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托婭
六個人一人一騎,因為沒有帶侍衛跟著,所以儘管每個人的騎射水平都不差,但考慮到他們不便攜帶較大的獵物,於是沿途中說說笑笑地只撿了一些諸如野兔或者落單了的小羊羔之類的獵了去,一會就地烤了吃——為此和敬各種調味料都帶上了,色布騰巴勒珠爾還卷了張皮子帶了個鍋,合著這倆人是打算學人家戴叔倫「皮席野餐」,當自己在桃花源呢。
但還是沒有獵到和敬心心念念的山雞,這讓她很不高興地表示,如果今天到了色布騰巴勒珠爾說的地方還是獵不到,那麼回去后她一定要把他的那隻宰了做叫花雞,分與瓔珞吃。
瓔珞自然贊同,傅恆對她這幅惦記著小輩的食物的樣子深感無奈,但見她與和敬關係十分要好,又覺得隨她去吧,反正不是外人。
外人當然是莫日根與娜仁托婭兩兄妹,兩人都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滿語,尤其是莫日根。瓔珞發現他這名字還真沒起錯,若不是這位蒙古世子前日未能隨圍,依照他這精湛的騎術,排個前三是絕對沒問題。
為什麼不是第一呢?第一當然是傅恆啊。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娜仁托婭的囑咐,又或者是真是她的桃花運到了,沿途中莫日根與瓔珞搭的每句話,都十分禮貌得體,說話熨帖還挑不出刺,相當穩重。
但他這樣一來,傅恆那就很不樂意了。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莫日根,內心裡充滿了警戒和危機感,以前在宮裡的男子除卻皇上,那就只有侍衛。侍衛裡面,他自然是最拔尖的,瓔珞身邊沒有別的男人,她能瞧得上的,又能配得上她的,也就他自己。
可是離開紫禁城以後,外面的世界很寬廣,有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優秀男兒。瓔珞自然是很優秀的姑娘,傅恆從來沒有忽略過這一點。只是他以前沒有什麼競爭者,但是現在莫日根的出現讓他忽然意識到,瓔珞說她是烏尤黛不過是運氣,那麼他被瓔珞選擇,何嘗不是這樣?
雖然他相信瓔珞不會變心,而且她對待莫日根的態度就只是禮貌而已,但傅恆還是覺得不行,他得把這人給比下去。
有這個想法的不止傅恆一個,和敬也是這麼想的。正好此時有一隻鹿竄了出來,她便提議讓傅恆與莫日根看誰能射中那隻鹿。
瓔珞想,估計這倆人都能射中,到時候只是看這箭矢所在的位置,哪個更近於要害來判定勝負吧。她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已經舉弓搭箭的兩個人,忽然察覺到傅恆握弓的方向好像偏了偏,有點不太對。
莫日根的箭咻地飛了出去,幾乎是同時,傅恆的箭也飛了出去,然而就在莫日根的箭矢即將射中那隻鹿的身體時,傅恆的箭也抵達了那裡,箭矢的前端射中了莫日根那支箭的箭身,竟然是把他的箭給彈開了,兩支箭齊齊落到了地上。
這讓其他幾個人都有些驚訝和不解,莫日根卻是收了弓對傅恆抱拳:「原是我太爭強好勝了,險些誤了道義,多謝富察侍衛。」
傅恆淡淡地點了點頭,一副不可置否的模樣。倒是娜仁托婭反應了過來說道:「那鹿竟是只有孕的雌鹿,公主殿下初次狩獵,難怪不認得。富察侍衛可真是好眼力、好心腸。」
瓔珞也明白了過來,原來傅恆在搭箭的時候忽然注意到了那雌鹿有孕,老祖宗狩獵時會對獵物中的年幼者和有孕者網開一面,不僅是放他們回去繁衍後代,更是體現了一種不欺凌弱小的道義,為看似殘忍的狩獵蒙上了一層人情味。
難怪傅恆偏了偏弓的方向,而方才莫日根因為和敬的提議,只想著贏過傅恆,所以沒有發現這一點,險些犯了一個可能會被詬病的錯誤。
比起放棄比賽勝負來救一隻鹿,倒是較比試箭術處於上乘,傅恆既細心又有洞察力,贏得漂亮。瓔珞對他甜甜一笑,算是對他方才舉動的誇讚。
傅恆對她回了一個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過她對莫日根的印象也不錯,這位蒙古世子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大大方方認輸與道謝,難怪能夠年紀輕輕的就冊封為世子,希望他妹妹也是如此吧。
