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自有快人飛傳鴻

第七回 自有快人飛傳鴻

出得店來,李逵倒拖齊眉棍,那齊眉棍棍頭包有銅皮,他一路觸地拖將過去,丁零當郎之聲不絕於耳,引得街上行人紛紛側目觀看,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一路行去,方破陣與魯李二人有說有笑,他三人適才同生共死,經歷了偌大一場風波,早就惺惺相惜,眼下自是三言兩語,便渾如舊識稔知。

可如此一來,不免冷落了一旁的小禾。幸好這丫頭記掛著要替少爺縫製新衣,待到望見一間布莊,與方破陣打個招呼,一頭便扎了進去,東挑西揀,花了好大一會工夫,這才腋夾手捧地追趕上來。追上之後,見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兀自說個不停,這時她布帛在手,滿腦子都是新衣的尺寸式樣,即便受此冷落,也不怎麼在意。

途中魯達問起方破陣的家世。方破陣據實以告。說話間,四人出了威坪城東門,再往東更行里許,便是碼頭所在,新安江江中如林帆檣,已遙遙在望。

魯達又問霍梅意的身份來歷,問起他為何使擄行劫?霍梅意的告誡言猶在耳,方破陣實情是不敢說的,但也不願說謊胡縐,尷尬之色躍然臉上。魯達道:「破陣兄弟,想是洒家問得魯莽了,你是不是有話不便開口?」魯達這人性子雖莽撞,卻也自有他的精細之處,不似李逵那般但凡遇事只知鹵莽滅裂,好勇鬥狠,見方破陣欲言又止,對他的苦衷已猜著了幾分。

方破陣點頭道:「是啊,那位霍先生先前告誡小弟,不得將他的身份來歷透露給旁人,否則便要對小弟不客氣。」

魯達、李逵聽他坦言說出原委,體諒他的苦衷,都說不能說就別說了。魯達更說自己不過是隨口一問,霍梅意兇殘邪門,他壓根就不想打聽此人的臭事。只是他二位雖對那胡番不大有興緻,對方破陣主僕遭擄劫一事卻極為關心,可恨偏偏又不能細問詳情,當真是苦煞了這對心急漢子,只得破口大罵霍梅意,雙雙大操那胡狗的祖宗十八代。一旁小禾聽了,不免柳眉大蹙。

快到江邊時,方破陣心想魯李二人已知自己的家世生平,可自己卻對他倆一無所知,於是問道:「魯大哥、李大哥,小弟聽你二位的口音,似乎都不是本地人,你們能把自己的事兒也說給我聽聽么?」

魯達笑道:「洒家是關西人氏,說到身世際遇,眼下可沒工夫說了,等上了船抽空再跟你細說。你瞧,那胡番正站在船頭,好像是在催咱們走快些。」原來已到碼頭。霍梅意、江蟠兒等先他四人而行,此刻已登上排幫巨舸,單等他們上船,便可揚帆啟航。方破陣抬頭望去,見霍梅意站在一艘泊靠岸邊的巨舟甲板上,居高臨下,正向自己這邊眺望。

李逵兀自忿忿不平,見霍梅意背負雙手立在船頭,江蟠兒卻彎腰躬身,雙手貼腿地站在他身後,一付謹小慎微的悚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右手齊眉棍往地上重重一頓,罵道:「賊廝鳥,神氣個卵!催什麼催,等老子趕來替你收屍么!」回頭對魯達道:「魯大哥,你瞧瞧,舵把子恁般沒出息,在那廝面前低三下四,連咱們的臉面都讓他丟光了。(diao)模樣,俺瞧著心裡便冒火!」

魯達對江蟠兒的奴顏卑膝,也是大大不以為然,心中有氣,一聲不吭。

李逵又罵數聲,這才解恨,忽想起尚未回答方破陣的問話,忙向方破陣咧嘴笑道:「方家兄弟,你別見怪,俺只顧罵人,只顧自家爽氣,忘了和你說話啦。俺祖貫沂州沂水縣百丈村,這身世遭遇也同魯大哥一般,等到了船上再與你好好分說,你看可好?」適才客店中若非方破陣捨命相救,縱有十個李逵也早被霍梅意打得腦漿迸濺,他感恩戴德,這番話說出來,竟有幾分恭順之意。

方破陣見他神態忸怩,既覺好笑,又是感動,道:「好啊。」

咄嗟間四人來到江畔。魯達、李逵當先跨上踏板,大步登船。方破陣緊隨其後,拾步而上,沿著斜斜的踏板剛走了兩步,便聽身後小禾喚道:「少爺,等一等。」

方破陣回頭一看,只見小禾手捧布帛,俏生生地站在堤岸上,裹步不前。他當小禾膽小,唯恐失足跌入江中,是以不敢獨個兒上踏板,伸手在腦門上敲了一記,道:「該打!我只顧自己上船,沒想到你不敢過這踏板,我來扶你上去。」返回岸上,來到小禾跟前。

小禾望著他,搖頭道:「不是。」方破陣奇道:「不是什麼?」伸手便來拉她。小禾扭了扭身子,似是不要他來攙扶,道:「不是沒膽量。」方破陣越發奇了,道:「那還不快走,大伙兒就等咱倆啦。」小禾面露戚容,淚光隱現,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不發一語。

方破陣見此情形,似有所悟,嘆道:「小禾,你害怕了,對不對?要不我這就去求求霍先生,求他放你回去,我獨自跟他去就是了。」

小禾心中一酸,淚珠終於奪眶而出,頓足道:「誰說我怕了,誰說我怕了,我死都不怕!咱們這便要上船,這一去,也不知要去哪裡,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方家村,我……我是心裡想著難受,惦念爹媽,還有大奶奶。你原先跟我說,今早做了個夢,夢見大奶奶滿後山找你,你難道就走得這麼心安理得,一無牽挂?」想著少爺對自己的誤會,憂戚之中,不禁又添了幾分幽怨之情,接著埋怨道:「你便是愛胡亂說人家,一點都……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我剛才是想,咱們這便要離開家鄉了,總該想方設法給家裡報個信,免得老爺、大爺、大奶奶他們著急!」

方破陣暗道:「原來她是牽挂家人,怕我爺爺、爹爹和姆媽著急,那我可錯怪她了。這也難怪,她記掛著家人,我又何嘗不是?我可不是沒心沒肺的混小子,哪能走得一無牽挂?」他還遠遠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成年男子,遭霍梅意擄劫,即刻便要遠離家人,此後千山萬水,相隔兩茫茫,心中愁悒自也不免。但他畢竟心性堅毅,眼見落入霍梅意之手,而此公武功高絕,自己無論如何擺脫不了眼下這遭擄劫、受羈制的局面,於是乾脆橫下心來,強迫自己不去惦念家人,不再做那無謂之想。

魯達、李逵登上船去,見二人遲遲不肯上船,李逵性急,大聲叫道:「方家兄弟,你倆快別磨蹭了,快點兒上船吧。」見方破陣不吭聲,又喊道:「方兄弟,是不是你那丫頭膽小,不敢走這搖搖晃晃的踏板?果真如此,俺來背她上船便是。」

方破陣揮手回絕,見小禾含憂帶怨,淚水撲簌而下,不由得大是憐惜,用衣袖替她抹去腮旁的淚珠,道:「別哭了,今天你流得淚水還不夠多嗎?都快趕上這新安江的江水了。」

小禾聽他話中雖有取笑之意,但臉上神色謙然,心中好受了些,張口便想說「那還不都是為你而流的!」只是這話兒太露骨,只能心中想想,嘴上她可不好意思說。

方破陣又道:「也虧你提醒,咱們是要想法子給家中捎個信去。」小禾臉露難色,道:「可想什麼法子好呢?」方破陣道:「這法子不用自己想,自然有人會替咱們操心。」小禾臉上淚痕未乾,一聽他這話,奇道:「誰?」方破陣回身過去,一指立在船頭的霍梅意,道:「霍先生。」

當下兩人登上船去。那踏板離江面高有數丈,搖來晃去,起伏不定,小禾雖說自己有膽量,可事到臨頭仍覺心驚膽顫。上得船來,和魯達、李逵一起走到霍梅意跟前。

霍梅意既已置江蟠兒於股掌之間,不必多說,眼下自是鳩佔鵲巢,喧賓奪主,見方破陣、小禾俱已上船,便老實不客氣地命江蟠兒啟航。江蟠兒躬身領命,領著魯李二人,自去吩咐屬下掛帆開船。李逵本就站在霍梅意身後,臨走時見這胡番目中無人,將舵把子呼來喚去的,著實憋氣,忍不住揚拳踢腳,虛踢霍梅意屁股聊以自慰。

