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第四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
斜風細雨。
東寶瓶洲中部綵衣國,臨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內,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頂斗笠,背劍南下。
年輕劍客這次遊歷綵衣國,依舊是走過那片熟悉的低矮山脈,比起當年跟張山峰一起遊歷時好似生機斷絕的鬼蜮之地,如今再無半點陰煞氣息,雖說不是什麼靈氣充沛的山水形勝之地,但終究青山綠水,遠勝往昔。
年輕劍客憑著記憶一路前行,終於在夜幕中,來到一處熟悉的古宅,雖然還是有兩座石獅子坐鎮大門,但略有變化,如今懸挂了春聯,也張貼上了彩繪門神。
敲門過後,耐心等待。
一位老嫗彎著腰,手持一盞燈籠,有些吃力地打開大門,看見一位摘下斗笠、笑臉燦爛的年輕男子,個兒挺高,就是有些瘦,還背著把劍,瞧著像是位遠遊至此的外鄉遊俠。
老嫗臉色慘白,大晚上的,委實嚇人。
她盡量不嚇著訪客,畢竟如今宅子已經渡過難關不說,還因禍得福,便無需故意嚇退凡夫俗子了,免得他們被牽連。
老嫗輕聲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要借宿?」
年輕人笑道:「不但要借宿,還要討酒喝,用一大碗冬筍炒肉做下酒菜。」
老嫗愣了愣,然後一下子就熱淚盈眶,顫聲問道:「可是陳公子?」
來者正是獨自南下的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老嬤嬤如今身體可好?」
老嫗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好像是怕這個大恩人見了面就走,手持燈籠的那隻手輕輕抬起,以乾枯手背擦拭淚水,神色激動道:「怎麼這麼久才來,這都多少年了?陳公子再不來,我這把身子骨,就真撐不住了,還怎麼給恩人下廚燒菜?酒,有,都給陳公子余著呢,這麼多年不來,年年余著,怎麼喝都管夠……」
陳平安將那頂斗笠夾在腋下,雙手輕輕握住老嫗的手,愧疚道:「老嬤嬤,是我來晚了。」
老嫗趕緊轉頭喊道:「老爺,夫人,陳公子來啦,真的來了。」
當年為了給妻子續命而不惜淪為倀鬼的男子,身穿一襲儒衫,與一位神色光彩的婦人快步趕到門口。
夫婦二人,見著了陳平安,就要跪地磕頭。千言萬語,都無以報答當年大恩。
陳平安想要去阻攔兩人,卻被老嫗死死攥緊手臂,顯然是一定要陳平安受此大禮。
陳平安只得作罷。
楊晃和妻子鶯鶯站起身,老嫗這才鬆開手。
楊晃和妻子相視一笑。
曾經的少年郎,一眨眼工夫,如今竟是一位年輕公子了,就是瞧著有些清瘦憔悴,不過更像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仙了,真好。
一行人走入宅子,陳平安自然而然幫著老嫗關上大門,楊晃和妻子會心一笑。被搶了本分事的老嫗還有些埋怨,說這些不用花費幾兩氣力的粗活兒,哪裡需要勞駕陳公子。
老嫗說要去灶房生火,做頓宵夜。陳平安說太晚了,明天再說。老嫗卻不答應,婦人說她也要親手炒幾個小菜,就當是招待不周,勉強算是給陳公子接風洗塵。
楊晃拉著陳平安去了熟悉的廳堂坐著,一路上說了陳平安當年離去后的情景。
都是好事。
當年差點墜入魔道的楊晃,現在得以重返修行之路,雖然說大道被耽擱之後,註定沒了錦繡前程,但是現在比起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倀鬼,實在是天地之別。須知楊晃原本在神誥宗內,是被當做未來的金丹地仙而被宗門重點栽培,後來為了一個情關,主動捨棄大道。此間得失,楊晃甘苦自知,從無後悔便是。
至於原本被「拘押」在綉樓上的妻子,更是得以恢復容顏,並且在修行路上,比丈夫楊晃要幸運,還破了一境,於是如今已經能夠將本體真身滯留後院綉樓,以陰神夜遊,便是春遊踏秋都無礙,與世俗婦人並無兩樣,再不用日日夜夜飽受天地罡風吹拂和神魂激蕩的煎熬。
楊晃問了一些年輕道士張山峰和大髯刀客徐遠霞的事情,陳平安一一說了。
陳平安也問了些胭脂郡城太守以及其子劉高華的近況,楊晃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講了一遍。
劉太守前幾年高升,去了綵衣國清州擔任刺史,成了一位封疆大吏,可謂光耀門楣。再就是他的女兒,如今已經是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劉太守能夠升任刺史,未必與此沒有關係。
至於劉高華,這些年裡,還主動來了宅子兩次。比起以前的浪蕩,喜歡借口縱情于山水,不願意考取功名,如今收了性子,只不過先前一場會試成績不佳,還只是個舉人身份。所以第二次來宅子,喝了不少愁酒,牢騷多多,說他爹發話了,若是考不中進士,娶個媳婦回家也成。
陳平安還問了那位修道之人漁翁先生的事情。楊晃說,巧了,這位老先生剛剛從京城遊歷歸來,就在胭脂郡城,而且聽說收取了一個名叫趙鸞的女弟子,資質極佳。不過福禍相依,老先生也有些煩心事,據說是綵衣國一位山上的仙師領袖,也相中了趙鸞,希望老先生能夠讓出弟子,許諾重禮,還願意邀請漁翁先生作為山門供奉,只是老先生都沒有答應。
陳平安安安靜靜聽到這裡,問道:「這位仙師,風評如何,又是什麼境界?」
楊晃雖說成為倀鬼那麼多年,傷了魂魄根本和修道根基,可畢竟是一位從神誥宗走出來的天之驕子,加上如今再無絲毫負擔,故而論及綵衣國的一國仙師執牛耳者,仍是沒有什麼忌憚,笑道:「大概是因為前幾年躋身了龍門境,所以就有些得意忘形,山門上下,跟著浮躁起來。又大肆收取新進弟子,良莠不齊,本來還算口碑不錯的門派,不比當年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明白了,我再多打聽打聽。」
楊晃笑道:「我這些說法,本就是道聽途說而來,做不得准。」
酒菜端上桌。酒是花費了很多心思的自釀醇酒,菜肴也是色香味俱全。
婦人和老嫗都落座,這棟宅子,沒那麼多古板講究。
興許是想著陳平安多喝點,老嫗給老爺夫人拿的都是綵衣國特色酒杯,唯獨給陳平安拿來一隻大酒碗。
楊晃又畢恭畢敬起身,給陳平安敬酒,妻子鶯鶯和老嫗也一併起身。
陳平安只得手持酒碗,跟著起身,無奈道:「再這樣,我下次真不敢來做客了。」
楊晃一飲而盡后,玩笑道:「等恩公下次來了再說。」
陳平安一口喝完碗中酒水,老嫗急了,怕他喝太快,容易傷身子,趕緊勸說道:「喝慢點,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
陳平安笑道:「老嬤嬤,我這會兒酒量不差的,今兒高興,多喝點,大不了喝醉了,倒頭就睡。」
老嫗一邊給陳平安碗里倒酒,一邊依舊念叨道:「酒量再好,還是要喝慢些。喝慢些,就能多喝一些。」
陳平安點頭道:「好,那我喝慢點,聽老嬤嬤的。」
陳平安大致說了自己的遠遊歷程,說離開綵衣國去了梳水國,然後就乘坐仙家渡船,沿著那條走龍道,去了老龍城,再乘坐跨洲渡船,去了趟倒懸山,沒有直接回東寶瓶洲,而是先去了桐葉洲,再回到老龍城,去了趟青鸞國后,才回的家鄉。其中劍氣長城與書簡湖,陳平安猶豫之後,就沒有提及。在這期間,揀選一些趣聞趣事說給他們聽,楊晃和婦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出身宗字頭山頭的楊晃,更知道跨洲遠遊的不易。至於老嫗,可能不管陳平安是說那大千世界的無奇不有,還是市井小巷的雞毛蒜皮,她都愛聽。
這一晚陳平安喝了足足兩斤多酒,不算少,他這次還是睡在上次借宿的屋子裡。
第二天陳平安多是陪著老嫗曬太陽,閑聊。本該第三天就動身啟程的陳平安,在老嫗極力挽留下,又多待了一天。
拂曉時分,秋雨綿綿。
陳平安戴上斗笠,在古宅門口與三人告別。
拗不過老嫗說秋雨瞅著小,其實也傷身子,一定要陳平安披上青蓑衣,陳平安便只好穿上。至於那隻當年泄露「劍仙」身份的養劍葫,自然是給老嫗裝滿了自釀酒水。
離別之前,老嫗又站在屋檐下,握住陳平安的手,道:「別嫌老嬤嬤話多嘴碎,以後就不願意來了。」
陳平安輕聲道:「怎麼會,我好酒又嘴饞。老嬤嬤你是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了多少次這兒的酒菜。」
老嬤嬤低頭抹淚,道:「這就好,這就好。」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輕聲告辭,緩緩離去。
走出去一段距離后,年輕劍客轉過身,倒退而行,與老嫗和那對夫婦揮手作別。
老嫗喊道:「陳公子,下次可別忘了,記得帶上那位寧姑娘,一起來這兒做客!」
陳平安微微臉紅,高聲道:「好嘞!」
雨幕中,竹斗笠,青蓑衣,年輕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老嫗感傷不已。楊晃擔心她耐不住這陣秋雨寒氣,就讓她先回去,但老嫗還是等到徹底看不見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這才返回宅子。
鶯鶯嗓音輕柔,輕輕喊了一聲:「夫君?」
然後她便有些羞愧,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致歉道:「夫君莫怪鶯鶯俗氣市儈。」
她心中那個念頭,隨即煙消雲散,喃喃道:「哪裡好讓陳公子分心這些瑣事,夫君做得好,半點不提。我們確實不該如此人心不足的。」
楊晃握住她的一隻手,笑道:「你也是為我好。」
鶯鶯突然心情好了起來,笑道:「夫君,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對吧?」
