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三)

事與願違(三)

莫青璃整個人倒在不過及膝的水裡,鼻間湧進來的冰冷入骨,沒有被綁縛的雙手卻像忽然失去了力氣一般,垂在身側動彈不得,她爬不起來,只有任由裹夾著死亡氣息的水一點一點慢慢透入她的身體。

在這幽閉的水牢中。

她的頭微微向著地面側過臉,就像每個將死的人本能的尋覓一個歸宿一樣,意識很快模糊起來。

她腦中甚麼也沒想,也或者她想了,她想,為甚麼她沒有記起她在人世中最深的牽絆。

每個人都想過,人死後會是甚麼樣呢?是忘川河邊,十萬遊魂,渾渾噩噩的踏上輪迴之路,三生石旁眾生來來回回,彼岸花如血,像滿天紅火淌了一路。

還是像這樣,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冷。

莫青璃醒的時候,發現自己仍舊是在水牢里,與之前不同的是,水位已經升到了腰際,牢中四角延伸出小臂粗的透晶鐵鏈,將她的四肢牢牢禁錮住。

腹腔灌滿了水,她彎下腰重重咳嗽起來。

到底,還是沒有死。

「誰?!」莫青璃咬著牙,眼風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四周黑黢黢的角落。

刻意保持平靜的聲音下,有一絲抑制不了的顫意,不知是冷的,還是害怕。

依舊沒有人回答她,方才場景卻一轉,到了草青蓮紅、陽春三月的江南,她是來過江南,卻不曾見過這樣血腥的江南。

春夜的涼風吹落樹上的一片桃花花瓣。

白牆青瓦的江南小院便落下一顆人頭。

試問何物堪留塵世間,唯此春花秋月山杜鵑。甚麼時候花開花落,竟預示著這樣殘酷的屠戮。

紅雨紛飛,那個魔鬼般優雅的身影緩緩走進她的視線,遮住了僅存的一點月光。

那人背著光,面目一片陰暗,只有一雙眼睛,在面具下仍舊閃爍著熠熠寒光,就像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修羅,高高在上,視眾生為螻蟻。

那人低下頭,看著一個小女孩,赤紅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迷茫。

那孩子身影被擋著,看不清面容,可莫青璃卻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個孩子,她生得嬌嬌小小的,五官精雕細琢,瞧著只三四歲的模樣,孩子被女人抱在懷裡,女人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而出,像是從背後一劍穿過,可是卻還沒有死。

她緊緊抱著孩子,如走投無路的羔羊,瑟瑟縮在牆角。

她說:求求你,別再殺了。

她說:她還是個孩子,我求求你饒了她。

女孩也揚起頭,小聲說道:姐姐,我娘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你能不能不殺我們。

女人驚慌的用手捂住女孩的嘴。

莫青璃看著看著,胸口終於尖銳的疼痛起來,她想抬手捂住胸口,手上的鐵鏈卻由不得她,只能任由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寸一寸的蔓延。

無能為力。

莫青璃看著那人的手送了出去,短劍刺穿女孩的胸口,然後穿過了女人的身體,她們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莫青璃發狂似的掙紮起來,鐵鏈錚錚作響,手臂上的筋骨擰得「咔嚓」作響。

「啊!」她喉間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就像是折了翼的鳥,困在籠中的獸。

無能為力。

憤怒又如何,世上最殘忍不過「無能為力」四個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眨眼便能將她打入萬劫不復。

一百七十三片桃花瓣,一百七十三條鮮活的人命。

她想閉上眼睛,好像那樣便可不讓淚水流出來。

可這由得她么?

好像有人捏住了她的上眼皮,要讓她將這一幕幕一點一滴,牢牢記在心上,最後一副場景,是在渭城的城南別院,劍嘯哀鳴,杜鵑啼血,青衫廣袖的年青男子胸口插著短劍,血如泉涌。

慢慢地、慢慢地,向後倒去。

他修長手指摸上兇手的臉,輕輕地說道:阿璃,別哭。

莫青璃張了張嘴,發現嗓子哭啞了已經說不出話來。

漫天大火扯出一片薄暮的紅紗,頃刻間席捲了整座院落,桃花瓣凄凄艷艷的飄了滿天,年青男子在火光中安詳的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

一切歸於死寂。

莫青璃如同水裡火里滾了一遭,渾身冷汗淋漓,心臟疼得麻木,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垂下眸,靜靜的望著已經到了胸口的水,這才看清這水其實是紅色的,鼻尖隱約有血的氣息,緊接著鋪天蓋地的血腥味朝她涌過來。

是血湖。

嘩啦——

有人入水了。

莫青璃狠狠打了一個激靈。

嘩啦——

那人淌水過來。

莫青璃收拾起滿地狼藉、不堪一擊的防備,警覺地盯著水聲傳來的一小片幽暗。

那人身形窈窕,腰肢玲瓏,裹著一身精緻的黑色長袍,一枚妖紅色的面具自鼻樑上方齊額遮住,唇線單薄,挑起的弧度似笑非笑。

陰影將她下半張臉襯得有些模糊,像是一件古典而又雅緻的藝術品。

莫青璃覺得莫名的熟悉。

「你是誰?我為甚麼在這裡?」

「那要問你自己了。」

那女人抬起一隻手,摟住莫青璃的脖子,眷戀似的摸到她後頸肌膚上,輕揉慢捏,她手指滾燙,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蠱惑。

愛而不得,求而不得。

被調戲了?

