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秦軍順利通過韓境,踏入魏國,在大梁城外指定地點紮下營寨。

張儀以魏王名義犒賞秦軍生豬三百頭,活羊三百隻,鮮魚一百擔,粟一千石,馬草三百車,馬料一千石。張儀又以相府名義,借給秦軍粟五千石,草料若干。兩項相加,若是用得節省,三軍可支一個月。

惠王與魏嗣雖然心疼,卻也無話可說,一是秦人是為魏國才遠征的,二是這些軍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國「借」過來的。

勞軍儀式完畢,張儀才得空閑,吩咐隨行魏人先走一步,自與秦軍主將司馬錯攜手步入秦國中軍大帳,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兩員副將,公子華與車衛國。

酒過三巡,司馬錯擱下酒爵,朝張儀苦笑道:「相國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將軍何說此話?」張儀拱手。

「不瞞相國,此番遠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將軍是怕打敗仗嗎?」

「非也。在下雖說無知,卻也曉得,世上本就沒有常勝將軍。」

「既如此,將軍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馬錯悵然嘆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並無死戰之意;二是孤軍遠征,而對手是兩敗大魏武卒、擊殺龐涓的齊國五都之兵,三軍將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憚;三是在下所帶來的五萬條漢子皆是一等一的銳卒,在下敗不起啊!」

「呵呵呵,」張儀傾身,盯住他,「聽將軍此話,是要完勝齊人嘍!」

「既然出征,必須完勝!」司馬錯收起心事,握拳,運勁。

「呵呵呵呵!」張儀多笑出一個字,直回身子,搖頭。

「咦?」司馬錯急了。

「將軍勝不得!」

「這……」司馬錯目瞪口呆,看向公子華與車衛國,見二人也是愣怔,轉盯張儀,「相國大人,難道您是……要在下敗嗎?」

「也敗不得!」張儀再次搖頭。

司馬錯三人再次暈頭,面面相覷。

「哈哈哈哈,」望著三人的樣子,張儀長笑幾聲,緩緩舉起酒爵,「來來來,諸位將軍,為大秦銳卒遠征齊國,不勝、不敗,干!」

張儀一飲而盡。

三人誰也沒端,連知曉內情的公子華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喝呀!」張儀目光鼓勵中有催促,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

公子華、車衛國在遲疑中飲盡,只有司馬錯執爵不動。

「司馬將軍?」張儀朝司馬錯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國大人說出此番征齊的錦囊妙算之前,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馬錯乾脆將爵置於案上。

「好吧!」張儀放下空爵,盯住司馬錯,「在下問你,東方列國無一不視秦國為虎狼,而今,虎狼之師橫跨萬里征齊,將軍敢戰勝嗎?」

「這……」

「將軍若是戰勝,戰勝的好處一分撈不到不說,將軍反將惡名傳揚於列國,列國原就視秦為虎狼了,見秦卒又是這般兇狠,連戰敗龐涓的大齊之師也擊敗了,只會因恐懼而抱成一個團,結在蘇秦的縱麾之下,同仇敵愾。那時,別的不說,單是將軍的五萬銳卒回歸故鄉,怕也是個難喲!」

司馬錯倒吸一口涼氣。

「至於將軍如何敗不得,在下就不多說了!」張儀目光閉起。

司馬錯服了,抱拳:「謝大人指點迷津!」

「諸位將軍,」張儀睜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齊,不是真征,只是象徵。在下不要幾位去與齊人決生死,只要幾位嚇一嚇齊人,給魏人,主要是給老魏王,壯個膽。否則,」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過嘍!」為幾個空爵斟酒,「來來來,就算是勞苦幾位,為在下幫忙,干!」舉爵。

幾人釋懷,全部飲干。

「說吧,相國的這個忙怎麼個幫法?」司馬錯放下酒爵,笑了。

「諸位請看,」張儀從懷中摸出一張他早已備好的麻布圖,攤在案面上,指著一條黑線,「三軍可沿這條線行軍,過宋境,沿楚國昭陽東進路途,殺奔齊境。不過,不是圍薛,而是由這兒(指魯地)作勢向北,鋒指臨淄。齊人必起三軍迎戰,雙方可在魯地布陣。」

「為什麼選在魯地?」車衛國不解。

「原因有四,」張儀看向他,「一是做給半途而廢的楚人看,讓他們瞧瞧大秦銳卒是如何征齊的;二是做給齊人看,讓齊人明白大秦之師雖說是伐齊,但並沒有踏進他們的國土;三是做給天下看,魯國是禮儀之邦,大秦之師是出兵過魯,是征伐不義不禮;四是確保後方無虞。在下已與宋王談妥,變宋地為我腹地。雙方在魯地對陣,我進可攻齊,退可入宋,而齊人入宋,卻要忌憚宋師。」

「咦,」車衛國越發不解了,「魯地既為禮儀之邦,我們選在禮儀之邦作戰,怎麼又成了征伐不義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這個正是在下要求幾位的。」

自斟一爵,飲下,「此番出兵不同尋常,無論是過宋還是過魯,你們都要做到法紀嚴明,顯出大秦威儀。山東列國無不視秦為虎狼之國,視秦卒為虎狼之師,此番出征,恰是我們證明自己的機會,你們必須做出樣子,讓他們看看什麼叫作正義之師、禮儀之師!換言之,你們

不可擾民,不可失禮,不可失義,行軍布陣,皆要循規中矩;營外出行,務要軍容整齊。宋君、魯君在下全都講妥了。泗下列國無一不受齊人的氣,無一不在心底怨恨齊人,也都曉得秦人是不會要他們土地的,也不會要他們草木的。相反,這麼多的輜重供養,於他們還是一筆難得的生意呢,所以,他們絕對不會為難諸位。」

見張儀打出此等算盤,三人嘆服,抱拳道:「相國高謀,末將敬從!」

「韓王可惡!」得知秦人安全越過韓境,抵達魏地,齊宣王恨極,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於人,這這這……」

「唉,」田嬰半是感嘆,半是為韓王開脫,「秦人要借,韓王不敢不借呀!關鍵是,我們如何禦敵?」

「唉,」宣王亦嘆一聲,「要是曉得如何禦敵,寡人就……」

「田忌將軍可有音信?」

「你說得是,他不肯回來!」宣王不無懊惱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見他時,他剛要上路。使臣好說歹說,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嬰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計十萬人應徵,五萬赴阿城大營,五萬發至臨淄,聽王命禦敵!只是,臣聽說,應役兵士尋出各種借口,甚至不惜花錢疏通司徒府,不想應徵啊!」

「哦?」宣王驚道,「為什麼?」

「風聞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陣上,不顧一切向前沖,照面就是割耳朵!」

「豈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戰場就是赴死,怕什麼割耳朵?」

「是呀!可傳言不是這麼說,傳言說,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麼樣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槍的割,沒槍的割,戰死的割,連投降的也割……他們什麼也不要,只要耳朵!」

「這這這……何處來的傳言?」宣王震驚。

「是從魏人那兒傳來的。河西之戰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邊耳朵。僥倖活過來的個別士兵,也是只有右邊一隻耳朵呀!」

「可惡!」宣王一陣噁心,握緊拳頭,有頃,盯緊田嬰,「嬰弟,我們沒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將人選,稷下匯聚天下英才,可發榜徵聘!」

