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第十個台階
——在冬天,飛機飛翔
在我的強烈抗議下,關古真放棄了把我送去醫院的計劃。WENXUEMI.coM
「我從小就害怕打點滴!」我不滿地跟他說,「躺在病床上的感覺太無助了,接近兩個小時一動不能動,幹什麼都要靠別人。」
他笑了,像哄孩子一樣摸了摸我的頭髮。於是我繼續說:「我小學畢業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在醫院打點滴的時負責照顧我的人去上衛生間了,而我正巧想喝水。當我坐起來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弄的,點滴液開始倒流,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血液衝進了軟管,和點滴液混在一起。當時的感覺很疼,似乎全身的血管都在一瞬間乾枯了,連生命的能量都隨著血液一起涌了出去。我只覺得臀部和右腿發麻,很過癮的麻木,有種自殺的味道。殘酷而快樂。我沒有叫任何人,努力剋制著自己不要笑起來,幾秒鐘以後迅速躺了回去。然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誰都不知道我干過什麼。從那個時候我就發誓,除非逼不得已,否則絕對不再躺到醫院裡去打點滴。」
他傷感地看著我。我期待著他說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這一天我基本都在昏睡,頭腦一片混沌。我想關古真一定一直在我身邊,這讓我感覺很安心,也很高興。恍恍惚惚中,我幾乎忘記了那個來自電話的遙遠的威脅。
下午七點鐘,風暴的前奏曲響起了。
我先是在夢中聽到了門鈴聲,然後又安靜下來。過了一小會兒(我覺得是一小會兒,實際上也許是十幾分鐘以後),聽到了關古真的大叫:「什麼叫做不管我事!要是我現在回家去,誰來照顧阿姬?!她的父母都不在這裡!」
接著就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你瘋了嗎?!她是個什麼東西!活得像垃圾!」
「住口!不許這樣說阿姬!」
「本來就是!你為什麼不為你媽媽想想?她知道了會多麼傷心!你不是真的愛她吧?你說過你愛的是我!難道你是在騙我嗎?」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外面的客廳去。
那裡站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瘦瘦的,皮膚白皙,齊肩的頭髮梳得很整齊,一雙清秀的眼睛正哀怨地看著關古真。而關古真正在看著我,擔心地,余怒未息的樣子。
我的大腦運轉不起來,竟然還沒猜到發生了什麼。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夢中的產物,不清晰也不確定。「怎麼了?」我費力地說,前期口腔潰瘍讓我的喉嚨每說一個字都好像被刀割。
女孩用力推開了關古真,勇敢而無所畏懼地走到了我面前,直盯著我說:「你就是阿姬吧?小真他跟你不是一樣的人,他要過正常的生活!他有前途,不能這樣醉生夢死地荒度一生!他若是跟你在一起,這一切都算完了!別人會怎麼想?他能娶你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你真的愛他,就放手讓他離開你!」
我不知道我怎麼搞的,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知道你是他的女朋友。但我仍然要說,他的生活應該由他自己來決定。」我說,「坦白說,我覺得小真比你聰明。他比你更懂得如何去選擇自己的幸福。」
她看了看小真,小真轉過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她看了看我,我用嘲弄的目光看著她。
「不要臉的女人……」她突然揚起手把什麼東西甩到了我臉上,然後一邊大喊著:「你們兩個真讓我噁心!」一邊跑了出去。
我接住了甩到我臉上的東西,發現那是一個信封,裡面有一張字條和幾張照片。字條上寫著我家的地址,以及戀人酒吧的簡介。第一張照片是那天晚上關古真打電話時,我靠在他後背上的情形,第二張是我們相擁跳舞的樣子。這幾張照片絕對具有專業水平,人物臉孔照得非常清晰,簡直比攝影館的藝術**還漂亮。
