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 章|見契機齊王謀燕 布仁義孟軻克薊

第129 章|見契機齊王謀燕 布仁義孟軻克薊

返程途中,蘇秦心情極是沉重。

相國府離宮城不遠,但對蘇秦來說,卻漫長得似乎走不到盡頭。他曉得子之,看來,燕國的災難已不可控,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面。

猛地想到什麼,蘇秦心底一顫,拉開窗帘,急道:「鄒兄,停!」

飛刀鄒喝叫御手停車。自那次出事之後,飛刀鄒不再駕車了,雇一個專業御手,自己一心於衛護。

「主公?」飛刀鄒湊過來。

「宮中還有幾個公子?」

「袁豹或知。」飛刀鄒應道。

「快,回府。」

車馬頃刻到家,出門迎候的不是袁豹,卻是蘇代。

「二哥,想死您了!」見到蘇秦,蘇代臉上再無矜持,就像是在洛陽時一樣,喜氣洋洋地迎上來,「沒想到您會在這辰光回來!」

蘇秦回他個苦笑,指向客堂。

見蘇秦被飛刀鄒攙著,蘇代緊忙攙在另一側,回到客堂。

堂中,蘇代一家全都來了,偌大個客堂竟然顯得狹小。

蘇秦坐下,目光落在一個女子身上。她看起來不大,但頭髮已經挽起,衣飾是新婦裝,一臉羞澀地站在蘇代長子身邊。

「二哥,這位是方今燕王的長公主,如今是你侄媳了!」蘇代見蘇秦看她,緊忙介紹,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向二人招手,「孩子們,這就是為父常常講給你們的二伯,過來見禮!」

蘇代長子拉住她,并行過來,行叩拜大禮。

「還記得我嗎?」蘇秦沖她笑笑,「我到過你家的草舍里,那辰光,你才這麼高!」比劃一個高度。

長公主勾首,點頭:「記得的,你還抱過我呢!」

眾人皆笑起來。

接著,蘇代招呼其他孩子一一見禮,蘇秦吩咐袁豹拿出金子,每個孩子發放一塊。

「老袁,」蘇代看向袁豹,「你帶他們花園裡轉轉,哪兒有雜草就讓他們拔好了。」

袁豹應過,帶上眾家小出去。

許是太累,蘇秦走到內間,在他的榻上躺下。

蘇代緊跟過來。

「二哥,」見客堂里再無他人,蘇代不無興奮,「這些年來,我遵從你的指點,讀你所讀,悟你所悟,頗有心得,近日有所小試,嘿,真還靈光呢!」

「你怎麼試的?」

蘇代將他如何使齊,如何揣摩各方情勢,如何去找淳于髡,如何與淳于髡對話及如何見齊王,之後歸燕,子之如何求他,他又如何向燕王噲復命,子之如何贈給他金子等等,事無巨細,悉數稟報一遍。

「你——」蘇秦總算是明白內中隱情,指向蘇代,手指發顫,「你壞了我的大事不說,這又坑害燕國,坑害燕人,坑害子之,最後是坑害你自己,你……」

蘇代完全懵了。

如此嚴厲的斥責顯然不是蘇代所期待的。

「二……二哥……」蘇代帶著哭腔,「怎……怎麼回事兒?」

「你呀,」蘇秦氣結,咳嗽幾聲,平穩一下情緒,盯住蘇代,「薊城血流成河,你這個始作俑者卻不曉得怎麼回事兒,這……這就是你所學的口舌之術嗎?」

「燕王禪讓賢能子之是上古聖德,是太子他想不通,硬要謀逆,才鬧出這般事來。這不,市被將軍明白原委,就站在子之這邊了,叛亂已除,燕國很快就會——」

不待蘇代講完,蘇秦指著門口:「你……給我出去,從今往後,不可再登我的房門!」

「二哥……」蘇代嚇傻了,撲嗵跪下,哭起來。

蘇秦翻過身,給他個背。

「二哥,我……」蘇代哽咽,「我曉得錯了,你說,事已至此,我該哪能辦哩?」

「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也不想讓你的老婆娃子死,三天之內,就帶他們離開薊城,離開燕國!」蘇秦給出解招,迅即補充一句,「不要問我為什麼!」

