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
司臣帶來弒樓消息的那日,是莫青璃失蹤的第七日。
鍾離珞收回劍勢,將承影往院中的石桌上隨意一扔,取過一旁的乾淨毛巾擦著額上的汗水,邊問道:「樓里的人到了多少了?」
「五百影衛已在武陵城外待命。」
「五百?」
司臣頭往下低了低,道:「屬下無能。」
鍾離珞聞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司臣身上的白衫還是七日前那件,灰黃灰黃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領子皺著,袖口也翻卷了起來,哪還有往日翩翩公子的風範。
眼下青黑之色明顯,只那雙眼還是沉亮的。
鍾離珞視線落到司臣腳下的烏錦靴上,那上面髒兮兮的,滿是泥土,她淡道:「不急,眼下也只有等這一條路,你派幾個輕功好的人,去弒樓繼續查探一下。」
「是。」司臣答話,拔腿便要離開。
「等等,吩咐完了之後你回去洗個澡,然後再睡一覺,養精蓄銳才好繼續去做後面的事。」
「屬下明白。」
「退下罷。」
司臣走後,鍾離珞在原地立了一會兒,眉目低垂,不知在思考些什麼,須臾,她一把抽出桌上擺放的承影劍,躍到了院落中央。合眼再睜眼,猛地暴漲出強烈的殺意,刺、挑、架、勾,斜、叉、避、越,院內劍氣激蕩,煙塵四起。
慢慢地,鍾離珞覺得自己眼前似乎迷濛起來。
咔嚓——
咔嚓——
兩人合抱的大槐樹被一劍從當中劈開,一分為二,發出枝幹分離的磨澀聲響。
鍾離珞收住劍,睜大了眼睛,等眼神恢復清明,頭也不回的往屋裡走去。
轉眼又是七月三十,弒樓地牢。
南清築一手撐著風無影的胳膊,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嘆息似的低語道:「郡主,今日是你十八歲生辰,將你囚在這裡,我很……過意不去。」
他聲音輕輕的,幾乎像是真正的懺悔。
連日來的折磨讓莫青璃腦子昏沉,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似的,只聽見有個男人在她耳旁低低絮語,卻不大能分辨他說的是什麼。
南清築上前一步,帶著薄繭的指腹摸上莫青璃的臉,額頭、眼睛、鼻子,再往下是結著厚厚血痂的嘴唇,他在她唇上撫著,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你……很像你娘。」
莫青璃微微別過頭,蚊子般囈語了一聲。
……滾開。
南清築有些訕訕,收回手指,將一粒墨黑色的藥丸喂到了她嘴裡,莫青璃沒有反抗,她也反抗不了,南清築喂什麼,她便吃什麼,只要吊著一口氣,鍾離珞就一定會把她帶出去。
莫青璃清醒的時候,甚至驚訝於自己的這種自信。
預料中的劇痛折磨並沒有到來,四肢甚至通暢了許多,只是腦子依舊混沌,很快,她便倦了,倦極了,她便閉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高聲大喊:快去稟報!牢里關著的那個人不行了!
誰?誰不行了?
是自己么?
