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連番外(五)
「去給我拿些甘油過來,我有點上火。」我站在院子拐角,眼角餘光瞥見連.城從房裡出來,對侍候的暗衛淡淡說道。
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是她能聽見的範圍。
我早晨回房才發現嘴唇被親吻得有些紅腫了,唇色也明顯比往日要深,好在現在是秋天,本就是容易上火的季節,這個借口沒人會懷疑,包括連.城。
若是前幾年,我有了自己中意的人,即便那個人不是主人,我也不會像如今這樣肆意表達我的感情,我是只躲在龜殼裡不敢出來的蝸牛,只敢偷偷的在遠處望上一眼。但當我看到主人日夜受苦,看著她毫無生氣的躺在床上,看著她一日一日的虛弱下去。
幾個月之前誰能料到會是如今這副局面?如果下一刻就是死亡--我這幾年來打磨得溫吞而內斂的感情,就仿若決堤洪水傾瀉而出。
她喜歡我,經過早晨之後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彷彿打了一劑強心針,我的接近變得更為大膽而自信。
我每日都起得很早去她房裡,有時候遇著她清醒了,便厚著臉皮伺候她梳洗,反正以後也是要成為一家人的。有意和無意終歸不同,她拒絕我兩次、三次,卻狠不下心拒絕第四次、第五次。而且我現在眼裡、心裡滿滿當當的只有她一個,沒了多餘的事情來分心,更是發現了一些細節,我替她梳頭的時候,她前兩次坐得筆直,後來身子卻越來越往後靠了,雖然每天移動的距離肉眼幾乎觀察不到,但到她去天山之前,已經近乎是靠在我的懷裡了。當她說著那些刻意疏遠的話時,沒有一次直視過我的眼睛,語氣生硬得像是在背著折子戲上的台詞。
當然,大多數時候,連.城還在床上睡覺,她睡相差得離譜,每次都能將被子扭曲成新高度,我不禁懷疑上次在客棧她病倒是誆我的了,否則怎麼能一晚上一動不動。她睡著的時候,我便會坐在她身邊靜靜看著,遇上她發夢,就湊上去不遺餘力的佔盡便宜。
一天又一天,到後來,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躺在床上的呼吸被刻意放輕,每次親吻都熱情得恨不得將對方含進身體里,好像身後便是萬丈懸崖,彼此心知肚明的在夢境這層偽裝下心照不宣。
我越親近她,便越歡喜她。越歡喜她,便越想親近她。直到多年以後,我仍覺得這段日子簡直是不可思議了。
再後來,連.城去天山采無涯烏首,主人的病情惡化,夫人失蹤,主人重傷昏迷不醒,連.城像是連軸轉的陀螺,從早轉到晚。主人房裡不需要太多人守著,守在那也幫不上什麼忙,夫人和連.城在就夠了,我開始很少見到她,而她也不曾主動來找過我。她夜裡會回房休息,我便在她房門口坐著,以祈求能夠看到她出於禮貌的一點笑容,她的笑容難掩疲倦,我不想再惹她煩心。
這樣,也就夠了。
有人說愛情讓人變得盲目,變得謙卑,變得……不像自己,而身處其中就會發現,那一切都是自己甘之如飴的。
我在她房門口坐到第二個月零三天,她站在我面前,靜靜的看著我,眼神充滿憐惜,那一瞬間我以為是遐想久了產生的錯覺。
連.城彎腰揉揉我的頭髮,又拉起我的手,掌心乾燥而溫暖。
「進來吧,坐著這裡像小狗一樣,我可沒有欺負你。」她聲音很輕,我從裡面聽出了顯而易見的溫柔。
我愣愣的跟著她進房,舌尖忽然湧起的血腥味直衝眉心,我「嘶」的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不是幻覺!