我猶豫著把照片和字條遞給了關古真,我擔心他的悲觀論會不會在這種直觀的威脅下產生作用,讓他決心離開我回到他原來的生活中去。
他看了看字條,又看了看照片,點點頭說:「唔,照得不錯!回頭拿去放大,像招貼畫一樣的貼到牆上去。」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阿姬,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能把這個給我的女朋友,就一定能把這東西拿到我母親那裡去。反正是該來的總會來,沒什麼好怕的。」
「如果萬一真的鬧崩了,你就可以搬來跟我一起住了。多好。」我低聲說。
這天晚上,我們仍然高高興興地過著,沒有受到那個女孩任何影響。
第二天下午一點。我一睜眼就發現他一腳踩在我左面一腳踩在我右面正在往床頭上貼畫。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大腿,臀部,還有一點點下巴和鼻子。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把那兩張照片放大了。
「早知道他們要拍照,當時我就穿上魔術師的衣服。」他說。「我們今天哪裡也不要去了,就在家裡等著吧,今天我媽媽一定會來的。」
果然,下午三點,關古真的媽媽到了。她看上去大約接近四十歲,濃重的描著我最喜歡的深藍色眼線,幾乎跟她眼睛下面的眼袋是一個顏色。她有點胖,胳膊很粗,穿著一套褐色的兔絨外套,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角色。我不知道這樣的母親怎麼能有像小真這樣可愛的兒子。
她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關古真給她倒了一杯茶,並且說:「請。」
這句不合時宜的客套話似乎包含著某種誓言和決心。我覺得只有我能聽出來。
接著他就坐到我身邊,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一連串的動作似乎都表示著這裡才是他的家,而他的媽媽卻不過是個訪客。
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很粗魯地用命令式開口:「把手放開!」
關古真眉毛一動,握得更加緊了。
她好像被激怒了,狠狠瞪了關古真一眼,然後轉向我:「你是阿姬?我以前就聽小真他說過了,只是不知道你們後來還有來往。我弄不懂,你到底想幹什麼?想要錢的話為什麼不幹脆去找個大款?為什麼勾引我兒子?!他如果選擇你還指望我把錢留給他么?」
「媽媽!」關古真打斷了她的話,「你以為阿姬是什麼?她……」
「你閉嘴!」她快速看了關古真一眼,眼神之兇惡簡直就像一個響亮耳光。「你天天在酒吧里混,」她對我說,「你想找跟你一樣的人到處都有,你要混就跟他們混去!別來招惹我兒子!」
關古真一下子從椅子里跳起來,大聲說:「什麼叫做混?!你以為阿姬是閑著沒事到處**的人嗎?!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吧女,她自始至終只愛我一個人而已!」
在他的媽媽說出反駁的話之前,我站起來抱住了關古真的肩膀。「好了。小真。」我用發燒時特有的沙啞聲音對他說,「能不能幫我買些速溶咖啡?袋裝的那種。」
他固執地說:「我不能看著……」
我輕輕吻了吻他的左右臉頰,阻住了他下面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我輕聲說,「我一個人應付得來。去買咖啡吧,這場談話可能要很長時間,所以別太早回來。」
他看著我,目光不安,那張長年哭泣的臉此時更加蒼白。最後,他嘆了一口氣。他的嘆息一般只有三種意思,一是悲哀,二是無可奈何,三就是放棄。
他擁抱了我一下。在關古真媽媽的面前,尤其是當她對我們持反對意見的時候,做這種親昵動作,讓我非常興奮。感覺就好像戰爭宣言。這讓我想到我會不會有點受虐傾向。記得有一位心理學家曾經說過,受虐傾嚮往往表現在一些不為人知的小地方,比如一個人上山的時候感覺快樂,下山的時候感覺悲哀,這就是受虐心理的典型表現。
關古真出門之後,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我坐回原來的地方,說:「關太太,現在小真走了,你想說什麼就請說吧。」
「好。」她直起腰來,將腦袋向後仰,這個姿勢真讓我噁心。「咱們別繞圈子,直接說,你到底為什麼跟小真在一起?」
「我愛他。」我說。「我比任何人都愛他。沒有他我活不下去。」