蘇代的「為什麼」還沒出口,就被生生堵死,強咽幾下口水,嘟出一句:「去哪兒?」

「你從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

「二哥?」蘇代真正急了,「我……我帶全家高車大馬出來,這若灰頭土臉回去,面子往哪兒擱?」

「幾百金難道不夠你的面子嗎?有燕國的公主做你兒媳,難道還不夠嗎?你的面子何時大到不知死活的程度了?」

「我……」

「出去!」蘇秦語氣果決,「還有,在我活著,你不可再到任何一國拋頭露臉!」

「我……」

「記住沒?」蘇秦語氣嚴厲。

「記……記住了。」蘇代囁嚅,拱手,「二哥,我……走了。」

「對了,」蘇秦翻過身,看向蘇代,「還有一事問你。子噲的幾個公子可在宮裡?」

「之前是在宮裡,這辰光不曉得了。」

蘇秦的兩手捂在臉上,現出痛苦與無奈。

「二哥?」蘇代壓低聲音。

「去吧,」蘇秦再次指向門口,「你離開薊城時,不可透漏給任何人,否則……」

蘇代這也意識到迫在眉梢的危險,連連拱手:「謝二哥,蘇代記下了!」

次日上午,蘇秦幾乎是在子之眼線的監督之下離開薊城的。袁豹也跟著走了,蘇秦保留多年的燕國相府完全空置。

蘇秦走後不到三日,子之就把他所控制的所有公子,無論是子噲的還是易王的,全部賜死,正式立己子為太子。太上子噲則被新燕王軟禁在其所居住的宮院里,與外界完全隔絕。

此後數日,蘇代聽從蘇秦建議,放棄所有不動產,以訪友為名,讓家人分批離開薊城,在武陽會合,而後直入邯鄲。

軒里村他是死也不肯回的。

太子平被殺的噩耗不消幾日就傳到臨淄。

宣王候的正是這個,當即召來田嬰、匡章謀議,也幾乎沒有多餘的話,直接授命匡章為主將,點五都之兵,以子之篡燕失道為名,籌備伐燕。

燕為大國,齊若伐燕,就要傾盡國力,且要確保後方無憂。為此,齊宣王使大夫沈同、田文分別出使中山國與趙國,約兩國共同起兵。

沈同是魯人,自幼受儒門薰陶,崇拜孟子。此番受命,沈同左想右想皆不是耥,出使行至稷門,又拐回來,驅車馳往孟子館舍,意外看到匡章也在。

「敢問夫子,」禮畢,沈同直入主題,「燕可伐否?」

孟子的眼角斜向他的使節,聲音慢悠悠的:「是齊王特使在問老夫嗎?」

「非也,」沈同緊忙摘掉表徵特使的冠飾,將使節放在一側,態度恭敬,「是晚生沈同私下求教夫子!」

「若是私問,」孟子壓低聲音,如同透出一個秘密,「老夫這就講給你,燕國可伐!」

「為何可伐?」沈同再問。

「因為子噲不得以燕國送人,子之不得從子噲手中受讓燕國。」

「這……」沈同不解,「燕國既然是子噲的,他為何不能將燕國送人?」

「燕國怎麼能是子噲的呢?燕國是大周武王封賞予其弟召公的,燕國土地屬於召公後人,召公後人又有後人,遍及燕國各地,是以燕國屬於所有燕人,怎麼是只屬於子噲的呢?」

「可他是燕王呀!為何堯舜可讓天下,身為燕王的子噲就不可了?」

「唉,你呀,」孟子搖頭,「我且問你,你能將你的屋舍、田產送人嗎?」

「屬於我的屋舍、田產,我當然能送。」

孟子指向匡章:「你能將他的屋舍、田產送人嗎?」

「不能。」

「你有子數人,皆在盼你分配遺產,你還能將自己的屋舍、田產送人嗎?」

「這個……」沈同答不出了。

「這就是了。」孟子解道,「堯、舜可讓天下,因為天下本來就不是他們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他們是因賢能而受天下人的委託來治理天下的。他們只是治理者,不是天下的所有者,因而在力不從心時,只能再選賢能,禪讓其位。子噲不同。他不能禪讓燕國,因為燕國不是子噲一個人的。燕國是周天子封賞給召公的,屬於召公所有。召公遺訓是嫡長子承繼,子噲之所以為王,是因他是先王的嫡長子,同樣,他讓燕國於人,就等於將本該屬於其嫡長子姬平的王位讓予他人,他怎麼能將屬於他嫡長子的王位讓予他人呢?你也看到了,燕國正是因此而亂。亂燕國者,子噲也。」

「那……子之又為何不能接受王噲的禪讓呢?」沈同再問。

「唉,你呀,」孟子搖頭,「身為臣子,去得不該得之財,去受不該受之位,難道不有失人臣之道嗎?」

「韓氏、趙氏、魏氏三家分晉,不是也失人臣之道了嗎?」身為齊臣,沈同沒敢提及田氏代姜。

「三家分晉,本為大逆,然而此逆在後來得到周天子的詔封,就不同了。」

「夫子是說,如果子之也能得到周天子的詔封,就可以了嗎?」

「周天子詔封他了嗎?」孟夫子反問。

「晚生知矣。」沈同拱手,「謝夫子賜教!」

「請問夫子,」匡章接道,「燕為萬乘之國,弟子受命伐之。就眼下情勢,弟子確有勝算,但心依舊忐忑。敢問夫子,弟子之心,何以惴惴然?」

「未請王命。」孟夫子脫口而出。

「王命?」匡章怔了,「弟子所受,正是王命。」

「此王非彼王,此命非彼命。」孟子侃侃說道,「燕、齊同為萬乘之國,燕國失道,確實該伐,但憑什麼就該是齊人來伐呢?將軍之心所以惴惴然,皆因於此。」

「夫子是說,請命於周天子?」

「正是。」孟子豎起拇指,「燕國乃周天子所封,燕國失道,燕民歷劫,苦如水火,但只有周天子才有權問責。何人可伐之?奉周天子之命的人。今齊王頒詔伐燕,卻未奉天子之命,是以無道伐無道。將軍執銳,以無道伐無道,你心能不惴惴然嗎?」

「弟子何以處置?」

「入宮奏報齊王,使臣貢周,請命伐燕。將軍若奉天子之命救燕民於水火,燕必破,將軍亦必立德威於燕地,成功名於後世!」

匡章當即入宮,奏明孟子的諫言。宣王苦笑一下,隨手使田嬰派個大夫攜帶百鎰黃金並百匹縞綢前往洛陽請命,由天子詔命齊王約盟天下列國伐燕。

見齊王納下此諫,孟子躊躇滿志,自告奮勇,向匡章請命道:「奉天子詔命,引正義之師,伐萬乘之國,此乃千古偉業,孟軻不才,請命隨行將軍帳下!」

匡章拱手:「有恩師隨行籌策,弟子之心定矣!」

齊使沈同趕至中山,見到中山王,說以齊王之約。

中山王不再是個孩子了,正年富力強,欲干大事,遂召老相國司馬賙謀議。

「回稟我王,」司馬賙壓住激動,緩緩應道,「此乃千載難逢之機。」

「何以難逢?」中山王傾身。

「稟我王,」司馬賙侃侃說道,「我北有燕,東有齊,西與南是趙。三國皆我天敵,惟趙惟狠。敢問我王,可懼趙否?一定是懼的。莫說是王,縱使老臣,與趙大戰數次,小戰無數,真心懼他啊。尤其是近期,趙王雍襲我淶源,占我西去要塞,若與燕合,就可東出淶水,由北襲我,使我腹背受敵。然而,天不亡我。燕人內亂,子之篡國,齊人得天子之詔命,約我伐燕。齊人伐燕,志在河間。我若伐燕,志在北易水。若是我得控北易水,北上燕山,就可控制紫荊關與居庸關,徹底扼住趙人東出之路。那時,趙人再狠,能耐我何?」

「我若伐燕,趙人趁機在後襲我,相國可有應策?」

「聽齊使所言,齊王使臣田文也到邯鄲了。如果不出意外,趙人必會從齊伐燕。」

「為何趙人必從?」

「因為是齊王之約。魏伐趙,齊全力救之。齊王有約,趙能不從嗎?」

「相國所言極是。」中山王點頭,「不過,趙師伐燕,必借道我境。晉人多詐,借道伐虢之事,相國不可不察。」

「這個臣已有慮。」司馬賙應道,「趙既從齊伐燕,就與齊、我同為盟友。趙若背後襲我,齊王顏面何在?再說,趙師過我境時,我王亦當有所防備,可外松內緊,豬羊勞之,嚴陣待之。」

「甚好。」中山王一握拳頭,決心下定,「雖然,相國還是要派使臣使趙問聘,修好睦鄰,聽聽趙王是何決斷。」

「臣受命。」

在蘇秦與姬雪前往燕地之後,菲菲少了約束,生活更為豐富多彩起來。

讓她生活多彩的是公子職。此後有事沒事,公子職總會來相府尋菲菲學武,誇讚菲菲的武功好,向她習練劍法。菲菲一直是弟子,這於突然間成為師傅,自是用心,沒過多久,就將墨家劍法悉數教予子職。二人的情誼,也在這一教一學中突飛猛進,莫說是一日,縱使一個時辰不見,二人的心都像被貓兒抓了似的。

然而,無論是菲菲還是公子職,都被人嚴嚴實實地看管著。菲菲這兒是墨者,公子職那邊是母後身邊的那個女僕,也即嬴疾為他母子留下的守護黑雕。在黑雕台里,她的地位雖說不高,武功卻是一流,絲毫不亞於天香。在她身邊,額外活動著秦國龐大的黑雕組織,單在邯鄲就有不下二十人,或入王宮,或入達官、顯貴府宅,或入酒巷夜肆,監控著趙都的方方面面。

