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
哀希臘
看到了愛琴海。浩大而不威嚴,溫和而不柔媚,在海邊熾熱的陽光下只須借得幾分雲靄,立即涼意爽然。有一些簡樸的房子,靜靜地圍護著一個遠古的海。
一個立著很多潔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現在海邊。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被大海一襯,顯得精雅輕盈,十分年輕,但這是公元前五世紀的遺迹。
在這些石柱開始屹立的時候,孔子、老子、釋迦牟尼幾乎同時在東方思考。而這裡的海邊,則徘徊著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蘇格拉底、希羅多德和柏拉圖。公元前五世紀的世界在整體上還十分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燦爛於一時,卻使後世人類幾乎永遠地望塵莫及。這就是被稱為「軸心時代」的神秘歲月。
現代世界上再囂張、再霸道的那些國家,說起那個時代,也會謙卑起來。他們會突然明白自己的輩分,自己的幼稚。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越是看到長者的衰老就越是覬覦他們的家業和財寶。因此,衰老的長者總是各自躲在一隅,承受凄涼。
在現在世界留存的「軸心時代」遺迹中,眼前這個石柱群,顯得特別壯觀和完整。這對於同樣擁有過「軸心時代」的中國人來說,一見便有一種特殊的親切。
石柱群矗立在一個高台上,周圍攔著繩子,遠處有警衛,防止人們越繩而入。我與另一位主持人許戈輝小姐在攔繩外轉著圈子抬頭仰望,耳邊飄來一位導遊的片言隻語:「石柱上刻有很多遊人的名字,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國詩人……」
「拜倫!」我立即脫口而出。拜倫酷愛希臘文明,不僅到這裡遊歷,而且還在希臘與土耳其打仗的時候參加過志願隊。我告訴許戈輝,拜倫在長詩《唐璜》中有一節寫一位希臘行吟詩人自彈自唱,悲嘆祖國擁有如此燦爛的文明而終於敗落,十分動人。我還能記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
祖國啊,此刻你在哪裡?你美妙的詩情,怎麼全然歸於無聲?你高貴的琴弦,怎麼落到了我這樣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拜倫的祖國不是希臘,但他願意把希臘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國。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過希臘琴弦的流浪者。
文化祖國,這個概念與地域祖國、血緣祖國、政治祖國不同,是一個成熟的人對自己的精神故鄉的主動選擇。相比之下,地域祖國、血緣祖國、政治祖國往往是一種先天的被動接受。主動選擇自己的文化祖國,選擇的對象並不多,只能集中在一些德高望重而又神秘莫測的古文明之中。拜倫選擇希臘是慎重的,我知道他經歷了漫長的「認祖儀式」,因此深信他一定會到海神殿來參拜,並留下自己的名字。猜測引發了好奇,我和戈輝都想偷偷地越過攔繩去尋找,一再回頭,只見警衛已對我們兩人虎視眈眈。
同來的夥伴們看出了我們兩人的意圖,不知用什麼花招引開了警衛,然後一揮手,我和戈輝就鑽進去了。石柱很多,會是哪一柱?我靈機一動,心想如果拜倫刻了名,一定會有很多後人圍著刻,因此只需找那個刻名最密的石柱。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別,刻得最密的是右邊第二柱,但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拜倫會在哪裡?我雖然只見過他的半身胸像卻猜測他的身材應該頎長,因此抬頭在高處找,找了兩遍沒有找到。剛剛移動目光,猛然看見,在稍低處,正是他的刻名。
刻得那麼低,可以想見他刻寫時的心情。文化祖先在上,我必須低頭刻寫,如對神明。很多人都理解了拜倫的心情,也跟著他往低處刻,彎腰刻,跪著刻。因此在他刻名的周圍,早已是密密層層一片熱鬧。
