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 章|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

第120 章|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

楚王後宮是個偌大的花園。

花園建在水澤上,因為女人與水永遠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數條水道連通,有進水有出水,合起來達三千多畝,佔據整個宮城的三分之二。澤水清澈見底,經過特別修治,鳥瞰起來,構成一個規整的「羋」字。「羋」字裡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陸,有橋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哪一處都閃爍著楚國百工的匠藝。

水澤外面是兩丈八尺八高的宮牆,牆頭上還豎著一根挨一根長約二尺二的青銅合金矛尖。尖與尖相連,鋒利如刺,使得從牆上翻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這道高不可越的宮牆將宮裡與宮外隔離起來。不同娘娘、嬪妃與她們所生的王子、公主,還有數以千計的宮人、宮役,就住在這個龐大的「羋」字里。

懷王引領屈平走向「羋」字的西角,指著一塊苑林:「屈平哪,在這兒起蓋巫咸神廟如何?寡人已讓廟尹看過,據他說,是塊風水寶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歡!」屈平應道。

「娘娘帶她看過了,說是喜歡呢!」懷王笑道,「你這兒若無異議,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動工了。聽他說,工師已在描繪圖紙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歡,祭司樂意,臣就沒有異議。」

「既是此說,這事兒就定下了。」懷王轉過話頭,盯住屈平,「屈平哪,我們說說正事。」

「臣謹聽!」

「昨日的事,寡人得謝謝你。你不但救了子啟,還讓大楚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包括寡人,無不身臨其境,深受震撼哪!」懷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讓大家曉得了什麼叫王法!又是你讓大家曉得了有什麼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聖明!」屈平揖禮,「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懷王愕然,盯住他。

「建議臣聽從神諭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懷王怔了。

懷王一直認為是屈平設下奇謀,既救子啟,又全王法,更讓朝野接受一場觸及靈魂的洗禮,只沒想到答案卻是這般,不是計謀,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啟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懷王壓不住好奇,「你且說說,子啟諸人貪財忘義,觸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為何卻要赦免他們呢?」

「臣以為,原因有三,」屈平釋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僅寬待巴人,也寬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雲雨,雲雨布施事關天下百姓,並非只有巴人哪!」

「你說的是,」懷王點頭,「其二呢?」

「子啟為大王骨血,王法為大王所頒,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則為骨肉相殘,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還有其三,巫咸大神並非赦免子啟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烏金事涉滿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無辜宛民,他們皆是底層百姓,參與搬運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為之,二也是為養家糊口。按照大楚現行王制,他們皆在受刑之列!面對一千五百個無辜生命,一千五百個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懷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視懷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雖說無國了,但巴人還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會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眾多朝臣,是上天賜予楚人結巴人之心的契機,臣是以奏請王上,舉國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讓巫咸大神也為楚民祈福怯禍!」

「寡人准奏!」懷王指向廟址,「寡人在此建廟,亦為示範。」

「此廟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請在宮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廟,供楚民祭拜。至於郢都下里的神廟,大王也可撥出一點專款予以修繕,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謝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懷王擺手,示意免禮,「建廟的事兒可作長遠之計,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戰,秦人志氣大漲,商於之地更難收回了!商於失於先王之手,先王一生,東破吳越,南得黔滇,西鎮巴蜀,臨終卻失於地十五邑,為此自責,難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復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請講!」

「一是治內,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內,大王要狠下心來,變法改制,使大楚脫抬換骨,否則,就無法抗禦強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蘇秦縱策,結盟五國,尤其是齊。」

「事有次第,你且說說,這個內該從何處治起?」

「仍然從烏金起始。」屈平應道,「巫咸大神雖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烏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為秦人得不到宛地烏金,是不會甘心的!」

「你擬個詔命!」懷王思慮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過三。再有烏金輸秦者,寡人不再祈請神諭,即誅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懷王興奮起來,「不瞞愛卿,烏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烏金鍛造技藝,三年之後,待我軍卒全部裝配好烏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與秦人決戰!」

「大王宏願雖好,卻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烏金。」屈平應道,「據臣所知,宛地有礦六坑,有大小爐膛不下三十,但其中並無一坑、亦無一爐在大王手中呀!」

懷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礦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為其私產。既為私產,大王就無權處置,只能以市價向他們購買。臣尚未計算裝備三軍需要多少烏金,但可肯定的是,這是一筆巨額開支!」

是的,懷王從未想到這一層。

「敢問大王,這麼一筆開支,錢從何來?」屈平直視懷王。

「愛卿可有應策?」良久,懷王方道。

「這就是臣的治內之策。」屈平應道,「臣奏請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訂歷代先王的過時之法,從封君、世家手中收回烏金、黃銅、金、銀、珠貝等物的籠斷治權,取締金節等法外特權,在商貿、開礦、捕魚、狩獵、墾殖等域,給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產、商貿權利,由大王設專司統一管轄。償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廣,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長不過數載,民可富,資可豐,庫可溢,國必大治!」

懷王抬頭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澤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後面。

懷王走有一程,頓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厲行縱親,結齊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舉個合適人選,出使齊國!還有,轉告蘇子,如果方便的話,寡人請他郢都作客!」

「臣領旨!」

此番烏金案,子啟因年輕氣盛而吃了大虧。懷王的一頓暴打無非是些體外傷,抹些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把他嚇壞的是那日在萬眾睽目之下的神諭體驗,真正地驚了他的心,動了他的魄。

由於背傷沒好利索,子啟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將養幾日,方覺輕些。

外傷輕了,內傷卻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啟一入睡就做噩夢,夢中盡遭惡徒追殺,且被殺的部位無不在腰間,醒來后驚出一身冷汗,背瘡也就分外苦痛。

將養期間,鄂君府前車水馬龍,幾乎天天都有親朋好友趕來探望。

惟一沒來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來了,同來的還有射皋君與彭君。

「王叔,」子啟從榻上跳下來,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禮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驗看他後背上一大片裹著葯的紗帶,淚水出來。

「王叔,沒事的,只是皮肉傷,疾醫說,再過幾日就可結痂。只要一結痂,就沒事了。」子啟反倒安慰王叔。

「賢侄呀,」王叔抹把淚水,「幾日前就說來望你的,可叔一直沒來,不為別的,就為叔見不得賢侄的傷。聽你射皋叔說,這幾日你好一些,叔才過來。也正好有些事務,咱叔侄幾個打個商量。」

「謝王叔!」子啟禮讓,「我們廳中說話!」

幾人來到客廳,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啟屁股上也有傷,只好直直地跪著。

「賢侄,」射皋君看著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這場苦斷不會白受!」轉向王叔,「二哥,你發句話,小弟這就使人宰掉那廝,為啟侄討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動手!」子啟恨道,「待傷痊癒,小侄自去手刃那廝!」

「賢侄,你要手刃哪個廝?」王叔問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長嘆一聲,「賢侄,還有射皋弟,如果你們就此殺掉屈平,屈平可就是個枉死鬼了!」

「王叔?」子啟眼睛睜大。

「這麼說吧,」王叔語氣緩緩的,「假使沒有屈平,只怕賢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斬示眾了!」

三人皆是驚愕。

「你們說說,」王叔掃視眾人,「事情鬧大了,一邊是法,一邊是情,你們若是大王,又能怎麼辦?靳尚出個餿主意,讓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賢侄挨的這頓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錯,屈平是個寫辭賦的,心一定軟,只要屈平應下,事兒就過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沒有應下。為什麼沒有應下呢?因為他不能應下啊。賢侄觸犯的是國法,不是家法。這事兒已經鬧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麼行得通呢?如果一頓皮鞭能夠了事,今後怎麼辦?大傢伙都在看著呢。宮中不是只有一個王子,其他王子,還有諸位兄弟,還有其他王親,還有外戚,哪一個都與大王扯著皮,通著脈,連著筋。有此先例,他們有誰肯再守王命呢?有誰肯再服王法呢?他們都將是無法無天啊,因為已有先例,大不了讓大王來一頓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親個個無法無天,宗室心裡能服?百官心裡能服?誰都不服,讓大王怎麼號令大楚呢?長此以往,楚國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氣講出這些,三人無不心服。

