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完)
城主府,芝蘭閣。
子書赤卧在床上,周身被淡淡的光芒包裹,我左手在半空中慢慢劃出一道符文,右手則飛快的結著錯綜複雜的法印,這輪迴印共分九十八道,必須按照順序,中間出不得半點差錯。否則輕即失敗,受印人命喪當場,重則自身難保。
一日一夜,汗水順著額角流到下頷,再滴落在地上。
終於印成,房中光芒大熾,幾乎要刺痛我的眼睛。
我下意識的眯起了眼睛,只見光芒漸漸消匿,正中央懸著一方黑色圓盤,上面鏤刻著古怪而玄奧的花紋,五色光亮交相輝映。
如果我此時在屋外,就會看見七彩霞光燒滿了芝蘭閣后的整片天空。
這圓盤便是子書赤的命盤,也許是因為皇室紛爭,他幼時便給人餵了劇毒,命盤受損,藥石無醫,被高人所救,才一直吊著這條小命苟延殘喘到了現在。
天命之人呵。
玉溪川以前常說我命格有異,我以前不明白,如今明白了,縱使可以改天換命,堪破這世間人、世間事,唯獨救不了她,只因她早成了一捧土、一堆灰。
我怎麼能甘心?
玉溪川他騙了我,騙了我的小影,從開始到結束都是騙局。
我為什麼要甘心?
我看著他命盤中央的裂紋,開始慢慢修補,只是在最後一步,「不小心」多念了一句咒文……
那圓盤一瞬間爆出強烈的光芒,再慢慢黯淡下去,沉入了子書赤的身體。至此,命格已成,再無人可更改,包括我自己。
一個月後,子書赤調養好身體,回到晉國,我去小樹林和小影道了別,再入中原。
千影城是我和她共同的心愿,我自然不願動用他們的力量,這些年我也暗地培養了一群影衛,將他們帶了出去,建立一個名叫影樓的暗衛組織,子書赤需要在暗地裡進行之事,全部由影樓出手,它漸漸成為子書赤手上最快最利的一把尖刀。
景祐四年,子書赤年滿二十,於大慶殿承繼國祚,成為第三任晉王,隨後集結軍隊,揮師北上,開始了他一十四年的征戰生涯。
景祐十八年,晉師以摧枯拉朽之勢攻破帝都四方城,至此,維持了六百五十八年的大晁帝國宣告終結,大晉隨之崛起。此時,離小影去世已三十年有餘,我也終於像以前期盼過的那樣,滿頭華髮,臉上爬滿了衰老而痛苦的皺紋。只是那個曾經與我有過約定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晁國朝堂之下,垂首跪著晁國所有的皇室成員,垂垂老矣被人從屋裡抬出來扔在殿上的有之,嗷嗷待哺正在娘親懷裡安然入睡的亦有之,多得是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不敢出聲求饒的皇親國戚。
子書赤很講信用,果真一個不漏的全部隨我處置。我冷眼掃視了一遍跪著的人,吩咐身邊的羽林衛的隊長:「帶我去皇陵。」
「那這些人?」
我頭也沒回,「殺了,一個不留。」
當我派人從皇陵中挖出晁振祁——小影還在世時的當朝皇帝的屍骨時,當我顫顫巍巍執起長鞭一道一道的將他的骨頭抽成骨灰時,當我看見晁國皇室的血染紅地面的青磚縱聲長笑時,我聽見他們說:我瘋了。
我瘋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次出來得太久,再不回去,她該著急了。
然而回城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我此生最不想見到的人——玉溪川,我喊了十幾年的師父,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他來勢洶洶,疾言厲色:「雪兒,你怎麼敢私自對子書赤下詛咒?」
我看著他那張溫雅如玉的臉,不復當年的和藹可親,只是一味的責難之色,露出了隱藏多年的狐狸尾巴,心中悔恨怎麼自己沒有早日看透這人的真面目。
「哦,」我垂下眼瞼,說:「篡改命格於天道有虧,我只是採取了另一種辦法損有餘以補不足。」
「胡鬧!你可知你此舉亂了子書家所有人的命格!還不快快隨為師前去補救。」
「為師?補救?」我輕笑一聲,用一種無比諷刺的眼神看著他,說道:「玉溪川,你的戲演夠了沒有?你做了什麼,需要我給你提個醒么?當年到底是誰把小影的女子身份泄露出去的?是誰運用幻神印控制了沈青,讓他在戰場反戈?是誰充當中間人在聯繫吐谷渾和晁振祁,合而殺之?當年的事,你當真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能夠瞞天過海么?!」
玉溪川臉色一白,恢復了往日平易近人的模樣,往前走了兩步,被我喝止住,他辯白道:「雪兒你莫要胡言,千影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徒弟,我怎麼會親手把她推上死路?」