方破陣主僕見此情狀,俱覺好笑,只是方破陣心中卻又多了一番感嘆:「不知這船上究竟誰是主人?江舵把子也真夠倒霉的,出門不利,遇上了霍先生這號人物!」

正自感嘆,只聽霍梅意說道:「方破陣,剛才在碼頭上,你們兩個小鬼是在說老夫的壞話吧?」

方破陣暗道:「我正有事求你,不知該如何開口,你這一問正好替我解開了難題。」正要藉機求他設法給家人傳話報訊,一旁小禾早唧唧喳喳地說開了,將這一懇請堂而皇之地提了出來,最後說道:「霍公公,事由你而起,禍由你而闖,天地良心,這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不管!你既然將咱倆捉了來,又在少爺身上施了惡毒法術,日後咱倆自然事事依你,對你言聽計從。你往東,咱倆不敢往西;你朝西,咱倆不會向東。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你老人家管吃管穿就成。可是少爺和我如此不明不白地跟了你去,府中沒一人知曉,此刻定是亂成了一鍋粥,老爺、大爺、大奶奶肯定著急得不得了。你想想,乖孫兒、寶貝兒子不見了,也不知是給野狼叼走,還是被什麼狼心狗肺的壞人給拐跑了?那還得了,再往下去,說不定便會急出病來。霍公公,你真要替咱們想個法子,好歹知會府上一聲,免得大伙兒操心!」

她能說會道,此時兩片櫻唇不住啟合,嘰哩呱啦,一說便是一大串,更兼話中又是「大不了」、又是「了不得」、又是「了得」、又是「不得了」,跟繞口令似的,聽了直教人忍俊不禁。然而偏偏又暗藏機鋒,說什麼少爺被狼心狗肺的壞人拐跑云云,顯然是在譏刺霍梅意,當面罵他。

霍梅意一聽之下,哭笑不得,罵道:「好個長舌小婆娘!」「婆娘」一詞乃女子出嫁后的稱謂,小禾自然不愛聽,聞言沖霍梅意伸伸舌頭,扮個鬼臉,意思是說:我可沒亂說,你原本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壞蛋!

霍梅意見她舌頭伸得長長的,一拍巴掌,道:「老夫沒說錯,你的舌頭的確很長,果然是個長舌婦。」

小禾撲哧笑出聲來,隨即斂容道:「胡說八道,我又不是弔死鬼,哪有那麼長的舌頭。你自己才是妖魔鬼怪,不然,怎麼長了雙碧綠碧綠的怪眼!」

霍梅意為之氣結,他早知小禾嘴上從來不肯吃半點虧,兼且伶牙俐齒,論鬥武,一千個、一萬個小禾也不是自己的對手,論鬥嘴,則反之。沒奈何,嘿的一聲,對方破陣道:「方破陣,你小子原先跟老夫吹牛,說你們方家是青溪有名的巨族大戶,說什麼家中有牛多少條,有羊多少只,有田多少頃,依我看,統通都是騙人的鬼話!」

方破陣、小禾莫名其妙,不知這胡番何以口出此言?只聽霍梅意接道:「假使你們方家真是巨族大戶,怎地調教出來的丫頭如此不懂規矩?你瞧瞧,這丫頭像是富豪人家的奴婢使女么?」

小禾見他千里來龍,原來在此結穴,最終為得還是要數落自己,不由得氣急敗壞,將手中的布帛往甲板上一扔,然後捂住雙耳,給他來個「耳不聽,心不煩。」

方破陣也是憤憤不平。他確向霍梅意提過自己的身世,但那也是應霍梅意之請,只說方家是青溪縣的大戶,壓根就沒提到過「家產」二字。霍梅意可惡之極,添油加醋地對他大加嘲弄,將他說成是個矜誇虛驕之人,自然令他大為不滿,忍不住跨前一步,責問道:「小禾她怎麼不懂規矩啦?」

霍梅意長眉一軒,不屑道:「怎麼,你見老夫說你這丫頭幾句,便心疼了?哼!直眉瞪眼,一付要跟老夫拚命的模樣。」

方破陣一楞,臉上一陣發燒,不禁在心中自問道:「我真是心疼了么?怎地他責備小禾,我竟覺得比他嘲笑我自己還難受?」

霍梅意又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老夫可沒冤枉這丫頭。她在別處是否懂規矩,老夫不曾親眼所見,不敢妄言,可在你這主人面前,這幾日老夫倒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嘿嘿,說她不懂規矩還是往輕里說,她在你面前簡直就是主僕不分,根本就不懂什麼上下尊卑……」

聽到此處,方破陣、小禾兩人心頭同時一震,均覺這胡人所說確乎不假,正好道出了他兩人相處時的實情。一個暗忖:「姆媽自打我十歲那年上,便著小禾來服侍我,她乖巧伶俐,若是要守那些個俗禮俗套,怎還能侍候得我周到?那豈不生分啦!」一個則想:「霍公公說的確是實情,我還真從沒當少爺是主人,他也從不拿我當下人看待。往日在府中,老爺家規極嚴,我還時時刻刻在意自己的舉止,不斷告誡自己要守規矩,不能犯錯,可這幾日也不知為什麼?我在少爺面前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就說剛才吧……」

霍梅意並未住口,還在往下說,正好說出了小禾的心思。只聽他接著說道:「遠的咱們姑且不論,單說此時此地。方破陣,老夫見你剛上船時的神色,便料到你有話同我說,想必是要求我設法替你往家中報個信。你不必著急,這事好辦,老夫即刻替你辦妥。這話本該是你要說的,可方才你剛想開口,這丫頭便沒上沒下搶先說了出來。你說,普天之下,可有像她這樣不讓主人開口說話的婢女?」

方破陣見他應允報訊一事,火氣當即消了一大半,心想方才小禾打斷自己的話頭,若按尊卑禮法而論真是大大不該,普天之下,也還真找不出幾位敢搶主子話頭的丫頭來。可見霍梅意對小禾的責難並非無的放矢,只不過自己這主人,卻不怎麼在意被侍兒搶去話頭。他知道這胡人脾氣大,也不敢問霍梅意有什麼法子,更不敢催促他即刻著手辦理。

小禾原本就在暗自反省,這時暗想:「今番被這波斯惡人逮著了狐狸尾巴,那我還有什麼話可說……」越想越覺得這波斯胡人可惡,竟當著少爺面指責自己不懂規矩,那不明擺著要使自己難堪嘛,真是豈有此理!見少爺站在自己對面,正向自己望來,眼光一觸,登時羞愧得滿臉通紅,垂下頭去。過了一會,這才重又抬頭,向方破陣郝然一笑,跟著眨眨眼,似乎在問:「我這般不懂規矩,你這主人臉上須不好看,你不惱我吧?」方破陣似已明白她的心意,微微搖頭。

小禾一見之下,登時喜形於色,又興高采烈起來。她見霍梅意說完這番話后便不再吭聲,方破陣也是默默無語,心想三人這麼面對面的傻站著,各自都不發一言,大眼瞪小眼的,那可有多難受,於是俯身撿起甲板上的布帛,抱在胸前,說道:「霍公公,咱們少爺從小就不大愛說話,方才我是替他向你老人家懇求來著,你卻指責人家不懂規矩,數落了人家一頓,想想真教人不值!少爺,你說是吧?」

方破陣「嗯」的一聲,心中卻想:「小禾見我不怪她,便又飛揚驕縱起來,真是沒治了!」內心隱隱覺得,這丫頭今後在自己面前定會變本加利,定會越來越放肆。

霍梅意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小禾必定有此一說:「老夫早知你這丫頭精靈古怪,不會輕易認輸,定會想方設法替自己辯解一通,要不然你也就不是小禾了。」曬道:「就你嘴硬,偏有這許多託詞飾言。」頓了一頓,似是突然間想起一事,又道:「不過,你這話也有些道理,方破陣這小子確是不太愛說話。這些日子來,總是老夫與你這丫頭嘻嘻哈哈、爭爭吵吵,他卻傻裡傻氣地站在一旁,聽得多,說得少。這是什麼道理?小禾,你倒與我分說分說。你們兩個小鬼頭一般的古里古怪,好些地方都叫老夫琢磨不透。」

小禾望了望方破陣,抿嘴一笑,正要開口,忽覺船身一震,她吃了一驚,環顧道:「怎麼了?」

霍梅意道:「開船了。」揮手招過一名正在收拾纜繩的排幫幫眾,吩咐道:「去跟你們舵把子說一聲,就說老夫命他暫緩開船,重新靠岸。」那排幫幫眾早已見識過霍梅意的厲害手段,怎敢怠慢?急去船尾稟告江蟠兒。

方破陣道:「霍先生,你命這船重新靠岸,是要替我向家中報訊么?」霍梅意碧眼一翻,罵道:「脫褲子放屁!自然是為這事,這還用問?」

小禾忽道:「霍公公,你問少爺為何話不多,我說這該怪你自己。」霍梅意瞪眼道:「怎麼說到老夫頭上來了?老夫可沒捂他的嘴,又沒不讓他說話。不讓他說話的人是你小禾,不是老夫。」

他舊話重提,小禾仍感狼狽,扁了扁嘴,這才振振有詞道:「少爺話不多,固然是因為他自小就不太愛說話,但你老人家一直都待他兇巴巴的,他敢跟你套近乎么?我早瞧在眼裡了,平時少爺和你說話,你不是對他譏諷挖苦,便是喝斥責罵,又何曾和顏悅色過?哼!俗話說:『泥菩薩也有個土性』,何況是咱們少爺?他從小貴重,脾氣又倔,哪受得了你,自然便與你格格不入啦!」

