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直到恭敬跪在皇上面前,聞見那不停撲入鼻中的淡淡龍涎香,即便靜嘉額頭觸碰著冰涼的手背,人還是有幾分眩暈。
她自認是個謹慎的,對口舌上的忌諱更是仔細,卻沒想到這般陳舊的破閣子里也還有人,還是紫禁城最叫人膽寒的主子。
她現在算是明白了,不管是在哪兒,只要身處宮中,就得將嘴縫起來,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抬起頭來。」皇帝清朗的聲音帶著幾分隨意,雖是跟她說話,卻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高高在上,似叫人永遠都觸不可及。
靜嘉趕緊直起身,垂著眸子微微抬頭,讓視線保持在皇上明黃色五爪金龍袍角的位置,他斜躺在軟椅上,明黃袍角被壓住一點,露出裡頭修長的腿來。
靜嘉恍惚想起奴才們奉承主子的話,說皇上應該是很高的,在滿人里都拔尖兒,這馬屁倒是沒摻水。
皇帝帶著叫人看不清冷熱的興味打量靜嘉,安寶赫還在他身邊時曾說過,他姐姐是因為面部受傷報了免選。
如今看來,靜嘉只眉心有個不明顯的小坑,因為皮子微微發黑,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她長了雙漂亮眼睛,不是微微上挑的桃花樣子,睫毛卻長長的,忽閃幾下便讓人想到彩蝶紛飛。
鼻子也小巧,最出彩的是小巧鼻頭下,那雙即便緊張到顏色發白都還肉嘟嘟的小嘴兒,微微上翹,抿緊了也是吉祥模樣。
宮裡主子很喜歡這樣的女子,彷彿時刻都帶著笑,不會犯忌諱。
可即便她五官還算得上精緻,在這狹窄的閣子上,近距離看也還是寡淡極了,皇帝想不明白,他在宮人眼中如此不挑嘴嗎?
叫人膽寒的靜默過後,皇帝才淡淡問道:「你入宮多久了?」
「回皇主子話,奴才正月十五進宮,如今剛好兩個月。」靜嘉垂著眸子輕聲回答,原本清脆的聲音,因為緊張多了點子沙啞,聽著軟糯糯的。
皇帝輕唔出聲:「想明白朕為何請太后宣你入宮了嗎?」
靜嘉又叩頭下去:「奴才明白,奴才時刻謹記皇主子和老祖宗天恩。」
「說來聽聽。」
「奴才當盡心儘力報答皇主子和老祖宗,才不負老祖宗給奴才個好名聲,也好叫奴才配個門當戶對的女婿嫁了,不給安國公府蒙羞。」靜嘉強自定下心神口齒清晰道。
皇帝似笑非笑:「門當戶對的……侍衛?」
好不容易靜下心神的靜嘉聞言,臉色又猛地漲紅起來。
她過去十年被繼母磋磨,都能冷靜自持應對,從沒犯過大錯讓繼母逮著機會磋磨死她。
哪怕是小錯兒,也不過是為了引開安國公夫人的注意力,讓她略有滿足感之餘,別找安寶赫的麻煩。
可這才進宮沒多久,她竟接連犯了兩次大錯,這實在讓她難堪極了。
「奴才死罪!」靜嘉猛地泥首下去,「求皇主子責罰!」
「你是為了寶赫才會進宮,即便是想嫁侍衛,也是為著他,不算是大罪。」皇帝聽見她磕頭的動靜,不明顯地蹙了蹙眉心,他放下手裡的書坐起身來,饒有興緻問,「朕想知道,你願意為了寶赫做到什麼程度?」
靜嘉愣了愣神,依然保持眉心觸地的姿勢,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明:「哪怕賠上命,奴才也甘願。」
