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愛:其一
「你是否有過莫名其妙害怕的事?像是某種圖形顏色,害怕站在別人背後或反之,某種氣味讓人焦慮,嬰兒的夜啼,貓□□,紙張的邊緣,沒有閉合的剪刀,手臂過長的摺疊檯燈……」
「即便只是日常,人也會隨時陷入不安之中,那些見怪不怪的東西會成為某些特定人的噩夢,不論如何嘗試克服,恐懼感還是會像DNA的編碼一樣頑固。」
「一般來講,我們的恐懼,是來自於未知對自身『有可能』產生的傷害。那麼如此解釋的話,最終的目的則是自身安全。因為自己在害怕、在膽戰心驚,擔憂著的是某一日的自身會受傷或直接殞命……」
「可在某一種特定的情況下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所以你要不要聽一聽?那是在我還念初中時,給我留下強烈印象的日子。最熱的暑假,最難忘的經歷,那個提出了讓我畢生都在不斷思考且無限推翻自己問題的女人,她永遠停留在那裡,也一直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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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的時候,放暑假會偶爾寄住在祖父家。祖父在鄉下有著一間並沒多氣派的宅子,因為年事已高身體不好,當時就已經顯得有些荒廢。疏於管理的花園長滿了雜草也沒有幾株花,除了觀察動植物就再沒其他用處,斑駁的鐵柵欄外是行人走得光溜溜的路,生滿銹的欄杆則被地錦的綠色葉子層層包裹鮮少漏光。本該是庭院景緻的部分就已經如此蕭瑟,別處就更不用多說。
在一直以為自己生活的杜王町並不算繁華時見識到了這棟宅子跟小花園,那一刻內心很不客氣地為其打上了「野蠻風」的標籤。
與祖父打好招呼后我便將行李拽進了房間,因為身材發育比同齡人遲緩,提著箱子顯得很是笨拙,祖父擔憂的眼神一路尾隨我到再次走出房間。但年紀已然有十五歲,所以父親還是讓我一個人過來並不提供除金錢外任何幫助。
「啊啦,露伴,那個花園、那個小花園盡量不要進去,裡面說不準會有蛇什麼的,你可要小心一點。如果要出去玩,不要走太遠,吃飯的時候記得回來,別走丟了。啊……還有什麼來著?對了,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報平安。」囑咐末尾,祖父用顫顫巍巍的手指了指灰色的座機。
「是。」我低頭沉默。
即便讓我出去我也不想呢。內心泛起不適,但有好好答應。祖父的眼睛跟腿這兩年變得越來越差,已經到看不清且不能好好走路的程度,聽說是糖尿病的併發症害的。在接近八十的這個年歲來說還沒老年痴獃已算是很幸運,所以父親一直囑咐我盡量不要添麻煩,況且這次是祖父提出想我想要見一見,要多花點時間陪陪他。
說起祖父,我並不討厭他。腿腳還好的時候總會笑呵呵地摸我的頭然後帶我去吃甜品。在一眾孫子里,大概我是最受寵的那個,雖然至今我沒懂老人對我為何如此親切,也曾想過是不是因為我是一眾孫子里看起來最弱最容易受欺負的所以加倍優待,這樣的心情導致的結果是我享受著優待的同時又略感煎熬。萬一真是如此,幼小的心靈大概會在彆扭中感到難過所以從不詢問。
以接納或者說是「認命」的心情在鄉下生活,一日三餐會有煮飯的阿姨來做,第一次看見我時,長著圓圓腦袋跟小小眼睛的胖女人嚇了一跳,愣過了之後才尷尬地笑著說今晚多煮一人份。從那以後若非必要,我便不再跟人交談。
我本是沒有朋友的。當時處在一個尷尬的年紀,同齡的男孩女孩都在努力拔高身體時,唯一被甩在後頭的我內心總是充滿尖銳與敏感。只要別人聊天時提到一句跟高矮有關的,這雙耳朵就會拉起十二分警報,面上雖然毫無波瀾卻萬分在意他們的談話內容是不是在說我。一旦發現有人這樣議論我,當時當場即便不會拆穿針鋒相對,也會在之後有意無意看不起對方,保持遠離。