見霍梅意嘴唇略動,似有意開口為自己辯白,搶著又道:「霍公公,我知道你又要說我伶牙俐齒,是在強辭奪理,然而事實俱在,今番卻不容你狡辯!就拿剛才來說吧,少爺好好兒問你下令停船,可是要替咱們送信報訊,他問得畢恭畢敬,對你老人家禮敬有加,可你卻對他吹鬍子瞪眼,罵他是脫……總之不是什麼好聽的話。由此可見,我小禾一沒胡說八道,二沒誇大其詞,你老人家若想少爺今後同你有說有笑,那就該趁早對他好些才是!」

先前霍梅意就事論事,責備小禾不懂規矩,令她無處置喙,如今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以眼前之事為憑,指責霍梅意強橫霸道,待方破陣不善。

霍梅意自家事自家知,近一月而來,他確是對方破陣嚴厲苛刻時多,和氣溫善時少,事實俱在,辯無可辯。只見他摸鼻捋須,藉以掩飾被小禾搶白得啞口無言的窘態:「他媽的,老夫沒事找事,又何必跟臭丫頭提這事,豈不正好有她說嘴的?」悻悻道:「小禾,你磨牙碎嘴,喋喋不休地說這麼一大堆廢話,用心所在,恐怕還是最後那兩句吧?」

小禾臉頰一紅,大感羞澀難當。原來她自與霍梅意相處始起,便見他喜怒難測,待方破陣時好時壞,她心疼少爺,早在幫源峒就有意向霍梅意說項,求他善待方破陣。只是她一個女孩兒家的,不易措辭,怕一個弄不好,自己反要被霍梅意嘲弄取笑,因此一直隱忍不提。目下適逢其便,她剛好借霍梅意的話頭,將憋了很久的心裡話說出來,縱然如此,畢竟女兒家臉皮子薄,還是將這幾句替少爺求情的話兒放在了最後來說,且是用詞委婉含蓄,一點即止。恨只恨霍梅意眼光老到,卻又為老不尊,竟當著方破陣之面將她的這番良苦用心點破了。

方破陣這時卻在想:「小禾為何說我自小不愛說話?我哪裡又不愛說話了?真是奇怪,這丫頭怎會有如此稀奇古怪的心思?啊,是了,她自己最愛嘮叨,往常在家中便總是一天到晚說個不停,也不知她哪來的那許多話?她以己度人,兩廂比較之下,我在她眼裡自然就成了沉默寡言之人。不過,她說我同霍先生相處時話語不多,還有一個緣故是霍先生從不對我假以辭色,這話倒也沒說錯。霍先生待她可比待我好多了,這大概因為是她長得好看,人又乖巧,會討人喜歡吧。」

又想:「姆媽常說我人是聰明,可性子太倔,這脾氣若不改改,只怕日後會吃大虧。在幫源峒時,霍先生但凡罵我,我多半是同他針尖對麥芒,從不知向他說好話陪笑臉,如此一來,自然是和他越處越僵了。唉,往後我這倔性子可得要改,否則怕真要如姆媽所說,會吃大虧!所謂『魚游沸釜,燕處危巢』,眼下我身中這胡番的『刮骨陰勁』,正是如此處境。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見為人處事,這『忍』字甚是要緊。《論語》中說『和為貴』,又說:『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都是說一個人只要遇事處置恰當謹嚴,對人恭謙有禮,那麼別人也就會拿你當兄弟看待,眼下我又不是呆在家中,怎還能像往常那般說話行事但憑一己之意?只要我克已謙讓,霍先生他總不再好意思對我一味凶蠻霸道吧?」

他本是父母掌上之寶,少不更事,過慣的是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如今遭霍梅意擄劫,遠離親人,求天天不應,呼地地不答,處境險惡之極。形格勢禁之下,一切全得靠自己,不由得他不有所改弦易轍,變得老成持重起來。若換在平時,有父母長輩的照拂庇護,他怎麼也不會有此刻的這一番感觸。

正想得出神,忽覺腳下甲板輕輕一震,原來是舵工水手轉舵停槳,大船已重新靠岸。

霍梅意已附「刮骨陰勁」在方破陣體內,那便不愁他不對自己俯首貼耳,答應設法替方破陣往家中捎報音訊,無非是順水人情,見巨舸泊定,便吩咐方破陣修書一封,自己當令江蟠兒擇一屬下前往方家村送信。只是一再出言警告,要方破陣在信中絕不可提及他的姓名身份,否則便對此事袖手不理。

說話間,江蟠兒領著魯達、李逵及另外兩名屬下匆匆趕到,想是怕霍梅意另有差遣,特地趕來聽候支使。霍梅意言明心意,江蟠兒一口應承,立時便要方破陣去艙房起草書信,對此事的原委竟是不敢稍加打聽。

李逵在一旁聽了,尋思:「先前在那破店中,舵把子曾說回頭再同俺算帳,俺何不趁早開溜……」當下毛遂自薦,嚷著要去方家村送信。

方破陣大喜,立馬便向李逵說起前往方家村的路徑,說只要到得萬年鄉,隨便找個什麼人一問,任誰都能告訴他方府所在。霍梅意在一旁見他說個不停,唯恐李逵走岔了道,大感不耐,連聲催促。方破陣交代完,江蟠兒即命魯達領他去自己的艙房,說那處備有文房四寶。

方破陣、魯達沿甬道剛跨進江蟠兒的艙房,小禾懷抱布帛,也已緊追而至。方破陣奇道:「小禾,你跟來做什麼?」小禾理直氣壯的道:「你要寫信,我是你的丫頭,自然要跟來侍候筆墨。」方破陣笑道:「那往日在家中,每逢我讀書作文,怎地不見你來替我磨墨?」

小禾神色一暗,想起眼下這身不由己的處境來,嘆道:「在府上時,有許多雜七雜八的瑣碎事兒等著我去做,我當然沒工夫替你洗筆磨墨,可眼下我不跟來,難道還要我去對著霍公公,又或是江舵把子那些個大老爺們不成?唉!在家中雖說是忙碌了些,可比起這兒來,卻教人心裡踏實多了。」她手腳麻利,嘴上說著,放下布帛包袱,一會工夫便磨就了一缸濃墨。

方破陣往案后椅中一座,見魯達在艙門一側傻站著,便指了指書案旁的一張圓凳,道:「魯大哥,你請這邊座。」

魯達哈哈一笑,應聲上前,一屁股坐在圓凳上,一對大眼骨碌碌轉個不停,四處打量艙房中的陳設。他可是頭一趟踏進這船艙,須知此艙乃江蟠兒棲身之所,排幫幫眾非傳喚一概禁止入內,似他此刻這般大馬金刀地穩坐其間,實是違規之舉。可他素來散漫,一向就不怎麼把教中的那些條條規規放在心上,方破陣請他座下,他既不多想自己坐得坐不得,也不會同方破陣講客套,要坐便坐了,管他媽的什麼鳥禮鳥規!

方破陣握管在手,筆走龍蛇,在信封上寫下「書呈父親大人親啟」八個大字,放在一旁,又取過一張松花箋,剛寫好「男勝跪稟父親大人萬富金安」十二字抬頭,便覺心頭一痛,腦中一片迷茫,竟不知下邊的正文該如何下筆。

小禾磨完墨,一直就站在他身旁,饒有興緻地看他寫信,見此光景,輕聲道:「怎麼不寫下去?是怕大奶奶他們知道實情后,替咱們擔憂么?」

方破陣點點頭,愁眉苦臉的道:「是啊,我若是實話實說,那定會急壞爺爺、爹爹和姆媽。不過他們只擔心我,卻萬萬想不到眼下你也跟我在一塊。」小禾當日為去幫源峒服侍霍梅意,曾和方破陣之母周氏告假,謊稱自己須得回家伺奉卧病不起的祖父,是以方破陣有此一說。

聽方破陣提及此事,小禾心頭大震,忽想起一事來:「那日我去跟大奶奶告假,大奶奶只准假三個月,到時假期一了,大奶奶不見我回府,必定派人去我家查問究竟。到了那時,當真是天都塌得下來,不用說,爹媽固然會鬧著向方家要人,而方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反過來也會向爹媽討要我,兩下里定是鬧得不可開交,一塌糊塗!」

心念及此,不由得憂心如焚,忙向方破陣道:「少爺,我看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好,咱倆遭擄劫這麼一件天大之事,本不該瞞著家裡的。你越瞞,他們不知咱倆的去向底細,便越著急;你信中對他們說了實話,講明數年後,咱倆定可平安回府,興許還能讓他們安心些,著急擔憂也許就變成了等待期盼。再有,你姆媽只道我真回家了……」跟著說出自己的憂慮,要方破陣在信中務必寫明,她是在跟方破陣共歷大難,免得到時兩家互生誤會。