自己不過是困了休息一會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此時鐘離珞帶領的數千影衛早已攻了進來,一路勢如破竹,弒樓的人給殺了個措手不及,慌忙召集人手迎敵,奈何敗勢已顯,無力回天。
司臣跟在鍾離珞身後,抬手一指不遠處的一座三層樓閣,沉聲道:「青璃就關在那樓閣下面的地牢里。」言罷又將機關一事說了。
鍾離珞點點頭,縱身往前趕了過去。
就在她離開大批影衛的那一刻,從四處的院牆中,又陸陸續續出來了一批訓練有序的死士,攔住了那些想要繼續向前的影衛。
不遠處的廝殺似乎被隔絕一般,這紅瓦青樓亭亭立在水上,水面波瀾不驚,鍾離珞貼著假山岩壁摸到了機關,手掌扣上去,向左轉了三周。
轟隆隆——
地面彷彿在顫動,丈寬的水面自中間分開,升起個三尺見方的黑石盒子,鍾離珞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應該是鏤空的,裡頭藏著密道。
果不其然,黑石盒子上方緩緩打開,現出一級級幽長的石板台階來。
鍾離珞在原地站定,將手裡的承影握緊了些,卻沒有妄動。
「快去稟報主上!牢里關著的那女人不行了!」
聲音是從密道里傳出來的,空空茫茫的,聽不大真切,緊接著密道里便躥出一條黑色人影,還沒等那人奔出幾步,便覺得後腦生風,最脆弱的地方——喉嚨已經被對方拿捏在了手裡。
身後那人手指冰冷,聲音卻更加寒冷:「我問你,你說的那女人可是半月前關進來的?」
「是……是是。」
鍾離珞手背筋骨猛地爆出來,那人竟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翻了白眼,抽搐了一下,不動了。
鍾離珞一鬆手,男人的屍體沒骨頭似的癱在了地上,她再不遲疑,飛身閃入了密道之中,密道很長,狹窄逼仄,底下鋪著大青石的磚,兩旁都是幽暗的牢房,隔個丈遠才點一盞燈,一股子悠悠沉沉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裡頭的守衛並不多,隔得也很遠,鍾離珞切蘿蔔似的一路解決了。
一炷香之後,鍾離珞到了盡頭的一個囚室,這裡的血腥味比經過的任何地方都要濃。
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裡頭黑黢黢的,看不見具體情形,依稀只見一個人影被束在牆上,一動不動。
鍾離珞一劍劈開了門上的大鎖,走了進去,她呼吸一滯,下一刻緊緊捂住了自己發抖的唇,眼淚剋制不住的落了下來。
她那樣小心翼翼那樣呵護著的人,她放在心尖上珍之重之的人,如今肩胛被穿,四肢被縛,脖子上還系了鐵鏈,像條髒兮兮的狗一樣被拴在牆壁上,頭顱低低垂著,長發暗紅遮住了臉,奄奄一息。
她將鐵鏈斬斷,抱住那人癱軟下來的身子,莫青璃滿身是血,手腕和腳踝血肉磨得稀爛,露出裡頭森白的骨頭,鍾離珞不知她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只敢輕輕將她放在地上,慢慢檢查。
期間莫青璃一直拽著她的袖子,死活都不放開。
鍾離珞跪在她身邊,手指撥開她粘在臉頰上的長發,看見她結著厚厚的暗紅血痂的下唇,那是曾經一次次被咬爛,又一次次癒合,才會形成的傷口。
鍾離珞身子顫抖得像是寒風中的落葉,終於痛哭失聲。
「對不起……是我來晚了……對不起……」
莫青璃指尖劃過她冰冷的衣袖,落到了女人冰涼卻滾燙的掌心,嘴唇來回開合,才艱難的發出幾個字:「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無論我在哪裡,你都會找到我。
她唇角彎起來,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滲入蒙著雙眼的黑布中。
鍾離珞把劍撿起來,利落的劃開了自己的掌心,手掌握拳湊到莫青璃的唇邊,鮮血沿著傷口滴落,莫青璃幾乎是下意識的張開嘴迎接著不知何處降臨的甘霖。
舌尖上血的氣味化開,莫青璃挨了當頭棒喝般,將臉別到一邊,緊緊抿住了唇。
鍾離珞繼續將手掌遞過去,聲音有著低低的哀求:「求你。」
莫青璃咬住下唇,血痂又裂開,從傷口滲出血來,她仰起頭,咬住了鍾離珞的手掌,用力吮吸起來。
鍾離珞只覺一陣抽疼,然後痒痒的觸感從掌心傳過來,在她傷口周圍舔舐了一遍。
莫青璃收回舌尖,頭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聲音啞啞的道:「好了。」
眼淚落得更厲害了,鍾離珞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刺啦」幾聲將裙衫下擺撕了個稀爛,結成了幾個長布條,她將莫青璃綁到自己背上,道:「我帶你走。」
南清築斜靠在風無影肩上,立在湖泊邊緣,臉上重新戴上了□□,他身後站著百十位死士,將出路層層堵住。
風無影抬眸望著水面上的密道,聲音有些悵惘,道:「主上,這可是最後的人手了。」
南清築低低咳嗽了一聲,道:「這麼多年,若能得遂我願,也值了。」
「非要如此么?」
南清築也將視線落到密道出口,一個白影像展翅的白鶴,從裡頭一躍而出,他怔了一下神,斬釘截鐵道:「非如此不可。」
南清築站直了身子,朗聲道:「鍾離姑娘!你來本尊這裡搶人,總得留下什麼吧。」
鍾離珞眼神來回掃視著這些人,心裡暗自算計脫身的幾率,口中道:「不知弒樓主要我留下什麼?」
南清築輕笑了一聲,道:「鍾離姑娘說笑了不是,本尊沒別的愛好,就愛取人性命玩兒。」
「弒樓主的愛好還真是特別呢,不知弒樓主可有興趣知道我的愛好?」
這麼久了,司臣怎麼還沒過來?
