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靜嘉收拾好心下思量,笑著將熱敷要用的藥包交代給太后的大宮女蓮心,仔細叮囑清楚用法,才提上剔紅菱花食盒出了門。
杜若是她從安國公府帶進來的婢女,輕易不能在前頭走動。
靜嘉打發杜若去承乾宮他坦[1]送綉樣兒,由著董興福給她打傘,一路朝月華門去。
「姑爸爸,叫靜嘉去,是不是不大合適?」容妃見靜嘉那纖細的身影遠去,她也知道靜嘉無心進後宮,有些不忍,「叫其他人知道了,怕是要為難她。」
太后臉色淡淡的:「她能在恨毒了她的繼母手底下十年無恙,又怎麼會是個簡單的,還不都是為著你?也只你叫哀家操不完的心。」
容妃訕訕地端著紫砂胎鑲玉檳榔的茶壺替太后倒茶,聲音嬌甜又綿軟:「那不是姑爸爸心疼我嘛!」
「哀家這是疼出個淘猴兒來,片刻不叫人省心,你快些回去吧,晃得哀家眼眶子暈。」太后笑著敲了敲她的腦袋,三言兩語將容妃打發出門。
劉佳嬤嬤叫蓮心等人出去,這才低聲開口:「主子,您這是打定主意要送大格格一場富貴了?」
「靜嘉容貌比不過惠嵐,家世又紙糊似的,心計卻仔細,還沒那麼些花花心思,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蕙嵐這孩子實在是太單純,若是沒人幫她,等哀家百年後……」太后揉著太陽穴嘆了口氣,「只這些時日你也看見了,那孩子未必願意要這潑天的富貴,這宮裡你再清楚不過,個個是吃人的老虎,哀家也是狠不下心來。」
劉佳嬤嬤不以為然:「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就安國公夫人那性子,大格格就是嫁了人能有個好兒?有容主兒在,在宮裡只要她本分,還能得著安生。」
太后也這麼覺得,她笑了笑:「再看看,皇帝大了,心思哀家都看不透,未必能成。」
去乾清宮路上,靜嘉垂著眸子耐心聽董興福念叨,宮裡太監就好個口舌上的討巧兒。
「立春以後,還是香椿最好吃,選了那紅尖兒的,只掐最上頭一點,用老雞蛋炒了,奴才聞著都流口水,大格格明兒個可以叫壽膳房做了嘗嘗,不怕有味道,老祖宗也好這一口兒。」快到月華門時,董興福突然說到了吃上。
靜嘉笑著應聲兒:「多謝諳達提醒,我回去就叫杜若拿銀角子定下,還有什麼好東西,勞諳達多說與我聽,也就春日胃口能好些。」
其實她心裡清楚,這也是常久忠叫透給她的。
雖說身上帶著味道伺候犯忌諱,可一來她不是宮女,二來太后早些年時餓壞了胃口,常常吃不香,她若帶著些微氣息伺候,勾起太后的興緻,說不定還能叫太後進上幾口。
董興福緊道不敢,躬著身子扶靜嘉走近月華門,就再不敢吭聲。
守門的太監看見慈寧宮的牌子,雖覺得靜嘉有些眼生,也還是趕緊去稟報,沒一會兒,那太監就恭敬迎著靜嘉進了門。
「給大格格請安,您這會子怎麼到前頭來了?」皇上身邊的大太監孫起行笑眯眯湊過來,給靜嘉打了個千兒。
靜嘉微偏了偏身子和氣道:「孫總管客氣,奴才來謝恩,老祖宗記掛皇上龍體安康,吩咐奴才給皇上送些水果過來。」
孫起行略有幾分詫異,讓人掀開八角食盒看了裡頭的東西,臉上笑容頓了頓才續上:「那大格格且稍等片刻,奴才這就去稟報。」
靜嘉察覺出孫起行臉上的微妙,心下更不爽利,可這當口卻也不能說什麼,只在殿門口垂首站著,一點都不敢亂看。