楊晃說道:「別的好人,我不敢確定,但是我希望陳平安一定如此。」
鶯鶯嫣然一笑,道:「突然覺得陳公子只是來家中做客喝酒,就很開心了。」
楊晃「嗯」了一聲,感慨道:「入秋時節,卻如沐春風。」
雨幕中。
陳平安稍稍繞路,來到了一座綵衣國朝廷新晉納入山水譜牒的山神廟外,大踏步走入其中。
秋收時節,又是一大早,在一座淫祠廢墟上建造出來的山神廟,便沒有什麼香客。
陳平安摘了斗笠,甩了甩雨珠,跨過門檻,不再刻意遮掩拳意與氣機。
本地山神立即現出金身,是一位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將,他從彩繪神像當中走出,惴惴不安,抱拳行禮道:「小神拜見仙師。」
陳平安微笑道:「多有叨擾,我來此就是想要問一問,附近一帶的仙家山頭,可有修士覬覦那棟宅子的靈氣?」
既不是綵衣國官話,也不是東寶瓶洲雅言,而是大驪官話。
如今大驪官話,是所有東寶瓶洲中部山水神祇必須熟稔的。山神笑容尷尬,正要醞釀一番得體的措辭,不承想那個氣象嚇人的年輕劍仙,已經重新戴上斗笠,道:「那就有勞山神老爺照拂一二。」
這尊山神只覺得鬼關門打了個轉兒,立即沉聲道:「不敢說什麼照拂,仙師只管放心,小神與楊晃夫婦可謂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小神心裡有數。」
陳平安抱拳,離去前,笑著提醒道:「就當我沒來過。」
這位被綵衣國朝廷正統敕封,負責坐鎮這塊風水寶地的新山神,趕緊點頭,心中瞭然。如果不夠聰明,光靠生前功勛和死後陰德,是沒本事爭搶到這塊香餑餑的。神祇統轄一地山水,實則與官場攀爬無異。
陳平安離開山神廟。
山神在大殿內徘徊,最後打定主意,那棟宅子以後就不去招惹了,靈氣再多,也不是他可以分一杯羹的。
陳平安去了綵衣國胭脂郡,在城門那邊遞交關牒,是一份讓魏檗弄來的嶄新戶籍譜牒,他的身份當然還是大驪龍泉郡人氏。
一路詢問,總算問出了漁翁先生的宅子所在地——一條唯有雨聲的靜謐小巷。
陳平安叩響門環。
很快走出一位神色木訥的瘦高少年,見到了陳平安后,少年猶豫不決,似乎不敢確定陳平安的身份。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趙樹下。」
少年驚喜道:「陳先生!」
少年正是當年那個手持柴刀死死護住一個小女孩的趙樹下。
陳平安點點頭,打量了一下高瘦少年,拳意不多,卻純粹,暫時應該是三境武夫,但是距離破境,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雖然不是岑鴛機那種能夠讓人一眼看穿的武學坯子,但是陳平安反而更喜歡趙樹下的這份「意思」,看來這些年來,趙樹下「偷學」而去的六步走樁,沒少練。
趙樹下關了門,領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後院,陳平安笑問道:「當年教你那個拳樁,十萬遍打完了?」
趙樹下有些赧顏,撓頭道:「按照陳先生當年的說法,一遍算一拳,這些年,我沒敢偷懶,但是走得實在太慢,才打完十六萬三千多拳。」
陳平安問道:「可曾有過對敵廝殺,或是高人指點?」
趙樹下搖頭道:「不曾。」
陳平安釋然。若是趙樹下有過多場生死一線的磨礪,拳意嫻熟,打磨得沒了稜角,出拳就會越來越快,這麼多年下來,怎麼都不該只有十六萬拳,可如果沒有,那就只能是緩緩出拳,滴水穿石,拳樁自然很難走得快起來。但是這種慢,陳平安不擔心,拳意在身,就像老嬤嬤遞過來的那碗酒,只要端得平,酒水怎麼都跑不掉,點點滴滴,拳意都在身上。可如果是心思懈怠,那拳意就會輕浮,酒水四濺,渾然不覺,以後就很難熬過三境的那道大關隘。武夫破三境瓶頸,從煉體三境躋身鍊氣三境,極難,陳平安吃過大苦頭。朱鹿當年就是自己熬不過去,靠著楊家藥鋪的藥膏才堪堪破境,而楊老頭新收的女弟子,就是全靠自己熬過去,然後同樣是女子武夫,卻有了雲泥之別的武學前程。
趙樹下帶著陳平安到了僻靜後院,儒衫老人和一位眉眼靈秀的少女並肩站在檐下。
趙樹下笑道:「陳先生來了!」
陳平安摘了斗笠,抱拳笑道:「見過漁翁先生。」
然後望向歲數剛剛能算是少女的趙鸞,招呼道:「鸞鸞,好久不見。」
滿頭白髮的老儒士一時間沒敢認陳平安。
變化實在太大了。
雖說確實一別很多年,可老儒士還是很難將眼前這個身材修長、容貌清雅的年輕男人,與當初那個竹箱少年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倒是當年那個「鸞鸞」,滿臉淚水,哭哭笑笑的,嗓音微顫喊了一聲「陳先生」。
對於陳平安,她如何感激和想念都不為過。
這些年來,便一直想著他,心心念念。每當修行路上遇到枯燥、磨難和委屈、開心,她都會想起當年那個人。
哥哥趙樹下總喜歡拿這個笑話她,但隨著年紀漸長,她也就越來越隱藏心思了,省得哥哥的調侃越來越過分。
趙樹下性情沉悶,也就在無異於親妹妹的鸞鸞這裡,才會毫無掩飾。
四人一起坐下。在古宅那邊重逢,是喝酒,在這邊是喝茶。茶水中孕育著絲絲縷縷的靈氣,這也是為了趙鸞的修行。修道之人,天賦越好,行走越順,衣食住行,越是消耗金山銀山。
當年一起在胭脂郡城內斬妖除魔的漁翁先生,姓吳,名碩文,是位儒家老修士。陳平安對其唯有敬重,不然也不敢將趙樹下和鸞鸞託付給老人。
看得出來,老儒士對待鸞鸞和趙樹下,確實不負所托。
而且陳平安這些年也有些過意不去,隨著他江湖閱歷越來越多,對於人心的險惡也越來越瞭然,就越知道當年的所謂善舉,其實說不定就會給老儒士帶來不小的麻煩。
不在山上,即是不幸,因為一輩子無法領略證道長生路途上,那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精彩畫卷,但只要涉足山上修行,就一樣是身不由己。無法長壽不逍遙,卻何嘗不是一種安穩的幸運。
而且趙鸞的天賦越好,就意味著老儒士肩上和心頭的負擔越大。如何才能夠不耽誤趙鸞的修行?如何才能夠為趙鸞求來與之資質相符的仙家術法?如何才能夠保證趙鸞安心修道,不用憂愁神仙錢的耗費?
以前,陳平安根本想不到這些。
唯有行過萬里路,見過百種人千件事,才可以真正知曉當一個「好人」的不容易,對於世間無數苦難,才能夠有更多感同身受。
所以在進入綵衣國之前,陳平安就先去了一趟古榆國,找到了那位早已結下死仇的榆木精魅,古榆國的國師大人。因為擔心這位身居高位的精怪,還會去找那棟古宅的麻煩。當年梳水國那場刺客偷襲,讓陳平安記憶深刻。
到了人家地盤的京城重地,陳平安找上門,見了面,很簡單,三拳撂倒。打得對方傷勢不輕,至少三十年勤勉修鍊付諸流水。再問他要不要繼續糾纏不休,派遣刺客追殺自己。
以書生面貌示人的古榆國國師,當時已經滿臉血污,倒地不起,連聲說「不敢」。畢竟當時兩把飛劍,一口懸停在他眉心處,一口劍尖直指心口。
陳平安這才離去。
並且特意在古榆國京城大門口外的一座茶水攤子上,坐了半晌,等待那位國師的後手。
但是沒有。陳平安這才去往綵衣國。
陳平安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道:「吳先生,聽說綵衣國有修士想要收取鸞鸞為弟子?」
吳碩文點了點頭,憂心忡忡道:「若是那位大仙師真有心傳授仙法,我便是再不舍,也不會壞了鸞鸞的機緣。只是這位大仙師之所以執意鸞鸞上山修道,一半是看重鸞鸞的資質,一半……唉,是大仙師的嫡子,一個品行極差的浪蕩子,在綵衣國京城一場宴會上見著了鸞鸞。算了,這般腌臢事,不提也罷。實在不行,我就帶著鸞鸞和樹下,一起離開東寶瓶洲中部,這綵衣國在內十數國,不待了便是。」
陳平安問道:「那座仙家山頭與父子二人的名字分別是?距離胭脂郡有多遠?大致方位是?」
吳碩文雖然疑惑不解,仍是一一分說清楚,其中那座朦朧山,距離胭脂郡一千兩百餘里,當然是徒步而行的山水路途。
陳平安喝過了一碗茶水,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趟朦朧山祖師堂,回來再敘,不用太久。」
吳碩文起身搖頭道:「陳公子,不要衝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朦朧山的護山大陣以攻伐見長,又有一位龍門境神仙坐鎮……」
陳平安神色從容,微笑道:「放心吧,我是去講理的,講不通……就另說。」
有些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當下能講的道理,一個人不能總憋著,講了再說,例如朦朧山。那些暫時不能講的,余著,比如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總有一天,也要像是將一壇老酒從地底下拎出來的。
至於如何講理,他陳平安拳也有,劍也有。
去了那座仙家祖師堂,唯獨不用如何磨嘴皮子。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見過了崔誠所謂的十境武夫風采,也聽過了老人的一個道理,就一句話——與講理之人飲醇酒,對不講理之人出快拳,這就是你陳平安該有的江湖,練拳不是用來床上打架的,是要用來跟整個世道較勁的,是要讓山上山下遇了拳就給你磕頭!
陳平安對前半句話深以為然,對於後半句,覺得有待商榷。只是當時在竹樓沒敢這麼講,怕挨揍。那會兒老人是十境巔峰的氣勢,怕老人一個收不住,自己就真被他打死了。
吳碩文顯然還是覺得不妥,哪怕眼前這位少年……已經是年輕人的陳平安,在當年胭脂郡守城一役中,就表現得極其沉穩且出色,可對方畢竟是一位龍門境老神仙,又是一座門派的掌門,如今更是攀附上了大驪鐵騎,據說下一任國師,是囊中之物,一時間風頭無兩,陳平安一人,如何能夠單槍匹馬,硬闖山門?
江湖上多是拳怕少壯,可是修行路上,就不是如此了。能夠成為龍門境的大修士,除了修為之外,哪個不是老狐狸?哪個沒有靠山?
