譜牒

譜牒

現如今的北朝、南朝國號分別為昭、齊,但其實在百年前只有「昭」一朝,二者源出同宗,皇姓皆為「李」氏。當年永隆帝御駕親征關外,結果兵敗失蹤,消息傳回鄴城,滿朝文武都還來不及多表幾天悲痛就迫於夷族入侵的壓力緊趕慢趕地扶持了新君上位,這位新君就是永隆帝的侄子。然而新君登基不足一年,永隆帝居然在忠臣良將的護衛下歷經千辛萬苦回了都,於是接下來的事就朝著那點子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方向奔發而去。

這場皇室連帶朝堂明爭暗鬥最後的結果就是:永隆帝再次在忠心耿耿的臣子護衛下離開了都城,但這一次他是帶著妻兒和準備東山另起的人才和物資走的,之後經歷艱難苦戰,南下一路至金陵城,立都建元,重登帝位。起初為了表示正統,南朝的國號也被定為「昭」,後來太子繼位便將國號改為「齊」,理由是為表皇帝「盼南北齊昌」。這大有深意的五個字一出,生生對比的北朝那位正忙著和北方夷族議和的君主落了下乘。

于是之后數年間就是大量胡人入關定居北朝,帶來的新奇玩意雖然多,但衝突卻更多,其中不乏有和各個高門士族的矛盾。陶雲蔚以前對此還並沒有多大感覺,畢竟自她記事起街上就早已是隨處可見那些高鼻深目的胡人,直到那一回,陶氏現任宗長,也就是她五叔祖把陶爹叫了過去,說有朝中的胡族新貴想要與陶氏聯姻。

她家三姐妹,年齡合適的就只有她和曦月,曦月長得像父親,是個秀麗美人,她則像母親多些,輪廓、氣質都更為硬朗。族中長輩覺得兩姐妹各有優點,哪知這話才一傳過去,對方就直接回復兩個都要,還說什麼善治家的給老子,美貌的給兒子。當時連一向性格柔和忍讓的陶爹都給氣得瞪了眼兒。

陶雲蔚是事後才從長兄的口中知道這件事的,其實對方如果只要她們其中一個,她作為長女,不管是為了家族還是妹妹,去也就去了。可這樣的要求怎麼能行?尤其是那些北夷人還流行著烝母報嫂的婚俗,原本歷來是為他們漢人士族所譏的,怎不見那所謂的胡族新貴去找那些高門甲族提出這麼無禮的要求呢?

這擺明了是既想要借和關中士族聯姻抬高自家虜姓世族在中原的身份地位,又不想腆著臉去求那不可能的人家,所以才「勉為其難」地打上了他們這種居於末流的丁姓士族的主意!

偏偏聽那位五叔祖勸她爹的意思,還真打算順著對方這麼干。

陶雲蔚當時是相當震驚的,不僅僅是驚訝於陶家喪失風骨的程度,更驚訝於宗房的貪婪愚蠢。

就算是她們姐妹兩個順從家族認了命,可這樣壓根就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的夫家,誰能擔保陶家給了人就一定能得到好處?陶氏或許是為了聘財已可不顧廉恥了,但宗房想得再好,難不成對方還能像聘娶一等高門之女那樣付予百萬錢么?

再者說以宗房現在的態度還有她父兄的性格來看,這些好處能落到多少在他們自家頭上都未可知,何況底下還有三個妹弟,她陶雲蔚不怕犧牲,但絕不想犧牲地這麼沒有價值。

她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個想法:既然陸氏等大族都可以放棄基業南遷,我們為何不能?

一念既起便如野草瘋長,她當即在家裡提出了這個建議,說服自家人倒並沒有什麼難度,畢竟舉族南遷的早已不止個例,但當陶爹把這個建議轉給了宗房之後,卻遭到了一致反對,原因也很簡單:陶氏沒有那個底子去折騰。

陶雲蔚自然看得出來他們心中的顧慮和恐懼,但要依她的想法,在北朝這種虜姓日漸位高權重的環境下,對他們這樣的末流士族又能有什麼尊重和機會可言?與其如此,不如試試往南邊去,至少南朝民間環境安定得多,而且這麼多年來南遷的家族不知凡幾,可見這並不是個壞決定。

也恰好在這個時候,她偶然看見了那本官方編撰的譜牒——《百家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他們陶氏已然是末流中的末流了,自來士族之所以為士族,除了對祖上三世所出官員的品階有要求之外,更多的其實還要看今朝。

而他們陶氏一族已經連續好幾代不曾出過四品以上的官員了,世人稱頌的名士更是完全掛零,加上短短二十年間經歷過兩次可謂動蕩的分宗,時到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陶雲蔚覺得那位編寫此書的官方人士也許就在等著他們「士婚非類,自取滅亡」了,彷彿隨時能大筆一揮把陶姓逐出總譜。