由拜倫的刻名,我想起了蘇曼殊。這位詩僧把拜倫《唐璜》中寫希臘行吟詩人的那一節,翻譯成為中國舊體詩,取名《哀希臘》,一度在中國影響很大。翻譯的時間好像是一九○九年,離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譯的地點是日本東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為譯詩潤飾,另一位國學大師黃侃也動過筆。蘇曼殊借著拜倫的聲音哀悼中華文明,有些譯句已充滿激憤,如「我為希臘羞,我為希臘哭」。
蘇曼殊、章太炎他們都沒有來過希臘,但在本世紀初,他們已知道,中華文明與希臘文明具有歷史的可比性。同樣的蒼老,同樣的偉大,同樣的屈辱,同樣的不甘。因此,他們在遠遠地哀悼希臘,其實在近近地感嘆中國。這在當時的中國,是一種超越前人的眼光。
我們在世紀末來到這裡,只是他們眼光的一種延續。所不同的是,我們今天已不會像拜倫、蘇曼殊那樣痛心疾首。希臘文明早已奉獻給全人類,以狹隘的國家觀念來呼喚,反而降低了它。拜倫的原意,其實要寬廣得多。
不管怎麼說,我們來希臘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紀,找到了拜倫,並由此而引出了蘇曼殊和中國,已經足夠。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希臘雅典,夜宿Herodion旅館
荷馬的邁錫尼
回想希臘當初,幾乎所有的學問家都風塵僕僕。他們行路,他們發現,他們思索,他們校正,這才構成生龍活虎的希臘文明。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從三十歲開始就長距離漫遊,這才有後來的《歷史》。
更引起我興趣的是哲學家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他一生所走的路線與我們這次考察基本重合。從希臘出發,到埃及、巴比倫、波斯、印度。他漫遊的資金,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產。等他回到希臘,父親的遺產也基本耗盡。當時他所在的城邦對於子女揮霍父輩遺產是要問罪的,據說他在法庭上成功地為自己辯護,終於說服法官,免予處罰。
正是追隨著這樣的風範,我們這次考察的重點就不是圖書館、研究所、大學、博物館,而是文明遺址的實地。
希臘文明的早期搖籃,在伯羅奔尼撒半島,尤其是其中的邁錫尼(Mycenae)。邁錫尼的繁榮期比希臘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種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卻也默默地滋養了希臘。
人們對邁錫尼的印象,大概都是從荷馬史詩中獲得的吧?那位無法形容的美女海倫,被特洛伊人從邁錫尼搶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戰。有一次元老院開會,白髮蒼蒼的元老們覺得為一個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沒想到就在這時海倫出現在他們面前,與會者全部驚艷,立即改口,說再打十年也應該。最後,大家知道,邁錫尼人以「木馬計」取得了勝利。但勝利者剛剛凱旋就遭到篡權者的殘酷殺害……這些情節,原以為是傳說,卻被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一位德國考古學家的發掘所部分證實。
這就一定要去了。
在荒涼的伯羅奔尼撒半島上尋找邁錫尼,不能沒有當地導遊的幫助。找來一位,一問,她的名字也叫海倫。不過我們的這位海倫年歲已長,身材粗壯,說著讓人睏倦的嗡鼻子英語,大口抽著煙。與她搭檔的司機是個壯漢,頭髮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蘇格拉底。
海倫和蘇格拉底帶我們越過刀切劍割般的科林斯運河,進入丘陵延綿的半島。只見綠樹遍野,人煙稀少,偶爾見到一個小村莊,總有幾間樸拙的石頭小屋掛著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沒有什麼生意。
路實在太長了,太陽已經偏西,汽車終於停了,抬頭一看,是一個傍山而築的古劇場。對古劇場我當然有興趣,但一路上我們已見了好幾個,而海倫說,前面還有一個更美的。這使我們提起了警覺,連忙問:「邁錫尼呢,邁錫尼在哪裡?」