趙樹下倒是沒太多擔心,大概是覺得教他拳法的陳先生,本事再大都不過分。
而趙鸞甚至比師父吳碩文還要著急,顧不得什麼身份和禮數,快步來到陳平安身邊,扯住他的衣角,紅著眼睛道:「陳先生,不要去!」
陳平安看了看老儒士,再看了看趙鸞,無奈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打不過就會跑的。」
趙鸞一下子就眼淚決堤,哭道:「陳先生方才還說是去講理的。」
陳平安啞口無言,給趙樹下使了個眼色,想讓他幫著安慰趙鸞,不承想這個愣小子也是個不開竅的,只是嘿嘿笑著,就是站著不挪步。
陳平安嘆息一聲,道:「那就重新坐下喝茶。」
趙鸞當下淚眼比那座常年水霧瀰漫的朦朧山還要矇矓,問道:「當真?」
陳平安點點頭,她這才鬆開陳平安的衣角,怯生生走回原位坐下。
吳碩文也落座,勸說道:「陳公子,不著急,我就當是帶著兩個孩子遊歷山川。」
陳平安問道:「那吳先生的家族怎麼辦?」
吳碩文說道:「想必一位龍門境修士,還不至於如此厚顏無恥。」
陳平安望向吳碩文。
吳碩文低頭喝茶,心中唯有嘆息,他又如何不知道,所謂的遠遊,只是好讓鸞鸞和樹下不用心懷愧疚。
陳平安輕輕放下手中茶杯。一瞬間,屋內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
吳碩文手持茶杯,目瞪口呆。趙鸞和趙樹下更是面面相覷。
只見那一襲青衫已經站在院中,背後長劍已經出鞘,化作一條金色長虹,去往高空,那人腳尖一點,掠上長劍,破開雨幕,御劍北去。
老儒士回過神后,趕忙喝了口茶水壓壓驚,既然註定攔不住,也就只好如此了。
趙鸞眼神痴然,光彩照人,梨花帶雨,真真動人也。也難怪朦朧山的少山主,會對年紀不大的她一見鍾情。
趙樹下撓撓頭,笑呵呵道:「陳先生也真是的,去人家祖師堂,怎麼跟著急出門買酒似的。」
在一個多雨水的仙家山頭,正午時分,大雨滂沱,天地如深夜沉沉。
故而那一抹飛至的金色長線,就顯得極為扎眼,何況還伴隨著轟隆隆如雷鳴一般的破空聲響。
對朦朧山修士而言,瞎子也好,聾子也罷,都該清楚是有一位劍仙拜訪山頭來了。
動靜太大,來勢洶洶,關鍵是對方這副架勢,可不像是來敘舊的道上朋友。
尷尬的是,朦朧山似乎真沒有如此劍仙風采的朋友。
朦朧山毫不猶豫就開啟了護山陣法,以祖師堂作為大陣樞紐,本就大雨滂沱的黑幕景象,又有白霧從山腳四周升騰瀰漫,籠罩住山頭,由內往外,山上視野反而清晰如白晝,由外向內,尋常的山野樵夫獵戶,看待朦朧山,就是白茫茫一片,不見輪廓。
不但如此,有數縷長達十數丈的白光,從山巔祖師堂向外掠出,在山霧雨幕當中穿梭不定。
嚴陣以待。
許多朦朧山掌權修士都已離開各自府邸,前往祖師堂碰頭,內心深處,自然希冀著那位氣勢如虹的御劍仙人,是友非敵。
朦朧山,掌門修士呂雲岱,嫡子呂聽蕉,在綵衣國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一個靠修為,一個靠老爹。
父子身邊,聚攏著數十位朦朧山享譽一國的老修士、祖師堂嫡傳弟子和客卿供奉,大多心情沉重。
眾人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條金色長線,越來越往朦朧山靠近。
總不能出去跟人打招呼吧。
天底下既是最窮也是最富的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一,而且位居榜首,就在於殺力大,出劍快,更兼跑得快,不過需要明白一件事,這種跑得快,絕大多數是殺人之後。
若說以往,朦朧山興許畏懼依舊,卻還不至於這般如喪考妣,實在是如今形勢不饒人,山下廟堂和沙場的脊梁骨被打斷了,山上修士的膽子,差不多也都被敲了個稀巴爛,與鄰近山頭的抱團禦敵,與山水神祇的呼應馳援,或是擅自動用山下兵馬的鼓吹造勢,都成了過眼雲煙,再也做不得了。
畢竟如今變了天。許多千百年來雷打不動的仙家規矩,突然就不管用了。
由於如今時不時就要跟大驪本土修士打交道,綵衣國十數國的山上洞府,才發現自己的境界和勢力,簡直都是紙糊的。
大驪鐵騎那麼一南下,就戳破了許多的繡花枕頭。
如今山上山下,幾乎人人皆是驚弓之鳥。
沙場上,綵衣國先前所謂的兵馬戰力冠絕一洲中部諸國,古榆國的重甲步卒,松溪國的輕騎如風,梳水國的擅長山地戰事,在真正面對大驪鐵騎時,要麼一兵未動,要麼不堪一擊,事後與更南邊石毫國、梅釉國等朱熒王朝藩屬國的死戰不退,大多給蘇高山、曹枰兩支大驪鐵騎帶來不小的麻煩一比較,綵衣國在內十數國的邊軍疲軟不堪,便成了一個個天大的笑話。據說梳水國還有一位原本功勛卓著的成名武將,慘敗后,說是他的兵法其實全部學自大驪藩王宋長鏡,奈何學藝不精,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夠面見一回宋長鏡,向這位大驪軍神虛心請教兵法精髓,於是便有了一樁認祖歸宗的「美談」。
只是大哥莫笑二哥,綵衣國也好不到哪裡去。綵衣國皇室一直喜歡對外宣稱,有金丹地仙坐鎮京城,經常散布些雲里霧裡的消息,藏藏掖掖,讓人吃不準真假,所以以往綵衣國修士素來居高臨下看待其餘十數國山頭。只是當大驪鐵騎兵鋒所至,古榆國好歹象徵性在邊境調動萬餘邊軍,作為一股精銳野戰實力,與一支大驪鐵騎硬碰硬打了一架——當然結果毫無懸念——大驪鐵騎的一根手指頭,都比古榆國的大腿還要粗,古榆國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號稱甲兵最盛的綵衣國在這場戰事中,一仗沒打不說,竟是比古榆國還要更早投誠,於大驪使節尚未入境之時,就派遣禮部尚書為首的使者車隊,主動找到大驪鐵騎,自願成為宋氏藩屬。
這還不算什麼,大驪隨之檢索各國各山的諸多譜牒,才發現古榆國竟然水頗深,隱匿著一位朱熒王朝的龍門境劍修,被一撥大驪武秘書郎聯手絞殺,廝殺得蕩氣迴腸。反倒是綵衣國,如果不是呂雲岱破境躋身了龍門境,稍稍挽回些顏面,觀海境就已是一國仙師的領頭羊。因此除了古榆國朝野上下瞧不起綵衣國,隔壁梳水國的山上修士和江湖豪傑,也差點沒笑掉大牙。
呂雲岱是一位身穿華服的高冠老人,賣相極佳。
呂聽蕉則是一位眼眶微微凹陷的俊俏公子,皮囊不錯,加上佛靠金裝人靠衣裝,身穿一襲名為「蘆花」的上品靈器的雪白法袍,而立之年,瞧著卻像弱冠之齡。不管是靠神仙錢砸出來的境界,還是靠資質天賦,好歹明面上也是位五境修士,加上喜好遊歷山水,經常與綵衣國權貴子弟呼朋喚友,所以在世俗王朝,確實夠得上年輕有為、風流倜儻。
但是在真正的修道之人眼中,尤其是綵衣國屈指可數的中五境神仙、五嶽神祇看來,這個呂聽蕉自然不算什麼,問道之心不堅,喜好漁色,將大把光陰揮霍在山下的脂粉堆里,根本不成事,呂雲岱以後若是真要將朦朧山全盤交到兒子手中,說不定就有一場內訌。
不過近些年有個小道消息,悄悄流傳,說是朦朧山之所以順利傍上大驪宋氏一位實權武將,有望成為下任綵衣國國師,是呂聽蕉幫著父親呂雲岱牽線搭橋,若是屬實,那可就是真人不露相了。
此時,一位垂垂老矣、手持拐杖的老修士輕聲問道:「掌門,恕老朽老眼昏花,瞧不出來者的真實境界,可是……傳說中的地仙?」
呂雲岱神色坦然,笑著反問道:「地仙劍修?」
老修士似乎覺得自己太嚇唬自己,既有陣法庇護,更在自家祖師堂大門口,不該如此亂了分寸,悻悻然道:「那也太驚世駭俗了,想必不會如此。」
一位腰懸古劍的貌美婦人冷笑道:「便是中五境的過路劍修又如何,還敢硬闖朦朧山陣法不成?真當我們朦朧山是軟柿子,任人拿捏?」
呂聽蕉瞥了眼婦人高聳如山巒的胸脯,眯了眯眼,很快收回視線。這位女子供奉境界其實不算太高,洞府境,但是身為修道之人,卻精通江湖劍師的馭劍術,她曾經有過一樁壯舉,以妙至巔峰的馭劍術,偽裝洞府境劍修,嚇跑過一位梳水國觀海境大修士。實在是她脾氣太過火爆,不解風情,白瞎了一副好身段,不然呂聽蕉當年便不會知難而退,怎麼都該再花費些心思。不過綵衣國形勢大定后,父子談心,父親私底下答應過自己,只要躋身了洞府境,父親可以親自做媒,到時候呂聽蕉便可以與她有道侶之實,而無道侶之名。說白了,就是山上的納妾。
一位天賦不錯的年輕嫡傳修士輕聲問道:「那些眼高於頂的大驪修士,就不管管?」
他正是那位佩劍洞府境婦人的高徒,雖然今晚躋身此列,但輩分低,所以位置就比較靠後。因為他是劍修,背了一把祖師堂贈劍,只是如今才三境,幾乎耗盡師父積蓄竭力溫養的那把本命飛劍,才有個劍胚子,尚且孱弱,所以眼見著那位劍仙裹挾風雷氣勢而來的風采,既嚮往,又嫉妒,恨不得那人一頭撞入朦朧山護山大陣,給飛劍當場絞殺,說不定劍仙腳下那把長劍,就成了他的私人物件,畢竟朦朧山劍修才他一人而已,不賞給他,難道留在祖師堂吃香灰不成?
天幕盡頭的那條金線,越來越清晰可見。
對方御劍破空,雷聲滾滾,聲勢實在太大,以至於牽連震動了朦朧山的山水靈氣,那六把護陣飛劍竟有些微微顫抖,原本按照天上星斗運行的嚴密軌跡,也開始絮亂起來。
呂雲岱輕聲道:「若是願意止步在陣法之外,就還好,多半不是尋仇來的。」
眾人點頭附和。
那個手持拐杖的老朽修士,盡量睜大眼睛遠眺。要分辨出對方的大致修為,才好看菜下碟不是?只是不承想那道劍光,極其扎眼,讓堂堂觀海境老修士都感到雙眼酸疼不已,竟差點直接流出眼淚,嚇得他趕緊轉頭,又擔心千萬別給那劍仙誤認為是挑釁,到時候挑了自己當殺雞儆猴的對象,死得冤枉,便趕緊換成雙手拄著龍頭紅木拐杖的姿勢,彎下腰,低頭喃喃道:「世間豈會有如此凌厲劍光,數十里之外,便是如此光彩奪目的氣象,必是一件仙家法寶無疑了啊。幫主,不然咱們開門迎客吧,免得畫蛇添足,本是一位過路的劍仙,結果咱們朦朧山湊巧開啟陣法,被他視為挑釁,一劍就落下來……」
越活越膽小的老修士,絮絮叨叨,嗓音細若蚊蠅,耳力差一點的,根本聽不見。
呂雲岱身為龍門境修士,一國修士的領袖人物,自家師叔那番試圖兩邊討好的言辭,當然清晰入耳,笑道:「洪師叔,對方就是沖著咱們朦朧山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位洪師叔尚且無法直視那道金色劍光,更別提少山主呂聽蕉、洞府境婦人和她的得意高徒一行人。
最後也就只剩下呂雲岱能夠凝望劍光。
呂雲岱既像是提醒眾人,更像是自言自語道:「來了。」
那道映照得天地雨幕如白晝的璀璨劍光,越是臨近朦朧山,就越是風馳電掣。御劍而來的那位不知名劍仙,顯然不將一座護山陣法放在眼中,沒有半點凝滯和猶豫,劍光驟然間愈發大放光明,這一刻,就連呂雲岱都不得不眯起眼,避開那抹炸裂開來的絢爛光芒。
一劍就破開了朦朧山攻守兼備的護山陣法,刀切豆腐一般,筆直一線,撞向山巔祖師堂。
那六把為朦朧山立下汗馬功勞的護山飛劍,竟根本來不及攔阻,而且好似先天畏懼劍仙腳下長劍,晃晃悠悠,搖搖欲墜。
最可怕之處,在於御劍破開陣法之後,那條從天際蔓延到朦朧山的金色長線,依舊沒有就此消逝。
這劍氣之長,劍意之盛,簡直駭人聽聞!
