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為容祈突如其來的計劃打亂了寧汝姍的布置,寧汝姍不得不為了給東邊那扇接連兩院的門讓路,把原本打算搭在東邊牆垣邊上的鞦韆換個位置。
扶玉問的時候,她猶豫了好久,畢竟是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千秋,捨不得不要,只好猶豫說道:「要不搭在葡萄架子邊上。」
葡萄架子安置在影壁後面的院子里,佔地不小,就連要進出房門都要經過這個架子,眼下葡萄藤綠蔓成蔭,細小的卷順風垂落,空蕩寂寥的院子頓時多了點人氣。
原本葡萄架子東邊都已經鋪了花田,前天都被鏟了,為貫穿兩邊的青石板和置景的假山讓路,為此也給東邊後面的位置留下一點空地。
院子本就不大,這個變故讓花田和千秋都已經放不下了。
「不如把竹林砍掉一點。」扶玉見人悶悶不樂,「這樣就可以把花田和鞦韆都放進去了。」
寧汝姍看了好幾眼竹林,最後又搖搖頭:「算了,把千秋放在靠近台階下水缸的位置吧,不要花田了,水缸那邊種點盆荷吧。」
水缸的位置已經很靠近主院屋檐了,盪起來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世子怎麼好端端要打通兩個院子啊。」扶玉事情吩咐下去后,扶著寧汝姍回了屋子,小聲問道。
寧汝姍掃了一眼東邊牆上快要打通的圓形拱門,一牆之隔,對面院子安靜得連鳥雀都不願踏足,越發顯得冷清。
世子一大早就不見蹤影,連帶著前幾日一起幫忙的冬青也不見了影子。
「打通過道是之前大娘子建議過的,這事也有可能是大娘子主辦的,世子……未必同意。」
她看著那個快要竣工的門洞,長長嘆了一口氣。
「姑娘一直接近不了世子,世子也發現不了姑娘的好。」扶玉也跟著長嘆一口氣,狠狠說道,「世子的脾氣當真差,姑娘每日去送葯,竟然心狠到一次門也不開。」
「送葯本來就不是要世子喝的。」寧汝姍拿著筆在紙上畫畫,潔白的紙張上,院子的布局簡單又清晰地出現在她面前。
扶玉不解地睜大眼睛。
「給大娘子看的,你也說我接近不了世子,我總要找個突破口。」她的筆猶豫很久,這才在一處畫了一個千秋的樣子。
簡單的千秋躍然紙上。
「你不覺得大娘子最近對我的態度都好多了嗎?」她滿意的放下筆,抬眸,溫溫柔柔地笑了笑。
扶玉獃獃的看著她,突然吃驚地捂嘴笑了起來。
「也是,有了大娘子為姑娘說話,世子那邊也不是問題。」
「那要不要把枕頭放回去。」她掃了眼內外屋的屏風,突然羞怯問道。
世子一直不曾踏入這個院子,扶玉怕姑娘看了傷心,索性就把枕頭也撤了一個。
寧汝姍小臉一紅,仔細想了想后搖了搖頭:「算了,世子不會來的。」
扶玉失落地應了一聲。
「等會你讓人把我們這邊的台階拆了吧。」
扶玉一愣。
「我看府中大都是地方都是沒有台階的,這間院子應該是被匆匆忙忙收拾起來的,既然都要開始收拾了,還是跟著府中步調才是,總要做得好看一些。」寧如姍見狀解釋著,「你去把容叔叫來。」
扶玉點點頭:「姑娘說得對。」
「容家也太安靜了。」扶玉給人磨著墨,小聲說道,「我看昨日又發賣了一批人,我們院中幾個粗實丫鬟都被趕走了,姑娘不要補人進來嗎?」
寧如姍捏著書頁的手一頓,秀白的指尖閑閑地落在頁腳。
「我回門那天,容叔不是已經處置了幾個丫鬟小廝嗎?怎麼又開始發賣了?」
扶玉為難地搖搖頭:「容家好生奇怪,丫鬟小廝都不能隨意說話,也不能隨意走動,我……」
她欲言又止:「至今也沒打聽到什麼消息。」
寧如姍安撫地笑著:「不礙事,我們初來乍到,不著急。」
扶玉越發不好意思。
「那你知道那日的丫鬟里有我們的院子嗎?」白嫩纖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卷著邊角頁,漫不經心地隨口問著。
「有一個掃地的丫鬟,說是和小廝私通,還倒賣了府中的東西。」扶玉說著,「聽玉覃說,大娘子在的時候,容家管得很嚴,然後世子高中狀元后,越發嚴格,直到……出事後,府中一下子打發了很多人,世子接手后,管制變得極為奇怪。」
「如今留在這裡的人都是家生子了,奴籍都在容府。」
寧汝姍繞著書頁的手一頓。
「我早就聽聞,容府管制一直都奇奇怪怪,極為嚴苛,動不動就是發賣鞭打。」扶玉嘆氣。
「還不是因為府中沒個女主人。」西苑靜安院中,容宓揉了揉腦袋,推開手中的賬本,「一共牽出十一個有貳心的人,容叔都處置了,又牽扯了五個不明不白的,我索性一併打發出去了。」
她一說起這個話就頗為頭疼:「一下子少了近二十人,臨安靠譜人牙子的手中也一下子拿不出調/教好的人,估計要我們自己教了。」
容祈沉默地坐著,肩上的厚重的白狐大氅壓在消瘦的肩上,好似被沉重的披風壓得臉色蒼白,可細細看去,他依舊脊背挺直,羽睫下垂,不動聲色。
「來我這邊當木偶的嗎。」容宓一見他就來氣,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府中到底管不管,容叔年紀也大了,總不能一直仰仗他。」