海倫搖頭說:「邁錫尼已經過了,那裡一點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張改變了我們的路線。後來才知,她接待過東方來的旅遊團,到了邁錫尼都不願爬山,只在山腳下看看,覺得沒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
我們當然不答應。她只得叫蘇格拉底把汽車調頭,開回去。
邁錫尼遺址是一個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佔據了整整一座小石山。遠遠一看,只見滿山坡的頹敗城牆,一般遊客以為已經一覽無餘,就不願再攀登了。其實,它的第一魅力正在於路。而路,也是這座王城作為戰爭基地的最好驗證。
路很隱秘,走近前去,才不斷驚嘆它那種躲躲藏藏的寬闊。我帶頭沿路登山,走著走著,突然一轉彎,見到一個由巨石堆積出來的山門,仰頭一望,巍峨極了。山門的門楣上是兩頭母獅的浮雕,這便是我們以前在很多畫冊中見到過的獅門。
山門石框的橫豎之間有深凹的門臼,地下石材上有戰車進出的轍印。當門一站,眼前立即出現當年戰雲密布、車馬喧騰的氣氛。
進得山門向上一拐,是兩個皇族墓地。一個王城進門的第一風景就是墳墓,這種格局與中華文明有太大的差別,卻準確地反映了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的榮譽結構。
邁錫尼王朝除了對外用兵之外,還熱衷於宮廷謀殺。考古學家在墓廓里發現的屍體,例如用金葉包裹的兩個嬰兒和三具女屍等等,竟能證明荷馬史詩里的許多殘酷故事並非虛構。
從墓區向上攀登,石梯越來越詭秘,繞來繞去像是進入了一個立體的盤陀陣。當年這裡埋藏了無數防禦機巧,只等進城的敵兵付出沉重的代價。終於到了山頂,那是王宮,現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當年的統治者在這裡盤算著更大的方略。
但是,在我看來,邁錫尼這座山頭,活生生地堆壘出了一個早期文明的重大教訓。那就是:不管是多麼強悍的君主,多麼成功的征戰,多麼機智的謀殺,到頭來都是自我毀滅。不可一世的邁錫尼留下的遺址,為什麼遠比其他文明遺址單調和乾澀?原因就在這裡。
唯一讓邁錫尼留名於世的人,不是君主,不是將軍,不是刺客,也不是學者,而是一位詩人,而且,他已經失去視力。因此,它不屬於任何一個形式上的勝利者,只屬於荷馬。歷史的最終所有者,多半都是手無寸鐵的藝術家。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夜宿納夫里亞(Nafpias)的King-Minos旅館
閑散第一
離開邁錫尼后,半路投宿納夫里亞,一個海濱小城。
此時的海水沒有波浪,岸邊全是釣魚和閑坐的人,離岸幾百米的水中,有一個小島,島上有一座灰白石壁的古堡,斜陽照得它金光灼灼。回頭一看,西邊兩座山上還各有一座古堡,比這座更美。趕緊登山去看,其中一座叫帕勒密地(Palamidi),很大,裡邊高高低低地築造著炮台、崗樓、宮室、監獄,這是當年土耳其佔領者建造的,現在空無一人。人們留下了它們,又淡然於它們,沒把它們太當一回事。
但在當初,像希臘這樣一個文明古國長期被土耳其佔領,只要略有文明記憶的人一定會非常痛苦。因為文明早已成為一種生態習慣,怎麼能夠忍受一種低劣的方式徹底替代?
但是希臘明白,佔領早已結束,我們已經有了選擇記憶的權利。於是,他們選擇了優雅的古代,而不選擇痛苦。在他們看來,納夫里亞海濱的這些城堡,現在既然猙獰不再,那就讓它成為景觀,不拆不修,不捧不貶,不驚不咋,也不借著它們說多少歷史、道多少滄桑。大家只在城堡之下,釣魚、閑坐、看海。乾淨的痛苦一定會沉澱,沉澱成悠閑。
我到希臘才明白,悠閑,首先是擺脫歷史的重壓。由此產生對比,我們中國人悠閑不起來,不是物質條件不夠,而是腦子裡課題太多、使命太重。
以前我走遍義大利南北,一直驚嘆義大利人的閑散,但是,在這裡的一位中國外交家告訴我:論閑散,在歐洲,義大利只能排到第三。第一是希臘,第二是西班牙。
在義大利時,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幾個外國人在一個機關窗口排隊等著辦事,而窗口內辦事的先生卻慢悠悠地走過兩條街道喝咖啡去了,周圍沒有人產生異議。在希臘,每次吃飯都等得太久,只能去吃快餐,但快餐也要等上一個多小時。希臘人想:急什麼?吃完,不也坐著聊天?