風雨被一人一劍裹挾而至,山巔罡風大作,靈氣如沸,使得除了龍門境老神仙呂雲岱之外的所有朦朧山眾人,魂魄不穩,呼吸不暢。一些境界不足的修士更是踉蹌後退,尤其是那位仗著劍修資質才站在祖師堂外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被師父偷偷扯住袖子,恐怕都要摔倒在地。
這個時候,朦朧山才得以看清楚那位不速之客的尊榮,一襲青衫,身材修長,年紀輕輕。
只見那人飄然落地,腳下長劍隨之掠入背後劍鞘,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前行,瞥了眼還算鎮定的呂雲岱,以及眼神遊移的白衣呂聽蕉,微笑道:「今兒拜訪你們朦朧山,就是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是你們綵衣國胭脂郡趙鸞的護道人,懂了嗎?」
手拄拐杖的洪姓老修士深居簡出,早已認命,交出所有權柄,不過是仗著一個掌門師叔的身份,老老實實安享晚年,根本不理俗事,這會兒趕緊點頭。管他娘的懂不懂,我先假裝懂了再說。
精通劍師馭劍術的洞府境婦人,口乾舌燥,明顯已經生出怯意,先前那份「一個外鄉人能奈我何」的底氣和氣魄,此刻蕩然無存。她身後那位與訪客「同為劍修」的得意弟子,更是連正視敵人的勇氣都沒有。
呂雲岱眯起眼,心中有些疑惑,臉上依舊帶著笑意,問道:「劍仙前輩此話怎講?」
雙方相距不過二十步。
陳平安笑道:「你們朦朧山倒也有趣,不懂的裝懂,懂了的裝不懂。沒關係……」
略作停頓,陳平安視線越過眾人,又問:「這就是你們的祖師堂吧?」
呂雲岱內心猶在權衡,卻是勃然大怒的臉色,喝道:「這位前輩,真是蠻不講理,什麼都沒有說清楚,就想著以勢壓人?」
呂雲岱這副嘴臉,陳平安很熟悉,色厲內荏是假,先佔據道德大義是真。呂雲岱真正想說卻不用說出口的話語其實是:「你要自己好好掂量一番,如今大半個東寶瓶洲都是大驪宋氏版圖,綵衣國山上也歸大驪管轄,任你是『劍修』又能囂張幾時?」
陳平安微微轉頭,以大驪官話對呂雲岱說道:「我是大驪人氏,所以你們的靠山,如果不幸剛好是大驪鐵騎的話,可就未必管用了。當然,信不信隨你們,而且我跟大驪朝廷的關係,其實比較一般。」
呂聽蕉心中罵娘。這虛虛假假的言語,讓自家朦朧山上那一大幫子牆頭草聽了,還怎麼同仇敵愾,眾志成城!他呂聽蕉在修行一事上,確實廢物,外界傳言,半點不假,其實父親對此也無可奈何。但他的志向,本就不在山上證道長生——那太遙不可及了——而是退而求其次,當個不用親自打打殺殺的掌門山主,對此呂聽蕉自認綽綽有餘。
陳平安接下來的言語,很開門見山,事實上準確說來是推門而入,見著了朦朧山。
「我作為趙鸞的護道人,這趟拜訪朦朧山,不與你們廢話,只問你們父子,以後還要不要一個覬覦趙鸞的修道資質,一個貪圖小姑娘的美色。你們只需要說,是,或者不是。」
呂雲岱沉下臉。他這輩子最煩這種直截了當的行事作風。
呂聽蕉正要說話迴旋一二,盡量為朦朧山扳回一點道理和顏面。
不料那個青衫劍客已經笑道:「最後一次提醒你們,你們那些油滑措辭和所謂的道理——什麼不過是你呂雲岱篤定趙鸞是修道的良才美玉,朦朧山必然以禮相待,傾心栽培,絕無非分之想,若是她實在不願意上山,也不會強求,更不會拿吳碩文的親人要挾,而且退一步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呂聽蕉如今反正對趙鸞並無任何實質冒犯,如何能夠定罪,又有大驪規定山上不可擅自啟釁,不然就會被追責——這些烏煙瘴氣的,我都懂。你們很空閑,可以耗著,可是我很忙,所以我現在,就只問你們先前那個問題,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陳平安從袖子里伸出手,揉了揉臉頰,自嘲道:「不行,這個打架愛嘮叨的習慣不能有,不然跟馬苦玄當年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靜等片刻。
隨即點點頭,說道:「那我明白了。」
陳平安伸出手,背後劍仙鏗鏘出鞘,被握在手中。
輕描淡寫向前揮出一劍。
出手隨意,手中那把劍仙蘊含的劍氣,可不隨隨便便。
朦朧山祖師堂一分為二。
不過總算沒有全然倒塌。
廝殺經驗老到一點的,都沒敢轉頭。
只有像三境年輕劍修這樣的山上雛兒,才會動作略顯僵硬地轉過頭,去看那一劍的結果。
陳平安抬臂繞后,收劍入鞘。
就在此時,呂雲岱似乎察覺到什麼端倪,想要涉險確定一二,所以一隻手掌在大袖內微動。
朦朧山山巔轟然一震,卻不是建築恢弘的祖師堂那邊出了狀況,而是那位青衫劍仙所站之地轟然碎裂,但是青衫劍仙已經不見了人影。
之前,在呂雲岱想要有所動作的一瞬間,陳平安另外一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拈出方寸符。
二十步距離。
你們朦朧山修士,個個挺豪氣啊,就這麼大搖大擺,跟一個天天與遠遊境宗師幾乎算是換命廝殺的純粹武夫,靠這麼近?龍門境修士的體魄,就這麼堅不可摧嗎?
砰然一聲巨響過後。
陳平安已經站在了呂雲岱先前位置附近,而這位朦朧山掌門、綵衣國仙師領袖,已經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七竅流血,摔在數十丈外。
陳平安視線所及,連同洪姓老修士和呂聽蕉在內的所有人,全都開始後退。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早已躍躍欲試的飛劍初一、十五,先後掠出,兩縷流螢劃破長空,分別釘入呂雲岱的雙掌,立即響起一陣哀嚎。
在陳平安看來,想必是這位龍門境修士在綵衣國順風順水慣了,太久沒有吃過苦頭,才如此經不住這類小傷的疼痛。所以才會跟裴錢差不多?
陳平安望向呂聽蕉,問道:「你也是正主之一,所以你來說說看。」
呂聽蕉惶恐不安道:「既然劍仙前輩是那趙鸞的護道人,我們朦朧山修士,無論是誰,以後只要見著了趙鸞,就一定繞道而行!」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肯定口服心不服,想著還有殺手鐧沒拿出來。沒事,我會在綵衣國胭脂郡等你們幾天,要麼來人,要麼來信,總歸給我個有誠意的答覆,不然又得我來一趟朦朧山。」
陳平安瞥了眼那座還能修補的祖師堂,眼神深沉,以至於背後劍仙劍,竟是在鞘內歡快顫鳴,如兩聲龍鳴相呼應,不斷有金色光彩溢出劍鞘,劍氣如細水流淌。這一幕,古怪至極,自然也就更加震懾人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緩緩說道:「別耽誤我修行!」
陳平安轉過身去,一步跨出,身形如一縷青煙掠出了山巔,一個下墜,劍仙出鞘,然後驟然拔高,直衝雲霄。
在朦朧山修士眼中,那位劍仙不知使了何種手段,讓一把把護山陣法的攻伐飛劍,七零八落,狼狽至極。
這位一劍破開朦朧山陣法的陌生青衫客,御劍而來,御劍而返。
劍仙已去,猶有絲絲縷縷的刺骨劍氣,縈繞在祖師堂外的山巔四周。
三境劍修的那位年輕俊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洞府境婦人趕緊將他攙扶起來,她亦是滿臉尚未褪去的倉皇神色,但依然壓低嗓音安慰這位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道:「別傷了劍心,千萬別亂了心神,趕緊安撫那把本命飛劍,不然以後大道之上,你會磕磕碰碰的……但是如果能夠壓得下來那份慌張和震顫,反而是好事,師父雖非劍修,也聽說劍修降服心魔,本就是一種砥礪本命飛劍的手段,自古就有於心湖之畔磨劍的說法……」
弟子眼神恍惚,好在被師父點醒,這才沒有渾渾噩噩,連溫養飛劍的本命竅穴內的異象都不去管。年輕劍修趕緊心中默念朦朧山祖師堂嫡傳口訣,運轉靈氣,盡量平穩心境。
但這對師徒已經無人在意,因為所有人都圍攏在了掌門呂雲岱那邊。
呂雲岱臉色慘淡如金箔,但是並未如何傷及根本,悉心調養幾年便可恢復巔峰,這才是不幸中的萬幸,若是剛剛躋身龍門境,就被打得跌回觀海境,再加上祖師堂被一劈為二所意味的那份無形命理氣數,那就真要把朦朧山驚嚇得肝膽欲裂了。
呂雲岱揮手道:「你們都先回去,關於今日風波,我們明天在祖師堂……在我霧靄府上議事。」
眾人紛紛退去,各懷心思。
呂聽蕉陪著父親一起走向祖師堂,護山陣法還要有人去關閉,不然每一炷香就要耗費一枚小暑錢。
道路上,有一條一指寬的線,一直蔓延出去,然後就將眼前這座朦朧山祖師堂給一分為二了。
呂雲岱在祖師堂大門外停步,問道:「你看出什麼了嗎?」
呂聽蕉搖搖頭。
呂雲岱語氣平淡,道:「那麼重的劍氣,隨手一劍,竟有如此齊整的劍痕,是怎麼做到的?一般而言,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無疑了,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事實證明,此人確實不是什麼金丹劍仙,而是一位……常理之外的修行之人,身手是武學宗師,氣勢卻是劍修,具體根腳目前還不好說,但是對付我們一座只在綵衣國作威作福的朦朧山,很夠了。聽蕉,既然與大驪那位馬將軍的關係,早年是你成功拉攏而來,所以現在你有兩個選擇。」
呂聽蕉苦笑道:「請爹明言。」
呂雲岱捂住心口,咳嗽不斷,擺擺手,示意兒子不用擔心,緩緩道:「其實都是賭博,一,賭最好的結果,那個靠山是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的馬將軍,收了錢就肯辦事,為我們朦朧山出頭,按照我們的那套說法,雷厲風行,以『規矩』二字,迅速打殺那個年輕人,到時候再死一個吳碩文算什麼,趙鸞便是你的女人了,我們朦朧山也會多出一位有望成為金丹地仙的晚輩。如果是這麼做,你現在就跟姓洪的下山去找馬將軍。二,賭最壞的結果,惹上了不該招惹也惹不起的硬釘子,咱們就認栽,火速派人去往胭脂郡,給對方服個軟認個錯,該掏錢就掏錢,不要有任何猶豫。首鼠兩端,猶豫不決,才是最大的忌諱。」
呂聽蕉神色苦澀,問道:「這涉及到門派存亡,以及我們呂氏祖師堂的香火……爹,是不是由你來拿主意?」
呂雲岱搖頭道:「我如今看不清形勢了,就像當初你被我拒絕後,只能背著朦朧山,自己去押注大驪武將。結果如何?整座朦朧山都錯了,唯獨你是對的。我覺得現在的大亂之世,不再是誰的境界高,誰說話就一定管用,所以爹願意再相信一次你的直覺。賭輸全輸,賭大贏大。輸了,香火斷絕;贏了,你才算與馬將軍成為真正的朋友。至於以前,不過是你借勢、他施捨而已,說不定以後,你還可以藉機攀附上那個上柱國姓氏。」
呂聽蕉輕聲道:「如果那人真是大驪人氏?」
呂雲岱嗤笑道:「自己人又如何?咱們那洪師叔,對朦朧山和我們家就忠心耿耿了?他們大驪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就和和氣氣了?那位馬將軍在軍中就沒有不順眼的競爭對手了?殺一個不守規矩的『劍仙』,以此立威,他馬將軍就算在綵衣國站穩了,並且從幾位品秩相當的『監國』袍澤當中脫穎而出,不一樣是賭?」
呂聽蕉試探性問道:「聽父親的口氣,是傾向於第一種選擇?」
呂雲岱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兒子,除了資質平平、修道無望之外,再一個缺點就是心眼太多,太聰明,更多時候當然是好事,可在某些時刻就難說了。人一聰明,可以銳意進取,也可以審時度勢,但是往往就怕死,很怕擔責任。呂雲岱當初為何要憋著一口氣,拼了性命也要破境躋身龍門境,就是擔心以後呂聽蕉無法服眾,呂氏一脈,在朦朧山大權旁落,例如那個擁有劍修弟子的婦人,或者是突然哪天對權位又有了興趣的洪師叔,當下許多新進的供奉客卿,好些可都不是省油的燈,不然此次出現在祖師堂外的人數,應該多出七八人才對。
呂雲岱突然吐出一口淤血,瞧著嚇人,其實算是好事,心胸彷彿隨之開闊幾分,體內氣機也不至於那般凝滯不靈。
驀然間呂雲岱瞪大眼睛,一掠來到山崖畔,凝神望去,只見一把袖珍飛劍懸停在崖下不遠處,一張符籙堪堪燃燒殆盡。
呂雲岱一跺腳,終於開始手忙腳亂。這極有可能是一張子母迴音符!即便不是,世間符籙千百種,多半是類似功效的符紙了。
那廝真真用心險惡!
