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如秋葉
她左手飛快的撿起彎刀,對著自己的右手高高擎起來……
「阿璃,別!」
青衣胸前被血漬污了一片,倒在紅袖懷裡,眼睜睜的看著她舉刀用力的朝右手揮下,卻再也無法阻止她。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白影以肉眼幾不可察的速度撞了過去,「叮」的一聲彎刀落了地。
同時後頸傳來一陣劇痛,莫青璃還沒反應過來便失去了知覺。
看見鍾離珞一臉凝重的抱著已經昏迷的莫青璃,青衣這才偏過頭劇烈的咳嗽起來,地上很快凝了一大灘的血跡,他面容清俊溫雅,此時卻慘白的像是一張薄紙,刺目的鮮血從他嘴角不斷的湧出來。
紅袖緊緊按著他仍舊插著短劍血流如注的胸口,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在這世上多存活一刻,她淚如雨下,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
青衣眼底浮現往常的揶揄神色,手顫抖著去擦紅袖臉上的眼淚,道:「傻丫頭,哭甚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個做大哥的……欺……欺負你了呢。」
紅袖抹了一把眼淚,更多的眼淚卻不住的往下掉,話里也帶上了濃重的哭腔:「誰要你替我擋這一劍的?我寧可自己死了。」
青衣用力吸了一口氣,中指曲起來就要去敲她的腦門,紅袖忙伏下.身將腦門湊到他手邊,青衣這才能將手指搭上去,輕輕敲了她一記。
漸漸流逝的生命讓他的話語顯得那麼蒼白與無力:「說……甚麼胡話,哥哥護著妹妹,本就是……是理所應當。再說……你死了,二妹如何能活?你若再說這些胡話……」
他身子忽然抽動了一下,吊著口氣斷斷續續道:「大哥……在九泉之下……也會死不瞑目。」
「那顧姑娘呢?你不是說要娶她的,你死了她怎麼辦?!」
流徵,怎麼辦?
青衣抬眸怔怔的瞧著哭成花臉貓的紅袖,唇角浮上一絲極淺極淺,虛弱的苦笑。
「夫人。」
「何事?」鍾離珞跪坐在他身旁,眼眶也忍不住泛了一圈紅。
她仔細觀察過他傷勢,一劍穿心,妄說她的毒、連城的蠱,便是華佗在世亦是藥石無醫。
青衣偏過頭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莫青璃,鍾離珞會意的將她抱了過來。
接下來的一幕則有些詭異了。
青衣將右手覆到自己胸口上,沾了滿手的血腥,又將自己帶血的手指點在莫青璃眉心,嘴唇費力的張合,吐出一連串生澀難懂的話語。
若不是他一臉虔誠,旁人怕是要認為是騙人的江湖術士在裝神弄鬼。
紅袖一頭霧水,鍾離珞則是微微睜大了眼睛,很快又斂下輕訝神色。
以吾之靈,祈求天恩。
通靈之術,他既是君曦親近的人,會得些許也並不奇怪,如此說來他也通得些天道了。
等青衣把手放下來,他原本慘白如紙的臉上更是沒有一絲血色,汗水黏著了他的髮絲,「我……我封了她今日殺人的記憶,你……你一定……一定不要再讓她想起來。」
鍾離珞默然點頭。
青衣咳嗽起來,每咳嗽一下,身體就又抽動一回,若雨青衫下開出大片大片腥紅的花朵,胸前的血跡觸目驚心,「還有……還有兩年前江南陸家莊的事,也……也一定不能讓她想起來,否則……否則她會瘋的。」
鍾離珞雖不明白江南陸家莊究竟發生何事,但也曉得現下不是問詢的時機,只是鄭重答:「好。」
紅袖慌亂的不斷將身上穿的裙衫下擺往下撕,蓋在青衣胸前,殷紅的血仍是不依不饒的層層浸漫出來,似在譏諷著她的不自量力,「陸家莊的事,我會與夫人細說。大哥你別再說話了,我求求你!」
青衣沒理會她,繼續艱難的對鍾離珞開口:「你……你答應過我的,要好好照顧她。我……知道……知道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只有……只有你能!」
他咳嗽得更劇烈了,吐出的血依稀帶了內髒的碎塊,鍾離珞拉過他的手掌合上去,一股源源不斷的綿柔內力渡了過去。
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整座院落都朦朦朧朧起來,無論我們如何挽留,該走的依舊會走,這白日終是要盡了。
青衣努力抬著疲倦的眼皮望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紅袖,極費力將手探入胸前衣襟,紅袖頂著通紅的眼睛定定的瞧著他,他攤開手掌遞到紅袖面前,是半塊蝴蝶狀的缺玉。
上面沾染了它主人刺目的血,就像是蝴蝶在哭泣。
青衣身子綳直得厲害,彷彿所有的氣力都要用盡一般,「紅袖,你將這塊……這塊玉還……還給流徵,別說我死了,就說……就說……」
他渾身都劇烈顫抖起來,微弱的聲音碎在風裡,「就說……我等不了她十年了……是我……我負……負了她。」
他與顧流徵相識在最好的年華,得緣於一場陰差陽錯,那年他二十歲,她十八,她要他等他十年,他說好。
月色清朗的夜晚,少時的他倚在窗前,眉眼溫潤如玉,偏頭含笑問她:以何為證?