「怎麼不會?幼時你便曾用取水術想置她於死地。哦,我忘了,你只是想借置她於死地的機會,喚醒我靈海中紫凰君的殘念而已。而後,你封了我與她的這段記憶,開始一步步謀划你的棋局,你教她武功兵法,讓她成為天下聞名的將軍,可你發現自從那次之後,我又成為了那個病弱的凡人。你這麼自視過高,又怎麼會允許自己有一個廢人徒弟,又怎麼會允許自己看錯人。等到應天命之人出現后,你終於設計殺了她,讓我重新覺醒,以證明你的慧眼如炬,高世之智。」
「玉溪川,你知不知道你這副冠冕堂皇的樣子,讓我感到噁心。念在曾經師徒一場的份上,我不殺你,給我滾。」
玉溪川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終於忍不住撂了臉色,冷怒道:「你有什麼資格來說我?什麼與天道有虧,你就是不甘心你妹妹死了,所以才將仇恨轉嫁到來求你的子書赤身上,口裡說著仁慈大義,心裡卻比誰都自私骯髒,果然是我玉溪川教出來的徒弟,當真好極!」
我胸中怒火滔天,連帶著屋內的陶瓷器皿震顫不已,房屋都開始劇烈晃動起來,面前燒起一道黑色的火焰牆。
我怒極反笑,聲調猛地拔高,尖聲叫道:「對,我就是要他子書家世世代代受心疾之苦,白日萬蟻蝕心,夜裡剝皮抽骨,我要他們永生永世,永遠不得善終!」
「憑什麼?憑什麼我妹妹死了,他們卻都好端端的活著!」我咬緊牙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憑什麼!」
黑色火焰剎那成龍,咆哮著向玉溪川身上捲去,龍息逼戾,卻被他一抬手輕易化解。
我殺不了他,我知道。
但同樣的,他也殺不了我。
我說:「滾。」
他長眉一揚,只是笑,卻不動身。
我手指攥成拳,道:「滾出去!來人!把這個人給我趕出去,下次再見,當場擊斃!」
他是修道之人,不可殺凡人,這是法則。就像我當年帶小影離開迷宮山,在大漠里掀起龍捲風,也只是迷惑敵軍的視線,卻不敢造下殺孽。
玉溪川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我身子一軟,終於癱倒在了地上,數十年的恩恩怨怨,在今朝算是都有了個了結。若是沒有玉溪川,我與小影根本沒有機會長大成.人,縱使他只是將我們當做棋子,卻始終有過養育之恩,讓我們有過三十餘年悲喜交加的年華。
人這一輩子,真是想想都要哭,想想都要笑的啊。
我沒有告訴他,我仍舊給子書家的人留了餘地,只要心緒不受巨大波動,心疾是不會犯的,至於其他,就各安天命吧。
這次回到城裡,直到死去,我再沒有出去過。
每日,我都會提著一壇酒,去小影的墳前靜坐,聽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看蒼鷹在天空翱翔來去,心裡別樣的寧靜。
我拍開酒罈上的封泥,屈膝坐在地上,輕聲的說:「如今天下大定了,城裡的百姓和將士願意留下的都留下了,不願意的也回去了關寧城,四海昇平,家家戶戶安居樂業,你可放心了?」
「最近姐姐老覺著天氣有些冷,也不知道你那邊是不是也一樣,想著要給你做兩件新衣裳禦寒,可姐姐眼睛現在花得厲害,連針都很難穿進去。好在現下不過夏末,我讓小春的孫女兒幫著點忙,也許能趕製出來。」
「三十多年了,也不見你給姐姐托個夢,我都記不得你的樣子啦。姐姐現在記性不好,還犯糊塗,老覺得你還在我身邊,每次風一響,嗚嗚的,就覺得是你在回答我,你說是嗎?」
小影自然不會回我。只是風聲愈發凄切了。
我揉了揉乾巴巴的眼角,撫著墓碑上冰冷的刻字,慢慢將頭靠了上去。
身邊酒罈傾倒在地上,酒水在泥土裡發酵,瀰漫出香甜而又苦淡的氣味。
世上沒有誰缺了誰就會活不下去的人,區別只是活下去的方式而已。
既然你讓我活下去,那我就好好地活下去,
長命……百歲。
你聽,駝鈴在響,雁子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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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是年,千雪年逾古稀,隱於千影城不出。又三十年,崩,享年百有餘二。此後,城主數易其位,影麟流落,不知所蹤。——《逍遙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