「少給我來這套!惡不噁心!」她大聲說著,架起了二郎腿。我突然想起這幾天好像我一直都在聽到「噁心」這個詞,三子的女朋友,關古真的女朋友,關古真的媽媽,這三個人都說過這個詞。「老實說吧,你是不是在**他?覺得他跟你所接觸的那些人都不一樣,所以就想跟他玩玩?」
「我沒那個意思,關太太。」
「那你是為了什麼?錢嗎?你以為你能從他這裡弄到錢?!」
「我沒那個意思,關太太。」我摸了摸乾燥的喉嚨,發燒期間真不適合跟別人吵架。「我如果想要錢早**那種事了。」
「你現在不是么?」她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好不容易才把火氣壓下去,用盡全力讓我的語氣平和:「我真的愛他。你要怎樣才肯相信?」
「哼,愛?你這樣的人也懂得什麼叫愛?就算你愛他,你們兩個在一起怎麼辦?沒有錢,連社會地位也沒有!你們以為愛情能當飯吃還是怎麼著!」她看著窗外,憤憤地說,「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只要他肯自修,將來一定會考上名牌大學的。且不說他的前途如何光明,就算再苦,吃飯總是沒問題的。但如果跟你在一起,總有一天會餓死。」
「他如果跟我在一起,他會成為著名作家的。」我不無諷刺地說。「你以為你愛他?但他跟你在一起只有痛苦。你不理解他的才華,把他大材小用,用你狹隘的思想去限制他,他跟你在一起才是真的不幸呢。」
就這樣,我們進行了幾乎兩個小時的口舌較量,越說越暴躁。她認定我是在**小真,或者是想從他那裡弄到錢。我知道她是越來越不喜歡我了,簡直可以說是恨我。不過我想她並不是真的為小真擔心,她也許只是覺得小真非常給她丟臉。當然這點她是不會承認的。
最後,她終於發覺我是不會屈服的。「你等著,我會控告你對未成年人性騷擾。」這是她臨走時說的。
我沖著她的背影直吐舌頭。
大約十幾分鐘之後,關古真回來了。我們做了愛,但沒有接吻。晚上的時候李寧寧的電話來了,他問我關古真為什麼沒有在家?然後小真接過了電話,把事情的原委全部都告訴了他。
「這樣啊!那你們一定要加油噢!關伯母可不是好對付的,我聽柔兒說她已經發電子郵件給關古真遠在美國的父親了,恐怕伯父也要回來了。」
電話那邊的聲音突然一變,小貓竟然也在李寧寧家。「喂!阿姬,我跟你說,絕對不要屈服!我是支持你們的,別聽那些木乃伊的鬼話連篇!」
這時候我覺得很感動,小貓和李寧寧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也許是因為我們同是怪物,所以才能互相了解。小貓幻想死亡,李寧寧在普通的幸福中尋求真理和感受不幸,我和小真迷惘而不知所從。生與死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最費解的問題,也是考慮得最多的問題。我想起了小貓說過的一句話:「我本來就應該死了,只不過一直在找理由活下來。這跟正常人正好相反。」
兩天之後的下午,我見到了關古真的父親。他約我們兩個一起去他下榻的賓館樓下日式茶館喝茶。
在茶館的燈光下,我發現關古真的父親有一張非常有魅力的臉,一張領導者的臉。他穿著休閑西裝,由里到外的透著壓迫感。現在我算明白為什麼他要跟關古真媽媽離婚了,這樣的男人不可能容忍那樣的女人。他很有魅力,不過是和小真不同的那種。
我們一開始只是普通的聊天,關古真的父親有一種留洋者特殊的口音,說起國語來不是特別標準。關古真跟我握在一起的手卻開始迅速變冷,變濕。最後他的忍耐幾乎達到最後的崩潰頂點時,關先生才終於談到了正題。「我聽小真的媽媽說過你們的事情了。我相信你們是相戀的。在美國也有很多這樣的戀情,並不奇怪,也不可恥。當然,在中國,人們有一些世俗的觀念。」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關先生這種淡淡的,理智的話,我竟然覺得想發抖,冷汗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我想這種時候我需要一支香煙。
關古真的手變得更冷了,我發現他正在咬著自己的嘴唇。
「但是,坦白說,我不希望我的兒子變成這樣。」他說,「我希望你們能分開。」
我們兩個沉默。
「你們現在還太小,談感情似乎早了點。不妨等雙方都長大了,事業也穩定下來之後再說。」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你們到那個時候仍然相愛的話。」