方破陣微一思索,深感小禾言之有理,當下振筆疾書,一封五、六百字的家書一揮而就。他在信中言明自己被擄劫的詳情,小禾與自己同遭厄運的因由,以及此去期限長短。最後言詞切切,勸慰家人切勿勞煩憂傷,要一體親尊務必放寬心懷,但以攝生養性為要,說是唯有如此,待得異日自己劫后重歸,方可享那家人團聚的天倫之樂。

方破陣揮毫命筆時,魯達因知霍梅意對其早有儆戒,一直老老實實地坐在圓凳上,對書信內容不聞不問,直至方破陣落款署名,套上信封,這才起身問道:「這便完了?」

方破陣長吁一口氣,渾身上下似已輕鬆了許多,道:「總算大功告成!」

三人重新回到甲板上,只見李逵穿衣上身、提棍入手,早已結束停當。方破陣待要上前將書信交給他,霍梅意卻道:「方破陣,先將書信呈來老夫過目。」方破陣知他心意,轉身將信函遞到他手中。

霍梅意抽出信箋,稍作瀏覽,見信中果真無一處提到自己,方破陣在信中只說自己是被一「江湖奇人」擄去,而對這「江湖奇人」的年齡性別,樣貌神態都隻字不提。他見方破陣順服,甚感喜慰,塞回信箋,伸手拍拍方破陣肩頭,將信函交回到他手中。

小禾見此情狀,輕聲罵了句:「疑心鬼!」

李逵從方破陣手中接過信函,鄭重其事地塞入懷中,一提手中齊眉棍,向江蟠兒唱個大喏,道:「舵把子,這便請安排放下踏板,俺要上路了。」

江蟠兒斥道:「慌什麼!本舵尚有吩咐:你將信函送抵方家村之後,即刻返回威坪城,找家客棧住下,早晚老老實實地給我呆著,一不許外出閑逛遊盪,二不許去賭坊賭錢,三不許醉酒滋事。今天是十七,半個月後本舵自杭州返回,到時接你回徽州總舵。下個月初二一大早,你在這碼頭等候本舵到來,不得有誤。聽清了么?」

他今日霉運當頭,被霍梅意的「刮骨陰勁」折磨得死去活來,雖說霍梅意說過會化去他身上的「刮骨陰勁」,性命可保無虞,但那一場令他此刻想來猶有餘悸的大苦大痛,卻是白白身受了。更為令他惱羞成怒的是,他在眾屬下面前哀哀而哭,丟人現眼,自覺已是威信掃地,深感無端遭此劫難,一切罪過全在魯達這狗殺才身上,全要怪魯達好酒貪杯,闖下禍來連累了自己,因此早已對魯達恨得咬牙切齒。又想魯達之入排幫,全系李逵引薦,他心胸狹窄,受此大苦痛,一併遷怒於李逵。此刻他對李逵作臨別交待,說到那「三不許」時,當真是像在心口上插了一把尖刀,痛恨莫名,然而霍梅意近在身旁,偏生又發作不得,因此上這番話說來,顯得格外的陰陽怪氣。

李逵卻想:「舵把子說的這三不許,俺只從得頭一個。上街閑逛有甚鳥勁道?依你便是。后兩條卻萬萬依不得,錢自然是要耍的,酒更不可不喝!」口中高聲回復道:「聽清了。」

江蟠兒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命手下放下踏板,不料霍梅意卻出言阻擋道:「何必如此費事,且看老夫手段。」聲歇臂長,一把將李逵提起,運出內力,就勢往岸上一拋。

眾人驚呼聲中,只見李逵偌大一個身軀,在空中劃了道弧線,穩穩落在了碼頭上。原來霍梅意這一拋一送手法巧妙,所使內力吐中有收,遠遠將李逵拋上岸去,卻未令他有絲毫跌損。

李逵雙腳沾地,兀自稀里糊塗,待到魂魄歸竅,才發覺自己已站在了堤岸上。他拍拍胸脯、摸摸雙腿、敲敲腦殼,居然發覺四肢俱在,腦袋瓜子也還在脖子上好好長著,全身上下連頭毛也沒掉一根,不由得對霍梅意大為欽佩。

當下撥開圍觀閑人,發步便走,走出數步,忽又想起尚未與魯達告別,於是回身沖船上大叫道:「魯大哥,俺鐵牛這便要去了,你多保重!俺早聽說杭州城有味好酒,名喚『竹葉青』,你定要捎幾罈子回來,好讓俺鐵牛也償償滋味。」說著掏出懷中信函,揮了兩揮,又叫道:「方家兄弟,你放心,俺保准將這封信送到你家中!你若真想知道俺鐵牛的身世,問魯大哥也是一樣,俺的事他全清楚。」

魯達和方破陣身依船弦,向他揮手作別。李逵說完,左手塞信入懷,右手倒提齊眉棍,一道煙走了。

第02小節

新安江源出徽州群山之間,匯納百溪,浩浩東來,流經威坪時,波瀾壯闊,江面寬過四十餘丈。這日江面上正好颳得是西北風,排幫巨舸升起布帆,吃得風飽,航速甚捷。

江蟠兒對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特地讓出自己的艙房,恭請霍梅意入內歇息。霍梅意人雖懶散,可他矢志復仇,運氣練功卻異常勤勉,往日在幫源峒但凡晴好之日,修習「太陽神功」便從不間斷。

「太陽神功」即為明教三大護教神功之一,其威力可想而知,練的是人身督脈、手三陽、足三陽七條陽經,行功場所、時辰皆有講究,須得擇空曠通風之處,於正午金烏高照之際習練,以便攝取天地之陽精陽氣,如遇陰雨天氣,便不可妄自修習。

今日身處舸艘,在艙房中自不能習練「太陽神功」,而艙外甲板上人來人往,喧鬧不靜,也非練功佳所,更何況「太陽神功」行功徵兆特異,練功者須裸露上身以散發熱息,全身半白半紅,駭人眼目。霍梅意擔心排幫幫眾目睹異征,傳揚出去不利於自己隱蹤匿跡,是以決意歇止數日,暫不練功。他在船艙中用過午飯,略作小憩,醒后覺

排幫此舸系舵把子乘行之舟,建造時費力費物皆巨,是以船體龐大,上下兩層,艙房寬餘。方破陣、小禾每人各分得一間,與霍梅意比鄰而居。午餐過後,方破陣百無聊賴,便去約小禾同去艙外閑逛。

過來隔壁艙中,只見小禾將一塊寶藍緞子平鋪在桌面上,手握利剪,正在盤算該從何處開剪。方破陣問道:「小禾,你是在替我縫製新衣衫么?」

小禾秀眉輕蹙,頭也不抬道:「自然是了。我在想新衣衫的樣式尺寸,你別來添亂。」

方破陣碰了個軟釘子,訕訕一笑,不再多話,東轉轉、西瞧瞧,見這間艙房和自己的那間擺設相若,沒什麼不同。過了一會,又挨到桌旁,笑道:「老呆在艙中氣悶得緊,我又不急等著穿,明天再縫也不遲。」

小禾抬起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指著他身上的敝服舊褲,道:「嘖嘖,你看你這穿得都是什麼呀?破衣爛衫,跟個叫化子似的,你不嫌丟人,我這丫頭還覺得失面子哩!我不趕緊縫好替你換上,那哪成?」

方破陣笑道:「言過其實,危言聳聽。」

小禾心中已有新衣款式的影子,不想再同他說笑,擱下手中剪子,便來推他出門,邊推邊道:「好了,好了,你若嫌呆在艙中氣悶,便獨個兒去船頭船尾走走。你在這兒礙手礙腳的,攪得我都靜不下心來。」

方破陣右腳已跨出門外,卻賴著不走,笑道:「你自己想不出新衣衫的款式,倒來怪我,沒道理!」

小禾見他右腳撐住船板,身子后傾,倚靠在自己雙掌上,童心忽起,猛地一鬆手,要令他冷不防跌一跤。不料方破陣早有防備,一待她雙手撤去,腳下故意打個趔趄,整個人磕磕絆絆,直向她懷中撞過去。

小禾閃避不及,胸口反被方破陣撞了一記,雖不疼痛,可撞得卻不是地方。原來她身段豐腴,雖未全然長成,可一對椒乳卻已高高墳起,頗為可觀,方破陣瞎撞亂碰,左肩正好撞在她右乳上。

方破陣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大孩子,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不懂又懂,此舉純屬少年人頑皮嘻鬧,毫無戲謔猥褻之意。這時他見小禾兩頰通紅,還當是自己這一撞用力過猛,撞痛了小禾,大感過意不去,忙道:「都是我不好,用力太猛,撞痛了哪裡?我來替你揉揉。」說著毛手毛腳,走上前來。

小禾見他手掌伸來,登時羞不可抑,抓起尺子在他手背上猛敲一記,道:「不要,不要你揉……」方破陣愕然道:「你生我氣啦?」小禾瞥了他一眼,答非所問道:「自然是你不好,撞到了人家這……這裡,誰要你揉,你快出去,我要動手裁料子了。」

