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四)
鍾離珞備好馬匹,再回到後院的時候,門前守著的澤陽不見影蹤,顧流徵八風不動的坐在桌旁,地上卻平白無故多了一大灘的血跡。
鍾離珞的眼角沒來由的跳了一下。
尚未等她開口,顧流徵便道:「方才莫姑娘提著劍來找過我,讓我殺了她替青衣報仇。」
「你殺了她?」
顧流徵垂了垂眼,語氣淡淡的:「我斷了她一條手臂。」
「姓顧的!」
「我甚麼?」
鍾離珞氣結,這姓顧的話里是真是假誰也聽不出,妄論此言是假,即便她真的斷了莫青璃一隻手,萬事因果,那也是莫青璃心甘情願,自己還能將她殺了么?
若她因此心結得解,說不定自己還得感激顧流徵。
於是鍾離珞一擺手:「臨江仙門口有個穿灰色衣衫的男子,你去找他,他會帶你去大哥睡著的地方。」
顧流徵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我方才那句話是騙你的,我沒把她怎麼樣,地上的血是因為她原本有傷。」
鍾離珞眼角跳得更厲害了,顧流徵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她心裡更是「咯噔」一下,自早晨出門至現在也不過兩個時辰,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莫青璃到底傷著哪裡了,明明說是在房裡休息怎麼就受了傷?依這情形,她最不想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可如今能怎麼辦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當務之急是要找到人。
她急匆匆的回房查看,屋中空無一人,只看見觸目驚心的血跡從桌上,到地上,一路延伸到屋外。
鍾離珞身子微微晃了晃,手扶在桌沿穩了一下。
她走到窗沿,手指入懷,取出一支指長的烏黑短哨放入口中,內息凝聚,一聲尖銳而綿長的哨響傳出數里。
不多時,院里便跪滿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不言不語,無聲無息,就像是一尊尊跪著的冷漠的石雕。
鍾離珞回房取了一幅閑時畫的莫青璃的畫,淡淡吩咐下去:「去,看到這個人,發信號通知。」
在她走出院門的同時,身後跪著的身影便也散了個乾淨。
莫青璃從顧流徵處離開后,便恍恍惚惚的出了門,澤陽心中擔憂跟在她後面,然而前方身影忽然加速,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綠瓦紅牆,勾欄瓦肆,滿街人來人往,那人便像落入了滄海的一粒粟米,轉眼難覓行蹤。
莫青璃知道有人跟著她,可現在她誰都不想見。
夢境之中的事都是真的,她全都記起來了,枉她曾在君曦面前信誓旦旦自己從不曾手染無辜之血,枉她曾義憤填膺的指責君曦遷怒於人,枉她自以為胸懷寬廣在報仇之時饒恕了那些大臣妻小,枉她自以為問天問地無愧於心。
數百條人命就像數百塊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壓在她肩上,她連彎一下腰、說聲疼的資格都沒有。
你與風無影之流,有什麼兩樣?
莫青璃站在原地,忍不住低低自嘲出聲:「你也不過,就是個笑話。指責他,你也配?」
快入夏了,風刮起來也竭盡全力的靠近夏日的驕狂。
大風鼓起莫青璃寬大的衣襟袍袖,她的身影在其中顯得那麼單薄不堪,弱不勝風一般,彷彿就要隨之而去。鬢角的長發被風卷得如鞭子一般,一道一道抽在她側臉,生疼生疼。
腦中那些光怪陸離而又真切發生過的事情閃過來閃過去,一遍一遍,越來越清晰。
莫青璃闔上眼,全神貫注的感受著火辣辣的疼意。
她想,怎麼不再重一點呢?