「嘖嘖嘖,」王叔接連讚歎數聲,「思來想去,神諭真正是個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親情。公開祭天,現場示眾,上至王親貴戚,下至街巷百姓,誰都看在眼裡,沒有誰不服心哪!」

「王叔是說,」子啟小聲,「那個橫裂是……是他們故意做出來的?」

「阿叔看過了,是太廟的龜甲,是廟尹主持,由大巫祝他們燒的炭火,怎麼可能故意呢?太廟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們不在一個翕里!」

「那……」子啟愕然,「若此,與他屈平何關?」

「那日謀議時,」王叔講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請神諭,奏請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與屈平朝夕相處!」

「王叔是說,那道橫裂是祭司祈禱來的?」

「是啊!」王叔慨嘆,「為救你的命,那個祭司可是把什麼都豁出去了,當著萬眾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啟捂臉,良久,抬頭:「王叔,小侄該如何致謝?」

「待你痊癒之時,向屈平下個請柬,一是答謝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並祭司賞游章華,阿叔久未與人論詩答對了!」王叔給出謝方。

「侄啟從命!」

「再有一個,」王叔掃視三人,「賢侄這得救了,合該議議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見那個姓車的,探探他的口風!」

「二哥,」射皋君應道,「探歸探,咱得有個底數,是不?」

「你們說說,這個底數如何給?」

「我還是那句話,」彭君應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臉苦相,「秦人給的錢,該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沒剩幾個。錢已經分給大家,再讓收回來,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別的不說,單是彭哥你家,能肯嗎?你肯,幾個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還有老哥的幾個嫡兄弟,他們哪個肯呢?」

射皋君的一連串發問,將彭君噎得說不出話來。是呀,無論是誰,吃到口併吞下肚的美食,再讓他吐出來,是要摳嗓眼的。

「小侄贊同射皋叔。」在王叔看過來時,子啟接道。

「既然這樣,就是我說的,先探探風。」王叔給出決斷,「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們再議應對不遲。如果秦人通曉大義,尚可權變,就先聽聽他們作何權變吧。」

烏金出事後,惠王急召張儀回到咸陽。

「唉,唉,唉!」乍一見面,惠王就連嘆三氣,嘆聲誇張,抑揚頓挫,還夾雜一個苦笑和數個搖頭。

「王兄這是怎麼了?」張儀盯他一會兒,呵呵樂了,「是哪兒不舒服了嗎?別是嗝住氣了吧?」

「是這兒!」惠王指指心窩,「疼啊!」

「是為那一丁點兒金子才疼的吧?」張儀歪頭望著他。

「好你個賢妹夫呀!」惠王急了,從席上起身,在廳中來回急走,邊走邊說,「什麼叫那一丁點兒金子?那是過千鎰呀,那是你姐夫從這牙縫子里一小點一小點兒刮下來的呀!不瞞妹夫,自打你做起這筆生意來,寡人我這……唉,別的不說,單是後宮,連她們的那點兒脂粉錢寡人都予以減半了!這下可好,犁頭沒撈到,連本也虧了呢!這叫個啥子哩?偷雞不著蝕把米呀!」誇張地捂住心窩,「哎喲,哎喲,你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喲……」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數聲,「儀有一劑良藥,不定能治王兄這個病呢!」

「是何良藥,快說!」惠王停住腳步,坐回席位。

「是樁舊事。」張儀緩緩說道,「王兄可曾聽聞齊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萊二國的國君嗎?」

「寡人未曾聽聞。」

「哈哈,沒有聽聞就好說了!」張儀正襟,動作誇張地捋把鬍鬚,「當年管仲用於齊,桓公不爽魯君,欲發兵擊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傷一卒而服魯國。桓公問策,管仲曰,君服綈即可。綈為加厚的絲繒,穿之甚暖。桓公服綈,左右效之,齊民從而跟之,綈大貴。管仲發令,齊民不得織綈。齊民無綈,求購於魯,魯君喜甚,令其民棄耕而植桑、養蠶、織綈,魯君使魯國商人貨其綈予齊,得錢兌糧而歸。未及三年,見魯民皆不耕種,管仲令齊民不得穿綈。魯綈無處可賣,農田皆成桑園,魯民大飢,糧價暴漲。管仲在齊魯邊境廣置糧倉,低價售糧,魯民皆奔齊地。魯君無奈,亦奔齊求降。桓公未戰而服魯矣。」

「咦,」惠王聽進去了,「這樁舊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說說,你這個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魯,楚民非魯民,楚王非魯公,張儀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長笑幾聲,亦捋一把鬍鬚,「曉得,曉得,寡人全都曉得!」壓低聲,「可管仲他怎麼能與從鬼谷里出來的賢妹夫比呢?再說,蘇秦不在楚國,也顧不上楚國,南蠻之地,有誰能是賢妹夫的對手?」傾身,「敢問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讓寡人不戰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毀其鍾,止其謀,亂其心!」張儀一連給出十二個字。

「惑其主?毀其鍾?止其謀?亂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毀其鍾,何意?」

「王上可知黃鐘大呂?」

「《周禮》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樂》載,『奏黃鐘,歌大呂,舞雲門,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張儀朗聲應道,「此句是說,黃鐘為陽律之首,大呂為陰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則國運昌隆啊!」

「以賢妹夫之見,何為楚之黃鐘?如何毀之?」

「黃鐘,乃陽律之首,起樂之聲,古人常以之喻國之重器。敢問大王,何為國之重器?是金子嗎?」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國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聖明!」張儀拱手。

「好了,毀其鍾可解。止其謀呢?」惠王盯住張儀。

「要止其謀,先得知其謀!敢問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見秦人磨刀霍霍,該作何謀呢?」張儀反問。

「若是對付張儀,寡人當從蘇秦縱策,結盟齊國!」

「王兄還有何疑?」張儀笑問。

「最後一個呀,亂其心。怎麼亂?」

「就用王上那點兒從牙縫子里刮下來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狀,「賢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這個事兒?」又拍幾下,牙關一咬,「說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換鹽。」

「換鹽?」惠王眼睛睜大。

「唉,」張儀長嘆一聲,「犁頭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國那撥權貴的手裡,討回來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為什麼不換點兒鹽吃吃呢?」

「可這……」惠王怔了,「巴人的鹽泉,我們也有兩處,聽聞蜀地也發現鹽了,寡人還打算賣鹽呢,還要他們的鹽做啥?」

「亂其心哪!」張儀一字一字,說得很慢,餘味雋永。

惠王閉目有頃,猛地一拍大腿,連出兩聲:「妙哉,妙哉!」

二人相視,大笑。

「好吧,」惠王笑畢,拱手,「楚國的事,就勞煩妹夫了。對了,忘了告訴你一樁喜事,陳庄終於死了,如你所說,是讓巴人殺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還不收斂,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腦袋,聽說是將他的腦殼子做成尿器了,也虧巴人想得出!」

良久,張儀吁出一口長氣。

死罪雖免,不可不罰。作為懲治,懷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個空的封號,同時罷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職爵,詔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懷王的這道詔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實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後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啟的請柬,語氣十分客套,一謝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請他與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華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後深意,在處理完府中事務后,將請柬納入袖中,回到草廬。

近些日來,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過夜,無論再晚,都要設法回到廬中。

因為廬中有白雲。

他已無法忍受見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雲回來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雲興奮道,「今朝阿妹尋到一處地方,可以立廟!」

「是嗎?」屈平笑道,「在哪兒?」

「在東街。」白雲應道,「是靳大人尋到的,說是地主願意捐出來。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澤,是塊高坡,大小正好立廟。」