果不其然,山水陣法之外的雨幕中,劍光破陣又至。
那個剛剛走回自家府邸大門的拄拐老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以表敬意。
洞府境婦人好不容易讓弟子心神穩固,結果當那雷鳴與劍光重返朦朧山後,發現年輕弟子已經呼吸大亂,臉色比挨了一拳加兩飛劍的掌門還要難看。
佩劍婦人一咬牙,按住佩劍,掠回山巔,想著與那人拼了!
若是這位弟子壞了大道根本,從此劍心蒙塵,再無前程可言,難道她以後還真要給那呂聽蕉當暖床小妾?
朦朧山之頂。
青衫年輕人,再次落在山巔后,一拍養劍葫,偷偷藏匿於山崖外的飛劍初一掠回葫蘆中。
這一次長劍根本就懶得回鞘了,緩緩抬升位置,最終懸停在陳平安身側,剛好可以讓陳平安輕鬆伸手握住,劍尖直指祖師堂之前的呂雲岱。
陳平安微笑道:「馬將軍是吧?不如我與你們父子一同前往拜訪?」
言語間和顏悅色,可是雙袖鼓盪不已,氣勢一點不輕巧。尤其是那把長劍劍尖,竟有金色劍氣凝聚出一顆水珠,滴在地上,迅速擴散,光暈耀眼。
沒來由記起先前青衫年輕人那句「不要耽誤我修行」,呂聽蕉腿一軟。
呂雲岱雙手抱拳,作揖到底,道:「劍仙前輩,我們認輸,心悅誠服!前輩若是不信,我呂雲岱可以去祖師堂,以三滴心頭血,點燃三炷香,以列祖列宗的名義對天發毒誓。」
陳平安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那也得有座祖師堂,才能燒香不是?」
呂雲岱自從躋身中五境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
祖師堂可從來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存在,是所有山上仙家洞府的半條命!
呂聽蕉更是神色變幻不定,想要破解當下這個死局。
陳平安突然死死盯住呂雲岱,問道:「呂聽蕉的一條命,跟朦朧山祖師堂的存亡,你選哪個?」
呂聽蕉心焦如焚,跪在地上,滿臉淚水,求饒道:「爹,這是惡毒的離間計!不要輕易聽信啊……」
呂雲岱與陳平安對視一眼,不去看兒子,緩緩抬起手。
動作如此明顯,自然不會是什麼破罐子破摔跟那位劍仙撕破臉皮的舉動。
呂聽蕉心頭巨震,一個翻滾,向後瘋狂掠去,竭力逃命,身上那件蘆花法袍幫了不小的忙,速度之快,不輸一位觀海境修士。
哪怕逃出生天的機會極小,可呂聽蕉總不能束手待斃,而且還是在祖師堂外,給父親活活打死。
父親的梟雄心性,他這個當兒子的豈會不知,真的會通過殺子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不濟也要以此渡過眼前難關。
再者,呂聽蕉心存一絲僥倖,只要逃出了那位劍仙的視野,那麼父親就有可能失去出手的機會,到時候就輪到心狠手辣的父親,去面對一位劍仙的秋後算賬了。
陳平安瞥了眼已經被呂雲岱遠遠鎖定氣機的呂聽蕉,面無表情道:「呂雲岱,去祖師堂燒香吧,此事就此揭過。修道之人,還是要講一講陰德福報的,在事更在心。」
呂雲岱趕緊縮手,轉過身,大踏步走向祖師堂,忍下心中悲苦,撤去了山水陣法,面對那些靈牌和掛像,以傳聞能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仙家秘術,按約行事,滴出三點心頭血,默默點燃三炷秘制神香,祭奠先祖,朗聲發下毒誓。
當那個洞府境婦人來到山巔,耳畔剛好是在那朦朧山祖師堂的誓言。
她眼中,則是看到山風陣陣,吹拂得那位頭別玉簪、腰別葫蘆的青衫劍仙的髮絲與衣袖飄搖不已。
青衫劍仙向後倒掠而去,輕輕踩在如影隨形的劍仙之上,一抹金光,在朦朧山的上空劃出一個大圈,往南而去,如那遠古仙人執筆在人間畫了一個大圈。
不光是這位心神搖曳的婦人,幾乎所有朦朧山修士,心中都有一個類似念頭,激蕩不已。
劍仙之姿,無以復加。
在遠方,一人一劍迅猛破開整座雨幕和厚重雲海,驟然間天地光明,大日高懸。
陳平安從站姿變成一個微微懸空的奇怪坐姿——與劍仙也有氣機牽引,故而能夠坐穩,但絕不是傳說中劍修御劍的那種心意相通、「勾連洞天」的境界。
這是《撼山譜》上的一個新拳樁,坐樁,名為屍坐。
拳譜上記載,上古神靈盤踞天庭如屍坐。
陳平安能夠站在劍仙之上承受罡風吹拂之苦而「御劍」遠遊,除了體魄異常堅韌之外,也要歸功於這個不動如山的坐樁。
崔誠曾說拳樁是死的,不算高明,但若是練拳之人的心境,能夠生出氣魄來,養出氣勢來,一個普普通通的入門拳樁,也可直通武道盡頭。
大日照耀之下,青衫劍客坐在那把劍仙之上,人與劍,劍與心,清澈光明。
天微微亮,綵衣國胭脂郡城門那邊,一夥遠遊而來的江湖豪俠,騎在馬上等待門禁開放。其中一位梳水國的武林名宿高坐馬背,閑來無事,手心緩緩摩挲著一塊羊脂玉手把件,環顧四周,瞧見遠處走來一位風塵僕僕的青衫年輕遊俠,神色疲憊,但是眼神並不渾濁,老者心想年輕人應該是位練家子,不過看腳步深淺,身手不會太高。老人便繼續視線游弋,看了些婦人少女,只可惜大多是村野女子,肌膚枯糙,姿色平平,便有些失望,希望入城之後,胭脂郡的女子,可別都是如此啊。
青衫年輕人看了眼人頭攢動的城門外,便乾脆走向一個早點攤子,雖然已經沒有椅凳可坐,仍是跟攤主要了份白糖油糕,一碗白米粥。攤主本想提醒一聲記得還碗筷,瞥見了客人背後的長劍,便將話語咽回了肚子。江湖人,客氣些。青衫年輕人結賬后就蹲在路邊,油糕就粥,就算是解決了一頓早餐。只是吃喝極慢,等到他將碗筷還給攤主,發現城門那邊已經放行,便站在路邊等著。
馬背上的老人收起手中那塊良玉不雕的手把件,忍不住又瞥了眼那個江湖晚輩,會心一笑。自己這般歲數的時候,已經混得不再如此落魄了。
陳平安沒有理睬那個老人的審視視線,跟隨著人流遞交關牒入城。不是陳平安不想御劍返回那棟宅子,實在是精疲力竭,從胭脂郡到朦朧山往返一趟,再撐下去,就不是什麼苦練屍坐拳樁,而是一具屍體從天而降了。雖然這個坐樁只要坐得住,就能夠裨益魂魄,但是魂魄受益,體魄肉身受損,傷及元氣,水滿器碎,就成了過猶不及。
不過以後以屍坐之姿御劍遠遊,確實是個好法子。
但是在東寶瓶洲可以如此作為,一旦到了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則未必可行,畢竟在那邊,一個看不順眼,便可以讓雙方出手打得腦漿四濺。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漁翁先生的宅子,而是先去了趟城隍閣,但是一問才知道城隍老爺已經換了,不再是那位金城隍沈老爺。陳平安嘆息一聲,這不算綵衣國朝廷過河拆橋,胭脂郡是一國重地,沈溫金身消亡后,必然需要新城隍繼承神位,負責監察一郡山水。
陳平安便沒有進去,而是循著當年走過的一條路線,來到一座依舊僻靜的土地廟。廟太小,並無廟祝,即便來此燒香祈福,也是自帶香火。當年就是在這裡,自己與胭脂郡金城隍沈溫做最後的道別。
陳平安一思量,跨過門檻,趁著四下無人,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炷香,香味清新,是真正的山上物,莫說驅蚊,於市井坊間辟邪消煞,都可以。
當年在青鸞國水神廟那邊,去獅子園半路上,那位遞香人追上自己一行,轉交了廟祝贈送的一隻竹制香筒,裝了足足二十四支珍稀水香。這次下山,將大部分水香都留在了落魄山,但是帶了香筒,只裝了三炷香,以備不時之需,不承想現在就用上了。敬香一事,山水神祇之間,有些忌諱,可是在城隍閣、文武廟這些地方,山香水香,都無妨。
陳平安輕輕捻動香頭,無火自燃。
然後人站定,舉香過頂,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將三炷香插入一隻銅爐,又閉眼片刻,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了那棟小巷宅子外,陳平安再次叩響門環。
這次開門的不是趙樹下,而是趙鸞。漁翁先生吳碩文和趙樹下站在院內影壁那邊。
見著了陳平安,小姑娘的眼神幽幽,好像會說話。陳平安與裴錢和陳如初相處久了,本想揉揉腦袋就對付過去,突然想起這個鸞鸞,到底是少女歲數和模樣了,只好笑道:「沒事了,朦朧山那邊的修士,還算講理。鸞鸞,以後就跟在師父身邊安心修道。」
趙樹下偷偷一握拳,表示慶賀。
果然,教了自己拳法的陳先生,無所不能!