方破陣邁出門去,忽又回頭道:「你真不怪我?真不和我一道出去透透氣?」

小禾少女情懷,被方破陣無意中撞到胸口,異樣之感過後,羞惱之心即生,見方破陣口中碟碟不休,腳下兀自蹀躞不去,不由得發起火來,恨恨道:「不怪你,不怪你!你再不走,我可要拿剪子剪你了。我都說了,我要趕著替你縫衣衫,沒閑工夫去透氣!」

方破陣見她如此一付輕嗔薄怒的模樣,吐了吐舌頭,疾步離去。

往日身在萬年,小禾出門走動時路逢溪阻,擺渡的儘是些小舟竹排,今日乘此巨舸實是生平頭一遭,自也倍感新奇。她原本也想出艙去四下里處轉悠轉悠,只是方破陣那身粗衣布服,實在令她看不過去,心想少爺一向便是個錦衣俊秀的人物,怎可穿此破衣爛衫?當下捺住性子,一人靜靜地呆在艙房中,心裁手量,「哧哧」裂帛聲中,已將衣片裁剪妥當。繼而引線過眼,針起針落,縫製起來。

但聽窗下新安江江水嘩嘩,浪擊霈霈,船艙內針尖刺破緞面的輕微啪啪聲不住響起。小禾坐在床頭,手中縫著新衣,心中想著穿衣之人,只覺平安喜樂,渾忘了此刻自己仍是遭擄受劫之身。

方破陣出得船艙,一眼便望見霍梅意背負雙手,在船頭甲板上觀賞江景。他原本也打算去船艏,這時見霍梅意搶先早到一步,實對此公心懷忌憚,因此踅道向船尾走去。剛走出幾步,忽又想自己與霍梅意日後勢必長期相處,而眼下兩人卻處得不太融洽,心念動處,已有與霍梅意修好之意,當下轉身迎上前去,問候道:「霍先生,你在看風景么?」

不料霍梅意碧眼一瞪,二話不說,開口就責怪他打擾了自己的閒情逸緻,揮手命他走開。方破陣適才在小禾跟前討了個沒趣,如今又在這胡番身上碰一鼻子灰,不免心下忿忿,嘀咕幾句,去了船尾。

到得船尾,四下里空無一人,他倚靠在舷板上,眼望新安江中滔滔流水,默想心事。睦州多山,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諺,青溪境內萬壑千岩,是為奧區山國。此刻方破陣放眼望出去,兩岸青山夾峙,秀峰羅列,當真是風景如畫,美不勝收。然而他卻無心觀看山水美景,他想到了李逵將信函送抵后,家中該是怎樣的一番情形;想起了在義塾讀書的日子,想起了老塾師、想起了方肥方朋;想到了不可測知的將來……他本已拿定主意不再去想家人,可憂思愁意由心而生、由感而發,又豈是他這少年人所能自遣排解的?

正自思緒紛亂,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破陣兄弟好自在,在看風景么?」回頭一看,只見魯達手握半截斷槳,正從身後經過,他轉身迎上前去,問道:「魯大哥,你拿著這支斷槳幹嗎?」

魯達停步揚了揚手中的斷槳,笑道:「這鳥槳生脆稀鬆,也不知是什麼木料做的,三下兩下便被洒家划斷了,洒家去倉房換支新的。」

方破陣奇道:「魯大哥也要划槳?船上不是有許多專管划槳的水手么……」

魯達神情一暗,眼中露出憤懣之色,說道:「洒家今日闖下大禍,連累舵把子吃苦受痛,因此他便罰我去划槳。」

方破陣暗道:「魯大哥得罪霍先生,全是為了要救我主僕二人,江蟠兒雖然為此事吃了一頓大苦頭,可也不該不分青紅皂白責怪魯大哥啊!」心中大有不平之意,道:「魯大哥俠義心腸,為救我主僕二人而招致江舵子責罰,小弟很是過意不去。只是你們舵把子不論是非,處事不公,如何能教人心服?」

魯達暗道:「舵把子一向如此,實在是不怎麼令人心服!」正待答話,船艙拐角處忽有一人疾步搶出,罵道:「小賊好大膽子,竟敢在背後說老子的壞話,看老子怎麼收拾你!」人隨聲止,飛起一腳,徑往方破陣胯下踢去,正是江蟠兒到了。

江蟠兒今日客店受創,對魯達、李逵固是恨得咬牙切齒,而其時小禾與霍梅意戲言「變戲法」,大談「哭經」云云,更令他對方破陣恨之入骨。後來他見方破陣也遭霍梅意毒技施身,並無同病之憐,小人心思,只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登船后他憂心忡忡,早就想跟方破陣打聽霍梅意的來歷,可惜一直未得其便,剛才他見方破陣獨自一人走向船尾,悄悄跟了過來,湊巧聽到方破陣指責自己「處事不公」。他本是小肚雞腸之人,一聽之下新仇舊恨一併發作,一出腳,便是陰損狠辣的招數。

方破陣、魯達見他驟然現身,突施襲擊,各自大吃一驚。別看江蟠兒今日栽在霍梅意手中,全無半點抗禦還擊之力,那隻因霍梅意學究天人,武功超凡脫俗之故,實則他的一身武功也頗為可觀。魯達入伙排幫已近兩年,曾親眼見到過江蟠兒單槍匹馬,獨斗各有絕技在身的「新安三霸」,終於將三人趕出徽州府。這時他站在方破陣右側,見舵把子這一記飛腳招狠力猛,心想破陣兄弟這麼一個弱冠少年,如被踢中,豈不命喪當場?當即大叫道:「小心!」毫無猶疑,伸手便去拉方破陣,不想剛一伸手,卻拉了個空。

只見舵把子飛腳未到,方破陣人已向左側斜斜竄出,緊接著左手回掠,猛擊舵把子腰眼,使得居然是閃中有攻的妙著。只聽「啪」的一聲,舵把子腰間中了方破陣一拳。這一下,在場三人都是大感意外,始料不及。

方破陣得霍梅意點撥武藝,身手已極為靈便,眼見江蟠兒飛腳踢來,襟帶飛揚,自然而然一閃身,便是一招練得純熟無比的「鶴摶九天」使出。這招「鶴摶九天」在「鶴鳴八打」中屬「衝天式」,乃是避敵退卻而又退中有攻的厲害招數,以「鶴摶九天」為名,是取仙鶴衝天而起,揚翅斜擊之意。江蟠兒不明底細,只當方破陣是個尋常少年,出腳力道雖猛,也不過是盛怒下隨意踢出的一腳,並非什麼武功路數,一時大意,竟被方破陣擊中腰眼。

魯達意外之餘,大感欣慰。他可沒料到這位新結識的小兄弟,竟是個練家子,而且身手不凡,見方破陣安然避開,中拳者若非舵把子,早就喝采叫好了。雖是如此,可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江蟠兒腰際中拳,方破陣內力不濟,打得他也不痛,可內心卻著實驚了一驚,一定心神,方知眼前這小子敢情也是會家子,暗道:「你既然會武藝,老子便好好教訓你一頓,外人也不能說我是仗藝欺人,以大壓小!」他仗藝欺人雖談不上,但方破陣毛孩子一個,以大壓小是肯定的,只是他自己卻不這麼想。猛喝道:「臭小子,真有你的,待本舵好好與你比劃比劃。」不等方破陣答話,右臂暴長,一爪抓出,使得竟是少林絕學「寂滅爪」。

「寂滅爪」乃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之一,爪如其名,可在連續出爪時而不髮絲毫破空帶風之聲,對手難防,然而裂石有餘,威力卻能和少林寺另一項出了名的爪上功夫「龍爪手」相媲美。不過江蟠兒於此路爪功造詣未深,只有四、五分的火侯,此刻一爪「來去無聲」抓向方破陣右肩,衣袖翻飛,風聲急響如哨,殊無半分「爪去寂滅,無聲無息,無形無狀」的旨趣。

方破陣性愛習武,這是不消說的了,見自己一出拳便擊中江蟠兒腰眼,原有的一絲怯戰之念登時煙消雲消,早就在一旁磨拳擦掌,躍躍欲試。江蟠兒一爪抓來,其勢洶洶,可他對這位少林弟子、排幫一幫之主竟是不存半點懼怕之心。右足在舷板上一撐,身子斜斜飛離過道,一躍而至甲板空曠處,心想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場!