鍾離珞心中焦急的拖延著時間。
「哦?本尊洗耳恭聽。」
砰——砰——
西北角傳來爆炸之聲,震耳欲聾,然後土石四濺,紛紛揚揚的罩住了那一片地方,其中夾雜著兵器相接的聲響。
——是中州雷家的雷火丹,怪不得司臣還沒有趕過來,想是被截在了那裡。
鍾離珞斂下眉,嘆了口氣,幽幽道:「正巧呢,我也愛取人性命……」
話音未落,鍾離珞已經翻出長劍,刺了上去。
「尤其是弒樓主你的性命!」
南清築身形微動,側頭避過她這一劍,兩指併攏在劍身上彈了一下,鍾離珞飛身後撤,南清築身後的那些死士亮出彎刀,一齊撲了上去。
其中一人長刀帶著腥風刮到了鍾離珞面前,鍾離珞閃都不閃,從一個十分匪夷所思的角度踢出一腳,正中那持鉤人的胸口,這一腳踢得結結實實,那人登時噴出一口血來,飛了出去,砸上另一個死士。
但那兩人囫圇個的從地上爬起來,又沖了上來。
風無影轉了轉脖子,發出咔嚓的清脆聲響,他陰惻惻笑了一聲,從腰上解下長蛇鞭。
南清築深吸了一口氣,也翻出彎鉤。
南清築、風無影、百十死士,鍾離珞即使全盛時期也不是對手,更遑論身上還背著一個人,她一路打一路退,貼著假山好歹易守難攻,可南清築等人又豈是普通人,須臾,便退無可退了。
鍾離珞虎口發麻,額上已是大汗淋漓。
咔噠——
鍾離珞腳步微頓,耳尖的聽到了什麼聲響,像是機關轉動的聲音。
她往腳下一看,果見一塊石頭略略凹陷了下去。
轟隆隆——
比剛剛黑石盒子升起來的聲響還要巨大,鍾離珞左手牢牢扣住了山石,才好歹沒被掀翻在地,只見湖泊正中央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其中隱約現著幾點藍色光斑。
激流洶湧,水花飛舞。
鍾離珞看了一眼面前虎視眈眈的南清築等人,又扭過頭看著湖中央詭異莫測的漩渦。
留下來,只有死。跳下去,或有生機。
當機立斷,她背著莫青璃一頭扎進了湖裡。
轉眼,岸上的人便看不見二人的影蹤。
風無影道:「主上,怎麼辦?」
南清築沉默良久,道:「撤吧。」
鍾離珞反手扣住莫青璃的腰,一股難以言喻的大力將她往更深處拉,湖水的威壓比想象中大上百倍,鍾離珞死死咬著牙,骨頭被碾壓得生疼,她吃力的解開莫青璃身上綁著的布條,將她緊緊按進了懷裡。
漆黑的湖水四面八方,若脫籠的鐵獸,終於洶湧而來。
※※※※※※※※※※※※※※※※※※※※
2015,我在人間,她在天堂。
願在天堂的她溫暖如初。
願在人間的我們——不求榮華,但佑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