他們信奉那個大家都熟悉的寓言故事:一個人在魚群如梭的海邊釣魚,釣到兩條就收竿回家,外國遊客問,為什麼不多釣幾條,他反問,多釣幾條幹什麼。外國遊客說,多釣可以賣錢,然後買船、買房、開店、投資……
「然後呢?」他問。
「然後你可以悠閑地曬著太陽在海邊釣魚了。」外國遊客說。
「這我現在已經做到。」他說。
既然走了一圈大循環還是回到原地,希臘人也就不去辛苦了。
這種生活方式也包含著諸多弊病。有很大一部分閑散走向了疲憊、慵懶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貧血和失重,結果被現代文明所遺落。這一點,我們也看到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夜宿納夫里亞(Nafpias)的King-Minos旅館
永恆的坐標
終於來到了奧林匹亞。
無數蒼老的巨石,全都從千年的頹弛或掩埋中踉蹌走出,整整規規地排列在大道兩旁。就像無數古代老將軍們煙塵滿面地站立著,接受現代人的檢閱。
見到了宙斯神殿和希拉神殿,抬頭仰望無數石柱,終於明白,健康是他們的宗教。
走進一個連環拱廊,便到了早期最重要的競技場。跑道四周的觀眾看台是一個綠草茵茵的環形斜坡,能坐三四萬人,中間有幾個石座,那是主裁判和貴賓的席位。
實在忍不住,我在這條神聖的跑道上跑了整整一圈。許戈輝在一旁起鬨:「秋雨老師跑得不對,古代奧運選手比賽時全都一絲不掛!」
我說:「這要怪你們,當年這裡沒有女觀眾。」
確實,當年有很長時間是不準女性進入賽場的,要看,只能在很遠的地方。據說,進門左側背後的大山坡上,可讓已婚女子觀看,未婚女子只能在進門正前方一公里處的山頭上遠眺。
當年有一個母親化裝成男子進入賽場觀看兒子比賽,得知兒子獲得冠軍后她一聲驚呼露出女聲,上前擁抱又露出女形。照理應該懲罰,但人們說,運動冠軍一半是人一半是神,我們怎麼能懲罰神的母親?此端一開,漸漸女性可以入場觀看比賽了。
把智力健康和肢體健康集合在一起,才是他們有關人的完整理想。我不止一次看到出土的古希臘哲人、賢者的全身雕像,大多是鬚髮茂密,肌肉發達。身上只披一幅布,以別針和腰帶固定,上身有一半袒露,赤著腳,偶爾有鞋。除了憂鬱深思的眼神,其他與運動員沒有太大的差別。
別的文明多多少少也有這兩方面的提倡,但做起來常常顧此失彼。或追慕盲目之勇,或沉迷萎衰之學,很少兩相熔鑄。因此,奧林匹亞是永恆的人類坐標。
相比之下,中華文明在實際發展過程中,把太多的精力投注在上下左右的人際關係上,既缺少個體健全的標誌,也缺少這方面的賽場。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在林泉之間悄悄強健,又悄悄衰老。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奧林匹亞(Olympia),夜宿Europa旅館
神殿銘言
今天起了個大早,去德爾斐(Delfi)。
在古代一段很長的時間內,希臘各邦國相信,小亞細亞的人相信,連西西里島的人也相信,德爾斐是世界的中心,而且是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那兒硬是有一塊石頭,被看成是「地球的肚臍」(Omphalos)。
這個在今天並不為世人熟知的地名,為什麼會取得如此高的地位?到了那裡就明白了。德爾斐在山上,背景是更高的山壁,面對科林斯海灣,光憑這氣勢,在古代必然成為某種原始宗教的據點。
它原是大地女神吉斯(Gis)的奉禮地。公元前十二世紀末,從克里特島傳過來另一位更強大的神靈,那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太陽神阿波羅。阿波羅英俊而雄健,很快取代了大地女神,德爾斐也就成了他的聖地。從此以後,遠近執政者凡要決定一件大事,總要到這裡來向阿波羅求討神諭。連一場大戰要不要爆發,也由這裡決定。既然阿波羅如此重要,各邦國也就儘力以金、銀、象牙等等珍貴財物來供奉,結果,德爾斐的財力一時稱雄。
討神諭的手續是這樣的:在特定的時節,選出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女祭司,先到聖泉沐浴,再讓她吸入殿中熏燒的月桂樹的蒸氣,她就能讓阿波羅附身,用韻文寫出神諭。
神諭大多是模稜兩可的。史載,西亞的里底亞王不知該不該與波斯交戰,來問神諭,神諭說,一旦交戰,「一個大帝國將亡。」里底亞王大喜,隨即用兵,結果大敗,便來責問祭司,祭司解釋說:「當初神諭所說的大帝國,正是您的國家。」
占卜問事,幾乎是一切古人類群落的共同文化生態,我們華夏民族把這一過程清楚地鐫刻在甲骨上。像德爾斐這樣成為歐亞廣闊地區的公用祭壇,在世界上卻絕無僅有。
我想看看「地球的肚臍」,一問,搬到博物館里去了。趕緊追到博物館,進門就是它,一個不高的石礅,鼓形,上刻菱形花紋,但這已是公元之後的複製品。又想看看祭司沐浴的聖泉,回答說因被碎石堵塞,早已乾涸。