她轉過頭,手仍牽得緊緊的,「怎麼了?」
我連連搖頭,死死抿著唇不讓心裡的狂喜表露出來,然而她看著我皺眉:「你的臉怎麼扭曲得這麼厲害?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
連.城勾過我的脖.子,結結實實的給了我好一個纏綿悱惻的吻,而後喘著氣笑道:「想笑便笑吧。」
我垂下眼,光明正大的偷笑起來。
連.城雙手環著我的腰,起先一臉無奈,後來忍不住也跟著笑起來。她睫毛濃密,尾端帶著一點翹,笑的時候輕輕顫著,像是枝風微擺,翠荷亭亭。
默認了關係之後,我就再也沒顧忌了,自己的媳婦該親的時候就得親,該抱的時候就得抱。當連.城也上火之後,我默默的自覺把「衣冠禽獸」這四個字從腦子裡剔除了。
夜裡我與她同榻而眠。
她並沒有把之前疏遠我的理由告訴我,我也沒有去問,她不想說,我不會勉強。我想著人的一生那樣長,我與她還有長長久久的時間在一起,總有一天,她會告訴我,所有的事情。
總有一天——當一切塵埃落定,我再想起這時的想法,覺得「總有一天」實在是再渺茫不過也再凄涼不過的四個字了。
雖然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上,連.城也對我百般溫柔體貼,我心裡隱隱的不安感卻越來越強烈。與她歇在一處,我才明白她那般詭異和花樣百出的睡姿從何而來,她幾乎沒有一夜是睡得安穩的,即便是我陪在她身邊。我夜裡無數次被她的夢語驚醒,以至於後來都不敢睡,生怕她會出什麼事。她反反覆復只說一句話,然而語調太過含糊,根本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更加奇怪的是,她醒不過來,便自發的安靜下來。白天醒了,我不提這件事,她也好似全無所知的模樣。我心裡的疑惑堆積成山,萬千均的重量懸在了一根頭髮上。
主人醒后,除了偶爾去檢查一下她的身體,連.城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我,我的惴惴不安卻絲毫沒有得到緩解,她隱而不說的那件事成為我與她之間深深的芥蒂,與其說嫌隙,不如說害怕。我害怕她終有一天會離開我,再也不回來。於是我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燈燭盡滅,我們並排而卧,錦被下的手指安靜的扣在一起,或許是由於我起了不一樣的心思,總覺得她的身體比往日溫度要高一些,呼吸也比平時重。
拇指來回按著其他四根手指的指節,放下,悄悄揪緊了身下的床單,我的手在不停地發著抖。
我心裡一邊罵自己沒出息,一邊微微側起身子,手在被子里做著烏龜爬行的勻速運動,憋出了滿身的汗,右手還是安安穩穩的只移動到了自己腰腹上。
正當我糾結是不是要放棄直接睡覺的時候,她翻了個身,整個人一下子靠了過來。
帳子內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
面對著面,溫熱的呼吸吹拂在彼此的臉上,我看見她眼神清亮,瞬也不瞬的瞧著我,哪有絲毫睡意。
心跳如雷,每一下都像是重鼓敲在心上,周身的空氣彷彿瞬間燃燒起來,自然而然的環上對方的頸,自然而然的雙唇貼在了一處,相互擁抱、廝磨和纏綿。
許久,我鬆開她的唇,牽過她手按在自己胸口。
「求你,」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黑暗裡的女子,「要了我吧。」
「我想成為你的人。」
連.城的身子劇烈的顫了一下,手掌像是受了驚嚇似的一縮,我身子裹在溫暖的被衾里,枕邊是比被衾更溫暖的心上人的身體,舌尖還殘存著她甜美甘冽的味道,卻覺得如墜冰窖。
是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承認過她喜歡我,一切都是我的自以為是,她也許是瞧著我可憐,施捨一點感情,如果換作是別人,她會不會也這樣做?給別人同樣的纏綿悱惻。畢竟,她是那樣善良的人。
我緩緩抽出手,別過頭,語氣冷漠:「是我自己犯.賤,不需要你的憐憫。」
她沒回應,我坐在床沿,舉止如常的彎腰穿鞋,然後套好衣衫,背對著她平靜道:「連姑娘,叨擾了。」
「等等。」
「連姑娘還有事?」我不敢回頭,怕讓她看到我的眼淚,僅剩的一點自尊不允許我在她面前落淚。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具溫熱的身子自后抱住我,她下巴擱在我肩膀上,說道:「都是我的人了,我允許你走了么?」
我想掙開她,身子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誰是你的人了?」
「可不就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笑,唇貼在我脖子上,呼吸滾燙,「遲早的事。」
接下來的事情彷彿順理成章,只是當她的手探進我的衣衫裡面時,手指意外的有些冰涼,然而此時,我已經無暇再去考慮這件事。這天晚上,最後是我要了她,而非她要了我。
「為什麼?」我問她。
「我想等到正式成親的時候。」她睡眼朦朧,窩在我懷裡,有氣無力的調笑道:「以後的日子那麼長,你何必如此急色。」
我手指輕彈她的腦門,「睡你的覺去。」
「好的。」她仰起下巴輕啄了一下我的唇,陷入了夢鄉。
貞潔是一個女子最為寶貴的東西,她既然肯將自己給我,那便意味著是真的喜歡我,這個認知讓我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滿心的狂喜讓我在以後的日子裡被蒙蔽了雙眼,連.城所有不對勁的細節被我拋諸腦後,縱使注意到了,也被她高明的借口堵住疑惑,滿足於一場短暫得像是煙火的夢境。
我忘了,這世間除了生離,還有死別。
連.城,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