也因此,跟一個腿腳不便的老爺子生活,每天固定一起吃飯然後沉默著下兩盤將棋,無聊的同時也感到放鬆。可以一整天不說話,不必去聽他人的話里是否摻雜著對我的品評,輕鬆自如,那樣敏感的自己如今看起來多少有些可憐,當然這是因為內心敏感本就蠻可憐的。
不過畢竟處於那樣的年紀,安靜的享受只才兩日就覺得發膩。在一切東西都沾染著舊物顏色的那裡,看什麼都覺得掛著灰,也都提不起勁來。
「露伴啊,爺爺沒辦法走遠路,不過你可以出去逛逛哦,只要記得按時回家別走丟就行。」大概是看出了我眼裡的無聊,祖父在吃飯時跟我說。
「我對這裡不熟,不太想出去。」
一旦給人惹麻煩,自己也會挨罵,這樣倒不如待在家裡。
「這裡有海哦露伴,我記得……呃、應該還有個衝浪板跟泳圈租借的,要是想去的話我可以給你錢。」
「不用,我有錢。而且外頭太陽很毒會把人晒傷,在家裡就很好了。」
「可是每天都面對牆壁不是很無聊嗎?要是不喜歡玩水的話那去買些什麼吃的散散步也好。」老爺子繼續執著。
「有正餐就夠了。」
祖父原本還要掏口袋的手最後也沒能把錢掏出來,由於我的明確拒絕,老爺子原本慈祥圓潤的臉上寫滿了寂寞。對於僅僅十五歲的我而言,即便內心敏感,彼時也並非是敏感著別人,可以說因為太顧忌自我感受反而不太好察覺他人用意跟內心。大致上在意的都是別人對於我,反過來倒成了我的弱項。
口頭上倒是拒絕掉了,這樣在房間里悶了兩日,覺得這大概就是極限。從家裡帶來的漫畫也已看完,附近連書店都沒有,祖父也沒訂報紙,整日重複著吃飯跟睡覺兩件事,在意識到大腦要開始退化時,還是決定出門。
與老爺子打招呼時他沒想象中那麼高興,只是問我用不用錢,搖了搖頭我便跨出了門。
鄉下的販賣機只有一個且在一家小店的門前,炎熱的日光灼燒著我的後背,投幣時選了冰的可樂拿到手裡也沒那麼冰。溫吞的口感忍耐之下也還算喝得下去,丟掉罐子回頭望向遠處,海面反射的光讓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不曉得這裡為何還會有人來,沙灘跟海水是很乾凈,但相應的其他配套卻不怎麼好。
過了馬路就是緩坡草地,之後又是路,只允許兩輛車子通過的道路盡頭有個小停車場,三三兩兩的遊人在暴晒下玩得不亦樂乎,誰都看不到我一樣,想來這樣正好。
棕櫚葉太陽傘沒有掛出租,因為人少所以可以免費使用,我躲在傘下發獃的檔口,肩膀被人碰了碰。
「小弟弟,你一個人來的嗎?沒看見你家人呢!」
只回頭看了一眼就好想閉上眼,肌膚晒成比小麥更深、接近於巧克力色的肌膚,年輕的女性向前傾著身體,鎖骨下的溝壑深到讓我渾身僵直。即便已經到了十五歲,我也從沒跟任何一個女孩子談過戀愛,總是與她們保持距離。所以當這個卷著頭髮的女人用滿是汗水的臉朝我靠近時,我被那不容抵擋的雌性荷爾蒙氣息嚇得一時忘了怎麼說話。
「小弟弟?你怎麼啦?」女人的手在我面前揮了揮。
「……沒。」不知不覺臉上也覺得熱,我慌忙低下頭。
「啊~從剛才看你就一個人坐著,要不要去玩?那邊有救生圈可以租借,姐姐我則是海灘的救生員哦~你可以放心去玩。」
「不用了,我對下水沒有興趣。」
也不清楚該怎麼跟她解釋,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拉開距離。熱情得像火焰一樣在身旁躍動,彷彿只要再靠近一點就要烤焦。並沒有因為我的拒絕而離開,她的胳膊連同峰巒一同蹭上我的肩膀,可我無法判斷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那待在這裡多無聊呀~他們可都玩得很起勁兒哦,你看那一家,孩子的笑聲多大,真是開心又幸福的一家誒……」眯起眼的女人雙手虛握著我的胳膊,像是熟悉的朋友一般毫不顧忌她此刻只穿著比基尼。沒錯這裡是海灘,她又是救生員,也許只是個較為熱情又負責的人,見我無聊,不然就以為我走丟……
可這種行為,在其他人的眼中,該是怎樣的?當那沒品又惡劣的兩個字在我腦袋裡出現時,置身於溫熱夏日中的身體也不禁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被觸碰的地方更是隱隱作痛!