狂風之後,便是隨之而來的暴雨。
莫青璃抬起頭,迎接那場恨不得掀天滅地呼嘯而來的大雨,眼睛被雨水糊得睜不開,可她還是竭力的睜開眼,望向陰沉得幾乎要落下來的蒼穹。
她忽然想起七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場暴雨里,她失去了所有的親人、所有的過往。
她曾經怨過、恨過、不甘過、不平過,然而身邊的溫暖卻始終不曾離開過她,無論是面冷心善的師父,還是無微不至的兄姐,還是……她。
莫青璃垂下眼,攤開掌心,右手的鮮血被大雨沖刷乾淨,向外翻卷出白色的肉。
她怔怔的望著它。
雨下得更大了,她周身升騰起一層迷茫的白霧。
雨霧如煙,竟扯得那一場往事也如煙起來。
這場雨澆得措手不及,街上的貨郎慌忙收攤,撐著油紙傘的行人在雨幕中穿梭,匆忙的腳步濺起一地積水,許是見一個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站在長街中央,縱是大雨,仍是有人心生憐憫。
莫青璃似乎聽見有人在她耳旁不斷的說話。
「姑娘?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罷。」
「姑娘,這把傘給你。」
「姑娘……」
「這姑娘不會是傻子吧?生得這麼俊,可惜了。」
聒聒噪噪,就像幾千隻鴨子在她耳旁嘰嘰呱呱,吵得她腦仁疼。
為什麼想淋個雨都不得安生。
「孩子。」
莫青璃迷茫的抬起眼,見面前站著一個滿臉慈祥的老婆婆,身形佝僂,僅僅到她的胸口,一身灰色的粗麻短衫,褲腳提起來,露出一雙瘦骨伶仃的小腳,老人眼角自然密布的皺紋彎出樹木年輪般寬厚的弧度。
「孩子,快回家吧。」
莫青璃不知怎麼的一下回過神來,她搖了搖頭,啞著嗓子問道:「家?」
她腦中忽然不合時宜的冒出「喪家之犬」這幾個字。
「你是沒有家么?」
莫青璃條件反射的想搖頭,遲疑了片刻,又點了點頭。
「可憐的孩子,那你先跟著我老太婆回去避避雨好么?」
莫青璃點頭,抬起濕淋淋的衣袖將矮瘦的老人護在身下,一手接過傘,按照老人指的方向往雨幕更深處走,就像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她也說不出為什麼要跟這個老人家回去,或許在那一瞬間,她只是想找個地方避一避,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
鍾離珞從東城走到西城,又從南城跑到北城,終於聽到城中某處傳來的隱約哨聲。
她腳步頓也不頓的飛身趕過去,一尊石雕跪在雨幕中,道:「樓主要找的人方才跟著一個老人到了這裡,在此地逗留了片刻。」
「她現在人在哪裡?」
「屬下不知。」
「廢物!」鍾離珞抬掌一揮,那尊石雕身子飛出丈遠,嘔出一口鮮血。
「是。」
「廢物」石雕一句話不多說,便重又消失。
鍾離珞抬眼打量了這間破落的茅屋片刻,走了進去。
那老婆婆將莫青璃送出門,一扭頭便看見了桌上放著的一枚紅色玉墜,其上水滴婉轉,鮮艷欲滴,老婆婆貧苦了一輩子,不知道這塊玉墜價值幾何,但莫青璃即便淋成了落湯雞,身上的衣服也極易看出不是什麼普通人,老人家手裡攥著玉墜,蹣跚著步子移到門口,大雨茫茫,哪裡還看到那人的身影。
鍾離珞進門便看見一老人家坐在桌旁,唉聲嘆氣。
手邊放著一枚紅色墜子,鍾離珞目光一肅,她認得那墜子是莫青璃掛在腰帶上的綴飾。
「老人家?」
老婆婆一抬頭,見到今日第二隻漂亮的落湯雞,她愣愣的張了張嘴:「姑……姑娘叫我?」
鍾離珞微微一笑,抬手拂去了臉上的雨水,道:「此處可有他人?」
就像所有貧困慣了的人見到衣著顯貴的人下意識的心裡不安一樣,老人局促不安的站起身,輕聲道:「有什麼事么?」
鍾離珞忙扶她坐下,聲音儘可能的柔和。
她半蹲下.身,與老人保持著平視的高度,「婆婆,我是向您打聽一個人,剛剛是不是來過一個穿黑衣服的女子,和我一般高,模樣俊俏。」
「來過、來過,來過的。」
「她同你說了什麼?」
「這小姑娘奇奇怪怪的,什麼話都沒說,就在我這裡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對了,她還留下一個玉墜子,姑娘既然認識她,替我交還給她。我老婆子孤家寡人,不需要這個的。」
鍾離珞攔下老婆婆遞過來的手,將墜子扣在她的掌心,道:「婆婆,既然她給您,您便收下罷,我看您這屋子周圍還有好幾戶人家,就沒有遇到困難的?您用不上,他們也用不上么?」
老人訥訥的站著。
「上學堂的孩子不少罷?可是每戶人家都交得起束脩?」
老人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終於輕輕點頭。
「您收著罷。」
鍾離珞拍拍老人枯瘦的手背,笑了笑,隨即離開。
轉身的瞬間,她臉上的笑容便飛快的斂去,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鍾離珞回客棧的時候,雨勢已經小了許多,這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了無痕迹,不一會兒小雨也沒了,徹底放晴,只是天色漸暗,東邊也掛起了稀疏的幾粒星子。
不甚明亮。
鍾離珞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衣襟散亂,樣子有些狼狽,她卻毫不在意似的在桌旁一坐,疲憊的揉了揉眉心,闔上了眼睛,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就是這一出神,讓她暫時並未察覺屋中其實還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