「祝賀阿妹!」屈平拱手,「那處地方阿哥曉得,那處高台是當年幹將、莫邪的鑄劍台,當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對了,阿妹,想不想去謝謝人家呢?」

「謝誰?」

「就是將那塊寶地捐給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從袖中掏出請柬,「看,人家請你來了!」

白雲掃一眼,驚訝道:「是鄂君啟?」

「是的,」屈平點頭,「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為回報,他獻出這塊寶地!」

「喲嘿,」白雲嫣然一笑,「這個是該回謝一下。」

雲夢澤章華台,輕風撫柳,陽光明睸。

三休台下,當屈平、白雲跳下他們的輜車時,迎候在台階處的是鄂君啟與一個裝飾妖艷的美姬。

美姬不是別個,是品香樓的頭牌,秋果。

當然,她現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樓中,一品香沒有名號,有名號的是排在她身後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個,二品香,兩個,三品香,三個,之後循序類推,九品香,九個。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見禮畢,子啟二人陪同屈平、白雲踏上三休台,遊覽各處宮殿並景緻。子啟如導遊一般,為他們一路解說每一處勝境。

遊覽一畢,子啟引領幾人走向觀波閣,講出當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禮賓五國共相蘇秦、蘇秦如何當場揭掉號稱三百多歲的假冒仙人蒼梧子的老壽眉而促成楚國縱親的故事,聽得秋果唏噓不已。

沿著觀波亭後面的台階拾級而下,幾人來到雲夢澤邊,走向澤水岸邊的碼頭。碼頭前停泊兩艘大船,一艘如龍,叫龍船,一艘如鳳,叫鳳船。

龍船是楚王專乘,王親若無楚王邀請,只能乘坐鳳船。

幾人登上通往鳳船的踏板,候在船艙門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雙方見面,奇特的一幕發生了。

王叔無視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雲。

白雲回以同樣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著了魔,都是一動不動,都是不眨眼睛。在這個瞬間,他們像是都要把對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漸漸下移,從她的臉上移到脖頸上,再順著她的脖頸移向胸脯。

一條金鏈從她的脖頸垂下來,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漸漸鎖在那條金鏈上。

子啟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雲,轉向屈平,一臉納悶。

屈平也是呆了。

顯然,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見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過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輕頂一下王叔,悄聲。

王叔這也回過神,目光從白雲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見王叔並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會兒,拱手回禮,點頭,「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轉向白雲。

白雲亦前一步,大方揖禮:「巫咸山巫咸廟祭司白雲叩見王叔並夫人!」

不待王叔說話,君夫人跨步上來,一手拉過白雲,將她好一番打量。

「嘖嘖嘖,」君夫人撫摸白雲的縴手,「好一個絕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喲!」

見君夫人出語直白,白雲臉上現出羞澀,看一眼屈平,勾頭不語。

「謝君夫人!」屈平未動聲色,朝她拱手。

「嘖嘖嘖,」君夫人又是幾聲讚歎,咬死這個話題,「一個才子,一個佳人,真叫個天下絕配喲!」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風緊,不是待客處呢!」攜手白雲,徑自走進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禮讓:「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稱,叫你屈子了。屈子,請!」

「王叔先請!」屈平回讓。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攜住屈平的手,並肩跨入船艙。

這是一艘巨大的船,裡面如同宮殿,各種設施,應有盡有。

鳳舟開始移動,於不知不覺中滑向澤中。

遠山映襯,景色絕美。

子啟朝近旁一個暗艙打個響指,一時間,管弦協奏,鍾石交響。音樂聲中,艙門啟開,一行八個美女絡繹進來,長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澤,碧波萬頃,曲緲人曼。

王叔卻如中了邪,壓根兒無視樂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時而閉目遐想,時而瞟一眼白雲。

白雲也是,從進艙的那一刻起,兩隻大眼一直鎖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夠他。

屈平則完全放鬆下來,兩眼迷離,專心賞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著急,一會兒看看王叔,一會兒看看白雲,一會兒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啟。

沒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畢,王叔仍舊無話,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場面尷尬起來。

子啟輕輕咳嗽一聲,揮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聽聞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過譽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斷,此曲當為召南民風!」

「嘖嘖嘖,」君夫人連聲讚歎,「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著,君夫人順口吟出: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降

「哈哈,」子啟興奮道,「此詩小侄自幼就會。」勻氣,接吟後面兩闕: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

我心則夷

「嘖嘖嘖,」君夫人豎起拇指,「賢侄好記性呢!」

「哈哈哈哈,」子啟笑過幾聲,「小侄這叫班門弄斧呀!」故作驚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們不過是奏個樂、跳個舞而已,並未吟出曲辭,屈子何以斷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風呢?」

「回稟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斷此曲,依據有二,一是此曲純樸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剛正,與召南之風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飾、肢體動作,均與召南之風相似。」

「哈哈哈哈,」子啟大笑幾聲,「好一個琴瑟和合、肢體動作呀,」看向白雲,別有意味,「未見君子,憂心忡忡,見過君子了,這也『覯止』了,佳人該當『我心則降』才是。對不,我的小美人兒?」摟住身邊的秋果,嘴巴伸過去,動作誇張。

秋果嚶嚀一聲歪進他懷裡,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將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機械地用臂彎攬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勢依偎過去。

顯然,這是事先備好的一齣戲,是有意演給屈平和白雲看的。

船艙里一雙一對,只剩下屈平與白雲了,且又雙雙挨在一起,再無一點兒肢體動作,倒是難為情了。

但屈平依舊不為所動,正襟端坐。

白雲瞄屈平一眼,撲哧一笑,洒脫地解開長發,將頭猛地一擺,一頭烏髮幅度極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調釁地看向子啟,語氣揶揄:「可憐這首小詩,經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喲嘿,」子啟急了,鬆開美姬,坐直,看向紀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難道不正么?詩中所述,難道不是夫君在外,婦人苦候不見,愁思不得,憂心忡忡,熱切盼望夫君歸來,她好親近么?」

王叔依舊盯在白雲身上,神情恍惚,彷彿沒有聽到。

「屈子,」子啟轉對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學無術,敬請賜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論《詩》,公子該當請教王叔!」

子啟轉向王叔:「王叔?」

王叔聽若無聞,目光依舊在白雲身上。

子啟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臉色尷尬,擰他一把,「啟兒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過神了,沖屈平笑笑。

「王叔,」子啟指白雲,「她說小侄解得不對,您評評看!」

「解……解什麼呢?」王叔撓頭。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遊盪到哪兒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呵呵,」王叔乾笑兩聲,盯住子啟,「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啟眉飛色舞,「詩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憂心如焚,俟夫君回來,二人終於享受人間極樂,興甚志哉!」指白雲,「祭司卻說我解歪了!王叔評評,小侄究竟是歪了沒?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兒?」

「嗯,」王叔捋須有頃,「祭司所評甚當,此詩講的並非思婦,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離君臣苦,離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國泰民安,天下歸治!」

「哎呀,」子啟摸摸頭皮,吐下舌頭,「聽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嘍!」

「公子沒有想到岔上,不過是想歪而已!」白雲重複她的觀點。

「岔就是岔,我這……」子啟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詩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為儒門之見,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倫極樂,為俗民之見,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啟興奮起來,看向白雲,「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聽見?羋啟所解也是成理,哪兒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為召南之風。」白雲瞄一眼屈平,語氣平淡,「風為民氣之吹,此詩當是召南百姓借思婦之口譏諷時弊呢!公子不曉得蒼生之苦,未能讀懂此詩,所以解歪了。」