所有這些,公子職並不曉得。

這日後晌,二人在相府後花園裡練會兒劍,菲菲問道:「職哥,想學鄒叔的飛刀不?鄒叔全都教給我了,若是近戰,沒有兵器比飛刀更具威力。」

「想學。」子職急道。

菲菲看下場地,皺眉:「此地不可。若是職哥甩刀失手,不定會傷到人呢。」

「阿妹欲往何地?」

「有處地方極是清幽,」菲菲指向圍牆外面,「就是那兒,原來是家小廟,這辰光廢棄了。鄒叔當初教我時,就是在那兒。」

「成。」子職笑道,「我們這就去。」

「屈將爺爺不讓去呢。」菲菲略略一想,「有了,我們不走正門,躍過圍牆就成,練完再翻回來。」

二人來到圍牆跟前,菲菲縱身一躍,先上圍牆,看到廟中寂無一人,伸手給子職。子職拉住她,躍上圍牆,進入小廟。

二人察看一遍,將廟門閂了,在廟院里站定。

「職哥,」菲菲笑道,「此地無人,小刀任你甩呢。」將一塊鹿皮所制的靶子綁在廟院的大樹榦上,摸出幾把小刀,「職哥請看!」嗖一聲飛出,正中靶心。

公子職贊她幾句,拿過小刀,亦飛出去,那刀子卻不聽話,嗖的一聲遠離樹榦,插向幾丈開外的廟牆上。

「是這樣!」菲菲揀回飛刀,手把手地教起來,包括握刀姿式及發力技巧等。

二人練有小半個時辰,忽聽一陣響動,十二個蒙面刺客各持刀劍從小廟的不同方位突然殺出,迅速切斷通往相府圍牆的退路。

「什麼人?」菲菲厲聲大叫。

「小姑娘,沒有你的事!」為首一人指向旁邊,「讓開路,放她出去。」

「你們什麼人?」菲菲再次大叫。

「阿妹,是燕國刺客,沖我來的,你快走!」子職說著,抽出寶劍,背依大樹,紮下架勢,準備殊死一搏。

「職哥!」菲菲緊跟過來,在樹榦另一側站定,一手去拔插在樹榦上的小刀,一手抽出軟鞭,同時將手指彎起,擋在唇上,發出一聲長嘯。

「上!」眾刺客撲向子職。

嗖嗖兩聲,菲菲甩出飛刀,擊中二人,但其他刺客已欺到跟前,幾支劍同時刺向子職。

子職騰空飛起,後腳蹬向樹榦,如鷹一般從眾刺客的頭頂掠過,與此同時,劍挑下來,連點數下,三人頭頂中劍,倒地不動,子職亦在眾刺客背後輕鬆落地,旋即轉身,再次紮下架勢。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菲菲看呆了。

十二名刺客,轉眼倒地五人,再也不敢大意,餘下五人圍定姬職,二人欺向菲菲。

菲菲手中沒有飛刀了,也無暇從樹上再拔,只得抖鞭相迎。

刺客功夫了得,菲菲身小力弱,軟鞭甩出去,被對方的劍連繞幾下,纏住,用力一拉,菲菲把持不住,軟鞭脫手,急切間拔劍,已是遲了,另一人的劍尖已經刺向她的胸部。

就在此時,只聽嗖的一聲,對方哎喲一聲慘叫,捂住手腕蹲在地上,刺向菲菲胸前的劍亦掉落於地。緊接著,嗖嗖嗖一連數聲,圍攻公子職的五人有四人倒地。挑走菲菲軟鞭的刺客見勢不妙,放下菲菲就逃,被一枚飛刀擊中腳踝,翻不過廟牆了,只好仗劍守御。

見面前只有一人,公子職奮勇擊劍,與那人連戰數合。因有飛刀在側,那人心裡慌亂,被子職尋個破綻,一劍斃命。

子職持劍走向傷到腳踝的刺客。

那人扔下劍,跪地求饒。

菲菲曉得是屈將爺爺救援來了,大叫:「屈將爺爺,快來!」

屈將子卻沒露面。

現身的是三個墨者。他們搜索完戰場,在死者臉上蒙上黑布,將負傷的刺客帶進相府,包紮,審訊。同時,相府這邊,也向趙國司刑府報案。

「職哥,」菲菲得空,扯住子職,目光詫異,「真沒想到,你的武功高哩!」

「被逼急了!」姬職笑笑,輕描淡寫。

「不是,」菲菲盯住他,「快說,你跟誰學來的?」

「記得那天隨我娘親趕來的那個女子嗎?是她教我的!」

「可……」菲菲一臉納悶,「你有此武功在身,那天為何讓他們欺負?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

「我……」子職遲疑一下,「寄人籬下,不能得罪姓趙的人,我曉得他們,全都姓趙。」

「我明白了。」菲菲一臉欽佩,「你真能忍!」略頓,「可他們是要劃破你臉,你還要忍?」

「不是有你在場嗎?」子職笑了,「我曉得你是不會讓他們划的。再說,他們不是還沒划嗎?若是真划,就該付出代價了!」

「職哥,你……你該教我工夫才是!」

「不成。」

「為啥?」

「最有功夫的是屈爺爺,」子職一臉欽敬,「我要拜他為師。今朝沒有他,我怕就……」

「嗯呢。」菲菲扯起他,「我這就引你去見屈爺爺,只要我求,他一定收你為徒!」

在子職遇刺的第三日,蘇秦、姬雪等人一路風塵地從燕國返回。

聽聞蘇秦回來,武靈王沒有召請,而是帶著御醫登門問候。御醫診過,說是並無大礙,開些補藥,交給飛刀鄒抓去了。

武靈王支走御醫,詳細問明燕國情勢,求應變大計。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蘇秦輕嘆一聲,「子之一如慶父,在燕一日,燕亂一日。子噲與先易王的幾個公子,在薊城者悉數罹難,在逃者只有二人,皆遭子之追殺,一是王噲第三子姬柱,趁亂逃走,眼下不知所往。另一是先易王之子,姬職,今在邯鄲。」

「寡人曉得他,」武靈王點頭,「前幾日子之派刺客來,差點兒就要了他的命。」

「是的。」蘇秦應道,「如果子之不殺姬平,依舊立姬平為太子,燕人或會認可這次禪讓,但他太急了,也太狠了。這次燕亂,真正戰死的沒有多少,反而在姬平死後,被子之以謀逆之名殺掉的多達萬人,薊城人心惶惶。軍心更亂,因為三軍中有不少將士跟從市被叛亂,凡與市被有交往的,全都他抓起來了。其實市被是個好人,是真正被冤枉的。」

「依蘇子之見,寡人該當如何應對?」

「首先,燕不可圖,望大王切記。」蘇秦盯住趙雍。

「這個自然。」武靈王笑道,「寡人的胃口只在中山。」

「子之失道,燕人構難,齊人必會出兵。」蘇秦回他一個笑,但滿是苦澀,「臣之意,大王可與齊王結盟,興義兵誅殺子之,再送子職入燕。我觀子職不錯,大王若立子職,一則燕人認可,二則子職避難於邯鄲數年,又得趙恩,必定親趙,感恩大王。」