娜仁托婭察覺到了眾人都對她愛答不理,草原上的霞光第二次碰壁,倍感挫敗。至於第一次,是在昨天晚上,她的目光在瓔珞和傅恆之間轉了一圈,陷入沉思。
尋了個樹下好地方栓了馬,架了鍋,未來額駙留下來看東西,兩位神箭手砍柴的砍柴,殺生的殺生。
和敬則親親熱熱地來挽瓔珞的手,拉著她去采野果,打算一會鋪在皮子上,誰料娜仁托婭出來橫刀奪愛:「公主畢竟對這裡不熟,瓜爾佳格格可否與我同去,我知道哪裡有好吃的野果子。」
見和敬警惕地看著自己,娜仁托婭對瓔珞挑釁道:「怎麼,格格不敢嗎?」
瓔珞拍了拍和敬的手背,以表安撫,她輕笑道:「格格相邀,自然不敢不從。」她還真不怕和敬,其一是因為她倆走不了多遠,傅恆他們都在;其二則是因為既然有莫日根這樣的兄長,那麼娜仁托婭應該差不到哪裡去,她能感覺到,這姑娘並無惡意。
和敬不高興地坐到皮子旁邊,頗為失落地小聲嘟囔道:「原以為娜仁托婭是來搶小舅舅的,沒想到居然搶的是瓔珞。」
見色布騰巴勒珠爾忙前忙后,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這蒙古少年,感嘆了一句:「怎麼沒有人搶你?」
「只有人要搶微臣的山雞。」蒙古少年誠實地說道。
娜仁托婭果真帶著瓔珞去尋了野果子,瓔珞瞧著,覺得這姑娘真的是盛開在草原上的花,能歌善舞,會騎射還會爬樹,而她只用在旁邊兜著果子就行。
「喂,你叫瓔珞是吧?」娜仁托婭問道,見瓔珞點頭,她繼續道,「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比我哥哥更出色,有很多姑娘都喜歡我哥哥,昨日我見到富察侍衛覺得原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日我瞧你對我哥哥沒有半天心思,原來你就是富察侍衛的烏尤黛。」
「所以格格叫我單獨來,是打算興師問罪的嗎?」瓔珞倒也不惱,像是看被寵壞了的小孩子玩鬧一般。她這樣子娜仁托婭當然就不高興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比我強在哪裡。」
「錯了,我不如你。」瓔珞說道,她是真這麼覺得的,對比天真活潑的娜仁托婭,她混進紫禁城這個大染缸並且還待了好多年,內里住著一個冷眼看世間的性子,將她最初的善良、溫柔都消磨殆盡。
若不是再度遇到傅恆,估計她與其它後宮妃嬪,沒有什麼區別了。
娜仁托婭非常驚訝:「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怎麼能說你不如我呢?我說你比我強你當然就比我強了——我絕對不能輸給一個不如我的人啊。」
這姑娘果然也是個洒脫的,和她兄長一樣識時務,懂得讓步。但這話卻很孩子氣,瓔珞忍不住失笑:「原來格格是想誇我啊。」
「你們這些世家小姐說話就是圈圈繞繞。」娜仁托婭哼了一聲說道,「我不是誇你,我是想說,論容貌家世,才華與本領這些,我們倆是不相上下,你的優勢至多在於傅恆認識你比較早罷了。」
瓔珞點頭,這話是大實話,她上輩子就認識傅恆了,這誰都比不了。
「要說你哪裡比我強……」娜仁托婭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嚴肅地說道,「你和傅恆的默契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旁人插不上話。但是別以為這樣我就會高看你多少。雖然富察侍衛不喜歡我,可他是一等一的巴圖魯,我覺得你配他,還是不夠格。」
「當然,你可以說我沒資格來肯定與承認你,所以我也不會幹涉你,我就是想跟你說,你趕緊想辦法變得更好吧,不然我總覺得,你和富察侍衛之間,還差著一點什麼。」
瓔珞一驚,沒想到娜仁托婭比自己想的還要聰慧。大約是真的對傅恆上心,加上女孩子天生敏銳吧。
只是娜仁托婭以為她是在類似「潛力」「人品」這樣的方面與傅恆有所差距,但瓔珞心裡卻清楚,不是這樣的,是今朝的刻骨銘心。
她其實不是很在意這些,因為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轟轟烈烈,就這樣喜歡著,日久情更深,細水流長的就挺好,大家順遂平安,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前生雖然念念不忘,但她是真不想讓傅恆知道這些。