「敢問祭司,」子啟再撓頭皮,「此詩所諷何弊呢?又是怎麼個諷呢?」

「諷的是征戰之苦。」白雲看向北方,「王命征戰,不恤民難,丈夫秋日應徵,或已喋血沙場,再無歸期。思婦卻不曉得,仍在曉盼暮望。思婦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覺,秋日又至,希望、絕望並生於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這幻境里,思婦終於看到其夫歸來,於是男歡女愛,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於言表……」越說越慢,聲音微微哽咽,「幻境過後,公子可曾想過?」

子啟還沒說話,秋果卻聯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並戰死的兩個叔叔及兩個弟弟,大受觸動,放聲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濕潤了,深情凝視白雲。是的,此詩他吟過不知多少遍,真還沒有吟出這般感覺。看來,對於百姓疾苦,白雲所感遠勝於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會意,跟他走出艙門,來到船頭。

君夫人小聲嗔怪:「見到美人,魂都沒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兒去了?」

「什麼想哪兒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過撮合他倆的,說是只要屈平愛上這個妞兒,就會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們君臣就會起隙,就會為此女爭風,可你……人家沒爭,自家倒先爭上了!」

「你就曉得爭風!」王叔斥道,「去,收她為義女!」

「義女?」君夫人眼珠子連轉幾下,笑道,「這個好咧,臣妾這就去!」

二人返回艙中,於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雲,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當之請,不知當講否?」

「夫人請講!」白雲應道。

「老身膝下無女,甚是無趣,今見祭司倍覺親近,誠意納為義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雲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雲,語氣熱切:「夫人所言,亦為老夫心意!」

「謝王叔、君夫人厚愛!」白雲拱手,「只是,此為大事,白雲不敢擅專,尚須稟報父母高堂,誠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這……」君夫人面色尷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這個自然。」傾身,「敢問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雲傷感了,閉上眼睛,臉轉向屈平,身體也靠過來。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開話題:「王叔,那個小島景緻不錯哦,能否近些賞玩?」

「好咧!」不待王叔發話,子啟擊掌,沖隔艙叫道,「左側小島,近些!」

鳳舟緩緩地盪向小島。

賞過小島,見天色不早,鳳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聽聞屈子博學,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請教屈子!」

「請教不敢,」屈平拱手,「敢問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啟。

子啟擊掌,艙門開處,一人抱進一隻陶壺,小心翼翼地擺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壺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還粗,工藝稍顯粗糙,但年代久遠,壺上還有仕女與水、岸、花等彩繪。

見到彩壺,屈平二目放光,緊緊盯住它,繼而雙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無人。

良久,屈平輕輕放下,看向紀陵君。

「此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著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請屈子鑒定!」

「回稟王叔,」屈平應道,「如果晚輩沒有看錯,此壺當是女英壺。」

「哦?」王叔傾身,「屈子何以知之?」

「據《王禹記》所載,」屈平侃侃言道,「舜帝親手製作陶壺一對,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時舀水之用。」拿起壺,做舀水並沖淋動作,「當是這般使用。」亮開壺底,指上面的字,「這裡有『重華』二字,當是舜帝名號。」指壺面彩繪,「所繪之女,就服飾看,當為帝妃女英。」

「天哪!」子啟咂舌,看向秋果,「原來是聖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豎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學!」看向子啟,「賢侄,讓他們好生包裹,待會兒放到屈子車上。」

「好咧。」子啟拿起陶壺,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問王叔,為何放臣車中?」

「呵呵呵,是這樣,」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時,有言在先,無論何人,只要識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懇請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為難,「難道你要老夫食言嗎?」

「臣不敢!」屈平應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對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違心之事,不受違心之物。此壺既為王叔所拾,當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違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潔士!」王叔誇獎一句,看向白雲,「若是此說,老夫就送給祭司了。」

「我?」白雲沒有料到王叔直接繞到她身上,驚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聽子啟說,祭司欲在宮外修建一座巫咸廟,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擊掌,「抬進來!」

二人開艙門進來,抬著一隻箱子,將箱子放在白雲前面的几案,離去。

「祭司請看!」

白雲啟開,是碼放整齊的一箱金鍰。

「此為一百金鍰,權作立廟之資。倘若不足,祭司可隨時登臨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壺,「還有此壺,老夫也作獻祭,為巫咸神女沐浴洗塵!」

望著這對熱心為巫咸廟捐地、捐金的叔侄,白雲百感交集,淚水奪眶而出。

白雲盯住王叔,再次凝視她。

二人對視。

白雲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辭,顯然是在與神交流。

良久,白雲起身,朝王叔並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廟祭司白雲誠謝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贈!白雲已將三位獻捐大禮稟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雙雙跪地,往空祭拜。

子啟望見,亦拉秋果跪拜。

章華台下,望著屈平、白雲的輜車滾滾駛遠,子啟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個祭司了?今兒一見,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詩解的,連我這鐵石心腸也聽得心裡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論才藝,敢說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麼?」王叔橫他一眼。

「可……」子啟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從未看到過呢!」撲哧笑了,「連嬸娘也看不下去了喲!」

「唉!」王叔長嘆一聲。

「王叔為何而嘆?」

王叔沒有應他,見車塵已散,微微閉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廟,一個絕世美女坐在崖邊,面對空谷彈琴。

王叔的淚水流下來。

「王叔?」子啟盯住他,驚愕。

「阿叔想起一個人來!」王叔緩緩說道。

「誰?」

「巫咸山巫咸廟中的祭司!」

「咦?」子啟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著燈籠找燈籠!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從那山上、從那廟裡走下來的!」

「唉!」王叔又是一聲長嘆,語氣感傷,「賢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說的那個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啟驚道,「她怎麼死的?」

「跳崖!」

「會不會是……」子啟想了下,小聲,「她跳崖后沒有死,讓個樹枝掛住了啥的?」

「確證死了,巴人將她殮在石棺里,架在懸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長氣,慨然嘆出,「這又分明活過來了!」

「王叔,」子啟壓低聲音,「那祭司與您是不是……」故意頓住,詭秘一笑。

「是的,」王叔點頭,「王叔有負於她啊!王叔欠她一條命啊!」放任淚水流出來,「二十年了,當是她來討賬了!」

「王叔,」子啟急道,「您是說,祭司?」

「是的,」王叔喃聲,「她們一模一樣,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聲音,還有那走路的姿態……」

「要是這說,」子啟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個人,怎麼看怎麼像我呢。我讓車夫一路跟著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語舉止,無一絲兒不像,若不是讓人查出來他姓啥名誰,家住何處,我真還以為活見鬼了呢!」

「不僅僅是相貌,」王叔接道,「還有一個物證!」

「什麼物證?」

「她脖子上的那條鏈子。」

「咦,那鏈子怎麼了?」子啟應道,「宮裡多去了。」

「如果阿叔沒有猜錯的話,鏈子下面當是連著半塊玉佩!」

「咦,為什麼會是半塊?」

「因為,另外半塊,就在阿叔這兒!」

「這……」子啟奇道,「王叔既已認出,讓她掏出來驗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長嘆一聲,「王叔沒有那個勇氣啊。再說,你王嬸還在身邊呢!過去的事兒,她不知道是最好!」轉對子啟,「賢侄,王叔托你個事兒,派個合適的人去趟巫咸山鹽泉,查一下眼前這個祭司的來歷。」

「好咧!」

後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雲坐在几案前的燈影下。

几案上,放著王叔捐贈的陶壺。

燈油將盡,搖搖欲滅。

一個模糊的身影向她走來。那身影漸漸走近,英俊瀟洒,像極了年輕時代的紀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陣腳步聲傳進來。

腳步很輕,但在這夜的靜謐里,聲聲如錘。

是屈平,穿著睡衣,前往茅房。

從茅房回來,屈平遲疑一下,拐過來。

「阿妹?」屈平走進來,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雲似是沒有聽見。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塊玉佩嗎?」

