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君意(5)
直到亥時的更鼓響了起來,長卿方才見殿下從勤政殿里出來了。
長卿手腳都快要凍僵了,忙去了他身邊福了一福,「殿下可是要回宮?」她聲音有些沙啞,凍的。
蘇公公也忙湊來殿下面前,攏著袖子對殿下道,「馬車已經等在外頭了,殿下。可是要回佑心院?」
凌墨目光從長卿面上掃過,那丫頭低著眉眼,不敢看他。也是,一個背叛他的婢子,有什麼面目見他?
他冷冷回了蘇公公的話,「孤走回去,一路賞雪。」
長卿心裡咯噔一涼。這可不是還要罰她么?
殿下往外頭走,蘇公公忙撐著傘侍奉了過去。一旁還有兩個內侍,挑著燈籠在前面引路。長卿只好跟著一行人身後走著。
雪下得好大,風也烈得很。她的小斗篷好像也起不了什麼作用了,在勤政殿外站了整晚,她的手腳都已經凍僵了。
可前面殿下的背影走得好快,長卿加緊了些腳步跟著,走快些,身子該就能暖一點兒。行過澄湖,那兩盞燈火去了湖面棧道。湖面早就結了冰,風吹著她臉上,有些疼。
雪好像更大了些。
她真的走不太動了…前面那兩盞燈火在大雪之中昏黃模糊,離她越來越遠了,像是兩團即將泯滅的希望。
沒了光,她又冷又累,只好摸著棧道圍欄,緩緩走著。圍欄上都結了冰,可她的手也沒了知覺,感覺不到。那座石舫的影子屹立在眼前,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凌墨一路行得很快,他確實是在罰她。
他一路思緒疾馳,想起與晉王種種暗鬥,又思及首輔倒戈之日,而他的三皇弟,看似遊手好閒與世無爭,實則野心暗藏,等著坐收漁利…偏偏長卿選了他。
蘇公公一路撐傘隨著主子,見主子面色凝重,分毫不敢打擾。直至東宮門前,主子腳步才放慢了下來,側眸問著,「那丫頭跟回來了么?」
蘇吉祥這才忙回身望了望,兩個內侍也打著燈籠去照了照剛剛的來路,沒看到人…
蘇吉祥忙吩咐兩個內侍,回去路上等等,又回了凌墨的話,「殿下,姑娘家怕是腳程慢…」
凌墨眉心一擰,這才回身望著來路。
雪白的路面上,幾行腳印,卻不見長卿的影子…雪下得大,一旁的樹枝被壓得吱呀一聲響,新雪簌簌落在瓦楞上,明明該是寂籟之音,卻擾得他心緒越發林亂。
他立著門前等了一會兒。蘇公公又勸,「這雪大,殿下還有寒病,不如先回佑心院吧。奴才帶人去找找長卿。」
凌墨確問,「方才去找的人呢?也不知道回來報聲信?」
蘇吉祥忙回了話:「這,該是還未等到人,才沒回來。」
凌墨掌已成拳,背去身後。「孤去看看。」
蘇吉祥忙開口勸著,「殿下的身子才是要緊,不必為了一個婢女損了自己…」他話還沒完,便被凌墨狠狠盯了一眼,只好收了聲,陪著主子出去找人。
凌墨回來宮道兒,卻見兩個內侍只是依著蘇吉祥的命令等在路旁,也沒去尋人,「蘇吉祥你的人可就是這樣辦差的?孤佑心院里走失了人,他們就在這兒等著?」
蘇吉祥聽得殿下口氣里發了火,忙一把跪在了雪地里,「殿下息怒,奴才,奴才這就讓他們去尋人。」
「今日找不到人,你也不用在東宮幹了。」凌墨說著,從內侍手裡拿過來燈籠,尋著方才的來路找了過去。
蘇吉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吩咐內侍回東宮多找些人來尋人,又忙撐著傘跟上了主子的腳步,「殿下莫急壞了自己的身子。奴才跟殿下一起找…」
凌墨沒有理會他,回憶著剛剛走來一路,心裡越發寒涼起來。
他聽過御花園鬧鬼的傳聞,惡鬼會捉人去做替身,不知真假;那丫頭身子單薄,該不會是在澄湖湖面上被風吹落了冰窟窿;方才穿過的假山,頗有些高度,德玉幼時便從那上頭摔下來過…
每一個後果,他都不敢往下想象…
眼前大雪紛飛,沒有絲毫人影,哪怕有些風吹草動也好…他有些後悔了,後悔從勤政殿走回來。
蘇吉祥跟了一路,主子一聲不吭,本正要開口再勸勸的,卻聽主子悶聲自言自語,「該坐馬車…」
蘇吉祥見主子髮絲染了雪,又將傘往主子身上靠了靠,「殿下這般真是要著涼,不如先回吧。這兒交給奴才們便好了。」