容宓自己說著也忍不住嘆氣,可一看到他慘白的臉頰,心裡又忍不住心酸:「我過幾日就要回去了,你在臨安要注意身體,管家的脾氣也比我清楚,你既然選擇蟄伏就該彎下腰來。」
一直不曾說話的容祈神色有了微微波動,眉峰一動,卻是說道:「他來信了?」
容宓嘴角緊抿,不願多說。
容祈感覺到屋內沉默的氣氛,眉心狠狠皺起,聲音微冷,黯淡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整個人都在憤怒中顫抖。
「我不需要。」他的聲音自喉嚨里擠了出來,尖銳憎惡。
「別管我的事情。」容宓嘖了一聲,不悅說道,卻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而且……」
「是因為我懷孕了。」
容祈整個人僵坐著,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露出一點不可置信之色,整個人好似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層紙,只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水滴就能被橫穿而過。
「我嫁給他,與你無關。」容宓伸手拍了拍他緊繃的胳膊,「他也不曾威脅過我,是我自願的。」
她不願重提此事,伸手握住他垂落在一側的手,冰冷而僵硬。
「寧汝姍你也查過了,沒什麼異樣,這半月我看她也不想心機深沉之輩,府中到底缺一個女主人。」
她細細摩挲著容祈的手指,那雙曾經揮舞過長/槍的手指如今羸弱而嶙峋,指腹的硬繭因為不在習武而開始軟化,可細細摸去,裡面依舊是還未完全被逼退的硬度。
容祈垂眸,那雙眼無神而落寞,最終被長長的睫羽所掩蓋。他總是孤獨地坐著,一坐便是一整天,好似被隔絕在這個喧鬧的人間,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五年前的變故讓容府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籠,而容祈就是樊籠中遍體鱗傷的困獸,容家圖騰上的荊棘成了一道道置人於死地的繩索,把人死死纏住,讓他無法掙脫。
「你為什麼相信她?」容祈半低著頭,沙啞地開口問道。
容宓歪著頭,頗為疑惑地皺了皺眉:「好生奇怪的感覺,我還未見過她時,只覺得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外室女,定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可後來見到了,卻又覺得親切,總覺得好似見過這樣的人,可又想不起來。」
容祈聽得直皺眉。
「我也不知道像誰了,有點模糊的記憶,但那個記憶不壞。」
「能讓我感覺不壞的記憶,那一定是好事。」
她笑了笑,其實容家自老侯爺戰死後就開始衰敗了,母親思念成疾,沒多久拋下五歲的容祈走了,她當時不過十三,卻又要一手撐起容家,心酸苦楚,人情冷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容家那點短暫的輝煌不過是在容祈十五歲高中狀元名揚天下,可耀眼的燦爛不過是煙花下的火光,轉瞬即逝,第三次北伐大燕大敗,三十萬大軍無一生還,只剩下被主帥親兵送回來的容祈。
原本蟾宮折桂,人人誇讚的容家二郎君成了大燕人心中的一道抹不去的血色污點。
她為了解除當時容家困境,不得不嫁給應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
「而且她的眼睛有光。」她心思起伏巨大,可面上不過是話鋒一轉,繼續笑說著,「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了的。」
「她如果願意對你好,我自然也願意對她好。」
她看著容祈,見他下意識露出排斥不悅的冰冷神色,忍不住笑了起來。
「罷了,算你還知道打通院子。」她拍了拍容祈的手背,把他的手放在賬本上,「喏,這些都是基本的賬務,讓冬青帶回去給人看著,重要的賬本繼續給容叔看著,什麼時候你自己能放下心來,自己親手交給她。」
容祈枯如白骨的手指微微彎曲,僵直地在封面上留下一點痕迹。
「你該走出來了,二郎。」
容宓的手堅定有力地握住他手心,一向潑辣明艷的眉眼露出一點哀泣之色。
「大娘子,夫人送來葯了。」門口,容叔手底下的來義端著熱氣騰騰的葯出現在門口。
「怎麼不是夫人自己送來。」容宓驚訝地問著。
之前十來天都是寧汝姍親自送的葯,雖然一次也沒叩開容祈院子的門。
不會是被嚇退了吧。
她頗為頭疼地揉了揉腦袋,掃了一眼冷漠的容祈,示意春桃把人放進來。