她一身黑衣夜行衣立在他對面,神色冷冽,乾淨利落的將祖傳的玉掰成兩半,女兒家生來的羞怯不大高明的藏在泛紅的耳根,輕聲答:就以這塊蝴蝶佩為證,十年後,你來紫微坊娶我。
聲音似泠泠珠玉落在地上,清脆好聽。
男子修長手指從藏青色衣袖裡伸出來,接過那半塊蝴蝶佩,眼裡笑意陡然更深:那好,十年後,你嫁給我。
——十年後,你來紫微坊娶我。
青衣最後一次看向那塊蝴蝶佩,它靜靜地躺在自己手中。他認真地看著它,彷彿要用靈魂去銘刻一般,漆黑眼眸繾綣溫柔,良久,手指一攥,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輕輕一笑。
鍾離珞瞳孔中出現一簇紅點,這宅院里突如其來地燃起大火,火勢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蔓延,趁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熊熊大火將院中樹木燒得劈啪作響,粉色的桃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徘徊不去,火光映得青衣的臉別樣清雋,可滔滔熱浪里,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一切歸於靜謐,院中屍橫遍地,仇人的,親人的。
房梁從高處跌下來,「啪」的一聲像是給了呆立的眾人一個狠狠的巴掌。
鍾離珞率先抱起莫青璃,當機立斷道:「快走!」
再不走,難道要被燒死在這裡么?
澤陽抱著青衣的屍首,其餘人則帶著犧牲的鬼衛快速的撤離這座別院,路上正好遇到從鑄劍山莊急急奔下山的莫思妤及山莊弟子,只是鍾離珞已經沒心思再打招呼了,帶著一行人如風一般從她身旁掠過去。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似乎聽見那群弟子中有人說:她懷裡抱著的那個人就是殺害老莊主和少莊主的兇手。
但那又如何呢?
南清築,你有算計她的本事,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看你我究竟誰能笑到最後。
眾人回到臨江仙,紅袖帶著幾個鬼衛去處理青衣的後事,鍾離珞在房裡照顧莫青璃,鬼衛頭領澤陽則雕像般佇立在房門口。
替莫青璃洗澡的時候,鍾離珞發現她雖然滿身的血看著可怖,實則並沒有受多少傷,況且外傷只是其次,怕就怕她醒來記起先前之事,難不成自己要日日綁著她么?
整整三天,臨江仙三樓弓弦緊繃,眾人連大氣也不出一聲,紅袖也一直沒有露過面。
剛回來的時候,莫青璃就渾身開始發熱、出汗,剛洗完澡就又是汗涔涔的,鍾離珞只好不斷的替她換乾淨清爽的衣物,連眼都來不及合一下。
夜裡,她的狀況好了一些,鍾離珞握著她的手趴在床沿不自覺睡了過去,然而很快,她身上又發起冷來,在被子里瑟瑟發抖,鍾離珞只好又脫了衣衫上床去抱著她。
這樣時冷時熱的來來回回折騰到第三天,莫青璃狀況才穩定下來。
鍾離珞坐在床沿,低頭凝視著她安靜下來的睡顏,手指溫柔撫過她的眉毛,良久,推門出去。
「澤陽。」她輕聲道,眼神示意他跟她去隔壁房間。
剛進房裡,還沒等澤陽開口問詢,鍾離珞便開門見山道:「我想知道兩年前江南陸家莊一事的來龍去脈,你若是一直跟著她,也應當知道此事。」
澤陽依舊站得像一柄冷硬的刀,話語也像他的唐刀不帶絲毫綴飾,「兩年前,主上涉世未深,下山路經鎮江,陸家莊的陸天昊垂涎主上,夜裡下藥將她帶走,我等找到主上時,陸家莊已是一片血海,全莊上下一百七十二口盡遭血洗,老弱婦孺,無一倖免,死狀比之今日有過之而無不及,基本沒人能看出本來面目,俱是碎成數段的屍塊。當時的主上雙目赤紅,亦已發狂。」
「她當時額間可有火焰流雲?」
「沒有。」
「那你們當時是如何制服她的?」
「老樓主趕了過來,與我等一同制服了主上,此後一把火燒了陸家莊,此事也就隨著這把火湮沒了。」
「那她那次醒后如何?」
「老樓主用金針封了主上的穴,是以醒後主上不記得這段記憶。」
鍾離珞垂下眼,擺手道:「好了,你下去罷。」
「是。」
金針封穴,靈咒封印,從不濫殺無辜的你,若是有朝一日,記起你曾滿手血腥屠人滿門,你曾殺人如麻害死至親,你成為了你生平最恨的人,該是怎樣的苦痛?
只盼你永遠,永遠不要想起來才好。
第四日清晨,莫青璃終於醒了。
莫青璃覺得頭腦昏沉的厲害,眉心隱隱作痛,似有異物又不知為何,她撐著身子吃力的從床上坐起來,四處打量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心裡空虛得厲害。
鍾離珞端著銅盆進門,便見莫青璃望著房門口出神,好像是看見了自己,又好像眼神透過自己看著很遠的地方,這讓她有些莫名的害怕起來。
「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莫青璃目光怔怔的落到她身上,悄無聲息的,就像一湖死寂的水。
鍾離珞將銅盆放在桌上,急匆匆走到床邊,輕輕攬她入懷。
莫青璃被溫暖包圍著,眼前霧蒙蒙的白光開始消散,現出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年輕女人,她終於回過神來,緊緊、緊緊的回抱住她。
力道大得就好像,她是她在這人世,唯一的依託。
之後,鍾離珞去廚房端了碗粥餵給她喝,莫青璃乖覺的小口喝著,才記起似乎一直不曾見到青衣和紅袖,好奇道:「大哥和紅袖呢?」
鍾離珞喂粥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們回山了。」
莫青璃懊惱道:「本來我還打算偷偷跟著大哥去見見大嫂呢,他這麼快就回去了。」
鍾離珞覺得鼻子似乎被誰揍了一拳,酸疼得厲害,她忙低下眼,輕聲道:「日後,總有機會的,你別急。」
莫青璃唇角笑得漂亮:「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