「阿爹,」陶雲蔚平靜而耐心地解釋道,「咱們陶氏一族這些年是怎樣的光景您是比我們這些晚輩更清楚的,女兒冷眼瞧著,若照五叔祖他們那樣經營下去,恐怕下次官家修譜的時候咱們連丁姓都排不進去了,我們既已決定舉家遷離重新開始,又何必再將一身榮辱遙寄於旁人身上?難道上回的事還不夠讓我們心寒的么?再說今後南北間又會是怎樣的情狀都未可知,這一路南行的艱辛你們也都知道,若非假託宗房之名,那馬氏一族是絕不會礙於情面帶上我們這家累贅的,如今咱家既要在南朝安身立命,何不學南皇重起一個『陶氏宗房』呢?旁的不說,您總要為咱們五兄妹的前景考慮考慮。」

士族最重來歷,他們這個小家總不過區區六口,若無宗房照拂正名,就算是他們敲鑼打鼓剖心掏肺地說自己是汝南陶氏的後人,又有誰會信?日子久了,光桿士人又與庶人何異?到時子女們可就真談不上什麼前途了。

陶伯璋也維護自己大妹:「阿爹,綿綿也是為了我們家好,現如今南北民間消息幾近隔絕,說不准我們當日與宗房一別便是永訣了。」

陶爹雖然心裡頭還有點過不去偷盜始譜這個坎兒,但其中利害卻是明白的,要論理智果斷,他們家還真無人能出雲蔚之右,再想起之前族裡逼著他將兩個女兒同嫁夷族父子的事,多少有些怨言,他一向捨不得跟孩子們發脾氣,再者事情不做也做了,糾結過去也無益,於是也就點了點頭,只端正地告誡道:「以後再有這麼大的事不許瞞我。」

五兄妹口中應是,心裡卻不約而同地想告訴了您這破綻百出的還能有戲?

待把老父親哄好之後,一家人便在剛剛安置好的祭堂內行了個簡單的供譜儀式,新任宗子自然是陶爹,汝南陶氏。

行禮的時候三姐妹跪在後頭,陶曦月看了眼近在身前的長姐陶雲蔚,發現她的背挺得筆直。

立宗事畢后,陶家三姐妹就去了灶房開始準備在南朝安家后的第一頓晚飯。

滿頭大汗的陶伯珪鑽了個空蹭蹭跑進來:「長姐,阿兄說這灶上的食材你隨便用,還有那些糧面,他都已跟那家人買下來了。」

陶雲蔚剛剛打開陶瓮發現了裡頭的腌魚,聞言一頓,開口便問:「花了多少錢?」

陶伯珪被問住,於是轉頭又跑了出去,片刻后再進門張口便回道:「就給了一匹薄絹,還讓那人立了個承認宅子是咱們家的字據。」

陶雲蔚有些意外:「看來這南邊的魚肉倒真是不貴。」

陶伯珪一聽,眼睛立刻就亮了:「長姐,晚上有魚吃么?」

正坐在旁邊小矮凳上洗菜的陶新荷抬手就朝他飛了一把水:「沒義氣的傢伙吃什麼魚?滾。」

陶伯珪眼疾身快地跳步閃開,邊躲邊嚷道:「你懂什麼,我要是當時站出來那才叫給長姐找麻煩呢!」

「狡辯,」陶新荷諷道,「你就是個膽小鬼!」

「我才不是膽小,」陶伯珪辯道,「三姐你也不想想,長姐再能幹,偷宗譜這種事家裡沒個男孩子出頭能行得通么?阿爹心裡可明白著呢,我當時不站出來,只是好配合阿兄和二姐給他找梯子下罷了。」說完退了幾步湊到邊上正在和面的陶曦月身邊,「二姐你快幫我說句公道話,三姐自己傻傻的就算了,還老想拉低我的智慧。」

陶新荷原本聽他前半段話的時候已經被說服了,誰料冷不丁又聽見人家說她傻,頓時沒好氣地又連吐了三個「滾」字:「臭小狗你知不知道長幼尊卑?」

陶伯珪是早產兒,生下來的時候父母怕養不活,所以就給取了小名叫苟兒,陶新荷每次打嘴仗被氣急了就會喊他臭小狗,他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反而像是有種頗為得意的勝利感。

陶曦月早就看習慣了這兩人吵吵鬧鬧的場面,不由搖頭笑笑,邊繼續和著手裡的面,邊轉過頭去問陶雲蔚:「長姐,你說官家會承認咱們這一宗么?」

她這話一出,那頭的陶新荷和陶伯珪也不約而同停下來,望向了正對著腌魚一臉若有所思的陶雲蔚。

陶雲蔚語氣平靜地說道:「哪有那麼簡單,立始祖祭堂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咱們家還得融入到南邊士族裡去才行,只要有話語權的家族肯支持,想來官家自然也不會同我們過不去。等安頓下來了,我和你先去看望一下馬老安人。」

陶家是隨馬氏一族來的金陵,要想在南邊建立士族關係,毫無疑問這是十分有必要的盟友。

陶伯珪在一旁聽著,忽而想到什麼,於是脫口問道:「今日我們家扯了陸氏的虎皮嚇唬人,是不是也要儘早先去拜會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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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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