「臣受命!」

田嬰回府,使人寫出榜文,請宣王蓋過璽印,張懸於稷下。

稷下沸騰了。

蘇秦是在宣王張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蘇秦站在圍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塊木板,做工精緻,大意是,凡有治軍籌策之才、能主將三軍抗禦強秦者,必封將賜侯。

立榜三日,閱讀者眾,卻無一人揭榜。非稷下無人,實乃主將三軍抗禦強秦,實乃天大之事。自己頭顱事小,三軍數萬人馬盡皆繫於一人,這是誰也不敢輕易擔當的事兒。學者們縱有辯天駁地之才,但要他們背負幾萬生靈,這個壓力實在太大。

審看一會兒,蘇秦沒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飛刀鄒直驅遠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瀕臨淄水,有十幾畝大,林木茂盛,清靜宜人。

蘇秦沿小徑走到盡頭,現出三進院子,俱是土牆草舍。

柴扉掩著。

蘇秦敲門,匡章的御者兼僕從走出,認出蘇秦,迎進,將他帶到匡章書房。

書房位於草舍最後,可以從窗口觀賞淄水。

房門大開,蘇秦朝僕從擺下手,自行進來。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擺著兩捆竹簡。蘇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孫臏留下的。竹簡沒有攤開。

匡章顯然在冥想狀態,對來人視若不見。

蘇秦在他對面坐下,良久,輕輕咳嗽一聲。

匡章睜眼,見是蘇秦,驚喜:「蘇大人!」

「呵呵呵,」蘇秦拱手,「有擾章子了!」

匡章回禮,尷尬一笑:「在下……以為是下人送水來呢,慢待了。」

蘇秦瞄向他的兩捆竹簡:「看這樣子,章子當是爛熟於心了。」

「字字珠璣啊!」匡章慨嘆,「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習,也不過是記個詞句,離蘇大人要求的入心、會意尚差甚遠!」

「聽到章子說出此話,在下就放心了!」蘇秦拿過竹簡,攤開,又合上,一臉微笑地盯住匡章。

「蘇子可為秦國而來?」匡章直入主題。

「正是。」蘇秦目光剛毅,「這一戰我們必須打贏!」

「是哩!」匡章點頭,「蘇子進來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說說看。」

「就軍師所論,用兵在於奇,在於動,在於攻其必救。無論是孫武子伐楚,還是軍師戰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兩卷兵書。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蘇秦問道。

「非也。」匡章搖頭,「若在下御秦,當反軍師之道。」

「哦?」蘇秦傾身,盯住匡章。

「因為情勢不同。」匡章閉目,似在背誦台詞,「孫武子伐楚之時,楚強吳弱;軍師戰魏之時,魏強齊弱。吳軍襲楚,用的是輕車,移動迅速,利於襲遠。軍師戰魏,用的是騎卒,神出鬼沒,利於造勢。無論是孫武戰楚,還是軍師戰魏,皆是遠征他國,戰場在境外。遠征之軍,

宜動不宜靜。今日戰秦,情勢迥異,是秦人遠途伐我,戰場在我境內,軍師之策宜為秦人所用。」頓住,似是在尋找說辭。

「說下去!」蘇秦聽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與之對陣,拖死秦人。」

「怎麼拖?」

「以軍師所論,雙方對戰,強者靜,弱者動;靜者陣,動者奔;強者正,弱者奇;正者戰,奇者避。秦人敗魏卒於河西,服巴蜀於一役,拒六國於函崤,欺大楚於商於,今又遠途伐我,必恃強。恃強,必靜,必正,必陣,必戰。秦人若陣,若正,則與我謀暗合,我可布以堅陣,

拖其疲累。秦人遠離家鄉,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則急,急則不周,不周則洞漏,洞漏則危。」

蘇秦敬服,拱手道:「聽章子此悟,已得軍師要領,齊握勝算矣!」起身,「事急矣,你這就隨同在下去見王上!」

「謝大人抬舉!」匡章拱手。

「將那個帶上!」蘇秦朝案上的竹簡努嘴。

「匡章?」齊宣王眯會兒眼,良久,睜開,盯住蘇秦,「遠襲項城是不錯,打得好,可……統領三軍,與秦將司馬錯對陣……」頓住,

又眯會兒眼,「你為什麼舉薦他?」

田嬰也是目光質疑,看向蘇秦。

「就秦所知,」蘇秦聲音淡淡的,如同說家常,「方今世上能對抗司馬錯與五萬秦卒的人,除孫臏之外,就是章子!孫臏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選!」

蘇秦以如此誇張的平靜語氣舉薦一個只做過一次三軍副將且在朝野充滿爭議的將軍來主導一場決定齊國未來國運的曠世之戰,著實讓宣王、田嬰吃驚。

換作任何人舉薦章子,即使田嬰,宣王都會毫不猶豫地否決。然而,舉薦之人是蘇秦,且語氣這般決絕!

齊宣王雙手捂頭,從頭頂揉起,揉到額頭、眉毛、眼睛、面頰、耳朵,最後落在耳朵根上,抬頭看向蘇秦,沒有說話,只以目光徵詢。

「臣之所以舉薦,是因為匡章是孫臏弟子,已得孫臏真傳!」蘇秦講出原委。

顯然,這是一個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嬰顯然不信。

「孫軍師的弟子?」田嬰半是自語,質疑道,「倒是怪哩!就嬰所知,救趙之戰,匡章只是普通軍將;救韓之時,匡章雖然升為副將,但也都是帳外候命,軍師從未教過匡章,也極少與匡章說話,只與田忌將軍討論軍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將軍頒發,弟子一說……」一臉愕然。

齊宣王看向蘇秦。

「是與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問?」蘇秦應道。

「章子何在?」齊宣王看向田嬰。

「章子就在殿外,當在候旨廳候旨!」蘇秦接答。

「有請匡章!」宣王宣召。

內臣出去,果然在宮門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見。

匡章提著一隻包袱,跪叩時包袱擱在旁邊,很是顯眼。

齊宣王、田嬰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將軍,包中何物?」齊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讓席,指著包袱問道。

匡章打開包袱,現出兩捆竹簡。

匡章展開竹簡,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簡上赫然寫著《孫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寫著《臏人說戰》。

「《孫子兵法》?《臏人說戰》?」齊宣王半是自語,半是徵詢,「可是軍師寫的?」

「正是!」匡章應道,「軍師將用兵精要寫作兩冊,托蘇大人贈送末將,叮囑末將研習,為國效力。」將兩冊竹簡雙手呈上,「此為軍師手書,請王上審閱!」

內臣接過,呈給宣王。

宣王激動,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將軍,你可都研習了?」

「末將深恐有負軍師重託,自得書之時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嬰笑了,「該給將軍讓個席位了!」

「是哩!是哩!」齊宣王這才想起禮節,緊忙站起,走到匡章身邊,將他扶起來,讓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無感慨,「不瞞將軍,一連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禱上蒼,」回到席位坐下,「這不,上蒼不負寡人,把你給送來嘍!」