其實,我知道,德爾斐在精神上很早就已乾涸。當理性的雅典文明開始發出光芒,它的黯淡已經註定。它的最後湮滅是在羅馬帝國禁止「異教」時期,但在公元前六世紀至五世紀,希臘的精神文化中心,已經移到了雅典。
這種轉移,在德爾斐也有明顯跡象。就在阿波羅神殿的外側,刻有七位智者的銘言,其中一位叫塔列斯,他的銘言是:「人啊,認識你自己!」
這句話看似一般,但刻在神殿上,具有明顯的挑戰性質。它至少表明,已經有人對神諭很不信任。
該信任誰呢?照過去的慣例,換一個神。但這次要換的,居然是人。也不是神化的人,而是人自身。
那麼,這句銘言就成了一個路標,指點著通向雅典的另一種文明。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希臘德爾斐,夜宿雅典RoyalOlympic旅館
我一定復活
早晨起來,想讀幾份昨天得到的資料。剛坐下又站起身來,原來發現巴特農神殿就在我的左前方山頂。
我重新坐下,久久地抬頭仰望著它。
回想二十年前我在中國講授古希臘戲劇史,不斷地提到狄奧尼索斯劇場(TheatronDionyssou),到這裡才明白,那個劇場建在巴特農神殿的腳下,是「天上」、「人間」的中間部位。戲劇是天人之間的渡橋,而巴特農神殿則是最高主宰。設想那時的雅典,是一個多麼神奇而又完滿的所在!
怪不得,全世界介紹希臘的圖片,如果只有一幅,一定是巴特農;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定是它。
希臘文明是在它的腳下一步步走出來的,但是,當希臘文明的黃金時代過去之後,它還在。
它太氣派、太美麗,後世的權勢者們一個也放不過它,不會讓它安靜自處。
羅馬帝國時代,它成了基督教堂;土耳其佔領時期,它又成了回教堂;在十七世紀威尼斯軍和土耳其軍的戰爭中,它又成了土耳其軍的火藥庫,火藥庫曾經爆炸,而威尼斯軍又把它作為一個敵方據點進行猛烈炮轟。在一片真正的廢墟中,十九世紀初年,英國駐土耳其大使又把遺留的巴特農神殿精華部分的雕刻作品運到英國,至今存放在大英博物館。
摧殘來自野蠻,也來自其他試圖強加別人的文明。因此巴特農,既是文明延續的象徵,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徵。
本世紀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的那幾天,德國法西斯還在統治著希臘,有兩個希臘青年,徒手攀登巴特農神殿東端的垂直峭壁,升起了一面希臘國旗。這事很為巴特農神殿爭光,那兩個青年當即被捕,幾天後德國投降,他們成了英雄。今天,這面希臘國旗還在那裡飄著,一面兒孫們獻給老祖母的旗。
記得昨天傍晚我們離開巴特農神殿很晚,已經到了關門的時分,工作人員輪番用希臘語、英語和日語催我們離開,我們假裝聽不懂,依然如饑似渴地到處瞻望著,這倒是把這些工作人員感動了。他們突然想起,眼前可能就是當地報紙上反覆報道過的那幾個中國人?於是反倒是他們停下來看我們了。
這些工作人員大多是年輕姑娘,標準的希臘美女,千年神殿由她們在衛護,蒼老的柱石襯托著她們輕盈的身影。她們在山坡上施然而行,除了衣服,一切都像兩千年前的女祭司。
終於不得不離開時,門口有人在發資料。當時拿了未及細看,現在翻出來一讀,眼睛就離不開了。原來,一個組織、幾位教授,在向全世界的遊客呼籲,把巴特農神殿的精華雕刻從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請回來。
理由寫得很強硬:
一、這些文物有自己的共同姓名,叫巴特農,而巴特農在雅典,不在倫敦;
二、這些文物只有回到雅典,才能找到自己天生的方位,構成前後左右的完整;
三、巴特農是希臘文明的最高象徵,也是聯合國評選的人類文化遺產,英國可以不為希臘負責,卻也要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完整性負責……
真是義正辭嚴,令人動容,特別是對我這樣的中國人。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寫了一篇文章表達自己對斯坦因等人取走敦煌文物的不甘心,說很想早生多少年到沙漠上攔住他們的車隊,與他們辯論一番。沒想到這種想法受到很多年輕評論家的訕笑,有一位評論家說:「你辯得過人家博學的斯坦因嗎?還是識相一點,趁早放行。」
我對別人的各種嘲弄都不會生氣,但這次是真正難過了,因為事情已不是對我個人。
看到希臘向英國索要巴特農文物的這份材料,我也想仿效著回答國內那些年輕的評論家幾條:
一、那些文物都以敦煌命名,敦煌不在巴黎、倫敦,而在中國,不要說中國學者,哪怕是中國農民也有權利攔住車隊辯論幾句;
二、我們也許缺少水平,但敦煌經文上寫的是中文,斯坦因完全不懂中文,難道他更具有讀解能力?