「子職不是秦王的外孫嗎?」武靈王眯起眼睛。

「但他更是燕人。」

「寡人曉得了。」武靈王別過蘇秦,召肥義入宮。

「王上,特大喜訊!」肥義一臉興奮,「中山王派使臣來了,是司馬僖,司馬賙的長子,這剛到驛館,要見我王呢。」

「哦?」武靈王傾身,「他想幹什麼?」

「求睦鄰呀,帶來不少禮品呢。」肥義呈上中山使臣的禮單。

「寡人曉得他要幹什麼。」武靈王坐直身子,將蘇秦的應策講給肥義。

「我王不可!」肥義急道。

「哦?」

「齊人非興正義之師,只想趁火打劫,得河間地。只要齊人興兵,子之不敢不給他。我若與齊共同興師,就把子之得罪了。那辰光,齊人得到好處,退兵,我王又該如何?我王送子職入燕,就是子之的死敵,子之得燕,北有胡人支持,還不與我王為敵?拋開其他不提,單是他支持中山,我王能受得了嗎?」

武靈王長吸一氣,陷入深思,良久,抬頭:「依你之計,我當如何應對?」

「與中山睦鄰,讓中山後顧無憂,與齊人合力伐燕。」

「這……」武靈王眉頭擰緊,「燕經此亂,已不堪一擊。若是中山參與,必得北易水。中山控制北易水,拿下紫荊關,就將我完全封堵在淶源的山道里,豈不是斷我……」摒住不說了。

「我王要的正是這個!」肥義脫口應道,「中山與齊共享燕國邊境,若是伐成,必爭地,爭則失齊。燕國僅餘二公子,一個在我王手裡,另一個生死未卜,不知跑哪兒去了,齊人立不起新王,必使近臣治燕。齊人治燕,燕人必不服。那辰光,我王只須將子職送回燕國,燕人就會跟從子職,逐走齊人。中山趁危伐燕,燕人必恨之。中山與齊爭燕,齊人亦恨之。我王若在此時圖謀中山,齊人必不干涉,新燕王亦必肯借道……」頓住,看向武靈王。

顯然,這是一石三鳥的上上之策。

「就依你計,」武靈王再無遲疑,拱手,「中山使臣,對了,還有齊使,全都由你應對,寡人還有一樁大事呢!」看向宦者令,「起駕,太傅府!」

「太傅?」宦者令懵了,眼睛眨巴幾下,「王上沒有拜過太傅呀!」

「這就去拜!」

「是哪位大人?」

「周紹。」

宦者令與肥義皆吃一驚,因為周紹是邯鄲城中迄今仍舊拒穿胡服的臣子,按照武靈王所頒的法令,該當治重罪才是。武靈王非但不治其罪,還要拜其為太傅,著實出人意外。

周紹一門在趙是三世名儒,從成侯時就為趙室大夫,主司禮儀,執太廟,堪稱趙國宮廷秩序的監護者。幾個月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趙王自穿胡服不說,還大張旗鼓地改俗易風,使趙人皆穿胡服。作為儒者,這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周紹力諫無果,遂稱病不朝,今日更向武靈王遞交奏摺,奏請年邁老朽,要歸隱故里,貽養天年。

周紹不只是周紹,其門下還有數十名飽學儒士。周紹若走,這些儒士也就不會留在趙宮。天下儒者得聞,也必不肯赴趙。萬乘大國不可沒有禮樂,朝堂之上不能不講秩序,是以周紹辭歸,武靈王尤其上心。

武靈王不告而至,周紹先是震驚,繼而整頓衣冠,迎出府門。

見武靈王依然穿著胡服,周紹的臉色馬上陰沉下來,本來欲見大禮的,緊忙止住,只是微微拱手,語氣揶揄:「大王光臨寒舍,不會是來治罪老朽的吧?」

「呵呵呵,」武靈王行個大禮,一臉是笑,「寡人此來,是想在周卿肩上加一副重擔!」

周紹一臉狐疑,伸手禮讓:「大王,請!」

君臣一前一後,行至客堂。

武靈王在主席坐定,轉對立於身側的宦者令:「宣詔!」

宦者令朗聲宣道:「周紹聽旨!」

周紹跪地,叩首:「臣接旨!」

「大夫周紹忠孝兩全,德才兼備,堪稱趙之大賢,寡人特此詔命,任周紹為太子傅,列三公!欽此,趙王雍。」

周紹震驚了。

太子是未來國君,傅佐太子,就等於一國之師,因而,傅太子、列三公,堪稱是每一個儒者的最大夢想,也是周紹此前想都不敢去想的人生壯舉。

然而,這是一個穿胡服的國王,御駕上門,頒給他的使命是,去傅一個同樣穿胡服的王儲!

「大王有詔,」周紹思慮再三,叩首,「臣不敢不受。雖然,臣有一言,不敢不訴諸大王!」

「周卿請講!」

「是大王用錯人了!」周詔奏道,「太子,國之未來。太傅,王儲之輔,非大德之人莫能當此任。臣身賤才疏,不足以勝任王命,是以叩請我王另覓大德之人,以張國運!」

「呵呵呵,」武靈王笑出幾聲,「選子莫若父,論臣莫若君。太子之父是寡人,人臣之君,亦是寡人。寡人為太子立傅,怎麼可能立錯呢?」

「大王可知立傅之道?」

「你講。」

「立傅之道有六,」周紹侃侃而談,「知慮不躁達於變;身行寬惠達於禮;威嚴不可易其位;重利不可移其心;施教恭謹,知循序漸進;待下謙和,不盛氣凌人。上述六者,為傅必具,而臣不備任何一條。隱情不報,是臣子之罪。從君命而辱其位,末了煩擾有司處置,是為吏之恥。臣紹不才,敢請大王更立太傅!」

「周卿,」武靈王起身,深鞠一躬,行下大禮,「正因你知曉上述六條,寡人才要立你為傅啊。」看向宦者令,「賜太傅胡服!」

宦者令拿出為周紹量身訂製的胡服,雙手呈上。

「唉,」周紹心中感動,面上又作無奈,長嘆一聲,叩首,「臣紹愚昧,迄今未明我王胡服深意,雖然,身為臣子,蒙王不計臣過,委臣重任,臣不敢不聽!」接過胡服,當場穿上,行再拜大禮,「胡服之臣,叩謝我王厚遇之恩!」

儘管未能見到趙王雍,但司馬僖從肥義口中得到趙王願與中山睦鄰互信,並同意簽署三年之內互不征伐協議。司馬僖喜甚,當日與肥義擬好協議行文,入趙宮加蓋了璽印。

與此同時,趙王雍聽從蘇秦之言,使宮人將公子職母子接入王宮,非但辟出一座宮院讓其安住,且還置宴壓驚,好生款待。

司馬僖持雙邊睦鄰協議回到靈壽,中山王連看數遍,再無疑慮,蓋好印璽,交給隨行的趙使帶回,次日即到太廟祭祖,拜司馬賙為主將,「率三軍之眾,以征不義之邦」。

除守御之外,中山國能點出的三軍之眾不過三萬,戰車為五百乘。拜將儀式上,年近六旬的司馬賙躊躇滿志,豪氣干雲,對天誓道:「燕王姬噲昏昧無道,不分大義,不告諸侯,而臣主易位,絕其召公之業,斷其先王之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雖不才,今奉王命,願從士大夫以靖燕疆,祈請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佑我功成,保我中山之域萬世康寧。」

誓后三日,司馬賙即引三軍三萬離開靈壽,發至燕國邊境,在中易水南岸安營紮寨,以觀齊人動靜。

齊都臨淄,出使趙、中山的使臣率先復命了。齊使田文帶來趙國消息,說是秦人加兵少梁,有意伐趙晉陽,趙國須全力以赴,防備秦人,實在抽不出兵力,但趙國將無條件支持齊與中山伐燕。

