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二)

事與願違(二)

春末夏初,楊柳垂蔭,渭城風光正好。

不知哪家的富貴公子搖著摺扇路過街旁的清茶樓,腳步悠哉,好不自在,那公子將摺扇瀟洒抖開,望著高遠清澈的藍天,興緻大起,張口便吟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連串鬼哭狼嚎的聲音自那公子瘦弱的身軀中爆發出來,可謂驚天地,動鬼神!緣由無他,天上掉下個虎背熊腰的大漢來。

公子眼前一黑,差點沒當場厥過去。

那漢子臉色煞白,冷汗淋漓,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那公子抿了抿自己秀巧的唇,剛想探頭去問問,忽聽腦後風響,伴著幾聲慘叫,反應極快的讓開了身子,拔腿就跑出丈遠,才敢回頭看。

果然見地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人,從清茶樓二樓的窗戶里還絡繹不絕的往下掉人,活似下餃子。

此時樓上,莫青璃抬腳將最後一個人——這夥人的頭領郝大釗從窗戶踢了出去,才踱步到說書人躲的那張桌子下,一把將那抖如篩糠的說書先生拎小雞似的拎出來,往地上一扔,居高臨下的喝問道:「說,你今日說的這番話誰指使你的?」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求女大王饒命啊!」

「女大王?」

說書先生一見莫青璃面色不善,用力狠狠摑了自己一巴掌,忙改口道:「女修……不,求鬼魅大人饒命!」

莫青璃彎了一下眼,似乎是在笑,眼角卻沒有笑紋:「我這人沒甚麼耐心,你也知道莫家莊的人是怎麼死的,再廢話一個字,你知道後果。」

說書先生渾身涼水過了一遍似的,打了個寒戰,他就知道不該貪圖那一百兩銀子,在茶樓說些這個,如今惹了這個煞星,有錢想必也沒命花了。

莫青璃等了一會兒,眼裡終於透出明顯的不耐,於是她轉身對一旁乖巧立著的長安笑道:「小長安,你說我是拆了他呢?還是拆了他呢?」

長安幾步跑上前親熱的抱住莫青璃的胳膊,嘻嘻一笑道:「姐姐說拆那就拆吧。」

她們倆談話的語氣親切隨意,就好像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桌子。

說書先生登時嚇了個大小便失禁,臉上也是涕泗橫流,邊磕頭邊磕磕絆絆道:「昨夜有人找到小人,給了小人一百兩……一百兩銀子,讓小人說鑄劍山莊並……並江南陸家莊一事。小人知錯了,饒命啊!」

莫青璃忙捂住長安的耳朵,有些頭疼。

「停停停,你別嚎了。那人生得甚麼模樣?」

「他蒙……蒙著面,小人沒看清。」

莫青璃拉起長安溫暖的小手,道:「走,我們回家。」

隨即再不看說書先生一眼,從他身旁走了過去,說書先生驚魂甫定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眼淚,耳旁傳來漸漸走遠的那兩人的對話。

「姐姐,你剛剛眉心好像有東西。」

煞星輕輕笑了一聲,道:「是甚麼?」

「唔,紅色的,像是火焰一樣的東西。」

那煞星似乎沉默了一會兒,才接道:「若你下次再看見了,一定要告訴姐姐。」

莫青璃牽著長安消失在樓梯拐角,肩背瘦削,黑色孤冷乃至有些不近人情,可微微偏向孩子的側臉卻透出令人安心的柔和。

說書先生忽然覺得,這煞星似乎也不是那麼可怕。

鍾離珞推開門,便見顧流徵斜靠在床沿閉眼假寐,較一般女子偏長的眉目一半掩在帷幔的陰影下,一半清寡的暴露在陽光下,氣質疏離。

鍾離珞看了琴南琴北一眼,二人會意的退出去。

鍾離珞在屋裡站了半晌,才上前去親自給顧流徵鬆綁,期間顧流徵只是睜開眼,任由她動作,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眼裡沒有笑意,卻也沒有恨意,平靜的像是一湖秋水。

鍾離珞面露歉意,愧疚道:「顧姑娘,昨夜之事乃我不得以而為,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不必虛情假意,既為你所擒,自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聲音只是單純的冷,從喉間發出來便帶著寒意,又有些澀意,似乎很久不曾言語過一般。

鍾離珞臉色微妙的變了一下,仍是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道:「顧姑娘說的哪裡話,你既是青衣大哥未過門的妻子,那就是我們的嫂嫂了,大哥之死我們也很難過,嫂嫂是不是誤會了甚麼,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為了表示誠意,鍾離珞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送至顧流徵面前。

顧流徵將她的手一把拍開,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鍾離珞白皙的手背頓時一片通紅。

「貓哭耗子,我曉得他是死在誰手裡,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一定要手刃兇手。最好的辦法,你現在便殺了我。」

見她如此篤定,鍾離珞心裡暗自忖道:照理說當日在場的只有鬼樓的暗衛和紅袖她們幾個人,怎麼也不可能會將莫青璃殺害青衣之事說出去,顧流徵又是怎麼知道的?且讓她試她一試。