江蟠兒一抓不中,縱身跟上,向方破陣冷眼相視,譏諷道:「你這算是哪門子的功夫?狗崽子,難道你師傅只教你躲閃而不教你還手的本事?我瞧你是『躲閃派』的傳人。」

方破陣怒道:「呸!你這人是非不分,枉為一幫之主。你要我跟你正面拆招,我也不怕,你儘管發招便是!」他終究還是個大孩子,此時尚未瞧出對方的真實功夫實要高出自己許多,只道江蟠兒與楊順一般,也是外強中乾之輩,心想正面交鋒便正面交鋒,你這人膿胞至極,連霍先生的一顆米粒也擋不了,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江蟠兒連聲冷笑,收起輕視之心。他久經江湖,過得是刀尖上乞食的日子,實戰經驗極其豐富,方破陣適才兩次閃避,他早瞧出對身法井然,定是出身武林大派無疑。因此已不拿方破陣當尋常少年孩童看待,而是將他看作了平輩對手。

只見他雙掌驀地里一合,兩隻袖口微微鼓起,擺出的招式,是正宗佛門武功「韋馱掌」中的一式起手式「靈山禮佛」,口中說道:「那好,接招罷!」跟著一掌劈出。

方破陣見他面容斗然間莊重起來,正覺詫異:「他這使得什麼武功……」對方右掌已挾風劈到,無暇多想,當即左手五指合撮,成鶴嘴勢,一招「鶴嘴鎬」,向江蟠兒手腕啄去。江蟠兒見他這一招似啄實勾,喝道:「好手法!」掌勢忽變,變劈為拍,繞過方破陣五指鶴嘴,一掌按上對方胸口。

方破陣使出這招「鶴嘴鎬」,原擬化去對方右掌直劈之勢。他這一招看似啄擊,用勁剛猛,實則可在觸及對方手腕的一瞬間變啄擊為勾帶,將對方的掌力勾解到一旁。無奈江蟠兒在「韋馱掌」上曾下過苦功夫,運掌極快,他的鶴嘴尚未勾及對方手腕,胸口已被拍中,整個人向後摔了出去。他身中敵招,然而心如明鏡,身子摔出,右腳也已順勢向上踢出,也踢中了江蟠兒胸口。只是他這臨倒一腳,虛飄無力,充其量不過是在江蟠兒胸前衣服上沾了一下而已。

跟著只聽「砰」的一聲,方破陣重重摔倒在甲板上。江蟠兒身中「刮骨陰勁」,經脈中附有外人的異種真氣,內息運轉難以順暢如意,按在方破陣胸口的這一掌,只能發出平日的兩、三成功力,尚不致擊傷方破陣。

看來這初次交手,第一回合,是方破陣輸了。

魯達見狀暗叫不妙,擔心方破陣已受內傷,顧不得舵把子是否生氣,大步上前,俯身便去攙扶方破陣。

方破陣大吸一口氣,胸口隱隱作痛,體內卻未有任何不妥,哪肯示弱?不等魯達來扶,人已翻身立起,道:「魯大哥,我沒事。喂,姓江的,這第一回合我認輸便是,咱們重新再打過。」一捋衣袖,從魯達身旁衝過,搶先使一招「靈鶴取蚌」,攻向江蟠兒。

江蟠兒見他如此強悍,鼻中哼了一聲,怒火更盛:「小王八蛋如此死硬,竟敢同老子搶攻,待老子給他個厲害的瞧瞧。他媽的,這都要怪老子中了那胡狗的『刮骨陰勁』,否則對付這麼個屁大的小鬼,也用得著如此費事?殺千刀的胡狗!」肚中咒罵不已,催動雙掌,向方破陣迎了上去。

魯達只懂一套但凡江湖漢子人人會使的「太祖長拳」,於武學一道可說是孤陋寡聞至極,他不知江蟠兒因有「刮骨陰勁」附體,一身內力早打了折扣,只道舵把子一如往昔,掌力仍是沉重狠辣,見方破陣胸中其掌,居然渾如無事,不由得嘖嘖稱奇,暗道:「好傢夥!舵把子這一掌力可開碑,便洒家也承受不起,破陣兄弟小小年紀,反倒沒事,真是怪事。」撓了撓頭皮,又是驚訝又是佩服,退到一旁,注目方、江二人拚鬥。

江蟠兒先前飛腳落空,爪抓不中,已試出方破陣的強弱虛實,知道這小子內力淺薄,但武功根底卻異乎尋常的紮實,因此才改弦易轍,臨時更換武功。他眼下所使的這套「韋馱掌」,也為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之一。「韋馱」系梵文音譯之訛略,乃佛教眾護法神之一,實名「塞健陀」,佛家傳言:韋馱為南方增長天王麾下八將之一,居四天王三十二將之首,以金鋼件為械,神勇英武,能伏諸惡魔。「韋馱掌」既冠以「韋馱」之名,可見這套掌法走得是剛猛路子。武學之中,但凡剛健沉猛的武功套路,必定耗人內力過劇,江蟠兒內息原本就不甚暢通,施展開這套拿手絕藝,內力難免不純,不過畢竟下過苦功夫,此時雙掌劈出,乃是挾風呼呼,氣勢剛猛。二十餘招過後,方此前方破陣隨葉家亮習武,二人也時常過招,但那只是師徒間的授受習練,點到即止,並非真的比武打鬥;還有便是與村中玩伴,諸如方肥之輩的扭打廝鬥,那是三日一小斗,五日一大打,次數雖多,卻為頑童嘻戲之舉,也不值一提;幫源峒中霍梅意點撥他重練「鶴鳴八打」,口傳心授,從不與他對練拆招。因此,眼下與江蟠兒的這場拚鬥,乃是他有生以來首次與人比武較技。

這場拚鬥,雙方雖談不上是生死相搏,但相去也已不遠。江蟠兒量窄心狠,又想霍梅意同施「刮骨陰勁」於方破陣之身,想必對方破陣也是不懷好意,當無回護之心,因此出招時毫不容情。方破陣首戰不懼,兼之「鶴鳴八打」剛柔並濟,單論招數之巧妙繁複,足可抵擋得住少林絕學「韋馱掌」,攻敵時也是著著不離江蟠兒全身要害。

鬥了一會,忽聽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你們這是在比試武藝?怎地老夫橫看豎看,都覺得是一大一小兩隻猴兒在耍鬧。請問,你倆使得可都是猴兒拳?」語調陰陽怪氣,話中的譏嘲之意全無掩飾,任誰一聽,都知說話之人是在嘲諷方江二人的武功。

方破陣等各吃一驚,聞聲住手。抬頭一看,只見霍梅意站在船艙頂上,背負著雙手,一臉的譏誚之意。此公何時上得艙頂,三人俱無知覺,方破陣知道他的本事,不以為異;魯達吃他苦頭多了,也是如此;江蟠兒卻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幸虧老子先前只在肚子里操你祖宗十八代,沒被你聽到,否則這條小命還保得住?」

霍梅意原本在船頭觀賞江景,瞥見船尾方江相鬥,當即躍上艙頂,過來一看究竟。須知方破陣於他乃是大有用處之人,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江蟠兒將其擊傷。他眼光何等老到,看了一會,立知江蟠兒並無致傷方破陣之能,究其因由,當是身中「刮骨陰勁」之故。他放下心來,船上無右無事,便居高臨下作壁上觀,靜看二人相鬥,引為一樂。起初方破陣、江蟠兒各施本領,你一拳、我一腳,爭鬥激烈,他還看得有滋有味,可後來打鬥雙方一個體力不支,一個內力難續;一個是雙拳無力,輕飄飄去勢如棉,一個是掌法獃滯,渾如老牛拉破車,頹像互見,直看得他皺眉搖頭不止,忍無可忍,終於出言譏嘲。

霍梅意躍下身來,對江蟠兒道:「江大英雄,跟個孩子有什麼好耍的,不如讓老夫來陪你玩玩。」

江蟠兒哪敢同他「玩玩」,忙道:「不敢,不敢。先生說得沒錯,在下原本就是在和方老弟鬧著玩兒,可也有一會工夫了,眼下我得去廚艙瞧一瞧,給先生預備的晚膳可馬虎不得半分!」說著向霍梅意一揖觸地,又道:「這便請先生准許在下離去。」

霍梅意本是有意耍弄他,聞言揮手道:「去罷,去罷。老夫吃不慣辛辣食物,午間有一味七寶雞絲,原是好的,只是廚子多擱了些姜蒜辣椒,不大合老夫的胃口……」

江蟠兒如奉綸音,忙不跌道:「是,是,生薑少放,大蒜少放,辣子少放。在下這便去叮囑廚子。」立直身子,向魯達喝斥道:「魯達,你還站在這兒?懶骨頭下賤坯子,偷得一會空閑也是好的,還不快去倉房換槳!」言畢轉身去了廚房。

魯達臉上閃過一絲怒色,但在舵把子淫威之下,終不敢發作,路過方破陣身邊時,輕聲道:「下次若再同舵把子相鬥,你可得多加小心!方才這場比斗,你打中他七拳,他可在你身上打了十一掌。」

方破陣心中一陣溫暖,暗道:「魯大哥性子鹵莽,適才我同江蟠兒廝鬥,他卻將我身上所中的招數數得清清楚楚,可見他對我是何等的關愛!」心中感動,正色道:「小弟理會得,魯大哥請放心。」魯達見他受教,也是歡喜,看也不看霍梅意一眼,自去倉房。

霍梅意走到方破陣身旁,手指魯達背影問道:「他跟你說了些什麼?」方破陣正有意與他修好,如實奉告。霍梅意聽后失笑道:「這莽漢倒也有心,他對你不錯啊。他沒數錯,你身上中掌,正是十一之數……」微一沉吟,接道:「江蟠兒不願和老夫玩耍,你願不願意陪老夫走走?」方破陣見他語氣和善,神色殷切,似乎是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喜道:「好啊。」

