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愛:其九
自認為從記事的兒時起,我就是個不太會猶豫的人。不論是生活還是什麼,前方沒有正確的路就走一條路出來,然後將此路標記為「正確」。
相對於更年輕一點時的莽撞,如今成熟了些,也會深思熟慮,只因為不去思慮就做出的選擇,會讓無法回頭的我陷入苦境。如今,茫然還在,我知道它還在,很鮮明強烈,尤其是在我站在家門外的時候。
踟躕的腳步挪不動,少見地,我的思維陷入了名為「猶豫」的漩渦。越是思考就越是害怕,從coco開始,因coco結束。那麼我可不可以晚一些再決定呢?到我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刻。
推開門轉進去,可以看到coco正開著空調在沙發上等我。夜已經深至凌晨,眼前的電視還在小聲播放著聒噪的深夜節目,她裹著一條有些皺的毯子,像阿拉伯的圍巾一般用它捲起身體。
安靜跪在coco的面前,輕輕握住她的手。我閉著眼回想起初次見到她的那一年,我冰冷的目光里裹夾著愛戀。那是可以溫柔觸碰我的人,那是毫無保留給我笑容的人。我想,換做是別的青春期男孩子也會如此,只是我很幸運,我確實遇見了這樣一個女人。
我們相戀的日子裡,她說自己是為了兌現諾言,才執意找尋我,最後來到我的身邊。她說是因為發覺了對我的愛,這份愛促就了渴望,形成了執念。她說她要親口告訴我,那份遺留在燦爛海灘上的告白。
「沒關係,我也愛你不是么……」
吻了吻她的額頭,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隨後有如同Z字摺疊的紙條展開來。我將其拎在手裡,像是閱讀著一本小說一般,一字一句去看。
coco是個孤兒,從小就沒有人管。她嚮往成為一名海女,因為喜歡大海,在海灘上的每一天都十分快樂。因為從小就被曬得膚色較深,熟悉她的人說她像一杯熱可可一般溫暖又甜美,在得到他人認同時,這個名字便一直伴隨著她。
長大后的她並沒有成為海女,因為即便是這樣的工作,也因為沒人帶領與推薦無法從事。她用賺到的錢考取了救生證與潛水資格證,在從事救生員的日子裡過得十分簡單幸福。
coco相信自己是大海的小孩,每當結束工作,她總喜歡投身大海暢遊到累。這樣的日子持續一段時間后,便也覺得過得還算幸福。
某一年的夏天,coco認識了一個獨身前往海灘的小男孩。當她無意識救下男孩時,感受到的,是某種類似於羈絆的無名繩索將自己的手腕拴住。coco無法對小男孩置之不理,這錯亂的內心讓她彷徨,卻沒有遠離對方。最初只是認為那是緊急時刻激發出來的屬於女性的母愛本能,接觸次數多之後,卻讓coco感受到了自己與這世上之人的聯繫。
直到暑假結束,男孩離開,失落感充斥了一整顆心,才發覺原來這是戀愛的心情。但她已經無法再見到對方,即便去懇求男孩的祖父告知男孩的住址或聯繫方式,也只是被對方冷漠地拒之門外。
因不止一次夢見過與大海對話,coco開始向大海祈願。她盼望能重新見到對方,盼望數年後可以重逢,再次以自由的身份戀愛,在一起。因為她一直記得,那人有承諾過親手做一頓飯給自己。
祈求在夢裡得到了回應,所以這個願望成了真。然而這看上去類似於神賜的奇迹,實際上卻是無盡的詛咒。
【虛妄的祈盼最終會幻化為泡影,泡影存在,泡影湮滅。】
coco的「說明書」上,這一句是如此顯眼。我看著這行文字,內心有被絞殺一般的痛楚。
她願意為了這僅有的數月,獻上自己的未來。為了名為岸邊露伴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臭小鬼,她可以不再暢遊在海水裡,她放棄了再次眺望海岸線的資格,即便最後會化成是一灘水漬,像藤田描述的一般,無意識流淌在城市的排水系統里再也沒有自己。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意識跟身體都已經消失不見,之前所做的是不是就是徒勞。我努力畫著漫畫,雖然在飛速的周更與不停迭代的漫畫家時代里微不足道,也在此基礎上希望某一日的未來,誰看過了我的漫畫,會回憶起來。努力到一周畫著三十幾頁,每月上百頁,最終也只是想有人能回憶起來而已,基礎的讀者數量給了我一定的安心感,那coco呢?誰能給她一些什麼……僅僅是我三不五時的一次回想?
將這段美好塵封在記憶深處,然後就是無盡的沒有她存在的新生活,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值得。
然而此刻的小美人魚,卻還在沉睡著,身為「王子」的人即便嘗試著撕掉那串文字卻也是徒然。它被刻在了coco的骨子裡,靈魂里,「契約」以頑固到不可拔除的形態,高傲地以紙張本身來呈現出「交易」的內容。
即伸展開的紙張,便以契約為形態,呈現出來,不論撕扯多少都是如此。
那麼如果我將與coco的相遇撕扯掉呢?