在場幾人皆笑起來。

匡章拱手:「王上厚愛,末將粉身碎骨,不足為報!」

「哈哈哈哈,」宣王笑過幾聲,掃視幾人,「寡人文有蘇愛卿、田愛卿,武有匡將軍,復何憂哉?」拖長聲音,「復何憂哉?」

君臣四人笑過一陣,開始就用兵方略、軍務糧草諸事,切磋琢磨兩個多時辰,宣王、田嬰對匡章在言談中所表達出來的韜略再無疑慮。

見天色將晚,宣王擺宴,君臣盡歡。

酒過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將軍,你若用兵拒秦,十萬銳卒可否?」

「聽聞秦人是五萬,臣若多出,豈不是以眾欺寡了?」匡章應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敗魏,後有函谷挫敗縱軍,將軍不可小覷!」見匡章氣盛,田嬰現出猶疑,「秦人不是魏人,聽聞個個皆是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這個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嬰,「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趨利避害之徒。末將審過河西、函谷二戰,河西之秦勝在用奸,函谷之秦勝在僥倖。若是秦人未能發現張猛將軍的冰橋,以火燒之,函穀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擁有函穀道,陰晉必破,三晉之兵外加已經襲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斷無勝機!至於襲破崤塞的司馬錯偷襲之軍,於龐涓來說不值一提!」

「這麼說,將軍欲以五萬銳卒對陣秦卒五萬?」齊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應道,「不過,在下有三個請求,請王上恩准!」

「將軍請講!」

「其一,五萬銳卒須由末將選拔,三軍將帥須由末將調配,末將有賞罰處置權!」匡章看向宣王,頓住。

「這個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簡,「《孫子兵法》篇九所載,『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末將用兵之時,倘若有違王命處,懇請王上勿疑!」

「怎麼個有違王命?」宣王眼睛眯起來。

「臣亦不知。戰場情勢瞬息萬變,臣須隨機應變,若是事事奏請王命,恐誤戰機!」

「依你!」宣王朗聲應道,看向內臣,「寫下來,匡章將軍用兵之時,有隨機應變之權,不必事事奏請!」

「臣遵旨!」內臣記旨。

「謝王上厚愛!」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糧草等輜重軍備,要隨調隨到,足量供給!」

「田——相——國?」宣王看向田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拉長聲音。

「臣保證!」田嬰握拳。

「匡將軍,你還要什麼?」齊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響出節奏。

「末將不要什麼了!」匡章朗聲。

「好好好。」齊宣王收起指頭,看向他,「對了,聽聞將軍的先母迄今仍舊葬於馬廄,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頭一凜,點頭應道。

「這個怎麼可以呢?」齊宣王看向田嬰,聲音提高,「田愛卿,你為將軍選一塊上好墓地,待將軍凱旋歸來,寡人主祭,為將軍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嬰拱手。

「謝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將懇請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傾身。

「非末將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辭世之前未許末將更葬。末將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將不敢為之!」

「原來如此!」宣王看向田嬰,慨嘆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氣爽地頒布詔命,任命匡章為主將,田文為副將,太子地為監軍,田嬰督糧草,精選五都銳卒五萬,出征禦敵。

依據張儀戰略部署,司馬錯率領三軍沿著楚軍伐齊所走的線路,越過宋境,向東進發。就在齊人、楚人皆以為秦人要取薛時,秦軍轉身向北,逼向魯地。魯公顯然得到承諾,非但沒有組織抵抗,反而使人帶著豬羊雞鴨酒等物前往勞軍。

與此同時,早已得報的匡章也命令技擊五萬分路馳往泗下。齊左軍一部約三千技擊在魯都曲阜西北部與秦軍探道的三百銳卒狹道相逢,一場遭遇戰在桑丘展開。

見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於敵,齊將大喜,傳令圍殲。秦卒無處可逃,遂布成圓陣,殊死抗擊。戰鬥由午時開始,持續近一個時辰,齊卒第一次領教了秦卒的厲害,輪番進攻五輪,仍未撼動秦陣分毫。

眼見秦人援軍趕至,齊將鳴金收兵,檢點折損,竟達百人,傷者不下兩百。

齊將稟報戰況,匡章震驚,傳令三軍在桑丘之北紮寨。三軍構成三座方形營盤,互為分離,相隔約兩箭之地,遠看如一個「品」字。

司馬錯亦傳令秦軍在桑丘之南安營,三軍亦成三個營寨,但寨不分割,狀如一隻雙翼展開的黑雕,雕頭前伸,雕尾散開,南北翼側應。

雙方營寨相距約數里地,旌旗相望,號角相聞,甚至連彼此的叫喊也聽得見。雙方將士各出工兵,將寨前農田夷為平地,變作數里開闊、適合戰車驅馳的沙場。

為避免圍梁救韓時的燒糧悲劇發生,齊宣王在糧草輜重的供給線上重點布防,盤查極嚴。

背後是宋境,泗下為糧倉,更有魏人接濟,帶足了金子的司馬錯有恃無恐。

初戰顯威,儘管無法計點耳朵,司馬錯仍舊重賞參戰的三百將士,人均晉爵一級,領軍官大夫則躍升兩級,越過公大夫,直升公乘。戰死者則列入英烈榮冊,按晉爵三級待遇表奏秦王追封並撫恤。

如此超越規格的重賞讓所有將士看紅了眼,一時間群情激昂,求戰之聲不絕於耳。司馬錯使軍尉傳送戰書,曆數齊人失義亂禮之處,尤其是齊人以卑劣、陰毒手段誘殺魏國太子申,觸及道德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過去,方才應魏王之請,為魏國太子伸張正義,

要求齊人要麼向魏王賠禮道歉,要麼於三日之後擺陣廝殺。

匡章禮貌回書,只問候冷暖,不予應戰。

見齊人不應,眾將再度求戰,司馬錯令先鋒將軍單車搦戰。

先鋒將軍連搦三日,齊轅門緊閉,無一人出應。先鋒將軍求功心切,欲率死士沖寨,被司馬錯喝止。

在得知匡章為齊國主將之後,孟夫子果斷棄魏返齊。

顯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無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輔之材。從街談巷論中孟夫子聞知河西戰場上秦卒的殘暴,親自走訪幾個經歷過戰場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場盡忠為儒門所倡,殺降割耳卻是可恥。秦人殺降割耳不說,這又遠隔山水,五萬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個與其毫無瓜葛的東方大國,理由牽強,更讓孟夫子心底發寒,義氣勃然,吩咐眾弟子啟程離魏回齊。

為防不測,孟夫子一行沒走秦人行軍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濟水,經由衛地直赴齊地阿城,以期見到匡章,助其退敵。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聽聞秦、齊二軍盡皆入魯,震驚。魯為儒門聖地,兩個大國之師入魯廝殺,於魯將是一場劫難。孟夫子大急,吩咐眾弟子星夜兼程,趕赴魯地。

一路皆是運送糧草的齊人輜重車馬。見運送糧草的車馬吃緊,孟夫子下車步行,吩咐弟子將所有輜重集中於一輛輜車,騰出兩輛,幫助齊人。眾弟子各顯身手,隨從齊人的輜重車隊不急不緩地駛往魯地前線。

剛入魯境,一輛輕車從後面趕上,從孟夫子一行的輜重車旁馳過,單從車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輕車馳過百步,忽然停下,車上跳下一人,往回走來。

萬章眼尖,驚道:「夫子,是蘇大人,他沖您來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蘇大人,久違了!」

蘇秦回過禮,看向三輛裝得滿滿的輜車及在輜車兩側扶車助力的眾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萬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車子。

「夫子請乘在下車子,去見匡章將軍,共商破秦大計!」蘇秦邀請。

孟夫子轉對萬章:「萬章,為師乘蘇大人高車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輜重,可到匡章將軍的中軍大帳尋我!」