「想人。」

「喲嗬!」屈平誇張地坐下來,「睹物思人哪!是想戴著那另外半塊佩的人嗎?」

「想王叔!」

「說起王叔來,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們之前見過面嗎?」腦門一拍,「哦,對,見過了,是那日行神諭的事,王叔在場,就坐在大王身邊。」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夢裡。」

「幾時夢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嗎?」

「不知道,」白雲淚水飽盈,「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樣看他,距離又是那樣近!」

「是夢中。」白雲喃聲,「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

「既然看不清,你為何一見王叔就……」屈平頓住。

「我不知道。」白雲淚水出來,「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樣看我,他的眼神,他的頭形,還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從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輕輕握住它。

屈平走後,王叔夫婦與子啟、秋果就留在章華台里休閑,白天或垂釣於澤邊,或狩獵於苑林,晚上就與宮人逗樂,算是給子啟壓驚。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馳至。

「秦人回話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與彭哥一起談的!」

「咋說?」子啟急道。

「說得不錯,給出兩個解方,一是退錢,若在三十日內全額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後,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啟問。

「用貨抵扣。」

「啥貨?」

「巴鹽。」

「巴鹽?」子啟笑了,「鹽又不能當飯吃,他們已有兩眼鹽泉,足夠吃了,還要這麼多鹽做啥?」

「我說了這事兒,車衛秦說,要巴鹽也是沒辦法呀。他們查閱王禁,凡是貴重的貨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貴重的也沒辦法抵扣,因為金額實在太大了,選來選去,只有巴鹽。」

「是張儀提出拿巴鹽還嗎?」王叔問道。

「是哩。」射皋君點頭,「事兒出來后,秦國鬧翻了,都在抱怨張大人,說是他挑起這樁事兒的。縱使張大人那條長舌頭也是解說不清,被逼無奈,張大人只好立下保書,若是討不回來這些錢,他拿命頂。唉,沒想到這事兒,竟把張大人逼到絕路上了。」

「可鹽又不是錢哪?」子啟撓頭皮。

「這個張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聽車衛秦說,張大人的盤算是,鹽到手后,他組織專人販往西戎。西戎地盤大,鹽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麼多的金子?」

「拿鹽換馬,再拿馬換金子,來償還貴族們的這筆錢!」

「嘖嘖,」子啟服氣了,豎起拇指,「這人真是個鬼精,主意這麼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豈不是把天下的錢都賺完了?」

眾人皆笑起來,對拿鹽巴抵債不再疑慮。

「怎麼個抵法?」王叔問道。

「彭哥,你說。」射皋君看向彭君。

「車衛秦提議按現價折算,我沒同意。若按現價,咱就虧大了。」

「咦?」子啟納悶,「咋個虧大了?」

「犁頭咱實際收的是三倍價,」彭君扳指頭算道,「也就是一個犁頭十又五銖,可實際上,犁頭才值五銖。按一個犁頭換五斤鹽算,秦人買的一個犁頭當換十五斤鹽,豈不是虧大了?」

彭君這麼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暈乎了。

「彭叔,來利索的,你想咋談哩?」子啟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當初犁頭是急貨,且數量大,因而價格高些,不能按市場價折算。我們好不容易備齊犁頭,這又改作鹽了。秦人要吃鹽,楚人也得吃,這麼大的量輸往秦國,楚鹽必漲,若按現在的價折算,這不合理!」

「哎喲,」子啟豎起拇指,「還是彭叔厲害!衛秦咋說?」

「衛秦讓我開價,然後,他再與張大人溝通。我不敢開呀,這來與你們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幾人看向王叔。

王叔閉目。看眉頭,他在思慮。

三人也都靜下,等待王叔。

「你們看這樣如何?」王叔抬頭,「拿巴鹽抵扣,這事兒可以定下。至於價格,就按秦人說的,市價!」

「二哥?」彭叔急了,「市價一斤才一銖呀!」

「為什麼一定是一銖呢?」王叔隨口反問。

幾人沒有反應過來,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機的倒是子啟,一拳震幾:「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鹽是咱家的,肆店是咱開的,市價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約一旦簽上,還不整死秦人?」子啟講出謎底。

彭君、射皋君這也反應過來,齊豎大拇指。

「可以與他們簽約了,要寫明市場浮動價。從明日起,各家鹽肆暫停售鹽。理由嘛,你們自己尋個。」王叔看向子啟,「賢侄,你的身體撐得住否?」

子啟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幾個鹽泉,你去盯著。要讓巴人加快煮鹽。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類供應要充足,可以懸點兒賞金,獎勤罰懶,讓他們有個奔頭。」王叔長嘆一聲,感慨,「唉,這些年來,咱們欠下巴人不少債呀。」

「小侄曉得!」

「真沒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頭興奮,「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賢侄性命,這又讓巴鹽解掉咱一個大難題呢!」

「射皋叔說的是,」子啟接道,「我們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個想法,巫咸山鹽泉是巫咸大神賜給巴人的,今朝轉給我們楚人了,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來,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們楚人的。我們可在各家封地設立巫咸廟,在各家鹽肆設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請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讓巫咸神永世為我們楚人賜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為此,王叔已經率先捐金一百鍰,小侄也捐出東街鬧市區的一塊寶地,合力在那兒設立一座巫咸大廟,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盡皆鼓掌,表態,將在各自封地傳揚並敬奉巫咸大神。

烏金事畢,屈平寫出一封長信,將楚國的情勢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數稟報蘇秦,邀請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動合縱制秦。

書信發走,屈平開始考慮使齊之事。

就眼下來說,最合適的人選是他自己,但此時此刻,他真還走不得,懷王也不會讓他走,否則,就不會讓他尋找「合適人選」了。

誰是這個「合適人選」呢?

屈平撥來扒去,竟無一人。滿朝文武,誰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稱作「合適人選」。

一個稍稍「合適」的人選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則公子如遠在位於湘沅的封地,離郢一千多里,山高水遠,此時派人去請,待他回來也要數月,二則子如原本是個閑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從蘇秦合縱,子如雖為楚國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沒顯出主見,是個好人,不是個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絞盡腦汁時,一個人影猛地闖入他的視野。

陳軫。

是的,無論從哪個角度,陳軫都可稱為懷王所要的「合適人選」。說實在的,屈平對陳軫的印象並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張儀、阻撓蘇秦合縱等,還一度將他劃歸大惡之徒。但桑丘之會讓他完全改變了印象。

屈平即刻動身,走向陳軫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陽府,陳軫府宅就在他的錯對門,在宅地、建築風格上趨近一致,不同在於,昭府與左徒府是楚王賜的,陳軫的府宅是他花錢買的。

比較起來,陳軫的府宅略小一些,但處在郢都這個位置,有這麼一棟宅子,堪稱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陳軫聞報,迎出來,攜住他的手進廳。

「嘖嘖嘖,」陳軫盯住他看一會兒,感慨道,「真正沒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個小小年紀手裡!」

顯然,這是陳軫對他的很高評價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謝過,苦笑一聲,嘆道,「楚國太老了,沉痾太多了,積重難返啊!」

「就沖左徒此言,楚國有望矣!」陳軫回個禮,豎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軫之處。你我都是直人,說吧!」

「使齊。」

「結齊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嗎?」陳軫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搖頭,「大王令晚生薦舉使齊人選,晚生扳來數去,最合適之人,莫過於先生!」

陳軫閉目,沉思。

「先生,」屈平緩緩說道,「淅水一戰,大王讓秦人打醒了。大王開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決心整治,然而,治內是場硬仗,尤其是楚國山高水廣,地大人雜,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是以短期之內,不可外戰。」

「咦,」陳軫目光錯愕,「左徒為何一口斷定楚國短期之內會有外戰呢?」

「敢問先生,」屈平直射陳軫,「如果您是秦王,是張儀,能心平氣和地看著我泱泱大楚全力內治嗎?大王卡斷了秦人的烏金供應,您能就此息心嗎?」

陳軫微笑,點頭。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魏國、趙國、韓國、燕國還是齊國,蘇子連戰連勝,張儀處處吃敗仗,如果您是張儀,能甘心嗎?前番在嚙桑,晚輩私會蘇子,蘇子說,張儀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國!晚輩年少言輕,蘇子的話不能不聽啊!」