乾清宮御書房裡,御案前的昂藏身影聽了孫起行的話,頭都沒抬,只慵懶道:「叫進來。」
靜嘉進門就聞見了清淺暖香,等再往裡些,龍涎香絲絲縷縷撲入她鼻尖時,孫起行停下了腳步。
靜嘉屏氣凝神理好衣裳,恭敬跪伏下去行大禮:「奴才安塔拉靜嘉,請皇主子聖安,皇主子萬福金安。」
幾個呼吸后,靜嘉才聽到那不失年輕的清朗聲音淡淡飄進耳朵里:「起來,在宮裡可還適應?」
靜嘉規規矩矩站定:「回皇主子的話,老祖宗待奴才極好,奴才沒有不適應的地方,特地來謝皇主子恩典。」
御書房內再次沉默下來,皇帝將手頭的摺子批完,似是才想起來還有個外人。
他端起茶盞喝了幾口,深邃的眸子漫不經心往前頭看過去,還是他遠遠瞧見過的寡淡瘦削模樣,顯然安靜嘉並沒有她弟弟安寶赫說的那般好看。
瞧見被孫起行擺在龍案上的荔枝,皇帝看靜嘉的眼神多了幾分意味深長,仔細瞧還有幾分萬事於心的淡諷。
「太后叫你送……荔枝給朕,說什麼了嗎?」他開口問道。
靜嘉顧不得想別的,垂著眸子立馬回話:「回皇主子的話,老祖宗請皇主子萬事以龍體為先。」
「哦?」皇帝眸中諷意更盛,「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靜嘉不敢在臉上露出任何情緒,恭敬倒退著出了御書房,從頭到尾都沒看見皇上是圓是扁,就這樣一出來她臉上也立馬有些蒼白,倒是襯得她那寡淡面容好看了些。
御書房內,等靜嘉出了門,孫起行諂媚地笑著湊上去:「萬歲爺,奴才替您剝上兩個?」
皇帝斜睨他一眼:「朕需要吃這個?」
孫起行卻不敢當個笑話聽,趕緊躬下身子打自己嘴巴:「瞧奴才這張臭嘴,您看明兒個承乾宮的賞賜可是照規矩來?」
皇帝偏冷清的聲音多了幾分玩味:「比照德妃加一柄玉如意吧。」
他那位皇額娘為了提醒他,容妃的阿瑪定國公在南邊平定亂民起義立了功,如此煞費苦心,他不能不給臉面。
至於剛才那丫頭……皇帝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起枚荔枝唇角笑意漸冷,太后什麼心思不難猜,可臉面這東西少不得,卻也得看他願不願意給,他隨手將荔枝扔到孫起行腦袋上,又低下頭處理起摺子來。
孫起行訕訕摸著腦袋,趕忙將裝著荔枝的琺琅碟子端走。
另一頭靜嘉平穩了心緒出來月華門,董興福還在門外等著她,直打著傘將她送回頭所殿,連荷包都沒要,小跑著溜了。
因為在乾清宮站了會兒,杜若比她回來的快,趕緊上前伺候她把濕了的旗裝給換下來。
「主子可瞧見天顏了?」杜若有些好奇,笑眯眯問,「聽蓮心他們說萬歲爺長得俊美極了,您瞧著如何?」
「在那個地界兒我敢抬頭?亂議主子,我看你是想挨皮笊籬[1]了。」靜嘉瞪她一眼,杜若吐舌,拿起綉活兒笸籮不敢再問。
安靜下來,靜嘉數著迦南佛珠子細思量御書房內的機鋒,皇上是冷是熱她並不在意,左右她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並不需要媚上。
可皇上說荔枝時,明顯語氣不對,連乾清宮總管孫起行一開始瞧見她時都有些不對付,只怕太後有什麼算計她沒吃透就上了鉤,這會子她眸中涼意跟正和帝倒是相似,太后想算計,也得看她願不願意配合。
乾清宮這邊,孫起行端著荔枝回到值房,才忍不住笑出來。
「諳達笑什麼呢?」旁邊司衾宮女靈月湊上來沾光,忍不住問。
