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偶陣雨(7)
方星島出現后,曲悠揚明白,他的心並不是石頭做的,而是那個人沒有出現而已。
她討厭方星島,因為自己小心翼翼地付出,她卻輕而易舉便得到,可她竟然還不珍惜。
這樣的人真是討厭至極,罪無可赦。
「方星島,你真噁心。」她又喃喃重複了一句,彷彿這樣便可以掩蓋自己心底那一點小小的自責。
傅一開了家裡所有的燈,刺目的光亮讓他一瞬間有些頭暈目眩。
他把自己扔進沙發里,不敢閉上眼,唯恐看見方星島悄無聲息的眼淚。
他聽見曲悠揚尖銳的嗓音,還有幾聲鈍響,剛抬起腳想出去看看,終究是理智地坐回沙發。曲悠揚邊罵邊哭,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個場景一定很蠢,而另外一個人呢?她始終沒有說話,是在無聲地哭泣,還是漠然地旁觀呢?
他說不好。
傅一用力地按著胸口,他以為這裡永遠不會再疼了,可此時卻像有雙手狠狠地撕開了他的胸腔,讓他疼得無法呼吸。
這是第三次,這是他第三次經歷這樣令人絕望的疼痛。
第一次是父親車禍喪生,第二次是母親手術失敗離世。
這些年他沒有什麼朋友,與舅舅一家也保持著距離,他的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他覺得這樣挺好的。只有自己一個,就不會被丟下,不用再次嘗試那種撕心裂肺的感受。
可現在,又算什麼?
媽媽離世前一句話也沒有對他說,渾濁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伸出手似乎想拉他,他卻站得很遠。那個時候他是恨她的,醫生說那場手術勝算很大,可是出了意外,且她的求生意志微弱得很,如果她再努力一些,或許就能活過來。
可是,她不想活。
他很早就知道,自她知道自己生病後,自父親離世后,她便不想活了。
傅一是恨她的,所以始終不肯上前一步。
直到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他才突然爆發出哭聲。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哭泣。
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以前那些事。門外曲悠揚的罵聲此起彼伏,她似乎用盡了最惡毒的辭彙,詛咒著方星島。可被罵的人卻始終沉默,他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走了。
是,她是應該走的,謊言已經被戳破,還留下來幹嗎呢?
起初,他是討厭她的,就像他討厭醫院那樣,是一種毫無緣由的厭惡。這些年,他早就習慣了自己一人,他能照顧好自己,她卻一次次地出現,用那種惴惴不安的眼神看著他,比他還關心自己的死活。他懷疑過她的用心,一次次逼問,她卻說「我喜歡你啊」。他是不相信的,他怎麼會相信這樣拙劣的謊言呢?可是,那一天他生病,睜開眼看見她燈光下柔和的側臉時,他卻突然想去相信她了。
她喜歡他。
現在想想,這是多麼可笑。
她是方振明的女兒,雖然這些年來他對那個醫生談不上恨,但心裡卻是不舒暢的。如果知道她是他的女兒,如果他知道她是誰,那麼一開始便不會和她有交集。
雖然那是一場意外,但也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她不該這樣突兀地出現,他也不該和她在一起。
他坐在明亮的房子里,忽然覺得冷。
心是冷的,身體也是冷的。
曲悠揚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打開了門,紅腫著眼睛闖入他的視線,至於她身後,什麼也沒有。
她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只看他,過了一會,才問他:「你餓嗎?想吃點東西嗎?」
傅一搖頭。
曲悠揚卻忍不住了:「那個方星島算什麼東西!她根本配不上你。我從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這個女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不知道,剛剛她接了個電話下樓了,我跟過去看,是個男的來接她。我看見過好幾次她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和你說你還不信……」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傅一已經從沙發上起身。
他意外地沒有像往常一樣趕她走,只是說:「你很吵,別說話了。」
然後,轉身走進房間,那個沒有開燈,一片漆黑的房間。
原來失去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痛苦、悲傷、絕望,像是從海里撈了一把水,很快流散,只剩下手心黏膩的觸感,空落落的無助。
黑。
此時的方星島,眼前亦是漫無邊際的黑。
她坐在譚葉舟的車上,整個人在瑟瑟發抖,譚葉舟從後座拿了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可她仍覺得冷。
「七哥,我爸爸,我爸爸不會有事吧?」
譚葉舟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扒開她握著自己的手:「你冷靜一些,我在開車。」
她收回手,不停用掌心蹭著牛仔褲,絮絮叨叨說著什麼。
譚葉舟關了音樂,才聽見她說的是:「不會有事的,爸爸不會有事的。他才和我吵架,怎麼可能會有事。」是一長串牛頭不對馬嘴的自我安慰。
他從後視鏡里看見方星島的臉,她的眼睛腫得像兩顆小核桃,可還有源源不斷的淚水從她的眼眶裡湧出,蜿蜒而下。
「七哥,你能開快一些嗎?」她又叫了他。
譚葉舟心裡泛起一絲苦澀,嘴上卻嚴厲道:「不行。」
「可是我想快一點看到我爸爸……」她說不下去,只是捂著嘴絕望地哭泣。
二十分鐘前,她接到了譚葉舟的電話,他說她爸爸出了車禍,現在在醫院搶救。她再追問下去,他卻什麼都不肯說了。
方星島知道,他是害怕自己亂了陣腳。
因為塞車,原本三十分鐘的路程走了將近五十分鐘。
方星島打開車門的時候,突然聽到「轟隆」一聲,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降臨在這個博陵的秋夜。
這場短暫的陣雨,卻是她這一生中最漫長最痛苦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