孟夫子隨從蘇秦上車,二人在廂篷之內相對而坐。

飛刀鄒揚鞭催馬,輜車啟動。

孟夫子盯住蘇秦:「趕得巧呢,孟軻正有一事求請大人!」

「夫子請講!」

「前番聽聞蘇大人提到一冊叫什麼《商君書》的,軻甚想一閱,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蘇秦打開身邊一隻箱子,摸出一卷書,雙手遞過:「夫子請閱!」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竹簡,在車輛的顛簸中讀起來。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氣色變了,呼吸急促起來。

蘇秦氣沉心定,兩眼微微閉合,一絲餘光透出,時不時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釋卷,氣色不斷變化的面孔隨著車子的顛簸而有節奏地晃動。

足足讀有兩個時辰,在車輛抵近齊國中軍轅門時,孟夫子才放下卷冊,揉幾揉眼睛,看向蘇秦。

「夫子看完了?」蘇秦睜眼,問道。

「完了。」孟夫子點頭。

「夫子看到了什麼?」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長長嘆出一口氣,拳頭捏緊,「猛於虎也。」

「這隻虎的牙口伸向魯國了!」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孟夫子眉頭緊擰,搬出《左傳》里鄭莊公的原話。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斃的!」蘇秦淡淡一笑,「沒有庄公籌謀以待,銳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義亦為義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嚴法驅良民為虎狼,虎狼結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為食,是為不義。而我若是無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斃,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嗎?」

孟夫子長吸一口氣,拱手:「蘇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禦敵,大人可有妙策?」

車輛停下,齊中軍轅門到了。

蘇秦指向轅門:「在下邀夫子同車,就是為了與匡章將軍籌謀妙策啊!」

「敬從命!」

匡章聞報,擺出迎賓儀仗,將蘇秦與孟軻隆重迎入中軍大帳。

「聽說開局不太順哪!」蘇秦開場。

「嗯,」匡章點頭,「秦為銳卒,我也為銳卒。我十倍於敵,圍之攻之,激戰一個時辰,竟然撼敵不得!由此觀之,秦卒戰力不遜於龐涓的虎賁!」

「初戰不順也好,」蘇秦安撫,「一可讓將士們見識一下秦人戰力,二也可驕敵縱敵!」

「只是,」匡章現出憂色,「將士們原本懼秦,此戰該捷未捷,傷亡反而多於秦卒,更是加重了這個氣氛。不瞞二位,」憂色益重,「三軍將士皆在打探此戰詳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戰勝的。當務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氣,打消秦人不可戰勝這個神話!」

「哼,」孟夫子冷笑一聲,「不義之師豈有不可戰勝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過來。

「妙策只有一個字!」孟夫子聲音鏗鏘,戛然止住。

見孟夫子遲遲沒有說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問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緊拳頭,咬緊牙齒,拖長節奏,出聲雄渾有力,如天邊滾雷。

這個字顯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師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聲應道:「謝夫子賜策!」

「匡章將軍,」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這就召集眾將,軻有話說!」

「這……」匡章怔了,看向蘇秦。

「夫子是要為將士們勵志鼓氣呢!」蘇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將士懼戰,是缺仁義。」孟夫子凝視匡章,「你將所有將軍集合一處,為師為他們講解仁義。仁義之師,永遠不會懼戰!」

「弟子代眾將士謝過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車馬顛簸,不宜過勞。」轉對軍尉,「擺宴,為孟老夫子與蘇大人接風洗塵!」

翌日晨起,早餐過後,匡章果真召集師帥以上將軍二十餘名,由夫子主講仁義之道。

孟夫子開講之後,匡章脫身,對蘇秦笑道:「該我們籌謀了!」

蘇秦沒有笑,只將二目盯住匡章,語氣凝重:「匡章將軍,在下不懂軍事,只懂一條,此戰,將軍沒有退路,必須完勝,否則,不僅是齊人之禍,山東列國也再無寧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長氣,良久,緩緩吐出:「章知矣!」

「之於對秦戰略,」蘇秦接道,「在下反覆想過,將軍此前所謀當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戰;第二步,因敵應變,尋找破綻;第三步,抓住漏洞,一擊制敵!」

「章謹聽大人!」匡章應道。

「待夫子講完仁義,將軍可請夫子教習三軍射藝。夫子神射,無堅不摧。讓夫子教射,一為盡其心,二為盡其力,三為鼓舞軍心。在下已經安排妥當,三日之內,當有墨者前來,助將軍趕製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軍心可穩。軍心若穩,良機可待。」蘇秦拱手,「相信將軍能打贏這一戰,在下告辭!」

「大人慾去何處?」匡章急問。

「韓國。」

戰事膠著半個月後,張儀走進秦軍大帳。

「怎麼樣?」張儀笑問司馬錯。

「壓不住呀!」司馬錯苦笑,「將士們不辭辛苦跑到這兒是為建功立業的,早就鉚足了勁兒與齊人大戰一場,而相國大人的遠略在下卻不能明說,真正是為難哩!」

「這個是王上詔令,將軍可張貼於顯赫之處,傳示三軍!」張儀從袖中摸出一道詔令,遞過去。

司馬錯展開,果然是秦惠王的兩道詔令。

詔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此詔,秦王嬴駟。」

詔令二:「有能得齊王之首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此詔,秦王嬴駟。」

司馬錯不解,盯住張儀:「柳下季壟?什麼意思?」

「將軍不知柳下季嗎?」張儀笑問。

司馬錯搖頭。

「將軍知道柳下惠不?」張儀再問。

「這個我知道呀,就是那個傳說中坐懷不亂的人!他娘的,能坐懷不亂一整夜,我服!」司馬錯吧咂幾下嘴皮子。

「呵呵呵,」張儀笑道,「柳下惠姓展名獲,字子禽,居於魯國柳下,後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後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這……壟呢?」司馬錯眯眼盯住那個「壟」字。

「墓地呀!王上是個雅人,說墓地難聽不?」

「這這這……」司馬錯震驚,「到他墳頭上拔根草,就要殺頭?」

「將軍再看,不是在他的墳頭上拔根草,而是在離他墳頭五十步處拔根草!」

「老天!」司馬錯齜牙,「若在墳頭上,怕是要誅三族了!」

「依據秦法,還得連坐十家!」

「他的墳在哪兒?」司馬錯皺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兒?」司馬錯拿出形勢圖,攤開,摸出一塊畫石,作勢標示。

張儀指向一個地方。

「這……」司馬錯又是一怔,「此地離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齊人所佔地盤,莫說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個涼,怕也得問問齊人許不許呢!」

「呵呵呵,你呀,」張儀又是一笑,「這麼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詔令忘了呢!」朝另一詔令努嘴。

司馬錯看向另外一道詔令,有頃,轉望張儀,目光詫異:「相國是說,我們真的要打到臨淄去?」

「咦?」張儀盯住他,「將士們背井離鄉走這麼遠的路,不打到臨淄又為個什麼呢?」

「這……」司馬錯目光錯愕,「前番在大梁,相國不是說——」頓住,撓起頭皮來。

「司馬將軍,」張儀擠一下眼睛,詭詐一笑,「不瞞你說,王上的這兩道詔令是下給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給你並眾將士看的!」

「哦?」

「這麼說吧,」張儀用指背敲響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賢,齊王乃負義之君,王令如此,將士守之,其中滋味,將軍這下該當品得出來嘍!」噘起嘴巴輕輕吹出口哨,與他的指節叩案聲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馬錯苦思一時,抬頭,「一是彰顯我大秦之德,二是彰顯我大秦之威!」