吳碩文雖然一肚子疑問,但是不好當著兩個孩子的面詢問什麼,就只是對著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然後一起走回後院廳堂。
這次趙樹下和趙鸞依舊是喝茶,用以緩緩滋補魂魄。
而陳平安則主動拿出兩壺烏啼酒,與漁翁先生一人一壺。
吳碩文遺憾道:「可惜鸞鸞和樹下如今年紀還太小,不能喝酒。」
吳碩文只是喝了一口,就捨不得再喝,笑道:「留著,我先留著,以後倆孩子大了些,喝酒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我再拿出來。」
陳平安趕緊又拿出一壺烏啼酒,起身放在吳碩文身前,無奈道:「吳先生騙酒喝的本事,真是不小。只管喝,酒水我還有。」
吳碩文一點不客氣,喝著陳平安的酒,半點不嘴軟,訕笑道:「陳公子,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陳平安笑著舉起酒壺,吳碩文亦是,算是碰杯,各自飲下。
陳平安沒打算細說朦朧山之行的過程,只是望向那位心情大好的漁翁先生,輕聲道:「吳先生,朦朧山一事,徹底了結,若是還不放心,先去遠遊各國山河,也不差。畢竟樹下和鸞鸞如今也到了開闊眼界的時候,多看看外邊的天地,哪怕是積攢些江湖經驗,終歸是好事。」
吳碩文點點頭,贊同道:「可以。」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臉上帶著笑意,跟吳碩文拉家常,詢問了一些綵衣國和梳水國的廟堂江湖形勢,偶爾看一眼似乎有些眼饞純釀的少年和時不時偷瞄自己的小姑娘,心境重歸祥和,就像從一把尺子的兩端,重新落回了中間位置。
其實第一次在屋內,趙樹下對於喝茶一事,十分熟稔,並無半點拘謹陌生,顯然是喝習慣了的。
這才是最讓陳平安欽佩吳碩文之處。
趙鸞有修道資質,這就已經無形中與趙樹下有了天壤之別,而且趙鸞修行天賦極好,這就意味著按照常理,當年那個拚命保護趙鸞的趙樹下,根本不用幾年,在修行路上,連趙鸞的背影就都看不見了。吳碩文當然清楚這一點,但是這種消耗神仙錢的仙家茶水,依舊是趙鸞喝,趙樹下就一樣有的喝,絕無親疏、高低之別。
這哪裡是將兄妹二人當入室弟子栽培,分明是當自家兒女養育了。說句難聽的,許多門戶之中的父母,對待親生子女,都未必能夠如此毫無偏私。
陳平安覺得這位修為不高的老儒士,就是真正的仁人君子之風。
恰恰如此,烏啼酒也不敢多送。
原本想好了要做的一些事情,亦是思量再思量。
比如以後趙鸞修行花費的神仙錢,該不該給?怎麼給?給多少?吳先生會不會收?怎樣才會收?便是收了,如何讓吳先生心裡全無疙瘩?
這般兜兜轉轉,陳平安也知道自己確實就像馬篤宜所說,做事太不爽利,只是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
陳平安突然歉意道:「吳先生,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今天再教樹下幾個拳樁之後,最晚在夜禁之前,就要動身去往梳水國,會走得比較急,所以就算吳先生你們打算先去梳水國遊歷,我們還是無法一起同行。」
吳碩文「嗯」了一聲,道:「修行路上,不可被紅塵俗事耽擱過多。這非貶義,實在是至理。」
陳平安站起身,一邊捲起袖管,一邊對趙樹下說道:「走,到院子去,教你一門鍊氣的口訣,一個立樁和一個拳架,就這三樣東西,別嫌少。」
畢竟無論是拳法口訣,還是修道口訣,便是同門之間,也不可以隨便聽取,吳碩文為了避嫌,就想要拉著趙鸞離去,可是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不願意離開。
老先生有些蒙。
陳平安也察覺到屋子裡邊的情況,猶豫了一下,笑道:「沒事,旁聽無礙,但是容我多嘴一句:千萬不要外泄,只准我們四人知道。」
吳碩文嘆了口氣,搖搖頭,獨自離去。
趙鸞雙手托著腮幫,坐在屋門檻那邊,輕聲道:「陳先生,你只告訴我哥哥口訣好了,我不會偷聽的,就是看你們打拳而已。」
陳平安確實擔心那道劍氣十八停的口訣,會與趙鸞當下修行的秘法相衝,所以就以聚音成線的武夫路數,將口訣說給趙樹下聽,並重複了三遍,直到趙樹下點頭說自己都記住了,陳平安這才開始傳授少年一個劍爐立樁,以及一個種秋校大龍雜糅朱斂猿形意后的新拳架,加上六步走樁,都是武學根本,不管如何勤學苦練都不過分,相信還有吳先生在旁盯著,趙樹下不至於練武傷身。
陳平安不但親自演練立樁與拳架,而且與趙樹下講解得極為耐心細緻,一步步拆開,一句句講明,再收攏起來,說清楚拳樁與拳架的各自宗旨大綱,最後才講延伸出去的種種玄妙微意,娓娓道來,循序漸進。若有趙樹下不懂的地方,就如拳法揉手切磋,反覆闡述當下步驟。
趙樹下自然不笨,比起曾掖要好不少。
曾掖那個榆木疙瘩,連陳平安耐心如此之好的人,都要忍不住撓頭,恨不得學竹樓老人喂拳的路子。不懂?一拳開竅!不夠?那就兩拳!
趙鸞托著腮幫,望著院子里的兩個人,嘴角掛滿了笑意。
其實修行路上,自己也好,哥哥趙樹下也罷,就連師父也一樣,都會有好多的煩惱。
比如她自己膽子其實很小,會害怕許多外人視線。比如哥哥見到了那些同齡的修道中人,也會羨慕和失落,藏得其實不好。再比如師父會經常一個人發著呆,會憂愁柴米油鹽,會為了家族事務而愁眉不展。
趙鸞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了。
院子那邊,比當年更像讀書人的陳先生,仍然卷著袖管,給哥哥傳授拳法。其實在她心目中,他走拳樁或是擺出拳架的樣子,半點不比御劍遠遊差。
可是與陳先生重逢后,他明顯還是把她當個孩子,對此她很開心,也有點點不開心。
午飯是趙樹下下廚,陳平安也幫了忙。
師父念叨了一句「陳先生,君子遠庖廚」,但是飯菜可沒少吃,酒也沒少喝,喝得滿臉通紅。
下午,陳先生仍是不厭其煩,陪著哥哥練拳,一遍遍演示。
臨近黃昏的時候。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對趙樹下笑道:「好了,到此為止。記住,六步走樁不能荒廢了,爭取一直打到五十萬拳。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出拳之前,先擺拳架,覺得意思不到,有丁點兒不對勁,就不可出拳走樁。然後在走樁累了后,休息的間隙,就用我教你的口訣,練習劍爐立樁。咱倆都是笨的,那就老老實實用笨法子練拳,總有一天,在某一刻,你會覺得靈光乍現,哪怕這一天來得晚,也不要著急。」
陳平安抹下袖管,輕輕撫平,然後拍了拍趙樹下的肩膀,道:「好了,就說這麼多。」
趙樹下擦了擦額頭汗水。趙鸞已經站起身。
陳平安說道:「我去跟吳先生聊點事情,然後就走了。」
找到了正在屋內練字的吳碩文,事到臨頭,醞釀好的腹稿都沒啥用處,陳平安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吳先生,鸞鸞是你的弟子,照理說我不該指手畫腳,但是鸞鸞如今正值修道的關鍵,練氣士早一天躋身洞府境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準備了一筆神仙錢……」
吳碩文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接著說道:「還有幾張符籙,打算作為臨別贈禮。嗯……還有一部抄錄的手稿《劍術正經》,連同一把購自仙家鋪子的法劍,名渠黃,當然是仿品,品秩不算高,一併送給樹下,作為防身之用。只是樹下練劍一事,我希望吳先生幫我把把關,覺得何時練拳小成了,再將《劍術正經》和渠黃仿劍交給趙樹下。實不相瞞,如果吳先生答應,我很想把樹下收為記名弟子,以後如果有緣,樹下又願意,吳先生也不反對,我與樹下再成為正式的師徒。」
吳碩文伸手示意陳平安落座,等到陳平安坐下,這才微笑道:「怎麼,擔心我抹不開面子?那你也太小看樹下和鸞鸞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了吧?」
吳碩文感慨道:「樹下還好,無需我做太多,事實上我也做不了什麼,所以你願意收他為記名弟子,再看些年,決定是否正式收入門下,當然是樹下他天大的幸運,我沒有任何異議。可是說實話,領著鸞鸞這個丫頭修行,我真可謂捉襟見肘,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個理。並非是向你邀功,或是訴苦,這些年來,為了不耽誤鸞鸞的修行,光是與山上朋友借錢,就不是幾次了。」
老先生唏噓不已,然後哈哈笑道:「與你自曝家醜,說了這些,是不是可以放心送我們師徒神仙錢了?多送些也無妨,我這把老骨頭,與人打生打死沒本事,扛些神仙錢在身,還是不難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本手稿《劍術正經》,一把渠黃劍,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然後掏出一把神仙錢,輕輕擱放在書桌上。
吳碩文一開始還是撫須而笑,等到看清楚那些神仙錢后,沉默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在山上開錢莊的?小暑錢也就罷了,為何還有三枚穀雨錢?」
陳平安一臉錯愕道:「這也嫌少?真要我砸鍋賣鐵啊?」
吳碩文哭笑不得,沒料到陳平安會如此「耍無賴」。老人將三枚穀雨錢揀選出來,斬釘截鐵道:「拿回去,這個真不用。將來鸞鸞躋身洞府境,你再多送幾枚,我都不攔著,如今不行。」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收起原本作為此次下山壓箱底家當的三枚穀雨錢,抱拳告辭道:「吳先生就不用送了。」
吳碩文站起身,道:「那就只送到屋門口,這點禮數總得有。」
出了屋子,來到院子,趙鸞已經拿好了陳平安的斗笠。
趙樹下笑道:「我和鸞鸞把陳先生送到城門口。」
陳平安接過斗笠,搖頭道:「不用,我打算快些趕路。」
趙樹下撓撓頭。趙鸞怯生生道:「那就送到宅子門口。」
陳平安笑著點頭。
吳碩文走回屋內,看著桌上的物件和神仙錢,笑著搖頭,覺得匪夷所思,只是當他看到那三張金色符紙,便釋然了。還是當年那個人嘛,不過是從少年變成了年輕人而已。
吳碩文撫須而笑:「托鸞鸞的福,這輩子總算是見過一枚以上的穀雨錢嘍。」
宅子外邊。
陳平安戴上斗笠,準備直接御劍遠去,前往梳水國劍水山莊,在那邊,還欠了頓火鍋。
趙樹下還好,對於離別,並沒有什麼流於表面的感傷。一直與陳平安聊天。
小姑娘卻一言不發。
趙樹下像是突然想起一事,說先回了,讓鸞鸞自己與陳先生告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小子的聰明勁,是不是用錯了地方?
