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末班車(5)
從前總覺得把你的苦痛讓我承擔這樣的說法太矯情,現在才知道,世界上一定有那麼一個人,讓你心無旁騖追隨他的腳步,水裡來,火里去,為他笑,為他哭,替他痛,替他苦。
這是幸福,也是災難。
她每天大半的時間都待在醫院,她知道病痛會使人失去理智,曾經在精神內科看到過拿自己的頭往地上撞的病人,也有病人發起病來六親不認,所以無論傅一對她發狠還是犯渾,她都能夠理解並且原諒。
只是這段時間,他連脾氣也不發了,每天除了上課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甚至不與她說話。
他那樣驕傲的人,不希望成為別人的負擔和拖累,可也不捨得將她放開。所以每天都在痛苦地自我掙扎。
方星島不怕他生病,不怕照顧他,怕的是他痛苦,更怕他會離開她。
兩人皆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行差踏錯,無法回頭。
他不想接受手術,她便不去勉強。
只要他開心,只要他們能夠在一起。
或許是忙碌,或許是心情原因,短短的兩個月,方星島下巴尖了許多,白大褂空蕩蕩地掛著,生生大了一號。
她和傅一的事不算是秘密,加上傅一先前住院,同事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面對她便小心謹慎,唯恐一不小心就觸及她的傷心處。就連和她勢不兩立的苗苗,轉到別的科室后偶爾遇見還會打招呼,也會磕磕巴巴地關心:「最近怎麼瘦了?」
她笑笑,沒有回答。
偶爾也會遇到章澤銘,章醫生依舊是那麼意氣風發,只是每次看到她眉頭都會忍不住蹙起,有次一起吃飯他終於忍不住用手輕輕揉了揉眉間,鄭重其事:「方星島,我覺得我對你說這些話可能會讓你覺得卑劣,但我不是乘人之危,和那個人在一起那麼辛苦,倒不如算了吧,他不會讓你幸福。」
「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幸福?」方星島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表情,可仍舊泄露了一絲憤怒的情緒。
章澤銘看著她疲倦的眉目,怎麼也想不通她會對那個人如此死心塌地,就像他一直想不通,這個姑娘平凡普通,自己為何如此惦記。
方星島的變化姜易看在眼底,疼在心裡,他好幾次借著職位方便想給她批假期,方星島卻認真道:「老師,我的假期已經用完了。還是我哪裡做得不好?」
這還真沒有,她雖然每天忙碌,可工作態度依舊認真,口碑比同期畢業生好不少,現在有不少病人都是專門掛方星島的號,就是因為她細緻認真,醫術高明。前段時間院里有去國外進修的名額,全款公費,他還推薦了方星島,這事一和她說,她當下便拒絕,沒有考慮。
「你不再想想?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
「老師,我不願意。」
「只有一年,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我有太多的牽挂在博陵,我不想走。」
話已至此,姜易只能恨鐵不成鋼地痛心疾首,和妻子說起,卻被數落:「你啊你,冷血無情。小傅出了這樣的事,要是星島真的一走了之,你還真得好好想想是不是看錯人。她這麼情深義重,你該慶幸有這樣的學生。」
道理他懂,但時間還有兩個月,姜易還是不死心在方星島面前提了幾次。偏偏這孩子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他好說歹說,就是搖頭。
方星島也知道這個機會難得,可是她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博陵。
她從未和傅一提過這件事,或許應該說,她現在和傅一之間的對話,已經很少很少了。
他沉默地上課,沉默地看書,沉默地吃飯,留給她的背影,始終是沉默的。
他用冷暴力對待她,卻又害怕她離開。
每個晚上方星島從他家離開回到隔壁去的時候,總能感覺他在陽台看著自己,轉過頭,卻只看見他急匆匆的背影。偶爾下班晚了,她會在樓下遇到傅一,單薄的身體坐在長椅上,孤零零的,看到她,卻轉身就走,連門也沒給她留。
傅一生病後,她和同事換了不少的班,但夜班還是難以避免。無論她多晚下班,都能看見傅一的車停在樓下,他恐懼又厭煩開車,卻為了她,不顧一切。
他那麼好,她怎麼捨得離開。
有一次,他又病發被送到醫院。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方星島剛好有緊急任務,便離開了。回來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拔了吊針沒穿鞋在走廊里走著,手上還有血,兩個護士在身後跟著:「先生,你回來……你女朋友說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先回病房好不好?」
「傅一。」她叫他,他才終於停下來,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回到房間。
那是這些天以來,他們第一次促膝長談。
傅一問方星島:「如果我不做手術,如果我永遠就這樣了,你會不會離開我。」
她說我不會,永遠不會,但是我仍舊希望你能做手術。
傅一沒有看她,而是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天:「可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我的情況會越來越不好,可能有一天會突然倒下,再也起不來,我不想讓你看到這樣的我。」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
我介意自己這樣狼狽地呈現在你面前。
那是傅一說了最多話的一個夜晚。他說他母親的情況,他說她痛苦離世的模樣。他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可方星島仍舊無動於衷,好像他只是在講故事。
最後他終於惱了,將她往病房外推:「你走。」
她不肯動,咬著牙,執拗地請求他:「你別這樣,別這樣好不好。」
她沒有哭,可那咬著唇偏執的模樣卻燙傷他,他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最後他放棄了抗爭,頹然回到病床。每一次說話刺傷你,都是我在懲罰自己。你一定不知道,你難過的時候,我比你更加難過。
就這樣吧,那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