「哎喲喲!」張儀收起指節,豎起兩個拇指,「不愧為我大秦第一名將!」

「可這……」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大人,你得給個實底,末將究竟是真打還是假打?」

「在下給你四個字,」張儀恢復敲案,「坐以觀變!」

「若是齊人不變呢?」司馬錯問道。

「匡章乃庸才,齊王使他將兵,可見無人。庸才用兵,不會不變。再說,」張儀淡淡一笑,「如果將軍戰他不下,華公子那兒不是還有黑雕嗎?想想田忌將軍是如何奔楚的!」

「戰他不下?」司馬錯冷笑一聲,拳震几案,「哼,相國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張儀連聲笑道,「司馬大將軍,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喲!」

「那……」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要末將何時破他?」

「待其氣竭!」

當蘇秦的輜車出現在韓國相府門前時,公孫衍吃驚不小。

相見禮畢,公孫衍帶蘇秦至府中花園,面水坐下,順手遞給蘇秦酒葫蘆。蘇秦謝過,從腰間摸出一隻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飲之。

聽到「咕咕咕」的聲音,公孫衍曉得是水,笑笑,飲一口酒:「蘇子是百忙之人,此來可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讓韓國出兵嗎?」

「不是。」

「哦?」公孫衍略怔,盯住蘇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夠了。在下此來,只為縱親。」

「縱親?」公孫衍喃聲重複,又喝一口酒。

「六國自縱親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聯軍伐秦,裂痕愈大。縱親之核是三晉。伐秦受挫,張儀入魏,結龐涓舍縱入橫,倒向秦國,先伐趙,西伐韓,內核盡破,縱親名存實亡。」

「是哩!」公孫衍認可,「蘇子是要重啟縱親?」

「應該是修復。」蘇秦糾正,「縱親之核在三晉,三晉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韓、趙。在下有趙,公孫兄有韓,在下此來,是想與兄聯手,逐走張儀,逼魏回歸縱親。魏人入縱,三晉核聚,列國縱親可復,秦人可制矣。」

「蘇子想說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張儀吧?」公孫衍把話挑明。

「就算是吧。」蘇秦苦笑。

「好哪,在下應了。」公孫衍的話音剛落,相府御史急進,遞給他一封密函。

公孫衍拆看。

「嘿,儼然成了仁義之師嘍!」公孫衍哂笑一句,將密函遞給蘇秦。

蘇秦接看,是司馬錯四處張貼的兩道秦王詔令。

蘇秦眉頭凝起,良久,抬頭:「公孫兄,可有應策?」

「不是有章子嗎?」公孫衍反問,「應策也是他出!」

「我是說,在秦人潰退,入你韓境之後!」蘇秦眯起眼睛。

「嘿?」公孫衍盯住蘇秦,「蘇子這是吃准他匡章能贏嘍!」

桑丘前線,秦軍營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從旗幟到甲胄到裝備到柵寨的顏色,無一不黑,整齊劃一,遠遠望去,偌大的營盤就如一個張翅欲飛的黑褐色巨鷹。在秦律的嚴格約束下,無一秦卒外出擾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邏,也是成伍成行,軍服整潔,裝備優良。

不同於尋常外征依靠秦國輜重保障,司馬錯出征前帶足金子,專門成立一個輜重司,以高於市場一至二成的價格向泗下列國購置軍需,且是現金交易,買賣公平。為賺這點兒差價,泗下商賈爭先恐後,不遺餘力。

數里之外,與之相對的齊營則是另一番景象。與秦初對峙時,齊軍如臨大敵,待營壘建成,秦人不再搦戰,遂松下一口氣。后見對峙日久,秦人亦如他們一般閉門不出,齊軍無不鬆懈。

齊軍來自五都,別的不說,單是軍旗,各都有各都的顏色,各將有各將的標誌,可謂是五花八門。甲胄多是從魏武卒手中繳獲的,相對統一,營帳卻如同旗幟一樣各成體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聲不好,鄒忌在時一直受到壓制,只由於是王族血統(匡章姓田),他才成為五都軍將之一,主政前番救韓時被提升為副將,軍將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為主將,無一肯服,只因是王命欽點,且賦予他生殺大權,這些軍將也就只能把不滿壓在心中,明則唯唯諾諾,實則我行我素,是以各種散漫充斥軍營,匡章三令五申,仍舊收效不大。監軍太子地視察軍情,大急,要求匡章嚴明軍紀,不服者斬,匡章笑笑,似也沒當回事兒。

日光如梭,轉眼過去兩個月,秦營愈見嚴整,齊營愈見散亂。司馬錯探得明白,正欲稟報張儀,求請一戰,突接黑雕密報,說是齊人新近造出十多種新型防護兵器,並於昨日起陸續裝備到兵營,而關於這些兵器的性能,他們尚未摸清,只聽說有種飛器,上有轉刃,可如鳥一般在天上盤旋,於百萬軍陣取人首級。司馬錯震驚,一面要求黑雕抓緊摸清新兵器的底細,一面快馬稟報張儀並秦王。

張儀由大梁飛馬馳至軍營。

「我查清了,」張儀沒看,將密函推到一邊,「是墨者。蘇秦請到不少墨者幫忙。」

「打吧,」司馬錯握拳,「甭說將士了,一天一天無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這就想看看那個飛器是如何在百萬軍陣中取人首級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輕描淡寫,「將軍放心,是齊人虛張,沒那麼厲害!」斂笑,盯住司馬錯,「司馬將軍,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點,其一,完勝,把齊人徹底打趴下!」

「喲嘿,」司馬錯來勁了,興奮得搓著手,「開戰自然是要完勝嘍,否則,我們大老遠的跑到這兒做什麼?」

「其二,適可而止,見好即收,萬不可窮追,不可割對手耳朵,頂多追至魯齊邊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齊境!」

「這個好辦,我先使人探好齊魯邊境,做好標記,誰敢踏入齊境一步,斬其足!至於耳朵的事,一隻不割,讓將士們各自記下斬敵數目即可,諒他們不敢虛報!」

「還有其三,將軍須做到先禮後兵!」張儀盯住他,「以春秋筆法下戰書,曉諭對手,我們要進攻了。如果匡章服軟請降,願給我王一個面子,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將軍再用兵不遲!」

「好嘞!」

司馬錯當即召來參將,草就一封戰書,言辭甚恭,差參將為使,赴齊營下戰書。

參將臨行時,張儀拿出一箱禮品,讓他在馳往齊營時放在顯眼處,並以司馬將軍名義贈送匡章將軍。

司馬錯不解,見張儀使眼色,揮手放行。

參將遞完戰書,贈送禮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齊營亦出一車,齊國參將回遞一書,亦贈司馬將軍一箱禮品。

司馬錯拆書,卻非戰書,所有措辭只為交好。

接后一個月,兩大陣營之間,先是使臣往來,繼而是軍將往來,再后是兵士往來。外出秦卒日益增多,雙方兵士甚至在軍營之間本該做戰場的野地里交換有無,其樂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機在此設攤開店,生生將沙場變作了市集。

與此同時,秦國各類黑雕出動,流言在泗下列國及齊國各地瘋傳開來,皆說是匡章通秦。對匡章不滿的五都軍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紛紛上奏,彈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往臨淄,或入田嬰府,或直接入宮,無不要求撤匡章的軍職,治其通敵之罪。