殿下沒回話,打著燈籠還在四處尋人。身後的燈火已經多了起來,東宮裡的內侍都出動了,凌墨見得人來,抬手吩咐,「你們兩個去假山山崖下看看。你們,去御花園找人。其餘人跟我去澄湖,沿著棧道,看看湖面上有沒有破開冰洞…」
說完這些話,凌墨只覺心口有些虛弱…他忙收拾了一番心緒,領著人往澄湖走了過去。
走到湖邊,他先打著燈籠仔細瞧了瞧湖裡的冰,「早兩日出了兩日的太陽,這冰結得不算厚…」
蘇吉祥見得主子那般模樣,忙喊了兩個內侍過來,「你們下去探探,看冰結的厚不厚,人能不能落了水?」
凌墨聽得便由得內侍去探了,他自己抬著燈籠,順著棧道,一步步看著湖面…身後卻不知哪裡傳來一聲:「殿下,這裡有個冰窟窿…」他眼前飄過那張小臉被凍得發紫的模樣,從水裡飄上來,望著他眼裡發直…
他手裡的燈籠沒拿穩,落在了地上,燭火很快便被大雪撲滅…
蘇吉祥的聲音在耳邊小聲提醒,「殿下,內侍說在那邊找到了個冰窟窿,要不要過去看看?」
「有…有人么?」他頭一回聲音發了顫…
「沒,還沒尋到人…」
凌墨挪著步子往那邊去,內侍打著燈籠望著湖面,就在棧道下面,果然有個一人大小的窟窿。「下去找。」他心口已經冰涼…
幾個內侍也不敢推攘,打著燈籠往湖面下探著。又有人準備落水去看看了。卻聽得有人遠遠喊話,「殿下,石舫里好像有人!」
凌墨心中重新燃起些許希望,朝著石舫飛跑了過去。
石舫里,內侍已經將人找到了,舉著燈籠將人圍著。
凌墨只見那張小臉果然凍得發了紫,人也昏在了角落裡。他忙尋了過去,捂起她的手來,一雙小手已經冰涼,呼吸也微薄得不像話。好在人還在。
「去請許太醫來佑心院。」他說著一把將人抱了起來,往佑心院里去。蘇吉祥急急打著傘,殿下的腳步太快,他都有些跟不上。
佑心院里,朝雲聽聞外頭內侍們的動靜,也頗有些著急。外頭下了好大的雪,長卿走丟了,夜裡若尋不回,怕是真就凶多吉少了…
沈嬤嬤聽聞殿下親自去找人,憂心著殿下回來的時候,身子肯定是涼的,吩咐著朝雲在屋子裡生足了炭火,又親自去小廚房煮驅寒茶去了…
朝雲剛捧著兩爐炭火入了寢殿,外頭便起了響動…是殿下回來了?她忙起身去外頭迎,便見殿下抱著長卿從外頭回來。兩人頭上都是雪花,長卿在殿下懷裡好像都快凍僵了…
朝雲一陣心疼,忙過去探了探長卿的臉蛋。「長卿,怎麼了?」
殿下卻一晃將人抱開了,不讓她碰。「去拿熱水。越熱越好。」
朝雲恍然,忙應了聲是,去了一旁的柴火房裡。
凌墨將人放在床榻上,便開始脫長卿身上的衣衫。衣衫上結了層薄冰,撥動的時候咯吱咯吱響。他擰著眉頭,自己的手也在發抖。好在屋子裡炭火足,他搓著那張小臉,又將她一雙手揣進自己胸口,輕聲斥責,「給孤爭口氣!」
那張小臉卻是一動也不動…
朝雲端著熱水進來的時候,卻見殿下光著身子抱著長卿,用自己給她取暖。朝雲本想開口勸勸殿下的,可見長卿小嘴依然凍得發紫,便也就沒再開口了…她忙又擰了快滾燙的帕子,遞給殿下。
殿下接了過去,捂在了長卿的心口上。
沈嬤嬤端著驅寒茶從外頭進來,卻見這般景象,嚇得一把跪在了地上,「殿下,這怎麼使得啊?您的身子可是國體,怎由得一個婢子損了。還是快將衣物穿上吧。」
凌墨的話從牙縫裡嘶磨了出來,「再說一個字,孤殺了你。」
沈嬤嬤一把捂了嘴,只好端了那碗驅寒茶上去,凌墨接了過去,卻是往長卿嘴裡喂。
長卿的小嘴動了動,他眉目便鬆散了一下。好不容易將那碗驅寒茶灌了下去,凌墨又直將人摟著懷裡,他身上的暖,還能再給她一些…
朝雲找了些暖炭爐來,放進了被窩裡。方才敢和殿下道,「殿下,被子里暖了,還是讓長卿躺下吧…」
凌墨伸手探了探被褥,見得真是暖了,這才肯將人放了回去。
太醫被請了進來寢殿,見得他衣衫不整,忙是拱手一拜,「殿下寒病未愈,可不得著涼。」
朝雲這才找了身乾淨的衣衫來給他換上了。
凌墨披散著衣物,坐來床邊,又將長卿的被角壓了壓。便見許太醫從被窩裡尋出來那隻小手,給她診脈。見那小手指甲上泛著紫色,他眼裡一陣酸,忙別開目光看向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