趙人不出兵是齊宣王早就預判了的。當然,宣王也不希望趙人出兵。燕室自亂,燕地已是齊人的囊中之物,宣王由衷不希望更多的人來瓜分這鍋羹湯。

有中山就夠了。

無論如何,燕國這鍋羹湯不能由齊人一家獨喝,讓給中山喝幾口,於齊只有好處,一則中山可以死心踏地跟從齊人,制約趙國,二則於天下列國也是交待。

伐燕三軍,齊宣王也早備好了,起初是五萬人,這見中山出兵三萬,宣王就又追加一萬,同時親至太廟祭過祖宗,拜匡章為主將。

匡章上任數日,卻是遲遲不肯出征。

匡章在等出使洛陽的使臣。

其實,不是匡章在等,是孟軻在等。

得不到周天子的征伐詔命,孟軻堅決阻止匡章出兵。身為弟子,匡章不敢違抗師命,只好實言奏報宣王。宣王無奈,只得使人快馬赴洛陽催促。

終於,在中山使臣回來之後的第十一日,使臣由洛陽歸來,隨身帶回蓋著大周王璽的伐燕詔命。

孟軻喜甚,約匡章入宮覲見宣王。

孟子出征,不能不受王命。

宣王迎出宮門,見過禮,攜孟子手入內。

「聽章將軍說,夫子也要隨軍出征,寡人夢裡笑醒幾次了呢,哈哈哈哈,這叫什麼,這叫天佑寡人!」宣王又笑幾聲,朝孟子拱手,「夫子在上,請受辟疆一拜!」

「謝齊王看重!」孟子回禮,「孟軻此來,是請求王命的!」

「是了,是了,夫子出征,不能沒個名分!」宣王看向匡章,「匡章將軍,您是主將,看夫子擔當何職合適?」

「夫子為臣師,臣為三軍主將,沒有比軍師更合適的職分了!」匡章拱手。

「嗯,軍師,」宣王點頭,看向孟子,「請問夫子,此職可否?」

「孟軻既從王師,惟王命是從!」

「擬旨,」宣王看向御史,「詔命孟軻為三軍之師,與匡章將軍同領三軍,伐無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敢請齊王再加四字,『奉天子詔』。」孟子急道。

宣王眉頭略皺,遲疑一下,再道:「擬旨,寡人特聘孟軻為三軍之師,與匡章將軍同領三軍,奉天子詔,伐無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謝齊王厚遇!」孟子起身,叩拜,「天運轉動,再逢文武之時。齊王奉天承運,鄒人孟軻領受詔命,誓引正義之師,伐無道之國,竭誠儘力,助匡將軍成就此功!」

「夫子請起!」辟疆扶起孟子,「此番伐燕,得夫子神助,寡人幸莫大焉!」

「孟軻尚有一請,望齊王成全!」孟子看向齊王。

「夫子請講。」

「孟軻斗膽,請王弓一用!」

「王弓?」宣王怔了,看向內臣。

「想是宮中所藏的武王大弓吧?」內臣看下宣王,又看向孟子,語氣半是回稟,半是徵詢。

「正是。」孟子拱手。

「傳旨,為夫子請武王大弓!」宣王朗聲頒旨。

孟子請到王弓並三支御矢,謝過宣王,僅帶弟子萬章一人,以布衣之身直入軍帳,從大軍北征。

這一戰是屬於他孟子的,他也早已想定如何征伐了。

大齊三軍走過河間地,將入燕境前夜,孟子使萬章把主將匡章請入軍師大帳。

「匡將軍,」孟子改過稱呼,「明日入燕,老夫問你,可知如何征伐無道之邦?」

如何伐燕是早在臨淄就已擬定的戰略,孟子也是知道的。此時孟子再次問起,匡章曉得他另有話說,拱手:「弟子不知,敬請夫子賜教!」

「奉天子詔命,興正義之師,伐無道之邦,身為主將,你須牢牢記住兩個字!」孟子頓住話頭,盯住匡章,目光徵詢。

「兩個字?」匡章有點兒懵頭。

「一個字為仁,一個字為義。」

「弟子記下了!」匡章拱手。

「既為仁義之師,敢問將軍,可知何為仁義之師?」

「這個……」匡章遲疑一下,「師出有名,不失禮,不出奇,不斬來使,不以險隘,不鼓不成列,不重傷,不追逃,不傷二毛……」

「此為春秋斗陣,非仁義之師。」孟子截住他的話頭。

「這……」匡章撓起頭皮來,看向萬章,見他也是茫然,遂拱手道,「弟子不知,敬請夫子賜教!」

「你既不知,就聽老夫的!」孟子胸有成竹,語氣斷然,「記令!」

匡章拿出筆與羊毛卷,眼巴巴地看向孟子,一如聽寫的蒙童。

「行旅:軍容整齊,行伍劃一,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孟子聲若洪鐘。

匡章記下。

「紮營:錯落有致,動靜有序,按部就班,食宿聽令。」

匡章記下。

「進軍:過城不入,過邑不擾,直發薊都,擒賊擒王。」

這個顯然與之前所擬的伐燕戰略大不一致。

匡章住筆,看向孟子,目光疑慮:「夫子?」

「記下!」孟子的語氣毋容置疑。

匡章記下。

「三斬:搶燕人財產者斬,亂燕人妻女者斬,闖燕人私舍者斬。」

匡章記下。

「三示:示天子詔命於市,示燕室失道於市,示三斬軍令於市。」

匡章記下。

良久,見孟子沒再出令,匡章抬頭:「沒了?」

「沒了。」孟子看向他,「其他是你主將的事。」

「其他」是指落實。匡章吧咂一會兒老夫子仁義之師的味兒,撲哧笑了。

「匡章?」孟子聲音嚴厲。

匡章緊忙斂笑,拱手:「弟子謹聽夫子!」

「錯!」

匡章站起,屏息正氣,行個軍禮:「齊國三軍主將謹聽軍師之令!」

「實施之!」孟子給出三字。

匡章將所記之令頒行三軍,嚴令實施。因有桑丘敗秦戰績在先,五都將士無不懾服,無論匡章下出什麼樣的怪異軍令,沒有誰再去說三道四了,盡皆落實。

真還叫歪打正著。

在控制薊都之後,子之迅速任命將軍,整合三軍,將能戰之士部署在燕齊邊界。

然而,經過這番浩劫,三軍將領多半受到太子平叛亂牽連,或被斬首,或被清洗出局,近半士兵不願服役,潰散回鄉,子之所能調動的能戰之士不足七萬,而薊都、武陽等幾大都邑必須堅守,幾個要命關卡,如紫荊關、居庸關等,更加失不得。還有與中山的邊界,易水防線……子之越想越是頭大,於是採用一套稍稍被動的防禦方案,即棄小守大,堅壁清野,固守城池,以逸待勞,責令各大城邑屯糧儲水,避戰不出,坐等齊人來犯,違令者斬。