於是鍾離珞目光落到顧流徵腰上放蝴蝶佩的地方,冷笑道:「是紅袖告訴你的罷,讓她去送塊玉竟然如此多話,回山便讓她以死謝罪吧,樓里可不需要不聽話的叛徒。」

因著青衣的關係,顧流徵與紅袖相交雖不算深,卻也不淺,歸根結底她只是個殺人的刺客,心性耿直,沒有鍾離珞說一句話心裡要百轉千回來個九曲十八彎,給鍾離珞一試便試了出來。

「不是她告訴我的,你別錯怪她。」

「哦?那是誰說的?」

「是……」顧流徵及時剎住了嘴,抿唇將「悶葫蘆」這一詞發揮到了極致。

就算她不說,鍾離珞心裡也早有計較,她輕「哦」了一聲,繼續試探道:「是不是你所效命的主人告訴你的?他是不是總是穿著一身黑色連帽斗篷,說話聲音嘶啞,像個活死人。」

顧流徵的唇抿得更緊了一些,卻已經給出了答案。

只要是有關於莫青璃的事情,鍾離珞都能表現出極大的耐心,但是對於油鹽不進的顧流徵,鍾離珞自有她的處理辦法,耐心只會浪費時間。

「顧姑娘,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放你離開,但從此以後你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顧流徵想也沒想,截口打斷她:「我選二。」

鍾離珞閉了一下眼,將最後一絲同情和憐憫壓下去,聲音聽起來冰冷無情:「好,既然你執意要殺她,那我只有先殺了你!」

她指尖捏了兩根亮亮的銀針,抬至眼前,便要刺向顧流徵身前死穴。

千鈞一髮之際,門口傳來琴南的聲音:「夫人,樓主已於一炷香前回來,現在正在房裡。」

這麼快?鍾離珞皺眉。

「她在做甚麼?」

「樓主似乎臉色不大好,已經躺下歇息了。」

「好,我一會兒過去。」

其實在長安說她眉心似有異物前,莫青璃便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了。她平素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但在郝大釗說出那番話時,她是真的起了殺意,強烈的幾乎控制不住,若不是顧念著長安還在一旁看著,怕嚇到長安,她也許會真的一個個拆了他們,而不是只將他們打趴下。

那種骨骼碎裂、血肉紛飛的感覺,似乎是心底湧起的渴望,渾身都在為此戰慄。

她甚至想,那種感覺她是不是真的曾經經歷過,她是不是真的曾經手執三尺青鋒,抬手血濺五步。

回到臨江仙,莫青璃覺得身體乏得厲害,眉心也隱隱作痛,樓里的屬下說鍾離珞去了後院審那個刺客,便乾脆將薄被一扯,躺在床上歇息了。

剛躺下便開始做夢。

她夢到自己被綁在一間漆黑幽暗的大水牢里,水很淺,只及腳踝,耳旁還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四周的銅雕獸頭中往外一點一點的涌著水。

沒有一點亮光,就像是一個密閉的大鐵籠子。

她抬了一抬腳,卻發現抬不起來,似乎被鎖住了。

似乎有人低低笑了一聲,空空曠曠的,有些飄渺,更有些陰森。

「誰?誰在那裡?」

回答她的只有無邊無盡的黑暗,像怪獸的巨口將一切盡數吞噬。

莫青璃不知自己在裡面待了多久,或許是一炷香,或許是一天,又或者一年兩年,牢里的水位升到了及膝的位置。

眼前終於出現了渺茫的白光,先是微薄,而後漸強,露出白光後面的一座古雅的庭院,青瓦白牆,屋前種著數十株梅花,或淺或深、或紫或白,朦朧月光下影影綽綽,像是虛幻的仙境——是她在京都的家。

屋裡面便應該是她心心念念的女人了。

莫青璃心頭一喜,差點落下淚來,她高高揚起了脖子望眼欲穿的盯著那扇半掩著的門,她不知被關在這裡多久,實在是想她想得快要發瘋了。

門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推開來,屋內景象一覽無遺。

靜謐的冬夜,床上兩人相擁著同被而眠,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睡在外側的女人臉上,她眼眸微闔,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微微起伏。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落下錯落有致的陰影。

莫青璃數著她呼吸的拍子,不自覺微微彎了眉眼。

下一刻,她的心便被重重一敲,像是被一隻大手緊緊捏住,她沖著畫面里的鐘離珞大聲道:「小心!躲開!」

睡在床里側的人忽然翻身而起,居高臨下的跨坐在她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了鍾離珞的脖子。

鍾離珞毫無防備被人制住要害,第一反應不是掙扎,平素墨玉般平靜的眸子忽然翻滾起灼熱深沉的痛苦來,她目光一瞬不瞬盯著身上那個人,臉上濃重的悲傷難以抑制。

屋內不知何時亮如白晝,那人上半張臉戴著一張妖紅的面具,面具下薄唇譏誚,似笑非笑。

那人有意無意的往莫青璃這邊看了一眼。

鍾離珞費力的抬起雙手捉住那人的手腕,她反抗的力氣越大,戴面具的人掐她便掐得越緊,不多時,她臉上便隱隱現出紫青之色。

莫青璃忘了從水牢底下束縛住她雙腳的胳膊粗的鐵鏈,不顧一切的沖了上去。

她身子往前一傾,重重摔在了堅硬潮濕的地上,冰冷刺骨的水像饑渴的怪獸一擁而上,在那一瞬間灌進她的眼耳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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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都不刷掉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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