田嬰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摺前往宮中,擺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內臣也抱出一摞,擱在田嬰的那摞旁邊。

兩大摞奏摺足有數尺高,不下幾十冊。

「王上,」田嬰苦笑,「蘇子怕是薦錯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從兩摞奏摺上轉過來,盯住他。

「臣去桑丘兩次,一為督糧,二為探視。別的不說,臣只看到秦軍營陣整齊如一,而匡將軍的營寨是五花八門哪!軍中臣也待過,無論是田忌將軍,還是孫軍師用兵,無一似匡將軍這般。」田嬰從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這是副將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過,拆看,眼睛幾乎眯成兩道縫。

「看來,匡章與秦將真還扯不清了!」田嬰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宣王沒有抬頭:「依愛卿之見,當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嬰又出一個苦笑,「只是,此戰關係甚大,匡將軍若是真有通敵……」頓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摺上,眼睛突然睜大:「咦,孟夫子也在軍中?」

「是哩!」

「這是大事,匡章為何不奏?」宣王較真在這樁事上。

「說是夫子不讓對外講,想必是有辱儒門斯文。不過,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說起來也是個笑話了!」

「什麼笑話?」宣王上勁了。

「田文選出三千人從夫子學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們齋心養氣,凝神觀物,日復一日。起初半月,將士們還都受得了,一個月過去,夫子仍然不讓他們摸弓搭箭,想把他們全都訓練成后羿那樣的神射手,這就急人了。將士們紛紛告狀,沒人肯聽老夫子的。夫子氣得吹鬍瞪眼,到匡將軍那兒告狀,匡將軍以軍法鞭責三十人,方才壓住。」

「唉,」宣王輕嘆一聲,「這個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學也就是了,到人家的軍營里瞎鬧騰個什麼呢?」

「王上,此戰我們輸不起呀!」

「依你之見,該如何辦?」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與秦和談,撤兵!」

「怎麼和談?」宣王眉頭緊擰,「讓寡人遠隔千山萬水,向一個西藩之邦俯首稱臣嗎?」

「這……」田嬰吸一口氣,看向兩摞奏摺,「臣之另一意,撤換匡章,審其投敵之罪!」

宣王閉目。

良久,宣王從袖中緩緩摸出一物,擺在几案上。

田嬰拿眼角掃去,正是蘇秦帶匡章覲見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諾,由內臣逐字記下。當其時,田嬰也在場。

什麼也不消說了,田嬰告退。

眼見秦軍勝利在望,齊人軍心渙散,魏嗣急見惠王,稟報情勢,要求出兵。

惠王問過每一個細節,捋須良久,看向魏嗣:「張相國呢?」

「他剛從秦營回來,說是洗個塵就來覲見。是兒臣候不及,先一步來了!」魏嗣應道。

「你急個什麼?」惠王歪頭望著他。

「父王,」魏嗣聲音急切,「我們不能等了,該出擊才是。否則,所有收穫全都是秦人的了,我們將坐失良機啊!」

「怎麼打?什麼收穫?」惠王接連反問,「我們總不能隔著衛、宋收取齊人的一塊土地吧?」

「襄陵!」魏嗣脫口說道,「讓秦人幫我們收復襄陵!」

「嗯,這個可以!」惠王再次捋一會兒須,轉對毗人,「傳旨,有請張相國!」

旨未傳出,張儀已經到了,果然是剛洗過塵,帶進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張儀,滿口是笑,「聽說齊人與秦人非但沒有開戰,反而結為一家親嘍!」誇張地鼓掌。

「是哩!」張儀應道,「不過,就儀所知,不是真親!」

「哦?」

「是司馬將軍的制敵之計!兵不厭詐呀!」

「嗯嗯,」惠王連出兩聲,捋須,「好計謀!」傾身,「這麼說,還是要打喲!」

「當然要打!」張儀握拳,「司馬將軍說了,開弓就沒回頭的箭,秦人跑這麼遠,應該不會空手回去!」

「若是此說,」惠王盯住張儀,「煩請相國給司馬將軍捎個話,就說寡人有個小小的提議,待將軍凱旋路過襄陵時,順道把襄陵八邑一併收了。當然,寡人不會白讓秦人出力,河西的那個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給秦王,也就是說,河西的那個郡,寡人拱手送給秦室。這個當是一筆好買賣喲!」

「買賣是不錯,公平合理,只是——」張儀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惠王龐大的身子傾前。

「王上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更好的買賣?」張儀賣起關子來。

「愛卿快說!」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張儀和盤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銳卒收復,因為襄陵是魏國的,讓秦國人收,就是白送他們一個人情。當然,秦人必須派個用場,就是在其凱旋之後,屯紮於襄陵附近,盯住昭陽。有擊敗齊人的秦卒在側,昭陽必不敢動,而我大魏武卒則會士氣倍增。至於河西的那個郡——」

「愛卿是說,寡人不必出讓嘍!」惠王拉長聲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讓,」張儀進一步解釋,「河西一郡孤懸於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給不如早給!」

「可這……寡人總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換取秦人勝齊的所有好處。秦人原本是為王上出兵的,戰勝的好處歸於王上,想他秦王也無話可說。」張儀略頓,「再說,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個郡嗎?」

「什麼好處?」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麼好處,提出來就是。作為戰敗之國,田氏沒有資格說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稱臣!」

惠王輕哼一聲,白他一眼,閉目,將長長的鬍子又捋三次,緩緩睜開眼睛,朝張儀擺手:「就依愛卿所言,辦理去吧!」

「臣受命!」張儀拱手。

就在張儀調兵遣將、籌劃奪回襄陵八邑之時,秦、齊主場發生戲劇性一幕:一連三日,各有一名齊將帶著手下親信叛齊,人數不等。

他們清一色都是前主將田忌的人,因頂撞匡章治軍不嚴而遭到不同懲罰,有一個差點兒被斬首,自忖上告無門,一怒之下乾脆投秦。

與此同時,黑雕及其他秦國間者也查實了他們受罰的內情。司馬錯將不少降者召至大帳,親自問訊,從他們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滿匡章者不在少數,鬼也不曉得齊王為什麼會派匡章為將,還得知匡章為人古怪,頂撞父親,拋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殺死,葬於馬廄,還得知他要麼住在軍營,要麼一個人住在臨淄城外,在齊沒有朋友,等等。就幾個月來的對峙看,匡章確實不會用兵,也確實約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馬錯深信降者之言,為免意外,又將他們分散安置在各處軍營,承諾破齊之後,奏請秦王封賞所有降臣。

接后數日,司馬錯快馬稟報張儀,請求攻齊。張儀使飛雕傳書,同意他的攻齊計劃,再次要求他適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馬錯接到張儀密函、傳令三軍於三日之後與齊決戰的當夜,濃雲遮月,東北風急。將近黎明時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時,各處營寨紛紛起火,遠近喊殺聲疾,秦軍重演葫蘆谷外公孫衍夜襲之禍,萬千齊軍四面進攻,從夢中驚醒的秦卒倉促應戰,急切之間辨不清東西,或被殺,或自相殘殺,火光中一片混亂。齊卒有備,皆著盔甲;秦卒無備,多數是赤膊應戰,有的連槍都未及拿,整個現場幾乎是一場不對等的屠殺。