「好哇,左徒大人,」陳軫再豎拇指,「能夠明白這個的,在楚國沒有幾人了!」

「先生謬獎!」屈平拱手。

「你可以薦給大王,」陳軫拱手,「就說陳軫願為左徒走這一趟!」

幾乎是一夜之間,郢都的大小鹽肆,全都不賣鹽了。

起初,店家沒給任何解釋,後來問的人多了,才各自尋個因由,什麼盤賬啦,檢修啦,人手換啦,賣完了,在進貨啦……

郢都人沒有在意,因為一日不吃鹽沒啥問題。

第二日再去,依舊沒鹽。

及至第三日,店門開了,但買家吃驚地發現,鹽價變了,由每斤一銖變為二銖。足金一銖折銅錢一個布幣或兩個小貝幣。貝幣也叫蟻鼻幣,因它看起來像是放大了的螞蟻鼻子,具體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場的鹽價統一定為足金。二十四銖為一兩,一鍰金為足金六兩。

休市兩日,巴鹽竟然漲價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鹽家的門前迅速鬧騰起來。聽聞風聲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紛紛趕到店裡打探消息,但沒有一人肯買,即使已經斷鹽的也不肯加價。

關於漲價,店肆沒給任何解釋。

又是兩天過去了,人們只看不買,到第三日頭上,店家貼出告示,鹽價調至每斤三銖足金。

鹽價五日翻兩番,郢都人全瘋了,成群結隊的百姓趕到左徒府投訴。

與此同時,黑水關卡急報飛來,說是有幾輛輜車滿載食鹽,過關入秦。由於食鹽不在關禁之列,且對方出示大王金節,他們非但不能攔阻,連關稅也無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場遠比烏金還要兇猛的大戰來臨了。

屈平知道,這場大戰的對手,正是以王叔為核心的王親封君集團,因為巴地的三大鹽泉的治權,完全操控在他們手裡。

屈平決定走步險棋,在向懷王舉薦陳軫之後,拉上昭睢,直入陳軫府宅。

「先生,」屈平開門見山,「前番所請之事,大王已經允准。請先生收下這些!」取出詔令與使節,放在陳軫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備的其他細節,由昭睢具體辦理,勞煩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軫樂意效勞!」陳軫拱手回禮,「敢問左徒,何時動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鹽。」

「左徒是說,」陳軫的眼皮眨巴幾下,「軫在使命之外,還有——」頓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請先生順帶做筆生意,帶一些海鹽回來。聽聞齊地海鹽物美價廉,味道也不比巴鹽差呢。」

「呵呵呵,」陳軫接道,話中有話,「是呀,有錢大家賺,不能讓人獨吞哪!」

「先生說的是,」屈平應道,「這筆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陳軫拱手,「軫候的就是這句話呢!敢問左徒,想買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該有個善的數呀!」

「三百車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車,第二批一百車,第三批一百五十車!」

「左徒的胃口還不小哩!」陳軫接道,「一車若是碼實,少說也有四五擔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說,也是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陳軫笑了,「是呀,老夫帶給齊王這麼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結盟怕也捨不得喲!話說回來,既然是生意,如何開價,如何結款,左徒可有考慮?」

「依齊市行價,運抵楚境,運費歸齊人,貨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個訂金。萬一貨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應道,「既做買賣,在下自會遵守行規!」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規,訂金怎麼出?」

「這個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應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陳軫。

「成。」

二人出門,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車,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錢嗎?哪兒弄去?」

「走,我們這就討去!」屈平拉上昭睢,拐個彎,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齊人買鹽?五十車?」昭陽眯縫起眼睛,良久,轉對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齊地市價,五十車需要多少鍰金?」

「七百鍰金足矣!」邢才撥拉一會兒算盤。

「備足七百鍰!」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陽看向屈平,「年輕人,這是一筆好生意呢,你該當入一份才是!」

「謝前輩提攜!」屈平拱手,「有前輩打傘,晚輩自當乘涼。不只是晚輩,相信屈門、景門也不會放過這千載一遇的好機緣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會湊個份子!」

「好哇,好哇,」昭陽驚喜,「有錢大家賺嘛。」拱手,「屈門、景門,還有大王、娘娘那兒,有勞左徒了!」

「晚輩樂意效勞!」屈平示意昭睢,辭別出府。

「不是三百車嗎,怎麼才說五十車?」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詭秘一笑,「說多了,嚇到令尊怎麼辦?再說,有這七百鍰,下個訂金綽綽有餘矣!」

兵貴神速。

陳軫一行使齊人馬於翌日凌晨就出發了。

車輛將行,屈平送別,握陳軫手道:「先生,鹽的事,不可差池喲。現金買賣,大可不必稟明齊王,一到齊地就購貨,速發五十車回來!」

「曉得!」陳軫指向身後一輛輜車,「有個賬頭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後呢。」

屈平抬頭望去,身後的一輛輜車裡露出一隻頭來。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個漫漫長夜。

草舍里,屈平閉目端坐,身後牆上是滿架的竹簡。

白雲走進,端著一碗她親手燉的蓮子羹,輕輕放到屈平案上,之後是撥燈,加油,續香。

屈平似無所見。

白雲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鹽價漲到六銖了!」

「嗯。」

「百姓怨聲載道啊。」

「嗯。」

「聽說鹽肆明天又要關門了!」

「嗯。」

「嗯嗯嗯,」白雲急了,翻他個白眼,「你就曉得嗯?聽見沒?我是白雲,你阿妹!」

「讓他們漲吧。」屈平這才抬頭,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個月,鹽價就會再降回來!」

「為什麼?」白雲怔了。

「因為你的阿哥已經派人前往齊國,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車齊鹽不日將至!」

「太好了!」白雲興奮地跑他跟前,語氣欽敬,「原以為阿哥是只書蟲呢,沒想到阿哥這還……」

「唉!」屈平長嘆一聲。

「阿哥,」白雲詫異了,「有鹽要來,你該高興才是,嘆什麼氣呢?」

「阿妹有所不知,鹽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處?」

「在制。」

「制?」白雲詫異了。

「譬如說這鹽吧。」屈平解釋道,「依據王制,楚國的鹽鐵雜金、江河湖產,表面上為王室所有,實際治權卻在不同的封君手裡,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夢中的某王叔,幾乎擁有所有鹽泉,把持所有鹽肆!」

「咦?」白雲的大眼眨巴幾下,「既然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賞,不能收回全部!」

「為什麼呢?」

「這就是制了,也就是癥結所在!」屈平指著案上擺著的一捆捆歷代王制命書,「楚國的祖製為分封,國土屬於大王,也屬於整個王族,由大王依據文治武功、親疏遠近,分封給王室的全體成員。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賞,受封賞者均視所封所賞為己產,世襲傳承,後世繼統的大王是無法取締的!」

「這……」白雲眼珠子轉幾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豈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發動戰爭,征伐鄰國。楚國原在丹陽,只有彈丸大,今日縱橫數千里,皆因於此!」

「沒辦法了嗎?」白雲凝眉。

「辦法有一個,」屈平指著這些卷岫,「變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對呀,」白雲急切道,「阿哥為什麼不進諫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製,大王為何不可定製?」

「阿哥進諫過了,」屈平苦笑一下,搖頭,「可大王之心,遲遲未決啊!」

「難道大王不想改制嗎?」

「做夢都想。大王甚至曉得,法制不變,楚將亡其國!」

白雲想一會兒,抬頭:「鹽價漲成這樣,大王曉得不?」

「曉得。」屈平點頭,「阿哥天天奏報!」

「奏報,奏報,」白雲眉頭緊皺,「你們這些臣子就曉得奏報!你該拉他市集上走走,讓他親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兩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湯,誇張地嗅幾下,咕嚕一口,吧咂幾下:「嘿,這羹湯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雲嬌嗔地瞟他一眼。