三、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同時,中國還發現了甲骨文。從甲骨文考證出一個清晰的商代,主要是由中國學人合力完成的,並沒有去請教斯坦因他們。所以中國人在當時也具備了研究敦煌的水平。
我這樣說,並不是出於狹隘民族主義,但實在無法理解那些年輕評論家的諂媚。他們也許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純西方化的立場,但是且慢,連西方文明的搖籃希臘,也不同意。
你看這份呼籲索回巴特農文物的資料還引述了希臘一位已故文化部長的話:
我希望巴特農文物能在我死之前回到希臘,如果在我死後回來,我一定復活。
這種令人鼻酸的聲音,包含著一個文明古國最後的尊嚴。這位文化部長是位女士,叫曼考麗(MelinaMercouri)。發資料的組織把這段話寫進了致英國首相布萊爾的公開信。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希臘雅典,夜宿RoyalOlympic旅館
伏羲睡了
從鬧市一拐,立即進入一條樹陰濃密的小街,才幾十步之遙就安靜得天老地荒,真讓人驚奇。
我去訪問雅典人文學院的比較哲學博士貝尼特(M.Benetatou)女士,一進門就約好,她講希臘語,我講漢語,由尹亞力先生翻譯,用兩種古老的語言對話,不再動用第三種語言。
她現在主要在研究和講授易經、孔子、老子、莊子。我問她何時何地開始學習中國古代哲學的,她說是十幾年前,在義大利。學的是東方哲學,從印度起步,落腳於中國,這是多數同行的慣例。
她立足於希臘古典哲學,對中國哲學有一種旁觀者的清醒。她認為希臘哲學的研究重心是知識,中國哲學的研究重心是人生,一開始研習,怎麼也對不上口徑。等時間長了,慢慢發現,先秦智者中,最符合國際哲學標準的是老子。
我感興趣的是,希臘有多少人研究中國哲學,她說極少。我說中國研究希臘哲學的人卻很多,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學說在知識界是常識。她說那是因為希臘哲學已成為整個西方哲學的基礎,而中國哲學還是內向的。
我問她,在她的希臘學生中,對中國哲學感興趣的多不多?她說越來越多,但又越來越趨向實用:學周易為了看風水,學道家為了練氣功。
我說在中國也向來如此。興盛的是術,寂寞的是道,因此就出現了學者的責任。但是,弘道的學者也永遠是少數,歷來都是由少數人維持著上層文明。
她深表贊同,給我遞過來一杯雞尾酒。
她以希臘的立場熱愛中國與中國文化,認為這是「同齡人的愛,再老也理所當然」。
書架上有很大一部分是有關中國的書,英文居多,也有中文。還有一些瓷器,瓶底上都標明是明代或清代的,但她說一定是假的,只是保存一種與中國有關的紀念。其實,依我的目光,她那個標明萬曆年間出品,寫有《岳陽樓記》全文的瓷瓶,倒大半是真品,因此勸她不要隨手送掉。她的書架上還供奉著幾片從北京天壇、地壇撿的碎琉璃瓦,侍候得像國寶。
「真是撿的?」我問。
「真是撿的。」她回答得很誠懇。
讓我一時難於接受的是,她養著兩隻小龜,一雌一雄,雌的一隻居然取名「女媧」,雄的一隻取名「伏羲」。她說自己特別喜歡它們,因此賜予最尊貴的名字。她把女媧小心翼翼地托在手掌上,愛憐萬分地給我看,又認真地向我道歉:伏羲睡了。
問她女媧和伏羲是不是一對,她說:它們還小,等長大了由它們自己決定。現在讓它們分開住,女媧住在貯藏室,伏羲則棲身卧室的床底下,男女授受不親,儒家的規矩。
