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銀大案
依著「上輩子」看電視電影的記憶,到了馬家,萬達就帶人直撲馬大人的書房。
電視里不是說了么,這些賬本啊,秘籍啊,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都是放在密室里的。
通常密室就在書房的某個角落,前面應該都有大幅的畫作或者花瓶做掩飾。
只要轉動某個機關——通常都在書架上,或是一本書,或是一個瓶子……就可以打開密室的入口。
萬達抱著必勝的決心踏入書房。
迎接他的是基本上已經被錦衣衛們拆光光的「毛坯房」。
什麼花瓶,什麼畫,統統都被直接搬走了,啥都沒剩。
書架搬不走,直接給劈成了柴火,全部堆在書房外面花園的牆角根。
牆壁上被敲了好幾個大洞,都能直接看到外面的園子了。地上的青石磚也被撬得七七八八的,彷彿誤入市中心拆遷工地,完全沒有萬達發揮的餘地。
啊啊啊啊啊啊!
說好的地道、密室和機關呢!
又被電視劇給騙了么!編劇導演還有點譜么!
吩咐完手下的力士們,楊休羨一轉頭就看到萬達抱著腦袋一臉扭曲的模樣,疑惑地微微歪過頭。
這小貓兒小臉皺起,對著空氣咬牙切齒,也不知道他在跟誰較勁。
忙了一下午都一無所獲,打道回府之前,萬達突然靈光一閃,提出要去廚房看一看。
其實之前抄家的時候,錦衣衛們也沒放過這裡。
能拿走的米糧,肉蛋,甚至香料活魚,基本上都已經被拿走了——這些東西不會登記入庫,卻是實打實的糧食,比月俸發的糙米可好多了。
至於無用的鍋碗瓢盆,都被當場砸的稀爛。
眾人走進來的時候,便看到滿地醬油、米醋和爛菜葉子,可以說是一片狼藉。
楊休羨不解地看著萬達,搞不清他在打什麼主意。
萬達四下張望了一圈,發現灶台旁的的一隻碩大醬色大水缸。
可能因為過於老舊,加之分量太重提不起來,因而逃過了抄家那一撥打、砸、搶,倒還留在原地。
走到空空如也的水缸旁,萬達蹲下身,先是伸手敲了敲,接著摸了摸缸沿,微微笑了笑。
轉身讓高會把它給砸了。
這大米缸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高會一隻手就輕鬆提了起來,往地上一扔。
陶制的大缸頓時被砸的四分五裂。
數不清的,被摺疊成小長條的牛皮紙從裡面紛紛飄落在地。
眾人面面相覷。
「知道么……我之前在霸州打工的那間酒樓的老闆非常懼內。我們老闆娘的綽號是『霸州母虎』。她在街頭叫我們掌柜一聲,霸州城樓子上的守衛都能聽得見。」
「即便這樣……也不能阻止我們掌柜的偷偷藏私房錢。」
萬達一頁一頁地將這些牛皮紙歸到手裡,無不懷念地說道,「有一回我在舀米的時候,突然發現米缸的缸沿上有一個缺口,就告訴掌柜,這米缸裂開了,快去找個人來補缸。誰知道……」
萬達拿起一塊陶片,笑道,「掌柜的當下就給了二十個銅板,讓我只當沒看見。尤其不能告訴我們老闆娘。」
萬達指了指手裡中空的陶片。
「那米缸是特製的,外頭看著和普通的大缸沒有區別,實際上這缸沿是內空的,這裡有個縫兒可以把銅板扔進去。我們掌柜為了藏私房錢,特意找人燒了這麼一口,每天都往裡面偷偷扔銅板。經年累月下來,那口缸的夾縫裡面不知道藏了多少銅錢了……老闆娘就算天天往後廚跑,都沒有發現這個眼皮子地下的秘密。」
唯一的疑問就是他怎麼瞞著老闆娘把裡面的錢拿出來。
「哦~~」
大家都是男人,瞬間就明白了。
楊休羨上前,取過兩張紙條打開。
上面果然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一堆數字。
而且每一頁的右下方都標著「甲一」、「丙十四」等編號,看來就是頁碼。