這樣設想著便動了手,在「天堂之門」的幫助下,寫有我年幼時與coco的相遇那段過去便孤零零躺在我手中。這樣可以嗎?我半信半疑地抬起頭,然而coco腦內的紙張還是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呵,就知道是這樣。」
無奈嘆了口氣,隨手將破爛的紙張扔進垃圾桶中,轉身去了廚房。因為餐具的聲響,coco似乎醒了過來,電視機的聲音被關閉,有淡淡的光透了過來。我回頭,看著睡眼惺忪的人正望向我。
「歡迎回來——肚子餓了?沒有吃晚飯嗎……」
詢問著我的同時朝這邊走來,看著走路姿勢有些不自然的她,知道那是因為身體上的痛楚造成的。若是這東西長在我身上,也許我會火速買個輪椅讓自己一直不動。
「是。你要不要吃?」
我以平靜的目光看向coco。
「咦……我才不要,太晚吃的話,會長胖哦!」
笑嘻嘻的臉上看不出痛苦,一如她當初明明腹部已經被岩石割破卻還是笑嘻嘻幫我治療了腳底那時的模樣。
「今天就破例吧,午夜晚餐聽起來也挺浪漫。」
「是嗎?如果小露想的話倒是可以。那要不要我來幫忙?」
「不用,你坐著看就好。」
將已經準備得差不多的東西擺放在桌子上,coco臉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小露……」
她抬眼看了看我,指著面前的盤子。
「你的料理……竟然、竟然……」
支支吾吾了一陣,面對盤子里全生的食材,那粗糙的刀工,完全沒煮或煎過的樣子,她尷尬地笑了起來,早已食不知味的我已經不顧及那麼多了。
「吃吧。」
說著用叉子戳起一塊生菜塞進嘴裡,咀嚼了幾下,再看她時,那張總是掛著笑容的臉有些不知如何躲藏。
「為什麼你不吃?不對味口嗎?」
「不……」
coco搖搖頭,像是顧及我一般,也將一塊切得不規則的西紅柿塞進嘴裡。
「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哪裡?」
「嗯……該說感覺?心境吧。心境這種東西是很自我的,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小露現在的心境,荒涼得比這盤沙拉還厲害呢呵呵……」
逃避一般扭過頭,coco也開始陪著我一起滿眼落寞。不得不說女性在這方面實在是先天的敏銳,因為在決定做菜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預謀好接下來要如何去做了。
「我愛你,coco。」
「呃?」
這才扭過頭來,與我凝視著她的目光對視到一起,臉頰露出緋色。
「突然說的是什麼啊,小露是在撒嬌嗎?」
將蔬菜塞進嘴裡,我聽著她咀嚼的聲音。
「不是撒嬌,是分手道別。」
「道……誒?!」
嘭的一聲,coco不自主拍在桌子上,她猛然站起身來,那痛楚的神色才流露出來。
「為什麼說要道別!你要跟我分手?」
我沒見過coco發怒,震顫的聲音在黑夜中傳播得很厲害,但我顧不上有人被打擾,只是平靜地繼續說著。
「我們需要分開了。」
「那需要多久?我們要分開多久?什麼時候才可以重新在一起?」
看她開始顫抖的眸光我的內心也在動搖,可是這沒有對我造成影響。也許她想著僅僅是分開一段,以後還會再重逢,然而我的計劃並不是這樣。
「……不知道。」
張開的嘴沒辦法吐出「永遠」二字。
「為什麼!如果沒有理由我無法接受。小露我們不是相愛嗎?你愛上了別人了還是我不夠好?」
轉而露出渴求的眼神,那如同即將被遺棄的狗一般閃爍絕望的眼神讓人不忍看下去。
「……」
「對了!你今天出去,說是去見藤田醫生了,他有說什麼嗎?是不是說我身上的這個東西治不了?這是不是癌症?你是不是因為這個嫌棄我所以想讓我離開?」
一陣嘶吼一陣哀求的coco,用我曾經心馳神往的嗓音哭泣著,從椅子上跌下來的她幾乎用爬的,輾轉到我的腳邊,手掌覆上我的膝蓋陣陣搖晃。
「小露……我好愛你,真的不行!我真的無法離開你……嗚……請你不要這樣,這是我努力了那麼多年……才換來的嗚嗚……」
止不住的眼淚順著臉頰不斷落到我的膝蓋上,她柔軟無力的頭就在這裡,我伸手摸一摸她的頭髮,那柔軟的髮絲在指尖縈繞,纏著我幾近至解不開的地步。可不論手上動作如何溫柔,口中的話依舊需要保持堅決。
「所以我們才要分開啊coco,我們必須分開。」
「可你不是愛我嗎?!」
悲戚的呼聲震耳欲聾。
「我確實愛你,但是我想要分手了……。」
如果再沒有任何辦法,最終我愛的人會像小美人魚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她只是回歸到她那樣深愛的大海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啊啊啊啊——」
渾身如觸電一般的coco瑟縮著倒退,在餐桌的側邊是冰箱以及廚房,像是在找尋躲藏的地方一般,似乎在害怕我趕走她。