莫青璃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身子往後一仰掙脫了那女人。

「別動。」女人不高興似的,一把將她攬過來,牢牢禁錮在自己懷裡,扣住她的後腦,鴛鴦交頸似的。

她聲音低低的:「讓我抱一會兒。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不知怎麼,莫青璃竟從她最後一句話中聽出一分悵惘來。

不過她還是一邊心罵道「你誰啊你,誰要和你再見」,一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掙開了她。

「說罷,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女人終於被惹惱了,她喉間發出低沉的類似夜梟的桀桀笑聲,一雙赤紅的眼睛若最耀眼的血琉璃,目光灼灼:「你真的想知道?」

莫青璃無來由的打了個寒戰,幾乎脫口而出:我不想知道了。

然而理智戰勝了直覺,她極緩、極緩的低了一低下頷。

女人手扣到面具的邊緣,將它慢慢揭了下來,面具下那張臉有點熟悉,又有點兒陌生,面前的人長發如墨,隨意在腦後束成一把,垂落於胸前,眉如點翠,口含朱丹,眼角如淡墨橫掃,長而帶翹,無端勾出幾分奪目的風流來。

分明生得與她一模一樣。

莫青璃半天回不過來神,女人將那張冰冷的面具輕輕扣在她臉上,動作溫柔的好似對待著稀世珍寶。

女人手指捏著莫青璃的下頷,聲音也輕柔的不像話:「真是個傻姑娘,還不明白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她猛地咬上莫青璃的唇,喝道:「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吧。」

畫面陡轉。

京都,鍾離珞胸前如同厲鬼抓過的瘀痕。

血流成河的陸家莊,還未長成的女孩、苦苦哀求的女人。

以及那柄,插在男人胸口的影麟。

大火中隱隱現出的高舉著短劍的女子,腦海中一幕幕畫面走馬燈般鮮活的轉動,那個女人卸下了面具的偽裝,每一個都是她自己。

她殺了陸家莊一百七十三口無辜,她親手殺了她至親的大哥,她險些殺了她最愛的女人。

一隻烏青的巨手,終於從十八層地獄里伸出來,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將她往深不見底的黑淵拽。

空氣中傳來一個聲音,四面八方,像一拳拳重鼓擂擊,張牙舞爪的說:

殺人償命,不得好死——

明明還是春天,房裡的窗子卻被不知哪裡起的一陣大風刮開,噶吱噶吱響得厲害,搖搖欲墜。莫青璃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慘白的手指攥住手下的被子,渾身抽搐,髮絲散亂,大汗淋漓。

「等等,我反悔了,我選一。」

鍾離珞暗暗鬆了口氣,顧流徵畢竟是青衣未過門的妻子,不是萬不得已她也不想殺她,她能這麼選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但說無妨。」

「他葬在哪裡,我便去哪裡。」

鍾離珞心下微訝,直到現在才正色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女子,顧流徵眉目微垂,看不清她的眼神,然而身上那股疏離卻消散了不少,散發出近乎柔和的氣息。

「鍾離姑娘?」

許是見鍾離珞許久不應,顧流徵微微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

顧流徵眼睛其實很好看,就像清潭底下的黑曜石,看過來的眼神很淡很淡,不比昨夜的仇恨和疏離,仔細看的話,還有一絲微弱的祈求和感激。

鍾離珞這才明白,這人從一開始便不是來殺莫青璃的,她的目的只有一個,紅袖想必真的甚麼都沒告訴她,愛的人死了,她只是想借她們找到埋葬他的地方,之後的事,不言而喻。

畢竟,蝴蝶要如何扇著一邊的翅膀活下去呢?

鍾離珞遲疑了半晌,還是緩緩點頭道:「我派人送你去。」

顧流徵這才眉眼一彎,露出個極淺的笑來:「謝謝你。」

與此同時,躺在床上的莫青璃已經平靜下來,她長睫慢慢濕潤起來,就像被雨水打濕了的蝶翅輕輕顫動,淚水順著閉上的眼角淌下,一路滲透到被汗濕的枕衾底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撐著身子慢慢坐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從床上起身,一路帶翻了好幾張凳子,才找到一個深藍色的包裹,她一邊發著抖一邊在裡頭翻來找去,終於找到一個綉荷錦囊,藍底白蓮,很是精巧。

手彷彿一下子變得笨拙起來,哆哆嗦嗦,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將錦囊拆開,倒出裡邊的兩塊薄薄的桃木平安符,翻到背面,一塊寫著「平安」,另一塊寫著「喜樂」。

她目光空洞的盯著那塊「平安」符,又攤開自己的右手,那上面疤痕縱橫棋布,已經變得淺淡了。

她左手攥起桃木符,朝手心狠狠劃了下去,木質與骨頭摩擦發出刺耳的阻澀聲響。

她速度很快,鮮血濺到了臉上,濺到她胸前純白的中衣上,手上的痛感變得麻木,一瞬間莫青璃竟然覺出一絲扭曲的解脫了的快感。

「大哥,這塊玉好生別緻,像蝴蝶一樣。你從哪裡得來的,我也去弄一塊。」

「這玉世上僅此一塊,你啊,就別妄想了。」

「這麼寶貝,不會是哪家小姐送的罷?」

「凈瞎說,還不快去練功,小心樓主今日又罰你。」

莫青璃微微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來,她抄起一直放在身邊的影麟,奪門而出。

※※※※※※※※※※※※※※※※※※※※

終於想起來了,終於能夠看到第二卷卷尾的影子了。

嗯,好欣慰【大力拍肩!

鍾離珞身上的淤青,在42章《心之魔魘》

64章《影之逆鱗》莫青璃曾經依稀看到了江南陸家莊的屠殺。

至於青衣死的那章我就不用提了。

關於那個女人為什麼要抱著郡主,以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只能說是我的惡趣味,心魔VS郡主,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一對cp啊!心魔人很好噠!以後你們就造了。

反正也沒有心魔的戲份了,總要給點福利不是。

沒事,她們不愛你,我愛你,心魔!心魔么么噠~(ˇ?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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