這樣的水缸在廚房裡不止一個,有些裡面已經空了,有些裡面還盛著水。
尉們把一口口大缸斜著推到廚房外的空地上。
在把水全部倒乾淨后,學著高會剛才那樣把缸砸碎。
破陶片和牛皮紙片散了一地。
「想不到吧,這馬侍郎『化整為零』,將牛皮紙做的賬本一頁頁撕開后,折成紙條,扔進了水缸的缸沿里。牛皮紙防潮,放在水缸的夾縫中,哪怕著火都不怕。想要拿出來的時候,只要找個借口把缸砸碎就行了。關鍵是——根本沒有人會想到水缸里另有乾坤!」
萬達捏著紙條,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毛。
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模樣,楊休羨不由得也跟著笑了起來。
自從目睹了馬家被抄家,萬千戶第一次去了詔獄后。雖然每天進進出出和往常一樣和眾人打成一片,但是眼睛中卻少了過去的神采,就連腦袋上那根總是不服氣的頭髮都支棱不起來了。
現在這樣笑起來眼睛有星星,活像是偷了腥的貓兒的萬達,才是他熟悉的萬大人。
去時兩手空空,回時滿載而歸。
「就是這樣,二公子這次,可以算得上是『首功』了。另外錦衣衛派去保定府馬大人老家的那批人,已經在其莊子上發現了製造假銀錠的作坊。加上這幾本整理好的賬本,『假銀案』徹底告破,只是時間問題了。」
新一代東廠的廠公懷恩,恭敬地對著朱見深說道。
在錦衣衛的最高層目前還沒有插入自己心腹的前提下,也只有讓東廠來監督北鎮撫司如何辦事了。
「如此看來,小郎舅倒算是朕的『福將』了。」
放下手中握著的筆,朱見深抬頭,接過懷恩適時遞上來的手爐,垂下眼瞼,微微一笑。
能在錦衣衛那些老手們都一籌莫展的時候,獨闢蹊徑,拔得頭籌,不是「福將」是什麼?
說起來,上次能夠如此順利地廢黜了吳皇后,裡頭也有小郎舅的一份功勞。
朕不能決定自己娶誰做皇后,還不能決定誰不能做皇后么?
廢后一舉,奪回牛玉手中的權利是一回事。
更加重要的是,年輕的天子張開龍爪,露出牙齒,向他的母后,和那些覺得自己年輕,又常年被拘禁在宮內,就可以隨意把控的朝臣們看看——真龍天子就是真龍天子,絕不是他們可以隨意把控操縱的木偶。
「這件事情解決之後……讓小郎舅去一去廣西吧。哦,還有他之前說過的那個楊試千戶,不是說挺能幹的么?一塊去吧。」
朱見深輕輕地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淡淡的褐色眼珠里倒映著桌上琉璃盞內的燭光。
「希望他能給廣西的百姓,給大明也帶來福氣。」
「是。」
懷恩低下頭。
「懷恩伴伴,來看看,朕的這副新作如何?」
朱見深對他招了招手,懷恩上前兩步,看著案几上鋪陳的書法。
千錘萬鑿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陛下……這,這可是於尚書的《石灰吟》一詩?」
看到書桌上這一副筆勢凌厲的書法,懷恩立即猜到了朱見深正在煩心的事情。
「據說這首詩,被於尚書親筆提在於府牆壁上。日夜吟誦,以銘心志。」
說起這位前朝老臣,朱見深感慨不已。
要說這幾天,朝堂上發生的最激烈的爭鬥,莫過於是否要為景泰帝時期的兵部尚書于謙於大人平反了。
當年「土木堡之變」后,先帝英宗被迫「北狩」,滯留北地不歸。也先更是三番四次以先帝為質,向朝廷索要大量珍寶錢財。
朝內一片人心惶惶,大臣們多次上書,請求當時的孫太後下旨南遷。
於大人力排眾議,堅守京師,誓與北京共存亡。又將英宗朱祁鎮的弟弟,當時的郕王,後來的景泰帝朱祁鈺推上了皇帝的寶座。
原兵部尚書鄺埜戰死,被臨危受命為兵部尚書的於大人,親自率軍二十餘萬,擊退瓦剌大軍,成功保衛了北京,並且嚴詞拒絕了也先的敲詐。