於是,原本嚴陣壁壘的河水防線被收縮為幾處要塞。當齊人在要塞之外大張旗鼓地橫渡河水時,所有燕軍嚴守子之軍令,站在要塞之內,眼睜睜地看著齊人渡完三軍並糧草輜重,根本無視他們的存在,顧自踏上通往薊都的寬闊衢道,行伍整齊、威儀具足地向北直驅,而對衢道兩側的大小城邑,無論是否屯有守軍,皆不冒犯。

齊軍每到一處城邑,就在近水處安營紮寨,架灶就炊,沒有一人外出騷擾百姓。燕人可隱約望到齊人旗號上的「奉周天子詔,伐無道之君」、「只伐不仁,不犯燕人」、「仁義之師」、「順天承運」等出師之義,漸漸對齊人再無恐懼,甚至起了敬仰之心。那些親近太子平、不滿子之的燕人更是殺豬宰羊,前來勞師。孟子善待他們,禮儀具足,且一定付給他們相應報酬。

燕人教育中,一直視齊軍為虎狼之師。然而,短短几日,燕人的這種認識就在事實面前化解於無形。齊人入燕境之後,長驅數百里,一路逼近燕都薊城,竟無一卒出頭攔阻,亦無一矢射向齊人。

這個奇迹不得不歸功于軍師孟子。

當子之瞧出端倪時,齊人已經越過武陽,行伍整齊地踏上了武陽之東三十里處的南北衢道。子之震驚,急使快馬馳向武陽,令武陽守將組織麾下追擊齊軍,截斷齊人補給。

鎮守武陽的是子之的心腹猛將單鷹。

單鷹是胡人,身體壯碩,力大如牛,一柄胡刀重約七十七斤,一旦掄起,所向披靡。這且不說,單鷹的真正厲害在於他的鷹。單鷹一如其名,以善於訓鷹聞名燕地,其麾下有獵鷹一百,皆入編製,領軍餉,單鷹可捕單狼,群體可組成鷹陣,剿滅狼群。兩軍陣上,經單鷹訓練的百鷹可在空中組陣,盤旋撲擊,抓頂啄眼,專襲敵陣主將,常使敵陣主將不敢正位,不戰自亂,防不勝防。

齊人是在武陽之東約百里處橫渡河水的。單鷹於第一時間得到齊人渡河情報,但子之給他調動的僅有兩萬人,除五千鎮守紫荊關外,留在武陽的僅有一萬五千了。

單鷹判斷齊人的第一目標一定是武陽,因而堅壁清野,將有限的軍士分配於武陽周邊的各個壁壘要塞,嚴陣以待。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齊人未犯武陽,而是直驅薊都。單鷹剛剛緩過一口氣,子之的快馬急旨來了,要他即刻追擊齊人,截斷齊人後援並輜重補給。

然而,一切皆晚。

在齊人出動的第三日,司馬賙令中山軍於深夜涉過中易水,如虎狼一般撲入燕境,在控制北易水之後,奇兵西入紫荊關,卡斷了該關與武陽的通路。

紫荊關是西向防守的,中山人由東而來,又是在夜間,因而幾乎沒有遇到阻礙就攻到關頂。守關的五千燕軍多在酣睡中被制,無一逃脫。

在控制紫荊關之後,中山軍迅速回撤,兵鋒直入武陽,將營盤牢牢扎在武陽東北,插在武陽與薊城之間。

中山人留下三千固守紫荊關,在通往紫荊關的另外一處狹道上修建臨時壁壘,阻斷武陽西向通道。

中山派出的三萬人皆是能戰銳卒,司馬賙還專門發明了應對鷹擊的套網,可謂是有備而來。

向南是易水,有中山邊軍守候;向東是齊境,有齊國邊軍;向西是紫荊關,被中山人佔了;惟有向北一途,被司馬賙完全控制了。

顯然,中山人旨在吃定武陽,單鷹已是自顧不暇。

面對沿著大道浩蕩而來的六萬齊師,子之驚懼了。

是的,這是兩敗龐涓又擊敗五萬秦卒的大齊雄師,主將是擊敗秦將司馬錯的匡章。

子之沒敢出城迎戰,而是旨令將薊都所有城門封死,嚴陣以待。子之的算盤是,齊人長途襲遠,補給線長,只要堅守城池,齊人就會不戰而退。

留守薊城的燕軍原為兩萬,五千隨從市被叛亂,全部潰散,又經子之二度清洗,餘下來的不到一萬人。子之急將周邊各邑守軍調配過來,使薊都的守軍數量達到三萬,外加宮衛三千,雖說出擊乏力,防守當是有餘了。

子之亦有此自信。

與此同時,子之使其舅子快馬馳往北胡,搬請胡人援軍。子之堅信,只要據守薊城三個月,胡人援軍就會趕至,那辰光,齊人再想撤退怕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不過,子之始料未及的是,他遇到的是一個他從未遇到過的對手,鄒人孟軻。

齊人圍城三日,子之所期待的猛烈攻城並未發生。齊人圍定東、西、南三門,還留下一道北門供燕人逃生。

燕人果然開始逃生了。

子之想也沒想,急旨將此門鎖死。

子之不想逃。他不能就這般倉皇地離開他費盡心力方才到手的燕國宮城。他捨不得燕室累世積聚的數不盡的奇珍、珠玉及所有奢華,還有兩代君王圈在宮牆之內的各色美人。他曉得,只要離開薊都,離開這座宮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

至第四日,孟軻吩咐匡章讓齊軍在南城門外列好陣勢,打出旗幟,使一個口齒清晰、聲音洪亮的兵士乘車出陣,拿著他用獸皮親手卷制的擴聲筒,對城門樓宣講大周天子征伐無道的詔書,宣講燕室失道、失德、失義之處,明旨燕國是周天子封給召公的,子噲不得擅自禪讓,子之亦不得擅自承讓;宣講齊王乃奉周天子詔命,興正義之師,征伐無道,匡扶正義;宣講齊師為仁義之師,已經頒布各種安民措施;宣講齊軍是來代周天子主持正義的,絕不擾民,等等。

守城將士靜心聆聽。

子之聞報,急馳南城門,登上城樓,聽一會兒,伸出一手,指向齊陣,大喝:「本王在此,犯境齊寇匡章何在?」

匡章正欲出場,孟軻擺手,應道:「匡將軍,讓老夫來!」

話音落處,萬章揚鞭催馬。

子之放眼望去,但見一輛輕車從齊人的中軍核心轔轔轉出,車上穩站一人,一身儒裝,通身並無一塊甲胄,亦無任何槍戟防身,惟有長弓一彎橫在車前,旁邊羅列三枚利矢。

萬章驅車馳至陣前,之前喊話的戰車則離場轉回。

「來者何人?」子之的手再指過來,聲如洪鐘,毫無禮數。

「鄒人孟軻!」孟子朗聲,抱拳,「汝非燕王,孟軻不作大禮了!」

鄒人孟軻大名,天下皆知,子之亦早有聞,但聽到更多的是他的酸腐逸事,每每當作笑柄了。今朝見他這般出場,子之忍俊不禁,手指孟軻,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孟老夫子,你不在鄒地吟詩演禮,跑到人家齊人的軍陣上作何來了?」

「回稟將軍,」孟軻再次拱手,叫出他此前做將軍時的稱謂,「燕室失道,天子震怒,詔命齊室興師伐罪。齊王受命,拜匡將軍為將,拜軻為軍師,興義師六萬,前來伐逆,匡扶正義。軻今勸你……」