第03小節

於是兩人沿著過道,向船艏緩步走去。霍梅意問道:「好端端的,你倆怎會打鬥?」方破陣道:「我說了幾句江蟠兒不愛聽的話,被他偷聽到了,出腳來踢我,我也不客氣,兩人這就打了起來。」霍梅意嗯了一聲,一時不說話。

走到大船中段,方破陣道:「霍先生,你是有話要同我說吧?」霍梅意微微一笑,點頭道:「是啊。老夫且來問你,方才這場拚鬥,你被江蟠兒擊中十一掌,而你只打中他七拳,那是什麼道理?」

方破陣一怔,隨即明白霍梅意是要點撥自己的武功,低頭默思片刻,說道:「我打中那姓江的七拳,卻被他擊中十一掌,換句話,也就是說這場拚鬥我是輸家,他是贏家。我想是想到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但不知對不對?」

霍梅意見他坦然認輸,小小年紀已能知恥近乎勇,頗覺意外:「此子胸襟倒是不凡!」笑道:「但說無妨。」

方破陣道:「剛才我使的是『鶴鳴八打』,他使這個……這個……」霍梅意介面道:「是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之一的『韋馱掌』。」方破陣道:「原來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韋馱掌』,這套掌法以前我聽師傅說起過……」霍梅意道:「師傅,誰是你師傅?」方破陣道:「葉家亮葉師傅,在幫源峒時我跟你提過的,你老人家不記得了?」霍梅意搖頭道:「是嗎?我的確忘了。你接著說。」

方破陣道:「剛才有好幾次,我明明已將江蟠兒的攻招封死,但他掌上卻生出一股強勁的力道,仍舊打中了我;而我出招時,情形恰好相反,眼看著便要打中他,不料稍一觸及他手臂,我的拳頭便不聽使喚,不由自主地盪開去。由此可見這場拚鬥,我是敗在氣力不如他,敗就敗在他有內力真氣,我卻從來都不曾練過一天內功。霍先生,你說我說得對么?」他體形壯實,與尋常漢子相去無幾,但畢竟年幼,平時說話行事仍不脫少年人的稚氣,可一說到武功,那便老氣橫秋,渾然不像個少年了。

霍梅意見他擘事中肯,贊道:「說得好。這場比斗你能明白勝負之機、輸敗之因,那麼這十一掌便算沒白挨。武學之道,內力為本,技擊為末,此乃至理,你定須銘記在心。」

方破陣點點頭,暗道:「師傅也是這麼說,可惜他沒教過我內功,不知霍先生肯不肯教我?」

只聽霍梅意接著說道:「一個人任他拳腳功夫如何高明,若無深厚內力為根基,終究成不了絕頂高手。這就好比有人懂得許多花錢的門道,懂得置辦田產、懂得聲色犬馬,可他囊中羞澀,是個窮光蛋,那麼如此種種對他而言,豈非他媽的全是chun夢秋屁,空想一場!但若是此人並非一文不名,而是個腰纏萬貫的巨富,那便得其……這個……所哉,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老夫所說這花錢的門道,便是指拳腳功夫,那萬貫家財便是內力真氣。一個人有了深厚內力,也不必有精妙高明的技擊功夫,舉手投足,照樣可置人於死地,反之則大謬不然!」

他長篇大論,娓娓道來,話中既有譬喻,又舉實例,倒像是怕方破陣不信他話語似的。言之鑿鑿,反覆要講明、要令方破陣深信不疑的,只有一個道理,那就是:內功心法於學武之人而言,好比清水之於游魚,至關緊要!

方破陣連連稱是,道:「霍先生,你說得真是對極啦。我要是練過內功,只要有那麼一丁點兒內力真氣,那姓江的一定早被我給打趴下了,哪還會吃他十一掌?」

說話間,已到船艏。其時夕陽如血,斜映在江面上,一道道金光跳躍作舞,景色壯麗。霍梅意眯起雙眼望著江面,緩緩道:「這卻不盡然。江蟠兒一身武功著實不弱,以他眼下的身手,只要再稍有進境,便可廁身一流高手之例。方才這場拚鬥,輸的雖然是你,但你一無損傷,憑心而論,實在是僥倖得很。」

方破陣見他對江蟠兒的武功頗為稱道,心中反喜,心想江蟠兒武功可臻一流之境,自己不比江蟠兒差多少,那他方勝豈非也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了?對霍梅意最後的那句話,卻有不服,問道:「霍先生,剛才我同那姓江的打鬥,一拳一掌,使得可都是實實在在的真功夫,並無任何取巧之處,你怎說是僥倖?」

霍梅意淡淡道:「你有所不知,江蟠兒經脈中附有老夫的『刮骨陰勁』,內息運轉不夠順暢,與你相鬥時,他內力真氣凝聚不易,頂多只能發揮平日的三、四成功力,因此才會有此結局。若論真實本領,你才練了幾年武藝,比他差遠啦。」

方破陣知他言下無虛,不由得大感沮喪:「原來如此,我還當姓江的與我半斤八兩哩。可是我經脈中不也照樣附有『刮骨陰勁』,怎地沒覺得有任何異常之處?啊,是了,我原本就無內力可言,打鬥時根本不必調運內息,因此『刮骨陰勁』也就對我無所煩礙。」他早想開口懇求霍梅意,求他傳授自己內功心法,只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年少臉嫩,一時間羞於啟齒,這時好武之心壓倒羞恥之心,終於開口求道:「霍先生,你老人家武功卓絕,必定精通多門內功,你……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霍梅意微微一笑,道:「從今往後,你和老夫須得長年相處,只要你肯學,老夫傳你一門內功心法又有何妨?」

他起先的長篇大論,雖令方破陣有振聾啟聵之感,可還是遠不如這句話更來得驚心動魄。方破陣一聽之下,當真是如聆仙樂,彷彿拾了件稀世珍寶一般,連感謝的話也忘了說,只獃獃地望著霍梅意。過了許久,這才回復常態,說了許多由衷的謝詞,最後又問道:「霍公公,你要教我哪種內功?」

霍梅意望了他一眼,大大方方道:「你想學怎樣的內功?」大有「你想學什麼,我便教你什麼」的豪態。

方破陣心頭怦怦直跳,暗道:「當然是最高明、最厲害的,這還用問?」自然而然,想到了明教鎮教之寶「太陽神功」,他曾聽霍梅意說過「太陽神功」神妙無比,練至極境可化鐵溶金,當下脫口而道:「我想你老人家教我『太陽神功』!」

霍梅意哈哈笑道:「你小子倒識貨,一開口,便要這門舉世無雙的神功絕學。嗯,這也未嘗不可。」

方破陣見他答允得如此爽快,狂喜之餘,竟不敢信以為真,惴惴道:「這……這是真的么?霍先生,你果真肯教我『太陽神功』?」霍梅意瞪眼道:「當然是真的。老夫吃飽了沒事做,和你小子開這等無聊玩笑幹嗎?」方破陣這才信了,心癢難撓,恨不得立刻開始習練,道:「那你何時能教我?」

霍梅意斥道:「混小子,慌什麼!來日方長,總得等老夫選妥一處僻靜隱秘之所,才能教你神功入門之法。修習內功最忌心浮氣躁,最要不得的,便是你眼下這等急於事功的猴急模樣!」

二人分手后,霍梅意兀自流連於夕陽晚景,方破陣獨自回到船艙。他興高采烈,便想去將這天大的喜訊告知小禾,可轉念又想:「今早我剛發過誓,不再向小禾提武功,還是別告訴她的好,免得到時這妮子笑話我發誓轉眼便忘。」心念及此,推門進艙。

適才與江蟠兒一場好鬥,他耗力過甚,早已精疲力盡,入艙后鞋也不脫,上chuang倒頭便睡。只是剛得霍梅意允諾,神功可習,喜出望外之下心情激蕩,一時間難以入睡。過了許久,心潮漸伏,迷迷糊糊睡去,小禾送來晚膳,他也是渾然不覺。

這一覺,睡足了大半個時辰,直到小禾再度推門進艙,他才一驚而醒。起身向窗外一看,只見江面上月影蕩漾,亮晶晶一片。小禾借著月光,打火點亮蠟燭,笑盈盈道:「瞌睡蟲,晚飯也不吃,鞋也不脫,便自睡了。我瞧你霍公公的本事沒學會多少,他那股子懶散勁兒倒是學了個全。」說完向桌上的一隻木托盤指了指,又道:「快過來用晚飯,吃完了好試新衣衫,看大小尺寸合不合體。」

方破陣可真餓了,走到圓桌旁坐下,端起飯碗便扒了一大口米飯,含含糊糊道:「現下是什麼時辰?新衣衫縫完了?你手腳真麻利……嗯哼……嗯哼……」吞咽過急,又顧著說話,給米飯嗆了一下。