不管怎麼說,在這巴爾幹半島的南端,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留下過腳印的地方,每天都會響起無數次甜蜜呼喚女媧和伏羲的聲音。雖然在我聽起來,實在有點不對勁。
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希臘雅典,夜宿RoyalOlympic旅館
人類還非常無知
清晨四點半起床,趕早班飛機,去克里特島。
這些天一直睡得太少,今天又起得那麼早,一上飛機就睡著了。我在矇矓中感到眼前一片紅光,勉強睜眼,卻從飛機的窗口看到了愛琴海壯麗的日出。迷迷糊糊下了飛機,又上了汽車,過一會兒說是到了,下車幾步才清醒:我們站在一個層樓交疊的古代宮殿遺址前面。
多數房子有四層,其中兩層埋於地下。現在挖掘之後,猛一看恰似現代軍事防空系統。但是,誰能相信,這個宮殿至遲建成於公元前十八世紀,距離今天已經整整三千七百多年!它湮滅於公元前十五世紀,也已有三千五百年。發現於本世紀的第一年,一九○○年。發現者是英國考古學家伊凡斯(SirArthurEvans),他的半身雕像,就豎立在宮殿門口。
說希臘的事,在時間上要用大概念。例如,經常要把公元前五世紀當作一個中點,害得我們這些天來已經不願理會公元後的文化遺迹。但是一到克里特島,時間概念還要狠狠地往前推,從公元前三十世紀說起,然後再一步步下伸到它的黃金時代,即公元前十八世紀至十五世紀,當時統稱為米諾斯(Minos)王朝,米諾斯是統治者的頭銜。米諾斯的所在地,叫克諾撒斯(Knossos),因此也叫克諾撒斯宮殿。
與想象中的古代王宮不同,這個宮殿中沒有宏大的神殿,卻有更多的人的氣息。男女似乎也比較平等,也沒有看到早期奴隸制社會森嚴界限的遺迹。我想,這應該與通達的海上商業有關。
置身於這個宮殿中,處處都能發現驚人的東西。例如,科學的排水系統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城市建築學家前來觀摩;粗細相嵌的陶制水管據說與本世紀瑞士申請的一項設計專利沒有多少差別;單人浴缸的形態,即使放在今天巴黎的潔具商店裡也不算過時;而細細勘察,當時有些浴缸里用的還是牛奶。還有,廁所的沖水設備,窗子的通風循環結構,都讓人嘆為觀止。皇帝、皇后的住所緊靠,共同面對一個大廳,大廳有不同的樓梯進入他們各自的卧室。大廳一側,又有他們各自獨立的衛生間,皇后的衛生間里還附有化妝室。
如此先進的生活方式,居然發生在蘇格拉底、孔子、釋迦牟尼誕生前的一千年?這真要讓人產生一種天旋地轉的時間大暈眩。
我們平日總以為人類的那些早期聖哲一定踩踏在荒昧的地平線上,誰知回溯遠處的遠處,卻是一種時髦而精緻的生活形態。種種細節都在微笑著反問我們:你們,是否還敢說「古代」和「現代」?
從出土的文物看,這裡受埃及影響很大,也有一些小亞細亞的風格。所處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了古代歐、亞、非三大洲交流的聚散點,這也使希臘文明不能稱之為一種完全自創的文明。但就歐洲而言,它是後世各種文明的共同祖先。
但是,嚴重的問題出來了——
那麼早就出現在克里特島上的這些人是誰?什麼人種?來自何方?顯然遠不止是土著,那麼,大部分是來自於埃及,還是亞洲,或是希臘本土?考古學家伊凡斯發現了一大堆被稱之為「線形文字A」的資料,估計能解答這個問題,但這種文字一百年來始終未能破讀。
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這麼一個顯赫的王朝,這麼一種成熟的文明,為什麼在公元前十五世紀突然湮滅?