來義把葯放在座子上,復又恭敬回道:「夫人打算把院子的台階都敲了,正在和容叔商量要不要順手一起做個坡台,便委了小人送來。」
坡台是為了給輪椅上下方便。
容祈發出一聲低沉不耐的聲音。
「那就先不做?」來義一個激靈,小聲說著。
容宓噗呲一聲笑起來,安撫拍了拍他的手,扭頭跟來義吩咐道:「叫容叔好好辦這事,你個沒眼力見的,怎麼拿這些事情煩我家嬌嬌。」
來義低眉順眼地挨了罵,像個泥麵糰子。
「不要叫這個名字。」容祈收回手,沉沉說著。
「行,不叫。」她好聲好氣地說著,「來吧葯吃了,乖。」
容祈牙關緊咬,一臉抗拒。
「院子可是你自己要打通的,難道不是自己想清楚了。」容宓挑了挑眉,點了點他的手背,懶懶散散地拖長聲音。
「那可是你的枕邊人,到底是好是壞,你這個態度可探不清,難道不該稍微收斂下你的態度,然後步步深入靠近,最後一點點撥開她的真心嘛。」
不過是一句正兒八經的話,可到了容宓嘴裡卻偏偏帶了點旖旎曖昧的口氣,連帶著從她嘴裡吐出的幾個字都覺得不甚正經,尤其是那手指自他手指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爬到他的手腕處,緩慢又富有節奏,果不其然,容祈的手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女子同樣柔嫩馨香的觸感,入春日楊柳,冬日細枝,讓他莫名覺得有些躁。
容宓長相極為明艷大氣,一旦壓低嗓子,那點矜持傲氣的嗓音頓時帶上一點艷色繾綣的滋味,臨安貴女常有的矜貴驕傲在此刻平添幾分媚意。
「你該好好吃藥,看看她的。」容宓點到為止,在他情緒臨界點來回橫跳了一會,這才恢復正常語氣,歪著頭嘲笑道,「可比那個寧姝好看多了。」
容祈不悅地皺起眉來。
「嘖,臉色擺給誰看,那個寧姝我可不喜歡。」容宓呲笑一聲,「你這輩子就是眼神不太好,選的人,一個兩個都不咋樣。罷了,這葯喝不喝隨便你,我困了,要休息了。」
她順手把賬本也推到容祈手邊,懶懶散散地起身,準備離開。
「你這次回來……」容祈收回手,微微側首,看著一側的人,「真的不留下來嗎?」
容宓順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好像面前之人還是未出閣時那個在膝下撒嬌的小孩子,看著他,連一點苛責都不捨得露出來,只好無奈說道:「那是我的事,嬌嬌。」
她在容祈沉下臉時,果斷收回手,給了顆糖,安撫道:「現在是在說你的事呢。」
「我把葯喝了,你可以留下來嗎?」太過蒼白的臉頰讓他黑色的睫羽都在臉上格外顯眼。
容宓站直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虛弱的弟弟,長長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這個蕭索的身形完全籠蓋住。
「不行。」
「你十五那年心高氣傲不聽我勸,非要拿下那狀元,我早就與你說了,那是你的事。」
「你同年出征北伐,我不願,你堅持,我妥協時也說了那是你的事。」
「我出嫁那年,你不願治病,我告訴你,若一定要做那攤爛泥那也是你的事。」
「現在,我還是要告訴你,喝不喝葯,要不要治眼睛,那也是你的事。」
容宓不笑的時候,那雙飛揚艷麗的眼眸像一把上揚的刀,眼波流轉就能把人剮得帶下一片帶血的肉。
「二郎,你該站起來了。」
「韓相當年的遺志……你忘了嗎。」
容祈定坐在椅子上,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比著外面的白梅還要白上三分,他直挺挺地坐著,就像是行將朽木的枯樹,也許下一刻就會凋謝倒去,可有堅強地把著扶手,讓他不至於一頭栽倒,再也站不起來。
他聽著容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毫不留情,不會回頭。
屋內安靜極了。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連著桌上的香爐都開始不再冒煙,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終於動了一下,最後他的手在桌子上摩挲著,碰到還有餘溫的香爐,瞬間燙紅了手背,被新賬本還帶著鋒利的書頁劃到,手背上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迹。
直到碰到那碗早已涼透的葯。
那隻僵化的手指像是用盡全部力氣才能攀上這口小碗,指尖微不可聞地在顫抖。
「喝了。」
容宓不帶一絲笑意,獨自一人坐在屋內,直到聽到門口春桃的話,一直懸著的心終於鬆了下來,疲憊地揉了揉肚子。
「喝了?」
東跨院中,寧汝姍驚訝地看著那口被送回來的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