也先無奈,只得放回父皇英宗。
在回到北京后,英宗被弟弟景泰帝尊為「太上皇」,軟禁在南宮之內足足八年,朱見深不久后也被剝奪了太子之位。
八年前的「奪門之變」后,父皇奪回了皇位,于謙就成為了被清算的對象之一,被構陷下獄。
朱見深清楚地記得,父皇復辟后的第二天,就傳來於尚書被殺的消息。當時的他依偎在萬侍長的身側,聽見這消息,親身經歷了北京保衛戰的兩人,皆是無法接受。
除了于謙,當年在國家危亡之際,擁立景泰帝登基的朝臣和官宦們,也都被嚴酷清洗,其中大部分都是當年上城殺敵,守衛北京的功臣。
父皇不是不知道于謙於國有功,但是不殺于謙,他「奪門之變」的復辟之舉就師出無名。
這位慷慨激昂,血薦軒轅,為國為民付出一生的士大夫,一生兩袖清風,無愧天地人間。
他死後,抄家的錦衣衛們去到東仁壽坊,發現家徒四壁,無物可抄。
當年景泰帝賜給他的袍服、銀錠等物件,都完整地封在箱子內,供在專門的房間里,從不取用。
只有這一首充滿了浩然正氣的《石灰吟》,被寫在空蕩蕩的牆壁上,映著慘淡的白月光,讓人敬佩不已。
其實英宗何嘗不知道于謙是個亘古未有的大忠臣,攬大廈於將傾之際,但是承認于謙,便是否定自己。
父皇彌留之際,命太監牛玉,將已經監國一段時間的朱見深召到榻前,要口傳遺詔。
牛玉奉旨在旁記錄。
這個大明帝國的主人,兩次登基的男人,瞪大了眼睛,對著泣不成聲的皇太子說道。
「兒即位后,永當銘記。景泰之案,千秋萬世,決不可翻!」
只有三十八歲的朱祁鎮不甘心地望著龍榻上金色的帷幔,在說出壓在心頭八年的一句話后,閉上了眼睛。
床頭邊,雕刻的栩栩如生的飛龍,承載這位還在盛年天子的靈魂,飛出紫禁城,飛到他曾經那麼嚮往的山河。
那裡他有鳳陽的老家,有作為一個漢人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收復的河套,還有他每每夢魘時都會夢到的,「北狩」了一年的那塊草原……
「是的,父皇,千秋萬世,決不可翻!」
皇天在上,厚土為證,牛玉在旁執筆記錄。
他曾經親口承諾過他的父皇,永遠不為景泰帝的那些英靈洗冤。
但是現在,他決定不遵守這個承諾了。
「朕,要為於尚書雪冤,要為他立祠,要向整個大明的人表彰他的功績。」
朱見深說道。
哪怕那些朝臣們,說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對先帝的背叛。
聖人言: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先帝過世還不滿一年,屍骨未寒,作為兒子的他這樣做,是在鞭自己父皇的屍!
但是他必須做!
他是父皇的兒子,更是大明的天子,天下的主人。
他不能涼了天下讀書人的心!
他不能涼了願意為國請命的忠臣的心!
他們才是大明朝的脊樑,是他們撐起了大明的每一寸土地。
「陛下聖明!」
懷恩雙眼含淚,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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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對明憲宗的評價不怎麼高,好像他除了搞姐弟戀沒什麼大事可以名垂千古。
但是就沖著明憲宗為景泰帝和于謙翻案,我覺得也值得大書特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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