小禾見他咳得面紅耳赤,連淚水也流了下來,心中憐惜,將新衣往床上一扔,過去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埋怨道:「吃慢些,又沒人跟你搶。這麼大的人,連飯也不會吃,細嚼慢咽都不懂!」見方破陣喘息平伏了些,這才走到他對面坐下,道:「先前我來時見你睡得正香,便沒叫醒你,那會兒已過卯時,眼下總該是辰時了吧。你也別誇我,這新衣衫可沒完工,還差兩隻袖子沒縫上。」說著將一盤方破陣平常愛吃的菜肴,推到他面前,一瞥眼,忽見方破陣衣上有撕破之處,問道:「少爺,你衣服上是怎麼回事,怎地給人撕破了?」

方破陣衣上的撕破之處,自是江蟠兒之作,他心想:「往日里每逢我同阿肥打架,弄髒身子或扯爛衣衫,一回家,小禾總要數落我的不是,眼下可不能把實情告訴她,否則又要聽她嘮叨個沒完沒了。」生怕說出真相,會當招致小禾責備,低了頭只顧吃飯,不敢答腔。

小禾見此光景,早已心知肚明,冷笑道:「你定是跟旁人打架了,是不是?」見方破陣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便知猜得沒錯,恨恨道:「我的好少爺,眼下可不比從前!以往在家中,你和旁人打架鬥毆,去村中惹是生非,那也沒什麼,可現如今咱們……」想起自己二人遭惡人擄劫,身處困境,少爺卻兀自不知潔身自好,仍要去捅亂子,不由得又是怨恨、又是氣苦,雙眼登時紅了,再也說不下去。

方破陣往日在家中最感棘手的,便小禾之哭,眼下一如既往,抬頭見她淚珠在一雙妙目中滾來滾去,大有奪眶而出之勢,頭也大了:「方才還笑容滿面,怎地眨眼功夫便陰雲密布,淚眼汪汪?」對少女這善變的心思殊不可解,只得道:「好啦,好啦,你別哭,往後我一定不再和人打架。」

小禾掏出手捐,擦了擦雙眼,氣乎乎道:「你說話算不算數?」

方破陣既得霍梅意答允傳授「太陽神功」,心情大佳,見小禾怨氣未消,有意要逗得她開心,說道:「算數,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小禾,咱倆被霍先生擄來,又結識了魯達、李逵兩位大哥,眼下更是和排幫幫眾混處一船,你說咱們這算不算是結伴闖江湖?」

小禾聽他提及此事,瞪圓了眼,十分好奇,道:「無緣無故你提這話幹麼?」方破陣挾了口菜,咀嚼咽下,道:「這你別管,我只問你,眼下咱倆是不是在闖蕩江湖?」小禾見他說得一本正經,怨氣稍減,道:「就算是吧,那又怎樣?」

方破陣在桌面上拍了一巴掌,道:「好,這便成了。我曾聽師傅說過,但凡江湖人物往往都有個綽號,一名江湖豪傑的姓名旁人或許記不住,可綽號通常都起得形象生動,和這人的身份性子、武藝特長極為吻合,旁人聽后多半終身難忘。咱們此刻既是身在江湖,那我便也得替你起個綽號。嗯,起個什麼綽號好呢?『小仙女』,不成,太俗氣!啊,有了,你看『新安女俠』怎樣?」

小禾這才明白少爺是在逗自己開心,又好笑又好氣,白了他一眼,啐道:「胡說八道,我只是個侍候人的小丫頭,什麼『新安女俠』,肉麻死啦!」

方破陣一本正經道:「你不喜歡這綽號,容我再想想,定要替你起個貼切的。」皺攏雙眉,裝出一付凝神苦思的神態。

小禾見他裝模作樣,只覺滑稽可笑,說道:「你想歸想,想出好聽的便罷,要是磣牙的,我可不饒你!」話雖這麼說,眼中卻已有了濃濃笑意。

忽聽方破陣大叫一聲,道:「我終於想到了!這綽號對你來說,簡直就是天造地設,難怪李逵大哥、霍先生都要用它來稱呼你。」

小禾隱有所悟,像是想起了一些事,但卻無法想明白,問道:「什麼綽號,我怎麼沒聽過?」

方破陣擲箸於桌,正色道:「你言語便給,巧舌如簧可起死回生,長喙三尺能咳唾成珠,口齒之伶俐,在方家村甚至是整個萬年鄉都赫赫有名,多少年來一直難逢敵口。因此,我替你起得這個綽號,就叫作『多嘴長舌巧小禾』。」他說這番話時快速之極,打定主意不讓小禾插話打斷,一說完,自己先已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小禾又羞又惱,大是不依,嗔道:「好哇,你真可惡!拐彎抹腳來取笑我,瞧我饒不饒你!」直起身來,揚拳便去擊打方破陣。

方破陣於嘻笑聲中一躍而起,繞著桌子躲閃,口中說道:「我可沒說錯,你能說會道,大家有目共睹,這綽號你是躲不掉的了。」小禾縴手連揮,叫道:「你還說,你還說。」卻追不上方破陣。

二人嘻嘻哈哈,一個躲避,一個追打,眨眼工夫,繞著圓桌轉了好幾圈。方破陣見小禾始終追不上自己,回頭笑道:「小禾,你嘴上功夫厲害無比,稱得上是『說遍天下無敵嘴』,可腳下功夫太也差勁,怎追得上我?」口中說笑,步子更快。

小禾一想不錯:「多虧你提醒,你整日價練拳習武,我哪追得上你?」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假意被凳腳絆了一下,「啊喲」一聲嬌呼,跌倒在地,料想方破陣必定過來攙扶。

方破陣見她摔倒,果然中計,不疑有詐,忙過來察看。小禾待他俯身下來,左手猛翻,扯住他前襟,右手皓腕倏揚,在他肩上狠狠捶了兩記,說道:「看你還逃得了!」方破陣佯呼好痛。小禾笑道:「痛死活該,沒人心疼你。」方破陣哭喪著臉,將小禾從地板上拉起,道:「你裝得倒挺像。」

小禾一陣追打之下,頰泛暈紅,光滑如白玉般的額上泌出細細汗珠。此刻兩人貼身而立,相距不過數寸,方破陣只覺眼前這姑娘胸脯起伏,吐氣如蘭,兩片豐美櫻唇微微顫動,說不出的嬌美可愛。他心中忽地一動,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異性少女驚心動魄的魅力,一時間情不自禁,竟伸嘴過去,在小禾桃腮邊吻了一口。

小禾被他一吻之下,「啊」的一聲驚呼,又喜又怕,又羞又惱,驀然間只覺渾身酸軟無力。她慌忙定了定神,心中卻有計較:「少爺他吻了我,他吻了我!我便這麼任他……任他輕薄?不,不成!那豈不讓他輕視於我,當我是個輕骨頭,是個妖里妖氣的姑娘,日後……日後還怎麼跟他相處?他不定還會怎麼想,怎麼看我呢?」念及此處,狠下心來,揚手「啪」的一聲,不輕也不重,打了方破陣一記耳光。

方皮陣一吻之後,也自覺唐突,挨巴掌后撫著臉,不敢出聲。只聽小禾板著臉道:「少爺,我小禾從小命苦,被狠心的爹娘典入你家為婢,雖是貧賤之人,但也是清白人家出身。你若想任意妄為,輕薄欺辱於我,那可是想歪了!」她原先打方破陣那一巴掌雖不甚重,此刻表明心跡,卻是粉臉含霜,嚴詞厲色。

方破陣頓時頭大如斗,待要說上幾句話來遮羞,一時又無善詞,過了好一陣子,這才囁嚅道:「我……我又不是存心欺侮你,誰教你生得這般好看,我是情不……」本想說「情不自禁」,但這話他也不好意思說出口,臨了改口道:「我是和你鬧著玩的,你幹麼說這些沒邊沒眼的話。」

小禾聽他稱讚自己美貌,也自竊喜,但方破陣這話頗有強詞奪理,強蠻耍賴之嫌,又覺刺耳,心想:「你輕薄於我,反倒來怪我!我生得好看不好看,那是咱爹媽的事,跟我有什麼相干?聽你這口氣,倒是我不對了,不該長得這麼好看。」跟著又想:「哼!長得美貌好看的姑娘天下有得是……我瞧你跟你爹爹一樣,也是個風liu種子,眼下就這樣,往後還怎麼得了!」更是生氣,取過床上的新衣,不再與方破陣試穿了,冷笑道:「好個霸道的主子!」氣沖沖而出,撇下方破陣一人獨自在艙中發獃。

方破陣怎麼也沒料到自己這輕輕一吻,竟會令小禾如此肝火大動,見她出艙,鬆了口氣,心道:「她平常待我挺好,親一口又打什麼緊,用得著生這麼大的氣么?」撓了撓頭皮,大感不解。

眼見夜已深沉,他匆匆用畢晚膳,上chuang又睡。躺在床上,細細回味方才在小禾腮邊的那輕輕一吻,但覺如飲瓊漿玉液,醺然欲醉。其時方當月盈之期,排幫常年在新安江上討生活,熟悉航道,是以夜間照航不誤。巨舸微微晃動,方破陣躺在床上,有如身處雲端,愈想愈覺小禾可愛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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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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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自有快人飛傳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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