美國學者認為是由於島北一百多公里處的桑托林火山爆發,火山灰六十多米厚,又引發海嘯,海浪五十餘米高,徹底毀滅了克里特島。但另一些考古學家卻發現,在火山爆發前,克里特島已遭浩劫。至於何種浩劫,意見也有不同,有的說是內亂,有的說是外敵。
我本人傾向於火山爆發一說,理由之一是它湮滅得過於徹底,不像是戰爭原因;理由之二是我們看到的宮殿有一半在地下,掩埋它的應該是火山灰。
總之,歐洲文明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源頭,但這個源頭因何而來,由何而去,都不清楚。由此應該明白,人類其實還非常無知,連對自己文明的關鍵部位也完全茫然。
未知和無知並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對未知和無知的否認。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希臘克里特島伊雷克利翁市(IIraklion),夜宿AgapiBeach旅館
掛過黑帆的大海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我一再來到海灘,脫下鞋襪,捲起褲腿,下到水裡,長時間佇立。
海浪不大,卻很涼,很快就把褲子打濕了。我還是站在那裡,很久很久,想把這個島體驗得更真實一點,來擺脫神話般的虛幻。
荷馬史詩《奧德賽》有記,克里特島是一個被酒綠色的大海包圍的最富裕的地方。但按荷馬的年代,他也只是在轉述一種遙遠的傳聞。當荷馬也當作傳聞的東西突然清晰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我有點慌神。
昨天在克諾撒斯,我一個人在遺址反覆徘徊。同去的夥伴也同樣覺得這裡的一切過於神奇,散在各個角落發呆,結果引起我們臨時請來的一位導遊的強烈不滿。這位叫曼侖娜的中年女子對著我大聲嚷嚷:「你們怎麼啦,一個也不過來?我會給你們講每一個房間的故事。我是這裡最好的導遊,你看我的同事,每一個都帶著一大隊人在講解,而你們一個人也不聽我講,真讓我害羞!」
我說:「曼侖娜,我們都有點興奮,需要想一想。你先休息一會兒,有什麼問題再問你,好嗎?」
「你們沒聽我講解就興奮?」曼侖娜不解。
我在徘徊時想得最多的是那個有關迷宮的故事,因為我眼前的一切太像一座大迷宮。
故事說,當初這個米諾斯宮殿里關了一個半人半牛的怪物,每年要雅典送去七對少男少女作為犧牲供奉。有個叫希薩斯(Theseus)的青年下決心要廢除這個惡習,與父親商量,準備混跡於少男少女之中上克里特島,尋隙把怪物制服。
這件事情凶多吉少,父親為兒子的英勇行為而驕傲,他與兒子約定,他會在海崖上時時眺望,如果有一條撐著白帆的小船出現在海面,證明事情已經成功;如果順潮漂來的小船上掛的是黑帆,那就說明兒子已經死亡。
兒子在米諾斯宮殿里制服了怪物,但走不出迷宮一般的道路,而米諾斯王的女兒卻看上了他,幫他出逃。誰料這對戀人漂流在大海的半途中,姑娘突然病亡,這位青年悲痛欲絕,忘了把船上的黑帆改掛白帆。
天天站在崖石上擔驚受怕的父親一見黑帆只知大事不好,立即跳海自盡,而這位父親的名字就叫愛琴。
愛琴海的名字,難道來自這麼一個英雄而又悲哀的故事?那麼今天我在踩踏的,正是這個掛過黑帆的大海。
傳說故事不可深信,但我在米諾斯王宮的壁畫上確實見到了少男少女與牛搏鬥的畫面。我和許戈輝不約而同把這幅畫臨摹到了筆記本上。
真正需要認真對待的是另一個宏大的傳說,那就是我在《山居筆記》中提到過的阿特蘭提(Atlantic),即大西洲。說在一萬多年前,歐洲和非洲之間的大西洋上還有一片遼闊的大陸,富庶發達,勢蓋天下,卻突然在一次巨大的地震和海嘯中沉沒海底,不見蹤影。大西洲失落之謎代代有人研究,其中有一種意見認為:克里特島就是大西洲的殘餘部分。
要真是如此,那麼,克里特島上出現早熟的文明也就順理成章了。
再高的文明在自然暴力面前,也往往不堪一擊。但它總有餘緒,飄忽綿延,若斷若連。今天的世界,就是憑著几絲餘緒發展起來的。
這也讓我們產生恐懼:今天的世界,會不會重複大西洲的命運?
大西洲淼不可尋,能夠通過考古確知的是,克里特文明受到過埃及文明的重大影響。那麼,讓我們繼續回溯。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上午在克里特島,下午飛回雅典,夜飛埃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