「這人嘛,阿哥還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為誇張地吧咂幾下嘴皮子,「嗯,比這羹湯甜!」

白雲嘴角一撇,撲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鬧市區,初冬,一個晴朗的天。

懷王一身商人打扮,與屈平、屈遙、宮尹一行四人有說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兩側是各種各樣的行、鋪、肆、館,時不時會出現一堆人圍著玩雜耍的、擺街攤的、看相算命的、賣小吃的……

人來人往,或聚或散,或說或笑,或吵或嚷,說不盡的熱鬧。

西街是平民與社會低層人的街市,懷王從未來過,一路不停地向屈平與屈遙問這問那,道不盡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憤怒的民眾擋住。

民眾很多,不下兩百,將街道完全堵死。

懷王加快腳步趕過去。

原是一家鋪面,鋪門緊閉,憤怒的民眾正在拍打併撞擊店門,斥罵聲不絕。

「請問老丈,」懷王詢問身邊一個老者,指眾人,「他們這是——」

老丈掃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懷王順手望去,見門楣上有塊匾額,上面寫的是「彭氏巴鹽」四字。

懷王一下子想到鹽的事,心裡一凜,問老丈道:「這鹽……今朝幾銖?」

「唉,」老丈指向鋪門,「不是幾銖不幾銖的事,是根本不開門!」

「咦,為何不開門?」

「說是倉里沒貨了。」

「沒貨了?」懷王納悶,「再進貨呀!」

老丈盯他一眼:「聽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曉得呢?」指店門,無奈中現出激憤,「倉里有的是貨,這辰光全都碼在後院里呢!」

「這就奇了,」懷王越發不解,「有貨為何不賣?」

「為漲價呀!」老丈情緒激動,「這個月來,店家已經斷貨六次,每斷一次,鹽價就漲一銖,這辰光,巴鹽已經貴過黃銅了!這且不說,好不容易熬到開門,店家還要限購,每人只許購四兩!一家幾口人,四兩才夠吃幾天?」

「這……竟有這等事?」懷王愕然,略略一頓,「這家斷貨,為何不到別家鹽肆?」

「唉,」老丈長嘆一聲,「在這郢都,所有鹽肆是一個價,說斷貨,都斷貨,說漲價,都漲價,說限購,都限購。」抹淚,「人不吃菜可以,不吃鹽不成啊,飯菜不香不說,渾身也沒力道,幹不成重活啊!」搖頭走開。

「這家鹽肆為何人所開?」懷王看向屈平,火氣上沖。

「彭氏,」屈平指向匾額,悄聲,「當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門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還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邊一條街道還有兩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紀氏。」

「偌大個郢都,難道只有他們幾家?」

「在郢都,還有其他幾個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為屈、昭、景等宗親所開,但他們的鹽都得從鹽泉進貨,因而不敢不聽命於鹽泉。」

懷王的臉色陰沉下來,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僅僅是鹽,」屈平跟上幾步,「銅、烏金、魚、肉……大多數貨色和店肆,甚至說,凡是能夠生錢的地方,都脫離不開這些姓氏!」

懷王頓住步子,回身盯一眼鹽肆上面的匾額,大踏步拐向另一條街。

屈平壓低聲:「還看鹽肆?」

「看!」懷王氣沖沖道,「我要看它個遍!」

懷王連看幾個街道,處處都是暴怒的購鹽人及叫罵聲,有過分的罵著罵著就罵到他這個楚國之王的頭上了。

懷王的火氣越聚越大,眉頭冷凝,腿腳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聲,「這已看過八家了!」

「唉,觸目驚心哪!」懷王語氣沉痛。

「大王若想賞心悅目,前面有條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條街巷。

「花街?」懷王頓來精神,「走!」

幾人連拐幾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長,滿是奇花異草,品色甚多。

看過幾家,懷王嗅到一陣幽香,抬頭一看,匾額上寫的是「巴山蘭苑」,店裡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樣子都在選貨。

「嘿,這兒有家蘭苑呢!」懷王看向屈平。

「噓!」屈平壓低聲,朝店中努嘴。

懷王看過去,站在花盆後面的是白雲,一身巴女打扮,正在為客人介紹貨品。

「是祭司!」懷王來勁了,又看一眼匾額,「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搖頭,「不瞞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蘭苑就遭殃了,各種蘭花相繼失蹤,先是一棵一棵,繼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訪,方才查明,是祭司乾的,這不,全讓她搬到這兒開店了!」

「噓——」懷王跨前,走進店裡,尋個空間站定。

屈遙、宮尹要跟進去,被屈平拉住。

有兩個客戶已經選好,付錢後端著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懷王與最後一個客戶。

白雲看向懷王,假作沒認出來,揖禮:「這位貴人,要買盆花嗎?」

見白雲沒有認出,懷王一陣高興,揖手回過禮,指一盆花道:「這是何蘭?」

「燕蘭!」白雲應道,「這盆好呢,在孕期,馬上要開花了!」

「放過來!」懷王指向另一盆,「這是何蘭?」

「鳶尾蘭!」

「放過來。」懷王指向一盆沒有開花的,「這一盆呢?」

「報春蘭!」

「放過來。」

懷王指一盆,白雲拿一盆。

眼見懷王將店中花全指個遍,剩下那個仍在挑三揀四的人急了,指著一盆道:「這這這……這一盆!」

白雲將花移給他,笑了:「還揀不?」

「不不不,不揀了。多少錢?」

「一貝。」

那人摸出一個貝幣,遞給白雲,拱手謝過,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喲,一個月一次,澆透。」白雲叮囑他。

那人謝過,匆匆走了。

懷王笑笑,將店中剩下的蘭花一個一個皆指一遍。指到後來,白雲不拿了,笑道:「貴人哪,您這是要把小店買空嗎?」

「店家捨不得嗎?」

「生意好,哪能捨不得呢?貴人就說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喲嘿,」白雲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錢!」將剩下的蘭盆全搬出來,密密麻麻,排了兩排。

「多少錢?」懷王捋一把鬍鬚。

「我數數看!」白雲數過,道,「打總兒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銖,十盆為每盆兩銖,其餘十三盆,每盆一銖,打總兒是——」扳指頭,「六十三銖!」

懷王擊掌。

屈平三人走進來。

「屈……屈大人?」白雲佯作驚訝。

「是你呀,今朝我是來起贓呢!」屈平指著幾十盆蘭花,「怪道我那蘭苑越來越不齊整了!」

眾人皆笑。

「有什麼好稀罕的?」白雲撇嘴,「待我回那巴山裡去,給你挖出一大船來!」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曉得你把這些花賣給何人了嗎?」

「賣給這位貴人了呀!」白雲指指懷王。

「曉得這位貴人是何人嗎?」屈平盯住她。

白雲假作認不出,盯住懷王:「這位貴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釋,懷王擺手止住,朝白雲拱手:「郢都荊槐見過店家!」

「巴女白雲見過荊大人!」白雲拱手回禮。

「不瞞店家,」懷王指著地上的蘭盆,「這些蘭花堪稱花中之嬌,草中之貴,荊槐甚覺有趣,也想在後花園裡辟塊蘭苑,薈萃天下之蘭,日日賞玩,豈不成趣?」

「聽到荊大人這番高論,」白雲斂笑,一本正經,「小女子奉勸大人不要買了!」

「哦?」

「因為它們既不嬌,也不貴。」白雲指著蘭盆,「在巴山絕谷,遍地皆是。它們生於山,長於野,斷非高屋大廈所能豢養。」略頓,「小女子實在憂心貴人將它們養死了呢!」

「這……」荊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過於人。大人若是只想尋個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懷王略顯尷尬,乾笑一下,「好呀,好呀,荊槐此來,為的正是尋個趣味!敢問店家,人市何在?」