中軍大帳位於秦營中央,齊人一時尚未攻到。司馬錯顯然完全沒有料到齊軍的突襲,於混亂中勿勿披掛,挺槍衝出大帳,放眼望去,遠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營。

司馬錯曉得是上了匡章的當,燒火的正是所謂「叛逃」而來的齊人。

然而,此時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馬錯二話不說,傳令召集秦卒三軍,向宋境撤退。

數以千計的秦卒結成一個團塊,緊緊護在司馬錯身邊,向宋境方向殺出,邊沖邊叫喊,以召集秦人。聽到叫喊的秦卒不斷加入,隊伍越沖越大,漸成陣形。齊卒顯然也沒有把秦人徹底圍殲的打算,並未圍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衝殺叫喊,將秦卒朝宋境里趕。

秦軍潰退約六十里,至宋境時天色大亮。司馬錯穩住陣腳,檢點兵馬,五萬大軍折損過半,輜重損失殆盡。

與此同時,黑雕來報,更多齊卒趕至齊宋邊境,嚴陣以待,但也無趕盡殺絕之意,甚至有意放走傷殘秦卒,可謂是做到了適可而止。

司馬錯長嘆一聲,傳令守候三日,四處搜尋潰卒,收攬救治傷卒,又得愈萬。眼見輜重、裝備甚至旗幟、兵器等物皆在潰退中散失,司馬錯明白無力再戰,急報咸陽,陳述戰況,請求增援。

秦惠王早從黑雕處得到噩耗,司馬錯求援的急報剛剛發出,就已收到讓他班師回國的旨令。

司馬錯率領潰卒徐徐越過宋境,向魏境進發,同時向張儀請求接濟。

東西兩個大國的這場持續近四個月的軍事對峙以秦軍完敗收場。

匡章主持軍政后首戰大捷,斬敵逾萬,傷敵不知其數。

捷報傳至臨淄,宣王喜得合不攏嘴,笑對田嬰道:「怎麼樣,寡人用對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嬰由衷讚歎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還請王上釋之!」

「說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憤,紛紛上奏,彈劾匡將軍,連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請治罪匡將軍,唯獨王兄氣穩心定,對匡將軍信任如初,拿出當初的承諾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萬銳卒、齊室安危繫於一人,王兄對匡將軍的信任由何而來?」田嬰半是恭維,半是求問。

「哈哈哈哈,」宣王長笑幾聲,「寡人的信任,一半歸於蘇秦舉薦,另一半嘛,當是歸於一個女人!」

「女人?」田嬰震驚,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個在死後被葬在馬廄里的女人,叫啟。」

「匡將軍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還記得匡將軍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凱旋時為他更葬生母之事嗎?」

「記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個連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瞞的男人,怎麼可能有負於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報,欣賞良久,咂嘴,「嘖嘖嘖,有此良將在朝,寡人可無憂矣!」

「臣弟有個奏請,還請王兄恩准!」田嬰雙手起拱。

「說吧!」

「臣請為匡將軍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遲疑了。

「匡將軍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為王臣,其先父必聽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靈不敢不聽。其先父既已聽旨,匡將軍就不是欺瞞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須有頃,「你辦去吧!不過,既然匡將軍的先父與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選福地,更葬匡將軍之母,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將軍孝心!」

「臣領旨!」

秦卒顯然沒有準備好有此大敗,潰退得極是狼狽,不僅拿金子換來的所有糧草、日用等輜重丟失殆盡,部分將士甚至連盔甲也沒穿戴,就在一片驚慌中拿著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數丟給齊人,但數千傷者不能不顧。見齊人沒有趕盡殺絕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來,相互攙扶,絡繹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遠遠望去,猶如年成不好時外出逃荒的饑民。

前有大把的金銀銅錢,泗上商民爭相供給,而今一無所有了,商民們無不躲得遠遠的。沿途百姓生怕飢餓的秦人搶食吃,紛紛將糧食藏起,沒有人出頭接濟。張儀使盡渾身解數,一面使屬下救急,一面入宮求告魏惠王。

聽聞是張儀,魏惠王傳旨閂門。

眼看著宮門關閉,耳聽著閂門聲響起,張儀苦笑一聲,搖搖頭去尋魏嗣。

「你倒是有臉來哩!」魏嗣劈頭就是一通挖苦,「父王與本宮聽信你的大話,調集勇士五萬,連攻城的器械也都備好了,只待秦人凱旋而歸時屯紮在睢水岸邊,觀賞我大魏鐵軍收復襄陵八邑。這下倒好,秦人沒有觀賞成,反倒是被觀賞了。」眼睛擠起,嘴角一咧,鼻子擰到一側,給出一個輕蔑的笑,「什麼大秦鐵軍,什麼戰無不勝,張大相國,你為什麼不去瞧瞧他們的熊樣子呢?」

話音落處,魏嗣抽出劍,以劍拄地,就地學起傷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口中還發出誇張的呻吟。

張儀火氣上沖,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頭緊緊,又鬆開了。

好好的一盤棋下砸了,張儀悔不當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張儀的錯。伐齊戰略是他制訂的,進攻路線是他劃定的,即使如何與齊對陣,也是他一步一步籌謀的。

然而,他錯了。

究竟錯在何處呢?

張儀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閉目凝神,細細盤想已經發生的每一個步驟。不能責怪司馬錯。依司馬錯脾氣,一到齊國就會直入齊境,與齊人幹上一架。那時,秦勢正熾,齊軍初聚,匡章尚不服眾,勝算多多。是他不讓司馬錯打,非但不讓打,還讓求戰心切的秦卒步步為營,

溫文爾雅,向天下展示王師風範!

司馬錯做到了,秦師做到了,但……

縱觀這場對峙,齊人勝得完美,無一絲兒瑕疵,前後過程簡直就是馬陵之戰的翻版:先現亂象,再現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處絕地反擊,且選準的是最佳時機。

這個匡章,真還是個奇才!可他張儀為什麼就沒有預判出來呢?

就匡章的過去看,他應當沒有這個實力。他的背後究竟是誰?是蘇秦嗎?可他蘇秦怎麼會用兵呢?若是會用兵,他就不會寸步離不開孫臏了!再說,整個過程中,就他張儀所知,蘇秦沒在匡章的帳中,守在帳中的是孟夫子。難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個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問問他張儀的鼻子信不信!

張儀思來想去,愣是整不明白這局棋輸在哪兒,正自忖思,公子華入見,說是情勢緊急,秦卒行進甚緩,急需大量輜重增援,尤其是糧食與藥物。

「宋王偃呢?」張儀問道。

「縮起來了。」公子華恨道,「在下兩番入宮,他都避而不見。

這且不說,他還讓宋軍沿途看護,生怕我們搶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糧草還能支應幾日?」

「基本上沒了。退得慌亂,不少將士連燒飯的釜也沒帶,宋人躲得遠遠的。這幾日在各方籌款,但數量有限,遠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麼說?」

「王上正在安排錢糧,出函谷關接應。關鍵是眼前,照這速度,僅過宋境就得三日,過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難的是韓境,韓人那兒,恐怕得勞煩張兄走一趟。」

「有公孫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壞事!」張儀皺眉,有頃,看向公子華,「還是你去為妥。他落難時,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還有,」張儀盯住公子華,「轉告司馬將軍,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公子華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勢火急,公子華快馬馳至新鄭,拜訪韓國相府,遞上拜帖。