那些留在心底盤旋著的悲傷與痛苦,那些黑暗與陰謀,讓她一個人知道就好,讓她一個人承受著就足夠了。
換句話說,目前他倆的喜歡達到了共富貴,未至同患難。
「瓔珞在此謝過格格,願格格以後可以尋得一位情投意合的意中人。」瓔珞衷心祝福道。
娜仁托婭輕快地笑了笑:「那是自然,我的情郎需得是一位比富察侍衛還要好的巴圖魯。」
那是不可能的——瓔珞如是想,傅恆可是在後來百名功臣畫像陳列紫光閣殊榮中,位居首位的文武全才。在她眼裡,還真沒有誰能比得上。
回去的時候這肉已經是烤上了,傅恆正在擦匕首,見瓔珞安安穩穩地回來,這才收回了視線,倒是莫日根贊了他刀法凌厲,順便還誇了誇這把匕首。
算你有眼光,傅恆笑了笑。
和敬炫耀說她在生火的時候用了火寸條,就是將松木條浸染硫磺后,然後藉助於火種或者火刀火石,就很方便取火了。瓔珞還沒這麼用過,因此和敬分給她火石與火寸條,讓她一會試試看。然而烤肉的味道很香,聞起來就讓人食慾大增,於是瓔珞就先把這東西揣在懷裡了。
吃著吃著,瓔珞卻突然感覺自己的眼皮跳了起來,好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樣。或許是因為他們幾個身份都不簡單,對於危機感有著天生的敏銳,瓔珞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也有些奇怪。
「有點太安靜了。」和敬有些不安地說道。
「它們看起來可不是很安靜。」瓔珞看了看那些似乎有些躁動的馬,感覺它們好像打算隨時掙脫拴在樹上的韁繩然後迅速逃離。
「我看一看。」娜仁托婭爬上了樹眺望遠方,瓔珞感覺她整個人好像僵了一下。然後她回頭又看了看另一個方向,終於失聲驚呼道:「不好了,我們被狼群包圍了!」
狼群?!瓔珞大驚,傅恆反應卻是很快:「沒有立即衝上來嗎……有沒有缺口?」
「西北角有一個缺口!」娜仁托婭從樹上下來,「我們可以試著把缺口擴大,但我們不可能全部逃掉的,它們毛色暗淡,看起來是一群餓狼。」
是的,瓔珞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狼群在後面追他們的話,一群餓狼且不說,萬一這馬要再被驚著了或者被狼撲到咬著了,摔下馬來可能誰都逃不掉。
「公主先走。」莫日根當即說道,語氣有些沉痛。
這話說得沒錯,雖說娜仁托婭是他妹妹,他情感上是想讓她先離開的。可是和敬是他們一行人里身份最為貴重的。天之驕女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其他幾人整個家族都會跟著倒霉。
傅恆與瓔珞對視一眼,他想讓瓔珞先走,準確說是讓在場的三個姑娘都趕緊離開。
「公主一個人離開的話若是路上再遇襲擊,恐怕不安全——還請兩位格格相陪。」色布騰巴勒珠爾已經為其他兩位姑娘的離開尋好了理由。
轉眼間三個人就已經迅速地做出了選擇。
只是天不如人意,六匹馬里傅恆今日隨便選的那匹馬,已經因為太過於焦躁,竟然掙脫韁繩跑掉了。剩下五匹里,和敬與瓔珞的馬都是乖順的小母馬,此時已經因為恐懼而腿軟走不動路,所以就只有三匹了。
一直騎著的烈馬是會認主的。莫日根的馬就是如此,別人一碰它就要把人掀翻了去,然後就只剩下娜仁托婭和色布騰巴勒珠爾的馬了,娜仁托婭可以騎自己的馬。
至於另外一匹——蒙古少年順了順這一路與他同行而來的愛騎的鬢毛,轉頭對和敬說道:「公主,請上馬!」
「瓔珞!」和敬冒著被馬掀翻的危險上了馬,卻意外地發現這馬竟然十分聽話。她回頭叫瓔珞,娜仁托婭也是看了過來,兩位姑娘都表示願意與瓔珞同乘。
瓔珞當即搖頭,瞬間就做出了決定:「你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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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戴叔倫《桂陽北嶺偶過野人所居聊書即事呈王永州邕李道州圻》云:「內戶均皮席,枯瓢沃野餐。」大概是「野餐」一詞在我國最早的出處。該詩表達了美好生活(武陵源,即陶淵明桃花源)的嚮往,故本文做此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