「貴人請跟我來!」白雲跨出店門,頭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離花巷隔三條街巷。巷子很長,是郢都惟一的奴隸市場。

由遠及近全是攤位,站在攤中的不是貨物,而是一個個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僕。被售賣者身上插一根茅草,眾多買家東遊西走,拍屁股,摸腰,審牙口,挑肥揀瘦,如相牲口一般審察這些人奴。

白雲帶著懷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過去。

場面觸目驚心,懷王目瞪口呆。

幾人正自觀察,前面傳來凄厲的哭叫聲:「娘——」

是個孩子。

聽到聲音,白雲心裡一揪,加快腳步。

懷王四人緊跟於後。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蜷縮在一個攤位上,背上插著一根茅草,身邊已經不見賣主。白雲急趕過去,見她嘴裡吐血,已經咽氣了。

白雲蹲下,把脈,淚水奪眶而出,從隨身所帶的箱包中摸出一塊白布蓋在她臉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雲的腿,使勁哀求,「救救我娘親吧,囡囡只有一個娘親了!」

白雲跪在地上,無聲悲泣。

囡囡這也明白過來,撲到那個女人身上,大哭起來。

懷王常年住在深宮裡,不曾見到這般悲慘場景,眼裡落淚,走過去,抱起囡囡,將她背上的稻草拔下來。

「孩子,」懷王問道,「你……你們為什麼會……會在這兒?」

「娘親啊,我的娘親啊!」囡囡死命掙脫,懷王只好放她下來。

囡囡抱住她的娘親號哭。囡囡的哭聲凄厲,悲愴,不忍卒聽。

懷王的淚水嘩嘩流出。

屈平扯下懷王,走向旁邊一個賣孩子的攤位,問那攤主:「請問,這家的主人呢?」

「唉,」那攤主長嘆一聲,「看到這女人實在不行了,扔下她們跑了。」

「你知道這個女人不?」

「知道一點,」那攤主應道,「她主人對我抱怨足足兩個時辰呢,說是倒霉死了。」

「怎麼個倒霉?」

「她是隸農,」攤主指著屍體,「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從領主出征,戰死在宋國,她的男人幾個月前又出征,戰死在淅水,她的婆婆傷心過度,於上個月病死了,為給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領主一些錢,領主看她們家沒有男人,短時間內還不起錢,就將她們母子三人賣給人販,也就是賣她的主人。那主人將她娘仨帶到郢都,本想多賺幾個錢,沒想到她在這節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兒子呢?」屈平急問。

「昨天讓人買走了。領人辰光,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個哭啊,」那攤主揉淚,「我天天在這兒賣人,也算是個鐵石心腸了,看到這生離死別,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謝過他,看向屈遙:「遙弟,去買個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廬外面,起著一堆篝火,躺著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廬各處。

囡囡一身縞服,一臉虔誠地跪在棺前,兩隻大眼盯住在風中擺來擺去的旗幡。聽白姐姐說,她的媽媽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遙擊罄,內尹起節,屈平作巫陽,白雲作巫祝,伴隨節拍繞著篝火跳起招魂舞。

懷王靜坐於一側,一臉沉重地看著整場喪事。

招魂儀式結束,四周靜穆,遠處傳來更鼓聲。

「白姐姐,我娘親回來了嗎?」囡囡扯一下白雲的衣襟,輕聲問道。

「回來了。」

「她在哪兒,」囡囡一臉急切,「我怎麼沒看到呢?」

白雲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著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來,沖向那面旗幡。

白雲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扯住,抱在懷裡。

「我要去尋我娘親!」囡囡掙扎。

「你不能去!」白雲輕聲,「你去了,你的娘親就飛走了!陰陽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親……會走嗎?」囡囡緊張地問。

「不會的,她永遠在你身邊,護佑你。」

「可我哪能曉得她在我身邊呢?」

「過一會兒,你的娘親就會飛過來,住在你的心窩裡,你早晚想到她,她就來了!」

「阿姐,你怎麼曉得?」

白雲指指自己的心:「因為阿姐這兒也住著一個娘親,無論何時,阿姐一想到娘親,娘親就會出現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親什麼樣子?」

「跟阿姐一樣,穿著白衣服,會飛。」

「會飛?」囡囡眼睛大睜。

「是的。」白雲似是回到過去,「有一天,我睡醒起來,見不到娘親了,我四處尋她,外公說,娘親飛走了。我問外公,娘親在哪兒飛走的,外公把我領到山崖上,指著遠處說,我娘親就是在那兒飛走的。我也要飛,可外公不讓我飛。」

屈平驚呆了。

老天,這是白雲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對另一個同樣失去娘親的囡囡。她的娘親是跳崖的!可她講得那麼平靜,彷彿在講述一個遠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應該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這兒!」

「比我還小哩?」囡囡驚訝。

「是哩。」白雲輕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淚,「我啥也沒有了。阿大沒了,奶奶沒了,娘親沒了,只有一個阿哥,可……我再也尋不到他了……」傷心地哭起來。

「你有阿姐!」白雲輕輕拍她,「從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邊,阿姐到哪兒都會帶著你。」

「阿姐——」囡囡緊緊摟住白雲。

姐妹倆的對話很輕,但在這靜穆的夜裡,字字入耳。

懷王靜靜地聽著。

懷王的心被這對姐妹攪動了。

「入二更了!」內尹湊近懷王耳邊,輕聲,「該回了。」

「不回,」懷王語氣決斷,指向棺木,「就在這兒,為亡婦守靈!」

堂堂大楚之王,卻要為一個連名字也沒有的亡婦守靈!內尹吧咂兩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邊的話。

夜越來越深,寒氣入侵。

囡囡在白雲的懷抱里睡熟了。

見篝火小下去,園丁老伯抱來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來。

懷王、屈平、屈遙繞著篝火席地而坐,白雲抱著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聲音很小,「想不想聽聽囡囡的阿大是怎麼戰死在淅水的?」

已經打盹的懷王猛地睜眼,盯住他:「講。」

屈平指向屈遙:「我王可問屈遙,他是見證者。」

懷王看向屈遙。

屈遙講起真實的淅水之戰,一步接一步,從景翠如何布局,到戰役如何發生,再到秦兵擺陣,景翠擊鼓進攻,直到敗退的最後環節,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實一個重要的敗因是士卒厭戰。看到前鋒潰敗,大家爭相撤退。多數兵士不是死於秦人,而是死於自己人。」

「他們……」懷王震驚,「為何厭戰?」

「箇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經看到了。」屈遙的目光轉向棺木。

懷王閉上眼去,似乎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不瞞我王,」屈遙不無沉痛,「殉國的萬人中,真正戰死沙場的不超過三千,未戰而折者不下七千,慘不忍睹啊!」

懷王面色變白,呼哧喘氣。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號稱雄兵六十萬,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為奴僕、皂隸臨時拼湊,勝敗為領主之事,與己無關,一旦戰死沙場,則身為烏食,家亦無養,所以惜死厭戰。封君各為己私,無不視其家兵為逐利之器,所以不願爭先。民不聊生,貴門侈靡,官貪吏腐,將士惜死,凡此種種,皆亡國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設想!」

「你……」聽到亡國二字,懷王略顯不快,頓住,輕嘆,「唉,以你之見,當如何整治?」

「無他,」屈平應道,「變法改制,收回治權,獎勵耕戰,重整朝綱,刻不容緩了!」

「你先行籌策吧。當務之急是鹽,齊鹽何時能到?」

「聽令尹說,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車可在二十日內抵達郢都!」

「轉諭昭陽,這批海鹽免征關稅!」

屈平拱手:「謝王鼎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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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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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 章|見王叔白雲傷感 打鹽戰楚王暗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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