「不可以分開,不可以!我、我我……我已經說過了要跟小露在一起,我們相愛著……」
眼神已經失焦的coco,在努力躲藏著身影。昏暗的廚房內,她下意識捂著胳膊上那個詛咒的「果實」,恨不得將自己壓成紙片塞在地板縫隙里。
可這樣做不是徒勞嗎?最終的結果總不會改變。
「coco,不論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你都可以過得很快樂,所以去試試一個人生活吧。」
我朝著她掩進陰影中半個身體的背影說到。
「不要!!!」
coco大吼著。
「過夠了!我一個人,在不認識的地方住,為了活下去要做太多事。我想要找你,所以拼了命活下去……嗚……怎樣辛苦都無所謂,在不知道你已經成了漫畫家的時候,我真的已經過夠了一個人的生活……」
「那如果我從來都沒出現過呢?」
回憶起我翻看coco腦內記憶的時候,我看到了歡聲笑語,是在我還未曾踏足過那片海灘時所發生的事。我們相遇之後,就很少再有關於其他人的記憶了。
「那時候……」
coco窩坐在角落裡,她拚命抱住肩膀,在聲聲啜泣中艱難發聲。
「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是么?」
coco像是在懺悔一般繼續道。
「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感受到什麼是寂寞,也不會有那麼多奢望。如果小露不曾出現過,我今天也不會變成這樣……」
重重低下頭,coco在聳動的肩膀以及她的哭聲成了此刻唯一的存在。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那樣來說coco也不會許下這麼讓人絕望的願望,沾染上無解的詛咒。我反覆拉開整張紙兩次,它的形狀都像是在陳述關於「契約」或者說是「詛咒」的代價,在完成心愿后,許願的人終將被獻祭成為海水,然後與數以萬計的水滴匯聚在海洋里。
那就不要完成這份心愿吧,讓她恨我,讓她不想繼續跟我在一起。
「手,給我。」
我朝著黑暗中的coco伸出手,她頭也不抬,緩緩遞了過來。
「這個。」
稍微運用了一下「天堂之門」的能力,用平日里我喜歡的那支筆,用力在coco的無名指刻上圓環,在朝內的一面,圓環的線纏繞,畫成了一個由C與K組成的歪歪扭扭的蝴蝶結。因為被筆尖戳破了皮膚,coco吃痛抖得更加厲害,但她仍舊一聲不吭。
「戴著它,直到有一天它消失了,你會遇到真正愛你的人。」
低頭親吻了一次這隻手,隨後站起身來,將已經癱成一團的人抱住,coco才有了些許掙扎。
「我不懂!如果你能給我一個理由,我可以離開。小露,求你不要讓我不明不白地走……」
聽著她在我胸口啜泣著提出最後的疑問,內心悵然著卻無法告知她真相。
我擁有著將人類的大腦幻化成可閱讀資料的能力,也有著可以隨意改變他人一生的改寫能力,這種能力強大到恐怖。
然而強大不代表幸運,同時我也不贊同「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樣的認知。當我擁有了超強能力就要去拯救世人,當我擁有了測謊功能就常駐於法庭辯駁是非……那麼我就必然是正確的嗎?無法想象。
面對強大,我只能保留內心最後的畏懼,努力不迷失自我。
然而當我真的渴求自己的能力可以拯救coco時,我想打破她身上的「詛咒」,寫上「與我永遠在一起」這樣的肉麻情詩時,面對腦內紙張只能形成那句「咒語」形態的東西,也只剩無力。這是我意識到自身弱小的時刻,也更加堅定了「我的能力並非無敵」這樣的內心。
在內心數次向coco說出抱歉,然而手上只有行動。靜靜等待我回答的coco一刻也沒移開自己的雙眼,那樣炙人的目光下,我堅定拿起剛才切過蔬菜的水果刀,反手捅向了自己的胸口。
「啊——!!!小露——」
coco那聲嘶力竭的嘶喊劃破夜空,在極度的痛楚下我已經無法保持腦袋清醒,唯一的努力就是說出那句「你讓我感到痛苦」。
她是否聽清了呢?不知道。幾秒鐘后,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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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本來準備上半年整完,結果拖到現在,爭取新年附近處理完嗚嗚嗚……(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說一大堆的話會很尷尬啊哈哈哈哈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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