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嫉妒(5)
偶爾抬起頭時,才發現許寶桐已經停止和祝融的對話,正低頭髮簡訊,十指如飛,面帶微笑。我的腦海里忽然浮現林達西瘦削的蒼白的側臉,幾乎是下意識地,我抬頭去看祝融,卻對上後視鏡里那雙明亮的眼,它微微眯著,我腦海中自動補全祝融此時的表情:微眯著眼睛冷笑。
我迅速收回視線。
剛推開家門,便聞到一股鮮醇的香,廚房裡的許知同志聽到響動,從廚房探出頭:「回來啦,先去放行李,然後洗手吃飯。」
許寶桐應了一聲,拉著箱子進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
我站在熟悉的房子里,想起自己已經兩個月沒回家,鼻子微微發酸。許知同志弓著身站在湯鍋前試味,他似乎比上次見面更瘦了,白髮也多了不少,那隻受過傷的腿微微地屈著。我揉揉鼻子,喊了一聲「爸」。
「怎麼了?在學校有人欺負你嗎?還是又和姐姐吵架了?」他蹙眉,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溝壑,像乾旱的龜裂的土地。我出生時許知同志已經三十二歲,而現在我才發現,他真的老了。這個認知讓我感到悲傷,他卻仍將我當成小孩子,不安地問東問西。
我沒說話,扯開了話題:「爸,我好餓,有什麼東西吃嗎?」
「有,剛做好了椒鹽蝦。」
當我朝餐桌上的蝦伸出手時,一聲尖銳的凄厲的呼喝打斷了我:「許寶榛,你幹嗎?一個女孩子怎麼那麼沒家教,誰教你偷吃的!」
我猛地縮回手,轉頭便看見姚琳女士站在玄關,她穿著黑色連衣裙和大衣,高跟鞋才脫了一半,她化著精緻的妝,眉才剛修過,粉底也打得均勻,飽滿的唇妝讓她的唇看起來柔潤紅艷,此時,它正吐露出不堪的、令人煩躁的語言:「許寶榛,你啞了嗎?我和你說話呢!擺著一張臉什麼意思!還有你,許知,你看看你的女兒,你看看她哪裡有一點女孩子該有的模樣,都被你寵成什麼樣子了!」
許知同志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努力挺直他的背。
我慢慢地垂下手,走向房間。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曾把我媽比喻成可愛的迪士尼卡通形象—唐老鴨,並非長相有相似之處,而是她和它一樣,發出的永遠是聒噪的、刺耳的、令人煩躁的聲音。
我從祝老將軍那兒聽過許知同志的故事:他高大帥氣,有勇有謀,喜歡他的女人可組成一個足球隊,姚琳女士就是其一。可惜他為了救上司被壓斷了腿。退伍后,他養了一年傷,卻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和饋贈,找了份保安的工作。那些愛慕他的女孩都走了,只剩下我媽,而父親不願拖累她,始終沒給回應。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三十歲,終於等到了他的求婚。
我其實一點都不相信這個美好的愛情故事,在我的記憶里,姚琳女士永遠是刻薄的,歇斯底里的,祝老將軍口中的溫柔已被歲月磨成砂礫。大多時候,都是她在絮絮叨叨數落我的不懂事,抱怨我爸的無能,而許知同志從不反駁,只是坐在沙發里,安靜得如一個局外人般看著這場戰爭。後來姚琳女士與人合夥開了一個小小的投資公司,他也失去保安的工作,在家打理家務,這樣的戰爭更是頻繁,更是劇烈。
他年輕時多麼高大帥氣我不知,我只覺得他比同齡人老了十歲不止,溫和的笑看得我心裡十分難受。我甚至對他說過,和媽媽離婚吧,我願意跟著你。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發脾氣,這個從未大聲呵責過我的男人胸膛起伏不定,氣得臉都紅了:「她是你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許寶榛,我要你收回那句話,立刻馬上,我不希望再從你嘴裡聽到這樣的話。」
那是我的父親,我最愛的人啊。
回家的第二天,我跟著許知同志去為祝老將軍賀壽。
我們抵達僑香公館時,門口已經停滿了各種名車和一系列華麗麗的白色車牌,據說,這一天博陵的大人物們都聚集了,至於醉翁之意是不是在酒就不得而知了。
祝老爺子並不喜歡熱鬧,他的脾氣很怪,那些在博陵呼風喚雨的人對他點頭哈腰他可以直接關在門外任由他兒子祝參謀去應付,而自己則在書房裡拉著「小許」也就是我爸下棋。祝老爺子喜歡下棋,但他沒有棋友,除了許知同志沒有多少人有耐心陪一個不停悔棋輸了還要臉紅脖子粗的「臭棋簍子」坐一上午。
見他們擺開棋盤,我輕輕關上書房的門,上二樓找祝融。經過走廊往下望,我看到了端坐在客廳祝融的母親—祝夫人唐雅女士,她正與一群貴婦模樣的女人在說話。我低頭望去恰好對上她的目光,我正準備問好她已經輕飄飄地別開了臉,繼續談笑風生,嘴角雖帶著笑,但眼底的輕蔑顯而易見。
她向來不喜歡我,也不願祝融和我成為朋友,我知道。我只是一個退役小兵的女兒,如果不是我父親曾救過祝老將軍,我連出現在僑香公館的機會都沒有。
我很小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此時我已能平靜地對待,輕輕地敲響祝融的房門。
說起來,僑香公館我也算熟,由於祝老爺子的關係,小時候我也曾在這裡橫衝直撞,但自初中那件事發生后,我再也不會直接推開祝融的房門,而是先敲門,等到他的回復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