安國公夫人一直以來能拿捏她,無非是清楚她在意安寶赫,為了不讓繼母有機會用自己的婚事羞辱和拿捏寶赫,她才會踩著弟弟拚命在圍場護駕有功換來的恩典進宮。
在安國公府,安國公從來不管事兒,只顧著花天酒地尋花問柳,叫安國公夫人墨勒氏拿捏得死死的,哪怕他的兒女都為此備受折磨,那個軟趴趴的男人也從來都視若無睹。
她曾經在額娘的病床前發過誓,會用一生守護弟弟,讓弟弟平安喜樂。
寶赫那孩子卻先為她差點丟了命,她能做的不多,起碼她不會讓自己成為弟弟的桎梏。
「丟命都不怕嗎?你們倒真是姐弟倆。」皇帝眸子恍惚了一瞬,隨即轉冷,「然你卻想嫁個侍衛?」
他意味不明地嗤笑出聲,聲音冷得仿若天神:「朕本以為你能護寶赫多年,就算不是個聰明人,起碼是個拎得清的,卻沒想到還是蠢得厲害。」
靜嘉愣神,聞言不自覺抬起頭來,猛然撞進皇帝眸子里。
這是她第一次直視天顏,皇上隨了司爾勒氏祖宗一貫的好容貌,深邃的五官俊美異常,彷彿還有那麼點胡人的影子。
他長了雙劍眉,其下卻是一雙細長的桃花眸子,這本該多情的眸子里,帶著叫人心驚的淡漠和鋒銳。
「奴才不懂……」靜嘉被那目光盯得心裡哆嗦,下意識呢喃出聲。
皇帝卻沒了說下去的心思,重新靠回椅背:「等你想明白了,自會懂,退下吧。」
靜嘉不敢多說什麼,軟著腿下了閣樓,沒多一會兒董興福就舉著傘小跑過來了。
有董興福攙扶,靜嘉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慈寧宮,等她將櫻花水晶糕點做好呈上去,端貴太妃和康太妃已經走了,太后正在方桌前用午膳。
「哀家倒是沒想讓你淋了雨,快回去泡個熱水澡祛祛寒,別著了涼。」太后沒用幾口就放下了玉著,拍拍靜嘉的手道。
直到坐在頭所殿的萬字炕上,靜嘉才發現那雲山霧繞的暈眩之感並沒有消失,反而加重了些,只讓她看什麼都像是在打轉。
「格格,您還好嗎?」杜若托壽茶房的掌案[1]給熬了薑湯,拿紅泥爐子熱了端上來,滿臉擔憂,「要不奴婢去請太醫來?」
過去主子在安國公府可沒少遭罪,導致每逢換季,主子總是特別容易生病,眼看著春雨料峭,她擔心靜嘉著涼。
「別麻煩了,我一會兒就好。」靜嘉搖搖頭,捧著熱乎乎的薑湯,許久才定下心神來。
「你記清楚了。」靜嘉看著杜若,一字一句,也不知是跟杜若說還是警告自己,「以後不管何時何地,想說什麼都在嘴裡轉上三圈再出口,決不許再犯口舌。」
杜若看主子臉色難看,趕忙應下來:「奴婢記住了,以後定然更謹慎些。」
靜嘉點點頭,很是該更謹慎些,小心駛得萬年船,准沒錯。
幾場春雨過後,天兒慢慢暖和起來,宮人將內里夾襖換下來,太監們領了春衣,換上了嶄新的皂靴,宮女們也都換上了湖綠色的春綢宮衣,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鮮亮模樣。
皇上去過承乾宮兩次后,接連幾日都賞賜不斷,不但容妃面上的笑意漸漸嬌艷,太后臉上也輕鬆了許多,更有心思趁著天光好時,去咸若館轉轉。
靜嘉伺候太后更精細了些,導致太後去哪兒都愛帶著她,她每日里絞盡腦汁想著怎麼不動聲色將太后誇得順心,心累了不是一點半點。
好在這些總比應付繼母要容易些,她只小心避開皇上會出現的時候,時間便還算是好打發。
這日太后從咸若館回去后,想起將時常把玩的雲形珮落在了那裡,靜嘉帶著杜若回去取。
正巧德妃帶著書雪和書棋二人過來賞花,靜嘉來不及避開,只能上前蹲安。
「奴才請德主兒安。」