旁邊孫起行的徒弟林守成在一旁樂,替他師父回答:「太後娘娘竟叫大格格來給皇上送荔枝,嘖嘖……宮裡誰不知道,皇上但凡有時日不進後宮,太后就要想法子來請皇上雨露均沾,如今招數可是越來越新鮮了。只怕這位大格格接下去日子不好過,後頭又要熱鬧咯。」
孫起行跟著嘿嘿笑,靈月好不容易尋思明白,紅著臉啐一聲,荔枝也不吃了。
他們正說話的功夫,頭所殿里,靜嘉看見一旁的葯捻子,突然跟被雷劈了似的,猛然漲紅了臉。
荔枝有滋陰補腎,固精培元之效,雖沒甚大功效,宮裡主子愛吃幾口,也就是圖個好兆頭,可……就如林守成說的,皇上對後宮之事並不熱衷,太後娘娘時常派人催皇上對綿延子嗣上些心,這並非什麼秘密。
算起來,皇上可是大半個月沒進內廷了。
她先前是乍聽太后吩咐太驚訝才忘了這一茬,只一會兒的功夫,靜嘉那臉色時青時紅換了好幾個顏色,好看極了。
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在這種時候,給皇上送荔枝……靜嘉眼前有些發黑,咬牙在心裡罵太后老不修。
要知道但凡太后催促,皇上總要給幾分面子,宮裡那幾個公主阿哥大都是這麼來的。
她去乾清宮不能走隆德門,只能從太極殿和永壽宮門前繞路,這一路下來,她去乾清宮的事兒根本就瞞不住。
荔枝打南方來,靜嘉細細思量,很快就想明白了內里的彎彎繞繞,頓時扶著額頭渾身無力。
若晚些皇上翻了容妃的牌子,後宮那些女人定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慎嬪一個就夠人受的。
她定定看著杜若綉活兒笸籮里的剪刀,開始思考給自己一剪子,在頭所殿閉門養傷的可能性,只要能獨善其身,她從來不吝於對自己下狠手。
杜若抬起頭見主子眼神不對,嚇了一跳:「格格,您怎麼了?可是在宮道上魘著了?奴婢去拿香來?」
不怪杜若這麼想,宮裡不管是前朝還是如今死人都是常事兒,老早就有傳言說陰冷時節和晚上會有冤魂在乾清宮前晃蕩,想跟皇上訴說冤情。
但凡下雨下雪和夜裡,月華門前的甬道上都會有太監響鈴[1],提醒魂歸魂土歸土,讓他們別留戀塵世。
靜嘉捂著滾燙的臉蛋兒嘆氣:「我沒事兒,明兒個,我們晚些去慈寧宮。」
受傷太刻意,她沒有跟太后對上的本錢,只能多防著些。
她心裡清明,是太後派她去的乾清宮,後宮里妃嬪即便不樂意,到底性命無憂,她只盼著自己能躲過無妄之災。
至於皇上那裡……靜嘉自欺欺人地想,反正非逢年過節,只要她謹慎些,也沒什麼機會見著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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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送荔枝給朕=朕不行,你給朕等著!
靜嘉:立下的旗子飄啊飄,我的小臉不發燒~
他坦:各宮當值和被接見客人等候的值房。
皮笊籬:牛皮手套,《清朝宮女往談錄》里榮兒有說,宮女一般不打臉,打臉姑姑會帶著牛皮手套打,疼到皮裡頭還不會脆響。
響鈴:明朝懲罰宮女有提鈴,我記得好像看什麼講說清朝也有這種驅鬼的事兒,就在乾清宮附近,找不到出處,且當作者是胡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