趙鸞低著頭。彷彿不開口說話,就不用離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喊了聲「鸞鸞」。
趙鸞抬起頭,臉微微紅。
陳平安又不傻。
小姑娘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
有些時候,「喜歡」兩個字,哪怕嘴上不說,也會在眼睛里寫著。
所以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鸞鸞,我與你說些心裡話,就當是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約定,行不行?」
趙鸞有些慌張,但是又有些期待。
陳平安笑道:「你喜歡我,對吧?」
趙鸞一下子漲紅了臉。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喜歡你,但是呢,不太一樣,因為我心裡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可以喜歡我,我覺得這不一定就是錯的,只管喜歡你心目中的那個陳平安、陳先生便是了。但是我希望在將來,你又長大了一些,可能是三年、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十年之後,也許就會在某天遇上一個你覺得很好的少年,或是年輕人,那會兒,別怕,很認真想過之後,如果你發現自己其實真的喜歡他,就千萬不要錯過他,好不好?」
趙鸞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好,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說了聲「走了」。
劍仙出鞘,御劍而去。
趙鸞仰起頭。
一顆腦袋悄悄在大門那邊探出來。只是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後還站著一個人,而且明顯比他經驗老到多了。老儒士已經悄然轉身。
趙鸞轉過頭,結果剛好看到了師父的背影和趙樹下的腦袋。
趙鸞腦袋低垂,雙手捂著臉龐,飛快跑進宅子。
趙樹下一邊跟著趙鸞跑,一邊言之鑿鑿道:「鸞鸞,我可一句話都沒聽著!不然我跟你一個姓!」
前邊傳來一個嗓音,道:「師父才是真沒看見聽著什麼,身為儒家門生,自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可是樹下嘛,就未必了,師父親眼瞧見,他撅著屁股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來著。」
趙樹下一個急停,毫不猶豫就開始往大門那邊跑。鸞鸞每次只要給說得惱羞成怒,那下手可就沒輕沒重了,他又不能還手。
雲海之上,陳平安抹了把汗水,只覺得比跑了兩趟朦朧山還累。
朱斂真是欠削,戴了頂斗笠有屁用啊。
只是埋怨過後,陳平安以坐樁之式坐在劍仙之上,會心而笑。
說到底,還是將鸞鸞當做了小孩子來著。小孩子喜歡某個人,就像喜歡一串糖葫蘆,一塊糕點,喜歡豈會不是真喜歡?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情,更多還是依賴、信任,以及當年那場機緣巧合之下的悲歡相通吧。
而這樣被喜歡,乾淨單純,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哪怕將來不被喜歡了,小姑娘有了真正心儀的男子,其實又是另一種美好。
陳平安朗聲道:「走!去往更高處!」
腳下那把劍仙,卻是一個急急下墜。
在綵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一襲青衫背著一隻大竹箱,手持一根隨便劈砍出來的粗糙行山杖,緩緩而行。已經步行百餘里山路,最終在夜幕中走入一座破敗古寺,滿是蛛網,佛家四大天王神像依舊一如當年,摔倒在地,依舊會有一陣陣穿堂風時不時吹入古寺,陰氣森森。
年輕人生起一堆篝火,然後閉上眼睛,打著瞌睡,似乎是擔心書上寫的精魅鬼怪會出現,想睡又不敢真正睡去。
約莫子時過後,有鶯鶯燕燕的歡聲笑語響起,由遠及近。
好似負笈遊學的青衫年輕人,低著頭,嘴角暗暗翹起,只是抬起頭向外張望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副茫然和驚訝的表情。
古寺佔地規模頗大,故而篝火離著大門不算近。
有三位身穿彩裙的曼妙女子,一位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一位梳高椎髻約莫二十來歲的高挑女子,還有一位鬢蓬鬆如「鬧花」而髻光潤的豐腴婦人,身上的某處風景,尤其顫顫悠悠,她們嬉戲打鬧,一起笑著如彩蝶「飄進」了古寺,然後見著了那位瞪大眼睛的年輕人,她們竟是有些怯意,羞赧地放慢了腳步,相互推搡著走向篝火和讀書人。
美婦人好像膽大些,蹲下身,伸手烤火取暖,直直地看著那個年輕人。
高挑女子站在一旁,冷眼俯視,似乎在確定這個年輕人會不會是個危險的浪蕩子。
杏眼少女最羞怯,側身而立,雙手十指交錯,低頭凝視著那雙露出裙擺的繡花鞋鞋尖。
婦人突然愣了一下。
因為那個年輕人突然笑了起來,似乎綳不住先前那副「假正經」的表情了。
一直蹲著的豐腴婦人,竟從呼之欲出的雪白胸脯之中,掏出了一塊綉帕,輕輕扇風,嗓音柔膩道:「公子熱不熱?奴家可是突然覺得身上衣裳有些厚呢。」
陳平安一直伸手靠近火堆,笑道:「如果覺得熱,還用烤火嗎?」
婦人啞然,然後拋了一記嫵媚白眼,笑得花枝亂顫,道:「公子真會說笑,想來一定是個解風情的男子。」
陳平安笑呵呵道:「那你就多笑會兒。」
如此一來,風韻妖嬈的美婦人笑了會兒,便很快笑不出來了,只是不願就這麼敗下陣來,舔了舔嘴角,眯眼問道:「公子相貌真俊,中看,話也中聽,就是不知道中不中用?」
陳平安依然笑道:「大嬸你也挺會說笑。」
婦人的笑臉僵硬起來。
故意以此面貌故地重遊的陳平安,再次打量了三人一番,最終望向那個最膽小的少女,開口笑道:「行了,我知道你們的底細,先前我們打過交道。」
三位女子,豐腴婦人茫然哀怨,以綉帕覆蓋胸脯風光,高挑女子皺眉,少女置若罔聞,依舊自顧自羞澀難當。
陳平安往篝火里加了一根枯枝,依舊笑望向那個腳穿繡花鞋的少女,真不知道她是不長記性,還是實在喜歡潔凈,繡花鞋也好,裙擺也罷,依舊是走了山路不沾染絲毫塵土。陳平安緩緩道:「不記得了?那我幫著你回憶一下,大約七年前,有四個外鄉人就坐在我這裡,一個大髯豪俠,一個年輕道士,一個斯文書生,一個寒酸少年……嗯,後來在劍水山莊,我們又見過一次面。」
少女不再側身,面對陳平安,掩嘴而笑,道:「如何會記不得,那次可是在你們和宋老王八蛋手上吃了大虧的,如今奴家一想起這樁慘事,小心肝兒還疼得厲害呢。你們這些臭男人啊,一個個不曉得憐香惜玉,將我那兩個可憐丫鬟,說打殺就打殺了,如果我沒有看錯,公子你就是當年那個最辣手摧花的少年郎吧?哎喲喲,真是越長大越俊俏啦,不曉得這次大駕光臨,又圖個啥?」
她雙手負后,繞著篝火走了半圈,始終與陳平安保持一定距離,笑問道:「怎麼,該不會是公子不比當初年少無知,而是開始曉得女子的滋味,嘗過了人間女子,有些膩歪了,便想要來此嘗個鮮?試試看咱們這些鬼魅美人的床笫功夫?」
陳平安擺擺手,道:「不敢,我知道夫人喜歡吃爆炒心肝,最好是修道之人的,因為沒有土腥味。」
陳平安看了眼古寺門口那邊,又道:「看來當年被宋老前輩祭劍之後,一口氣斬殺了你麾下不少倀鬼陰物,現在你已經沒了當年的聲勢。」
那位杏眼少女撇撇嘴,伸出一隻繡花鞋,輕輕撥弄著火堆,問道:「說吧,你這次誘使我們露面,想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劍水山莊一役過後,原先的梳水國四煞,傷亡慘重,死的死,跑的跑,還有……算了,不說這些,這都是我早就知道的。我聽說後來在綵衣國那邊很快又有了新的梳水四煞,其中有些是舊山頭順勢上位的?」
少女蹲下身,嘆了口氣,道:「死翹翹了兩個,沒享福的命,都是被大驪一個叫什麼武秘書郎的修士隨手宰掉的。還剩下一個,最早就是跑腿打雜被人找樂子的,差點沒嚇得直接搬家,我好說歹說才勸住他別挪窩,人挪活,鬼挪了不還是鬼嗎?虧得聽我的勸,前些年兵荒馬亂的,那傢伙一下子就生意興隆起來,聚攏了一大撥凶戾倀鬼,兵強馬壯,又從不去觸大驪蠻子的霉頭,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痛快,還得了個讓我眼紅的朝廷敕封,不但再也不提什麼梳水國四煞的名號了,差點連我都給那頭畜生擄了去當壓寨夫人。他是發達了,可我卻悔青了腸子。這世道喲,人難活,鬼難做,到底要鬧哪樣嘛。」
陳平安雖然一直盯著她,其實眼角餘光也在打量著另兩隻女鬼。
少女模樣的她,在梳水國屬於道行不淺的鬼魅,不過這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不重要。
重要的是當年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面對她,翻出老黃曆,說了一句「宜齋戒,宜求財」,然後女鬼掏出一枚小暑錢,宋老前輩竟然就放過了她。
一開始陳平安真以為是老黃曆的緣故,是這位在梳水國凶名赫赫的女鬼那天晚上運氣好,後來與宋老前輩去小鎮酒樓吃火鍋的時候聊起,才知道原來梳水國四煞當中,這隻女鬼是身世和作風最複雜的一個,屬於那種殺了不冤枉,不殺也未必全是壞事的鬼魅。
陳平安嘆了口氣,問道:「說吧,這些年你害死了多少陽間男子?」
她白眼道:「說甚殘害,話真難聽,都是你情我願的,他們得了男女之歡,我這些姐妹們得了陽氣,不用淪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皆大歡喜。當然了,真遇上了那些你們這些修士不稀罕搭理、官府又管不過來的傢伙,我呢,也就不介意炒上幾盤爆炒心肝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
她雙手負后,嘖嘖道:「真沒認出你,你要不說,打死我都認不出。當初你瞧著是挺黑不溜秋一少年啊,都說女大十八變,你們男人也一樣?」
陳平安像是玩笑道:「既然打死了都認不出來,那我可以考慮不打死你。」
她瞥了眼這傢伙身上的青衫,突然來了氣。
轉頭瞪了眼那個高挑女子,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跟那個窮書生勾勾搭搭,是不是想著他有朝一日,幫你脫離苦海?信不信今晚我就將你送到那頭畜生手上,人家現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山神老爺了,山神納妾,即便比不得娶妻的風光,也不差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少女雙眼漆黑,渾身煞氣縈繞,一雙微微露出的繡花鞋更有猩紅色彩緩緩流轉,如鮮血流淌在鞋面上。
高挑女鬼神色惶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一旁的豐腴婦人滿臉譏諷,興許譏諷之中,亦有幾分嫉妒。
陳平安瞥了眼寺門那邊,對三隻女鬼揮揮手,說道:「你們走吧。」
片刻之後。
杏眼少女模樣的女鬼眉頭緊皺,對那兩位身邊「丫鬟」沉聲道:「你們先走!從後門那邊走,直接回府邸……」
就在此時,一陣夾雜有點點金光的濃鬱黑風滾滾湧入寺廟,一位上半身裸露,有兩根獠牙從嘴邊露出的魁梧大漢現身後,大踏步前行,哈哈大笑道:「走?我看誰都別走了!等這一天,可等好些日子了,一網打盡。你個小娘皮,真是難抓,老子幾次派人當魚餌,你竟然都沒上鉤,今兒怎麼忍不住,有膽子跑出老巢了?真以為從你這邊挑個腿長的小妾,就能填飽老子的肚子?你知不知道,老子偏偏最好你這一口!」