德妃親自上前將靜嘉扶起來,面上笑意和善:「大格格可是老祖宗的客人,很不必這般客氣的。」
靜嘉抿唇恭謹回話:「德主兒和善,可奴才不能不知規矩。」
「你這是來賞花還是替老祖宗辦差事?」德妃笑了笑也不多說,意思到了就好,她換了話題,「若是不忙,不如陪我走走?」
靜嘉思忖著笑道:「奴才來替老祖宗取東西,倒也不緊著回,德主兒是有吩咐?」
德妃素日見著她從來不多話,如今要她陪著走走,想來是有事兒要說,靜嘉習慣了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聽聽也無妨。
德妃笑著與她一起往前走:「倒也不是吩咐,前兒聽老祖宗說起給你配女婿的事兒,我這突然想起來,我家裡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弟弟,雖不成器,可心眼是再純直不過的,只親事還沒定下,才厚著臉皮與你說說,聽聽大格格的意思。」
靜嘉心下飛速轉動,微垂下眼帘:「德主兒真是厚看奴才了,奴才受寵若驚,婚姻大事定是要老祖宗做主的,兵部尚書的嫡子,奴才只怕配之不起。」
「你這話兒可是沒道理。」德妃瞧見靜嘉不像是反對,臉上笑容更真切了些,「你乃安國公府的嫡長女,正是門當戶對。」
她拉著靜嘉的手笑:「別的且不說,咱們滿人家姑娘尊貴,不興盲婚啞嫁,正巧鄂魯才從外頭回京,過兩日要進宮給老祖宗請安,你先見上一見?」
靜嘉臉上微微泛紅:「多謝德主兒掛記,奴才是日日都在老祖宗身邊陪著的,眼下還要去給老祖宗送東西,奴才先行告退。」
說完靜嘉這才恭敬屈膝,略帶幾分不好意思匆匆進了咸若館。
「主兒,您瞧著,大格格可是願意?」書雪低聲問。
「誰知道呢。」德妃臉色淡淡看著花園裡的蔥鬱,「只要她沒進後宮的打算就夠了。」
至於有沒有打算,等鄂魯進了宮,自會見分曉。
靜嘉伺候著太后歇了晌兒,才回去頭所殿,一進門她就忍不住捏了捏額角。
杜若瞧著左右無人,記得謹慎,沉了會兒才小聲打聽:「您看不上馬佳氏的嫡公子?奴婢記得那位彷彿很受寵,馬佳夫人也不是個刻薄的。」
靜嘉無奈嘆氣:「是,馬佳夫人不刻薄,那是因為她無寵,你不清楚,那位馬佳老夫人才是……」
她沒繼續說下去,在太後身邊伺候,每有老福晉們進來請安,不少嚼外頭的趣事兒給太后聽,因此靜嘉也了解一些。
能將那鄂魯寵成個小霸王,在京城裡橫衝直撞,連領侍衛內大臣馬佳大學士和兵部尚書馬佳大人都不敢管,可想而知那位老夫人有多難纏。
她是想著避開太后算計趕緊嫁人,可嫁給鄂魯,從墨勒氏手裡掉進馬佳老夫人手裡,從應付母親升級為應付祖母,她是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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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坑不是缺點喲,後頭有大妙~
作者日常表白,親媽and不醜,小可愛們懂的。
掌案:查到的清宮資料,嘖嘖……膳房、茶房是分開的部門,膳房還有素局、葷局、點心局、飯局和百合局(專門搞鹹菜的)之分,言歸正傳,茶房管事分掌局和掌案,掌局管庫房,掌案管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