反應過來之後便急忙甩開女人朝別處走。沙灘很軟,光腳踩上去很舒服,可走路很慢,腳會陷下去,心裡也因此感到焦急。
「要去哪裡?小弟弟你不是這裡的人吧!是跟你家人一起來旅遊的嗎?走掉的話他們會不會找不到你?要不要姐姐把你送到家人身邊呢?慢一點啦……」
越是被這樣講,越想要逃離。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後,黏著我一般甩也甩不掉。行走在沙灘里讓雙腿乏力,偶爾的貝殼硌到腳底也疼得可以。但因為討厭與她太過親近甚至肌肉都在顫抖,在心底焦急思考著「這傢伙是不是精神病」或者是「詐騙的還是拐賣人口」各種可能的同時,鼻子有些發酸,繃緊的神經在當我走到海灘盡頭的礁石上時逼至臨界點。
「不要再走啦!再過去的話很危險!」
在身後響起的警告聲並沒那麼有用,因為尾隨了我一路,這個變態一樣的女人臉上出了更多的汗,如被水淋過的肌膚泛著亮光,手指上的汗甚至順著膝蓋流到了小腿上,好噁心……可是前面只有礁石,鞋子忘在了太陽傘下,是要向其他遊人求助,還是直接跑到海里去……
只是短暫的喘息,女人便皺著眉頭朝我看了過來,她略顯責備的眼神很怪,在面對一個陌生人時絕不該如此親近,腦內的警戒線持續亮著急促的紅燈,一想到她是這裡的救生員,沒再遲疑雙腳便攀上了陡峭的礁石。
「不要!」黑得如同鯰魚一般的女人朝我的背大喊,「求求你下來小弟弟!會掉下去的!很危險!」
緊隨著爬上來的人影只堪堪一瞥而已,她黑豹一般的身姿更是讓彼時的我心裡一窒。彷彿是在獵食,瘦小的我便是她虎視眈眈的羚羊,在追逐與逃命的過程中,因高熱也在不停流汗的我雙眼有些模糊,是鹹鹹的汗水淌進了眼睛里,眼看著就要睜不開。可明明陸地就在眼前,我馬上就要爬到土坡上,可以脫離能要人命的鋒利礁石,就可以跑著回到祖父家,明明近在咫尺……
「真煩!」
在跌落礁石的那一刻,因為沒反應過來,我還保持著用手背揉著眼睛的姿勢。女人如同被割裂了身體一般的嘶嚎聲讓我暫時耳鳴起來,接下來的碰撞便叫我短暫地暈了過去。只是在失去意識之前,隱約聽見緊箍著我身體的女人在我耳邊顫抖著聲音說了一句。
「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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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顧一段時間癱瘓在床的閨蜜,終於閑下來了。
本來要寫露伴老師跟故宮的貓,但是那個就開了個頭,臨時起意來寫這個。
說起來「縛愛」兩個字真的很那個啥誒嘿嘿~最後的台詞也是記憶深刻,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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