「什麼天子?什麼詔命?」子之再次指過來,聲音洪亮。

「大周天子!」孟子從袖中摸出周天子的詔命,揚一揚,「詔命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之爆出連串長笑,笑畢,看向他的將士,「你們可都聽見了?他說大周天子,哈哈哈哈,這還詔命呢!天下並王,連中山都與他周室平起平坐了,他還大周之王呢!你們說說,天下列國,哪一國認他為王了?區區洛陽,不過彈丸之地,你們中有誰願意認他為王?不過,他周天子若是來我大燕國,寡人倒是可在燕山之北划給他一塊地皮,讓他跑馬由韁——」

「逆賊反臣,不可無禮!」見他講出這般大逆之辭,孟軻生氣了,不再拱手,揚起王弓,指向子之。

「喲嘿,」子之來勁了,「孟老夫子,你不會是想與本王一決射藝的吧?」大聲,伸手,「拿弓來!」

有軍士遞給他一張五石之弓。

「你個反賊,既不配老夫手中此弓,亦不配與老夫一決射藝!」孟軻再次揚弓。

「你,腐儒之人,」子之受辱,怒氣上沖,彎弓搭箭,暴喝一聲,「受箭!」話音落處,一支利矢脫弦而出,不偏不倚,直飛孟軻額頭。

孟子所在之處,離城門樓一箭之外約五十步,子之隨手射之,可見神力。

孟軻冷笑一聲,待那枚箭矢飛至,揮弓輕輕撥到旁側,身體未動分毫。

撥轉利矢,周身不動,這是非同尋常的功夫與定力。

子之震驚,略頓:「拿王弓來!」

兩名軍士抬著一彎長弓走過來,跪地,各執一端,呈送子之。

眾人無不知曉,子之力大,可拉七石勁弓。他的弓是特製的,是他的專用弓,之前是將軍弓,此時改稱王弓了。

不過,此弓子之很少展示,眾軍卒難得一見。這辰光被他的侍衛抬上來,眾人無不喝彩。

子之彎弓搭箭,大喝一聲:「腐儒受箭!」嗖一聲射出。

七石勁弓所射之矢,其疾如風,其勁如釘,再有力的撥力也難撥動。

孟子沒有應他,亦彎弓搭箭,拉作滿月,瞧准那枚疾飛而來的利矢,放弦射出。

孟子的利矢更疾,更有力,直直迎向子之的飛矢。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二矢相撞,空中火花一閃,孟子的箭矢將子之的箭矢撞作碎塊之後,又飛一陣,劃出一道弧形,完好無損地插進厚厚的城牆裡。

子之的碎矢飄然墜地,且就墜在離孟子輕車不足三十步的大片空場上。

兩邊軍士目瞪口呆。

就在子之兩眼發直地盯住落在地上的斷矢碎塊時,又一枚利矢破空飛來,不偏不倚,正中子之頂上王冠,隨著嘭的一聲悶響,那支箭矢帶飛王冠,穩穩地插向其身後不遠處的城門樓柱。王冠上的玉珠被巨大的衝力震落不少,滾得滿地皆是。

「天哪!」眾將士無不以為子之中矢,驚呼未定,卻見子之毫髮無損,只是王冠被牢牢地釘在城門樓柱上了。

子之摸摸頭頂,看向身後那頂仍在晃動的王冠,臉色煞白,又驚又窘,急步走到城門樓柱上,用他的王弓搗那王冠,連搗幾下,那冠卻被釘死在柱上,只有更多的珠子被他搗掉,滾落。

子之臉色紫漲,咚地扔下王弓,跨步下樓。

「燕室逆臣姬之聽好,此乃大周武王所佩之弓,700年前賜予齊公姜尚,專射賊國逆臣,老夫請領三矢,已出二矢,還有一矢是留給你這個逆賊的。若是再不認罪伏誅,下次受矢的就不只是你的頂上之冠了!」孟子聲音清朗,不失時機地送行一句。

「嗚啦——」齊陣里爆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子之原本想在孟夫子面前以孔武之力討個便宜,不想卻當著部屬的面遭到一個天下皆作笑談的儒者羞辱,灰頭土臉地回到宮中,越想越是氣惱。

坐有一時,子之冷靜下來,耳邊響起蘇秦的一連串聲音:「……蘇秦勸兄做如下三事,一,歸還王位於子噲,兄依舊為相;二,在王噲的公子中擇其賢者立為太子;三,與齊議和……在此之前,齊人不過是要河間地。現在不了……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說,還將禍及宗親子嗣,殃及社稷宗祠……子之兄,無論你信與不信,天命就是天命……」

子之冒汗了。

「召鹿毛壽!」子之轉對內臣。

鹿毛壽來了。

「我王突召毛壽,可有——」

鹿毛壽話音未完,被子之擺手打斷,指一下對面席位。

鹿毛壽坐下。

「南城門的事,你曉得否?」子之盯住他。

「剛剛聽說。」鹿毛壽遲疑一下,「臣——」

「毛壽,」子之再次打斷他,「寡人問你,寡人的這頂王冠,是不是戴錯了?」

「這……」鹿毛壽怔了,「我王何來此話?王冠是燕王禪讓於我王的,又不是我王自個戴上的,是不?燕王噲三讓,我王三拒,這是所有燕人都看到的事,是不?」

「唉,」子之長嘆一聲,「齊人卻不這麼想啊,真還打到家門上了!武陽如何?」

「臣剛接到單將軍急報,中山人襲我,奪占紫荊關,困我武陽,主將是司馬賙,共出銳卒三萬,聽說還要增兵呢。」

子之一拳震幾:「蕞爾小邦也敢欺我!」

「王上息怒,」鹿毛壽接道,「中山狼並不可怕,不過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薊城、武陽不失,料他們能奈我何!」

「你說的是!」子之猛地想到什麼,「對了,你的相位,寡人早該給你了!」轉對內臣,「取印!」

內臣取出相印,呈給子之。

「毛壽,請受此印!」

鹿毛壽承印,叩首:「臣叩謝我王厚遇!」

「相國請起!」子之改過稱呼,「寡人這想勞煩你走一趟齊營,見見匡章將軍,只要他肯退兵,一切好談!」

「王上,齊人若要河間地?」鹿毛壽小聲問道。

「給他。」

「齊人若要武陽?」

「給他。」

「齊人若要薊都呢?」

「去吧,看他怎麼說。」

鹿毛壽迅即出城,不消一個時辰,復轉回來。

「齊人怎麼說?」子之急問。

「他們什麼也不要,只要我王讓出王位,束手就擒,讓齊人押往洛陽,聽憑周天子發落亂燕之罪!」

「豈有此理!」子之震怒。

「王上,」鹿毛壽苦笑一聲,「就臣所見,我惟有二途可走,一是固守待援,與齊寇一決生死,二是暫棄薊都,投向胡人。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是不?」