我什麼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對。我轉向關古真,他也在看著我,用一種不安、期盼、傷感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在這種注視下我不能再保持沉默。於是我開口說:「對不起,關先生,我不想跟小真分開,一秒鐘也不想。所以請您不要干預我們的事情,我們有理解我們的朋友,有自由的職業,我們會好好的活著。」
他用那雙凌厲的眼睛看著我,問:「且不說你們年齡的差異,在酒吧工作的女孩是專情的嗎?」
他顯然已經盡量選用禮貌的詞語了。
「我不是你理解的那種女人。」我說,「我只是單純的愛小真這個人而已。也許客觀上來看這有些出格,但對於我們來說是不一樣的。」
他繼續問:「你們有**關係了嗎?」
我和關古真怎麼樣也沒想到他竟然會問這個問題,同時紅著臉低下頭,不知道是該承認還是該沉默。
就在是這個時候服務生送來了贈送的點心,我們就不再談論這個話題,繼續閑聊起來。這一天的會面就在這種充滿危機感的閑談中結束了。我弄不清楚關古真父親是否拿定了主意,我只知道我害怕他。
關古真的父親聖誕節之前就要離開,這是李寧寧告訴我的。他這幾天經常到我們家來玩,和關古真一起照顧生病的我。他們休息的時候小貓就來接班,我們幾個在一起真是最好的搭配,李寧寧和小貓總是打打鬧鬧的,關古真負責給他們勸架,我就一直躺在床上看著他們鬧。
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竟然好幾天都沒有好,吃再多的葯也沒用。口腔潰瘍雖然沒有惡化,但也讓開口說話變得越來越痛苦。我認為這可能是預兆著什麼,一次新的開始,或者一次徹底的毀滅。
三子打過電話給我,他的男子漢氣概終於顯現出來,在電話里把我罵得體無完膚,認為我在欺騙他的感情。他說被我當作一個用來遺忘另一個男人的工具是讓他最難過的事情。
我沒什麼好說的,就一直閉著嘴讓他罵。他的辱罵正好消解了我心中的歉意,使事情變得容易多了。他罵著罵著就哭了起來,說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最可怕的毒瘤。他仍然愛我,可他總算看清了我,從此不會再理我了。以後的日子證明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柔兒和關古真的媽媽也給我打過電話,每次的話題都一樣,我每次也都給她們一樣的答覆:「反正我是絕對不會放棄小真的,有本事你們自己把他搶回去。」
十二月二十三下午五點整,我和小貓坐在客廳喝咖啡。
接起電話的時候,聽到李寧寧急促的呼吸,和反常的狂暴聲音我就知道出事了。「快點來機場!」他對我大吼,「小真被他老爸綁架了,要帶他去美國!」
我不等聽完便扔下了電話,飛奔出門叫了一輛計程車向機場飛馳而去。我甚至沒有考慮我是否帶了錢包。
開車的是個長相很恬靜的女人,看我像瘋了一樣的跳上她的車,幾乎把她嚇著了。一路上我不停地對她說:「我有急事,請你開快一點,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說:「你要那麼快乾什麼?超速會被罰的。」
我說:「要是這次我遲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你必須快一點!」
她在我的催促下越開越快,表上的指針就在超速的邊緣來回擺動。
到了機場,我立刻衝進了機場大廳。幾乎是同時,一陣音浪把我卷了進來,可怕的震動把一切聲音都融化了。從機場大廳的透明屋頂上,我看到一架飛機衝天而起,看上去那麼穩,莊重而且驕傲,不可阻擋。
我的淚水,我的一切力量,一切愛意,都隨著那架飛機被毫不留情地抽了出來,我覺得我自己在一瞬間變空了,什麼都不存在。我控制不住地哭泣,對著遠去的飛機絕望尖叫,然後暈了過去。
此後,我被李寧寧和後來趕到的小貓送去了醫院。我醫院躺了三天,聖誕節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了。我每天都昏睡不醒,點滴天天掛在我的病床前。之後情況稍好一點,我就回了家。床頭那兩張大照片上關古真的臉凄涼蒼白,像是一個莫大的可愛的諷刺。
我的健康在一個禮拜之內迅速恢復,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只是我的嗓音永遠的完蛋了,我無法再唱那種我引以為傲的像鳥一樣嘹亮的高音。這是關古真留給我的唯一禮物。
16977.16977小遊戲每天更新好玩的小遊戲,等你來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