門人持帖入內,約過一刻,府宰出來,連說抱歉,稱公孫衍不在府中。

公子華曉得公孫衍是不想見他,也就辭別,徑去宮城,以秦王特使名義向韓宣王借糧。

韓宣王不敢怠慢,將他好生安排在館驛里,宣公孫衍入見。公孫衍沒有奉詔,只托來人捎給他一封密函。

韓王看過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華再度入宮催問,傳召上卿公仲並大夫司農,讓他們分別訴苦。司農陳述韓地上黨地區連續三年鬧旱,多地顆粒未收,府中餘糧盡皆賑災仍然不夠,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購糧。

這兩年上黨確實在鬧旱災,甚至有饑民拖家帶口地逃往秦地謀生,這個事實公子華是知道的,因而並無話說。

「唉,」韓宣王輕嘆一聲,朝公子華連連拱手,「實在抱歉哩!寡人早就聽聞關中有糧,原還打算舍個面子向秦王張口討一些,不料司馬將軍伐齊,糧草供給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應以糧換兵器,寡人也應下了。第一批楚糧已在路上,說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願意守候,待楚糧到時,寡人先不賑災,悉數交給特使如何?」

「謝大王慷慨!」公子華拱手謝過,「大軍就要抵達韓地,楚糧怕是來不及了。嬴華懇請大王以秦韓睦鄰關係為重,從現有庫糧中撥出少許糧草,接濟急需。嬴華承諾,只要渡過眼前急難,秦國必以十倍之利相償!」

「請問特使,」韓宣王盯住公子華,「你所說的少許糧草是多少?」

公子華略一沉思,拱手應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韓宣王看向公仲,「庫房裡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應道,「庫房之事歸司徒轄制,臣不知!」

「召司徒!」韓宣王看向內宰。

內宰傳旨,足足候有小半個時辰,方才召來司徒。

「司徒,」韓宣王開門見山,「府庫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應道,「府庫里只剩一個庫底了!」

「啊?」韓宣王不無誇張地驚叫一聲,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兒去了?」

「這……」司徒打個驚戰,撲地跪叩,聲音打結,「臣……數月來連奉三旨賑災,已將府中粟米悉……悉數調……調往上黨了!」

「是嗎?」韓宣王收住目光,不無懊悔地連嘆幾聲,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不消再說什麼了。公子華拱手辭別,走出殿門,步下台階,回望殿門,如黑雕一般長嘯一聲,揚長而去。

不消數日,秦軍大隊人馬如同一隻受傷的千足蟲,動作遲緩地移過魏境邊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韓境。

遠遠望去,秦軍旗幟不亂,仍在儘力保持大秦鐵軍的尊嚴。在前開道的是步軍,打著「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後是車輛,所有車輛上或躺或坐著傷卒。再后是傷得輕的人,扶著車走,再后是健壯的漢子。

走在最後的是司馬錯,沒有乘車,扛著自己的槍。與他同行的是幾個旗手,輪番扛著主將旗號。

這條齊整的蟲子持續蠕動到第三天,越動越緩,終於僵住不動了。

幾個將軍模樣的走到隊伍末尾,與司馬錯圍坐在道邊一塊空地上。

「將軍,再不讓搞糧,實在撐不住了!」一個年紀稍大的將軍率先開口。

司馬錯曉得這個「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嚴禁的,也是這個「搞」字。

「還能撐多久?」司馬錯看向坐在最邊上的一個偏將。他是負責輜重的。

「回稟將軍,」那人拱手應道,「絕糧兩日了,從昨天晚上起,大伙兒入口的全是水。張相國他們送的粟米只剩一小點兒,全部留給傷卒了。估計到明日,恐怕傷卒都得喝水!」

「這是到哪兒了?」司馬錯扭過頭,看向在前開道的車衛國。

「再過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關!過去虎牢關就是鞏地與偃師,該當交接東周公的地界。」車衛國拱手應道。

「三十里?」司馬錯幾乎是輕聲呢喃。

「大家實在挪不動了,照眼前速度行進,到虎牢關還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開頭說話的年長將軍欲言又止。

司馬錯看向他。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撐到過關!」那人牙關一咬,率性說出。

司馬錯白他一眼,蹲下去,兩手捂在臉上。

是的,沒有多少人能撐下去。別的不說,單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沒沾牙,憑水撐著肚皮,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將軍,搞吧!您不必發話,點個頭就成!」那將軍幾乎是懇請,末了追加一句,幾乎是嘟噥,「若是王上責怪,將軍就……推在末將身上!」

「廢話!」司馬錯睜開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遠處。

司馬錯就地躺下,二目微閉。

司馬錯的眼前浮出張儀的聲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司馬錯睜眼,看向車衛國:「車將軍,甘茂將軍可有接應?」

「仍是昨日的,已稟過將軍了,說是接應糧草已至崤關,估計今日可抵洛陽。」

「若是晝夜兼程,後日可達虎牢關!」司馬錯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將軍,」年長將軍卻是不見任何喜色,「我們的難關是,如何撐到後日?」

「好吧,」司馬錯輕嘆一聲,「傳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糧!注意,是借,不是搶!還有,派出精幹將士,到附近河湖捕魚狩獵!」轉對車衛國,「衛國,搜尋附近鄉醫,求取草藥,救治傷者!」

諸將應聲「喏」,興高采烈地去了。

秦軍不再矜持了,不再裝樣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動的無不抖起精神,越過道路,如餓狼般紛紛撲向附近的村莊,方圓十數里的田野里,到處晃動著「借」糧的秦兵。

韓人村落皆有糧食。任憑秦卒說破嘴唇,韓民只是不借。秦兵無奈,只好用強,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於是,一群群老弱婦幼哭天搶地,各施絕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盡一切誇張辦法,懇請秦人別「搶」他們的「救命糧」。

秦卒被逼得急了,將村民踹倒於地,揚長而去。

所有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數十名畫工描繪下來,標上對白。

一塊塊的畫布被送入韓國相府,呈給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孫衍。

公孫衍審看幾幅,將酒葫蘆塞進嘴裡,動作誇張地狠喝一口,將一摞子畫布推給坐在對面的蘇秦。

蘇秦審完畫布,苦笑一聲,復推回去。

「呈送大王,讓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於仁義之師的!」

公孫衍揚手。

來人抱起畫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蘇兄呀,」公孫衍看向蘇秦,「沒想到你也夠狠的!」

「唉,」蘇秦長嘆一聲,「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無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張兄下得一盤好棋啊!秦師雖然狼狽,但若真的如此這般文質彬彬地班師咸陽,正義之師、禮儀之邦的美名就將揚於天下;反觀齊人,則勝之不武!秦人是雖敗猶榮,齊人是雖勝猶敗。一正一反,秦人不勝也是勝了。」

「呵呵呵呵,」公孫衍連笑數聲,「蘇兄與張儀,真是棋逢對手啊!若是張儀看到這些畫面,准得氣死!」

「說到這個,倒是提醒在下了!」蘇秦盯住公孫衍,「相國大人可將部分畫作以國書名義送達魏室,讓魏王與張兄也都看看!」

「成!」公孫衍用力握拳。

「公孫兄,」蘇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辭了!」

「蘇兄欲往何處?」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陳軫吧?」

「還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笑幾聲,「蘇兄這是要撕吃張儀,收復失地呀!」拿起葫蘆,小啜兩口,慢悠悠道,「蘇兄,折騰他張儀,得把在下與白虎兄弟也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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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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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鬥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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