡,可是大將軍楚濠整個人幾乎是橫著飄蕩的,就像是一隻女子長袖拖曳在空中。

在少年劍仙終於顯出身形后,又開始展現御風遠遊的神仙風采。只是不知為何,背劍少年開始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之後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燒一掠而去,跟隨陳平安遠離戰場,數次起起落落,很快就與陳平安變作兩粒黑點,最終進入官道一側的山林之中。

進了山林,其實就大局已定。宋雨燒想到先前陳平安的那次踉蹌,憂心問道:「受了內傷?」

陳平安笑著搖頭:「有個小祖宗在跟我鬧彆扭呢,沒事。」

第一次在大軍頭頂御風而行,其實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樂意了,故意讓陳平安踩了一個空,然後它就返回養劍葫蘆內睡大覺,所幸十五飛掠速度極快,跟上了陳平安的腳步。

宋雨燒感慨道:「傳說中北方有成功躋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師,不但能夠隨意懸停虛空,還能夠御風飛行,正如劍仙御劍一般。」

記起朱河當初在棋墩山所說,陳平安嗯了一聲,脫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作『羽化境』。因為可以御風,所以又被稱為『遠遊境』,很瀟洒的。」

宋雨燒疑惑道:「六境之上,難道不是統稱為武神境?」

陳平安也有些茫然,搖頭道:「我聽說不是啊。六境之上確實是開始講究煉神了,可好像還沒資格被尊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資格被喊作小宗師,之後是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巔境,然後還有第十境,如今我們大驪就有一位——藩王宋長鏡。他是我在家鄉時隔壁一個傢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見過宋長鏡一面,是很厲害,看著就像高手。」

梳水國老劍聖只覺得在聽天書一般。陳平安一看老前輩的臉色,趕緊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比如傳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腳老人,就是一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這個崔姓老人,還是寶瓶洲時隔數百年後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師……

宋雨燒很快釋然,笑道:「井底之蛙,不過如此了。無妨無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還有大風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則世間美景都給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輩武夫豈不是半點顏面不存?本就不該如此!」

一隻手還拎著楚濠的陳平安使勁點頭,心想如果宋老前輩能夠去自己家鄉,肯定跟竹樓那個傢伙氣味相投。

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會因為雙方武道境界懸殊,而不與對方坐在一張桌子旁喝酒。

身邊這位宋老前輩,在陳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裡,遇上了誰,都會讓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氣流逝殆盡后,甘露甲恢復成為銀錠模樣,墜落在地。陳平安以腳尖將其挑起,收入囊中。然後他微微使勁,手腕一抖,又將那個悄然醒來卻不敢睜眼的楚大將軍,給擰得暈死過去。

宋雨燒會心一笑,遇上這麼一個「大驪少年劍仙」,也算楚濠「洪福齊天」了。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

宋雨燒嘆了口氣:「三千精騎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殺向劍水山莊。這支朝廷大軍之中,明顯有我孫子鳳山的謀划,已經亂成一鍋粥,其餘部隊更不會幫助楚氏精騎出兵了,只會退回州城那邊,靜觀其變。」

宋雨燒臉上有些陰霾:「但是綵衣國劍神暴斃,胭脂郡出現魔頭作祟,再加上我們劍水山莊……我覺得書院要出手了。」

陳平安問道:「書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嗎?」

宋雨燒唏噓道:「是啊。寶瓶洲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無事,這都是書院的功勞。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劍水山莊卻有可能站在了觀湖書院的對立面。一旦書院的夫子先生們露面,山莊恐怕就要如同這支朝廷兵馬般人心散盡,山莊的百年聲譽會毀於一旦啊!」

陳平安對於觀湖書院有些印象,一是這座書院,跟齊先生創立的原山崖書院齊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樁風波后,在一起從大隋返回黃庭國的途中,少年崔瀺閑來無事,便提起過一些匪夷所思的內幕,這些內幕與觀湖書院的讀書人有關聯;最後就是觀湖書院的那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經代表寶瓶洲儒家進入驪珠洞天。

但是為何敢於大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宋老前輩,提起書院的時候,會是這般複雜的情緒。

宋雨燒自嘲道:「面對書院,束手就擒不至於,拚死一戰也沒膽量。愁啊!」

陳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燒彷彿看穿少年的心思,雙手負后,在山林間放緩腳步,望向稀稀疏疏透過樹葉的陽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終無奈道:「難道你不知道,書院先生們的言語,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嗎?我曾經親眼見識過一名觀湖書院的賢人,年紀輕輕,就能夠讓綵衣國劍神出門遠迎,與他討教道德學問。年輕賢人高冠博帶,與那蒙學稚童一般的劍神相對而坐,那份巍峨氣度,真是另一種無敵。」

宋雨燒笑了笑:「所以說啊,一百個一千個宋雨燒,都敵不過書院夫子的一句『你錯了,你當罰』。」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那如果書院的夫子先生們,說得沒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賢人也犯了錯,應當如何?」

宋雨燒笑道:「上邊自有聖人教誨。」

陳平安拎著一個大將軍的脖子若有所思,後者雙腳拖曳在林間地面上,簌簌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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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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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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