當這位身高一丈的魁梧大漢出現后,古寺內頓時腥臭刺鼻。
古寺四周,鼓噪不已。顯然這頭當了山神的精魅,伺機而動,有備而來。
陳平安無奈道:「這位就是山神老爺吧,不忙著收拾我,反正跑是跑不掉了。你們大可以先敘舊,該下聘下聘,該納妾納妾。」
這位昔年的梳水國四煞之一,如今砸了大把神仙錢,總算得了個山神誥封的魁梧山怪,嘴角習慣性流著哈喇子,果真不再理睬這個看著就是個三腳貓武夫或是個不入流小修士的年輕人,轉頭看著那個身材矮小、腰肢纖細的杏眼少女,然後招了招手,那位豐腴美婦立即掠向他,被他一把抱住。婦人依偎在這位山神老爺胸口的「山林」當中,咯咯直笑,沒敢望向自家主人,而是狠狠盯著那個滿臉錯愕的高挑女鬼,罵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賤貨,憑什麼你能被納妾,還敢拒絕這等美事?!」
山怪笑聲震天響,道:「今晚過後,都是自家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莫要因為幾句言語傷了感情。你跟她,各有各的好,老爺我都會疼惜的。」
他抹了把嘴,然後隨意擦在懷中婦人的胸脯上,淫笑道:「老爺以後對你們三人,絕對不像對待山下那些柔弱女子。再說了,她們也委實是經不起折騰,可惜死了都無法成鬼,不如你們幸運,不然你們還能多出些姐妹,老爺那座山神祠廟,該有多熱鬧?」
最後他收起了那塊交給婦人女鬼的綉帕,就是靠著這個,他才能夠「捕風」而來,將那個垂涎已久的狡詐小婆娘堵在這裡,否則在她府邸那邊,就算好不容易攻破了,也要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兩頭落空。須知他如今野心極大,是奔著梳水國的五嶽正神去的,哪怕成了大驪宋氏的藩屬國后五嶽神祇的地位大不如從前,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這梳水國一畝三分地,別說是鄉野女子和幾隻艷美女鬼,便是以往想也不敢想的河婆與那品秩更高的女子水神,又算什麼東西?勾勾手指的事情。
陳平安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即便動作輕柔,還是有些響動。
那位山神並不像表面那樣粗獷魯莽,馬上就盯住了那個陌生面孔的遠遊書生。
陳平安笑道:「抱歉,你們繼續。」
山野精怪出身的新晉梳水國山神,暫時壓下心頭古怪和狐疑,對那個杏眼少女笑道:「韋蔚,你就從了我吧,如何?我又不會虧待你,名分有你的,保管是山神娶親的規格,八抬大轎娶你回山,甚至只要你開口,便是讓縣城城隍開道,土地抬轎,我也給你辦成!」
名為韋蔚的女鬼高高抬起一隻腳,晃了晃繡花鞋,譏笑道:「瞧見沒,多乾淨,你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山怪一把推開懷中美婦,掏了掏褲襠,嘿嘿笑道:「我就喜歡你這脾氣,沒法子,只好運用山神神通,先搶親辦了正事,將來再補上娶親儀式了。可莫怨我,是你自找苦吃,就你這欠抽的脾氣,中意歸中意,到了床榻上,不好好磨一磨你,以後還怎麼過日子?」
韋蔚拍了拍胸脯,假裝驚叫道:「喲,你可嚇著我了。」
那個站在她身邊的高挑女鬼,天人交戰之後,走出一步,問道:「我願意當你的小妾,你能不能放過我家主人?」
韋蔚神色不悅,一袖子打得高挑女鬼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看力道和架勢,會直接破牆而出。
魁梧山怪扯了扯嘴角,一跺腳,山水迅猛流轉。
高挑女鬼如同撞在一堵銅牆鐵壁,狠狠跌落在地,身上那件以障眼法生就的華美綵衣,隨著灰煙飄搖,有些灰燼散落。她蜷縮在牆角,伸手遮掩身上的一部分春光流瀉。
山怪冷笑道:「韋蔚,今時不同往日了,還不肯認命嗎?真當老子還是當年那個任你調笑的大傻子?你知不知道,你當初每調笑我一句,我就在心中,給你這個小娘們記了一鞭子!我接下來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麼叫打是親罵是愛!」
他伸手一招,手中浮現出一根如濃稠水銀的靈動長鞭,其中那一條纖細如髮絲的金線,卻彰顯著他如今的正統山神身份。
韋蔚沒有轉頭,只是指了指身後的那個青衫書生,道:「你個毛都沒褪乾淨的臟畜生,瞧見沒,這是我剛打算收入帳內的情郎,今兒老娘一隻鬼魅,要在一座古寺內與一位讀書人殉情,不虧!」
陳平安笑道:「不許臨死還拉我下水啊,做鬼如此不厚道,難怪今夜有此劫難。」
韋蔚冷笑不已,不再理睬身後那個必死無疑的可憐傢伙。
在這座山頭,山神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先前那一巴掌拍下去,已經很對得住那個光長腿不長腦子的婢女了。為了個婢女,說些什麼「我韋蔚願意跟那畜生走,只求放過婢女」之流的傻話,絕無可能,她韋蔚又不是什麼菩薩心腸。至於身後那個害得自己淪落至此的年輕人,她更不會管他,活該他今夜一起死在這裡。殉情,殉個屁的情,老娘幾百年風光日子,就這麼沒了,那畜生不殺他,她自己都想一巴掌拍死他,省得給那些山中精怪剝皮抽筋下油鍋,他還得謝她給了個痛快死法。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位山神老爺,你能夠被敕封山神,是走了大驪鐵騎某位駐守文官的路子,還是梳水國官員收了銀子,給幫著通融的?」
那頭山怪陰惻惻笑道:「等你死了,萬一還能夠成為倀鬼,再告訴你。」
韋蔚暢快大笑道:「就他也敢找大驪蠻子?估計如今一聽到『大驪』兩個字,就要三條腿發軟吧。」
陳平安點頭道:「原來如此。」
山怪厲色道:「韋蔚!你等著,不出十天,老子非要讓你戒掉那些個可憐癖好!」
牆角那邊的高挑女鬼,還有那位美婦女鬼,都有些神色古怪扭捏。
韋蔚倒是全然無所謂,開始琢磨著如何將以卵擊石的下場,盡量爭取變成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差不多可以了。
運氣不錯,還有一隻自己找上門的梳水國四煞之一。
不過看先前黑煙氣勢與長鞭的那絲金線,應該是金身尚且不穩,香火不足的緣故。
陳平安彎腰去翻書箱。
山怪皺了皺眉頭。
韋蔚也忍不住后掠數步,這才轉頭望去,不知道那個像當年一樣背著竹箱上山入寺的傢伙,到底想要做什麼。
只見那年輕人試圖將那把原本擱放在書箱內的長劍,背在身後。
看到韋蔚的探詢視線后,陳平安笑道:「一把半仙兵啊,以前沒見過?跋山涉水,沒點傍身的寶貝,怎麼行。」
韋蔚被這個傢伙的大言不慚氣笑了,笑眯眯點頭道:「見過見過,見過幾十上百件半仙兵呢。」
山怪一下子放下心來,真正的得道修士,哪裡需要裝神弄鬼,虛張聲勢。
陳平安環顧四周,問道:「這一處佛門清凈地,僧人經書已不在,可興許佛法還在,所以當年那隻狐魅,就因為心善,得了一樁不小的善緣,跟隨那個『柳赤誠』行走四方。那麼你們呢?」
看著那個背劍年輕人的譏諷笑意,韋蔚沒來由有些心慌。
陳平安手腕一抖,竹箱憑空消失,被收入方寸物當中。
手腕一擰,手中又多出一頂斗笠,戴在頭上,扶了扶。
不知為何,那隻已被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雙膝發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彷彿被無上仙法壓勝,徹底運轉不靈。
在落魄山竹樓練拳之後,比起當年在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陳平安開始神意內斂。
雖未完全能夠收放自如,卻也不會像之前那麼隨意外瀉而自己渾然不覺。
不然這趟古寺之行,陳平安哪裡能夠見到韋蔚和兩位婢女陰物,她們早被嚇跑了。
下一刻,女鬼韋蔚瞪大一雙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時,那個青衫年輕人已經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劍之外的地方。
剛好一劍的距離。
因為年輕人不知怎麼就已經拔劍出鞘,劍尖上挑,刺入那頭山怪的下顎,竟是直接將其挑離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開始當場碎裂出無數條細縫。
陳平安微微仰頭,道:「當年殺了頭為禍一方的黃鱔河妖,就有因果業障纏身,那麼殺一位山水正神,應該只多不少。」
韋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覺得天地寂靜,唯有那個青衫劍客的話音,悠悠響起。
「沒關係,這份因果,我接了。」
女鬼韋蔚甚至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是什麼時候走的。過了許久,她才稍稍回過神來,能夠動一動腦子,卻又開始發獃,不知為何他沒殺自己。
當然到最後也不知道那把劍,到底是不是一把真的半仙兵。
古寺內,反而是那個豐腴女鬼,開始跪地砰砰磕頭求饒。
高挑女鬼則戰戰兢兢來到韋蔚身邊,顫聲說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師喊了你一聲沒反應,便要奴婢轉告主人,說以後這座古寺,咱們就別再來了,假若能夠多積攢些陰德,不是什麼壞事,說不定古寺這邊的菩薩,都看著呢。」
韋蔚也察覺到自己的怪誕境地,便強行運轉法術,好似強行從泥濘中拔出雙腳一般,這才恢復神志清明,大口喘氣。身為女鬼,都出了一身虛汗,她的衣裙和繡花鞋,不比身邊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類粗劣的障眼法的。
韋蔚瞥了眼本該躺著一具山怪身軀卻空蕩蕩的地面,連血跡都沒有,皺眉問道:「那個人呢?」
高挑女鬼搖頭道:「說完就走了。」
韋蔚剛想要一腳踹得那個磕頭賤婢灰飛煙滅,卻猛然間收回繡花鞋,惱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罰!」
她大手一揮,厲聲道:「走,趕緊走!」
只是離開破敗古寺之前,她在門檻那邊停步轉身,雙手合十。這位從不信佛的女鬼惡煞,竟然低頭呢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最後韋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滅的篝火,一團光亮。
她們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韋蔚三隻女鬼離去后,一襲青衫竟然沒過多久,又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舊對著那堆篝火,偶爾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其間起身一次,然後站在寺內一處,閉著眼睛,以虛握長劍之姿勢,輕輕向前揮劍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廟大門,來到崖畔,緩緩走樁。
出完拳後站定,轉頭一笑。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遠眺。
天高地闊,風景如畫。
相信明年春天,又會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