「齊人肯放我們嗎?」子之問道。

「就今日所見,齊人實為仁義之師,困我東、西、南三門,獨留北門不置一卒,說是給我王三日辰光!」

「什麼仁義之師?」子之鼻孔一哼,「自平王以來,你可曾見過有腐儒帶兵的先例嗎?」

「大王?」

「寡人曉得了。」子之擺手,「容寡人斟酌斟酌。」

子之一連斟酌三日,仍舊未能決斷是否離開。至第四日,齊人困住北門,子之也就死了突圍的心,一門心思致力於守城。

在子之心裡,薊都固若金湯。他研究過齊魏桂陵、馬陵之戰,又研究過齊秦桑丘之戰,篤定齊人擅長野戰,不擅長攻堅。田忌與孫臏訓練出來的騎卒,除騷擾之外,別無他能。只要他四門緊閉,這些騎卒一無所用。待胡人援軍過來,那才真叫騎卒,不但能騎,還能射呢。

子之越想心裡越是篤定,每日清晨都要與鹿相國等近臣沿薊都城牆巡視一圈。由於孟夫子手中還有一支利矢,子之在巡視到南城門時,就不再登城門樓,只在隱蔽處遠觀齊人營帳。

連觀數日,齊人依然故我,既沒有攻城,也沒有退後一步,只見連營一片,整齊有致,將城門外面的所有空地並遠近的莊稼地全部佔了。

「哈哈哈哈,」子之看得分明,長笑幾聲,看向鹿毛壽,「桑丘之戰,秦人是怎麼敗的,相國可知?」

鹿毛壽搖頭。

「秦人敗於仁義二字,」子之指向齊人每天一次的例行列陣,「一如眼前這般。」

鹿毛壽未能領會,再次搖頭。

「桑丘之戰,」子之侃侃說道,「秦人勞師遠征,打仁義之旗,儀仗整齊,不搶不盜,說話和氣,買賣公平,軍律嚴明,甚至還頒出軍令,犯柳下惠墳頭一株草也要誅族,結果呢,秦人的所有仁義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讓齊人的一把火全他娘的燒光了,哈哈哈哈!」

「我王聖明!」鹿毛壽亦笑幾聲,「齊王用一個老夫子帶兵,實乃天下笑柄啊。」

「走走走,」子之一把扯起他,「相國可隨寡人宮裡去!這些日來,天天發悶,難得有個好心情,你我二人來幾曲歌舞,放鬆放鬆。」

君臣二人興緻勃勃地回到宮中,傳令樂坊歌舞侍奉。

然而,子之所失算的是,齊人的仁義並不等同於秦人的仁義,因為觀賞仁義的對象不同了。秦人是做給天下人看的,齊人是單單做給燕國人看的。秦卒割耳領賞天下馳名,齊卒圍魏救趙、圍魏救韓,無不是行俠仗義,燕人心裡自有一桿天秤。燕王噲禪讓、子之繼位,燕人初時沒看明白,皆認為是踐行堯舜之道,待公子平鬧騰起來,子之狠心誅連,薊都血流成河,燕人這才看明白了。尤其那日孟子出場,有禮有儀,說話客氣,而他們的燕王卻氣盛心傲,辱人反而受辱,在場的所有將士無不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沒過幾日,整個薊城百姓也就全曉得了。

沒有百姓說出來,但他們心照不宣。厭惡子之、同情太子平等被誅公子的薊人越來越多,漸漸擴及城上守卒。

最後的辰光這就到了。

就在子之、鹿毛壽悠然自得地在宮中欣賞歌舞的當兒,齊軍陣中轉出孟子,依舊是輕車一乘,直驅城門。

孟子的車上沒擺弓矢,孟子的身上亦無一器,只有一襲白潔的儒衣,將老夫子襯托得如同聖徒。

讓燕人震驚的是,輕車越過前番停車的位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衝弔橋。

孟子的輕車走到弔橋前面的護城河邊了。

再有幾步,孟子的馬蹄就要掉進護城河裡。

在此距離,莫說是五石弓,即使是尋常的三石弓,也能穿透堅硬的甲胄,何況孟子身上沒有片甲。

陣中齊人無不為孟老夫子捏出一把冷汗。

燕卒也是,所有目光齊刷刷地盯住孟夫子,繼而投向守將。

守將是姬韋,子之的親侄,也是他一手帶出的心腹愛將,堪稱嫡系中的嫡系。

姬韋兩眼眯起,睜睜地盯住漸馳漸近的孟夫子的單馬輕車,想弄明白他意欲何為。

輕車停住了。

待輕車停穩,孟子朝城門樓上深揖一禮,聲音清朗:「燕軍將士們,鄒人孟軻有禮了!」

城門樓上,眾將士面面相覷,紛紛看向姬韋。

姬韋走過來,在顯要位置站定,拱手:「燕國薊城守將姬韋拜見夫子!」

「姬將軍,諸位燕軍將士,」孟子再揖一禮,「鄒人孟軻有心腹之語訴予諸位,望諸位賞臉一聽!」

「夫子請講!」姬韋亦回一禮。

「人生於世,此物只有一個,」孟子看向城樓,指向自己腦袋,「生命亦只有一次。無論何人,終究都是要死的。人有各種死法,或為財物而死,或為美色而死,或為饑飽而死,或為仁愛而死。」指向眾人,「身為戰士,則以戰死為榮。然而,諸位將士,你們可曾想過,怎樣戰死才能以之為榮的呢?」

顯然,這些將士從未聽過這般訓示,也從未思考過這些問題,無不豎耳。

「諸位將士,」孟子侃侃接道,「為財物而死者,死於貪;為美色而死者,死於淫;為饑飽而死者,死於食;為仁愛而死者,死於義。你們說說,作為戰士,又該當為何而死呢?」

城頭靜寂,惟有風吹旗動,發出輕微的嚓嚓聲。

「戰士當為旗而死!為什麼樣的旗而死呢?為正義之旗!出師無名,氣必餒。舉旗非義,戰必敗。」孟子移過手指,指向城頭上飄揚的燕旗,「諸位將士,你們看看頭頂上的戰旗,它們是否值得你們為之一死的呢?」聲音洪亮,「完全不值!」

「老夫子,」姬韋手指孟子,厲聲喝道,「不可信口雌黃!」

「姬將軍,」孟子淡淡一笑,「你且說來,孟軻何以信口了?」

「這是我們燕國的戰旗!」姬韋聲音洪亮,「身為燕國戰士,我們為燕國的戰旗而死,無上榮光!」

「敢問將軍,什麼是燕國?」孟子質問。

「燕國就是燕國!」

「姬將軍,看來你是不知燕國啊。」孟子語氣緩慢,如在鄒地對弟子講學一般,「燕國是周武王封給其弟姬奭召公的,召公後人世代相襲,沿至今日,方是燕國!可今天的燕國呢?已不再是召公後世世代相襲的燕國,而是賊國之臣姬之的燕國!」

「夫子妄言!」姬韋斷喝,「我王姬之受太上姬噲禪讓王位,怎麼能是賊國之臣呢?」

「燕王姬噲怎麼有權禪讓其位於子之呢?」孟軻反問。

「廢話!」姬韋手指孟子,「燕國是燕王姬噲的,他想禪讓於誰就禪讓於誰,何來無權之說?」

「敢問將軍,這個城門樓是你的嗎?」

「當然不是。」

「是誰的呢?」

「是我王姬之的!」

「不是你的,你為何守在這兒?」

「受我王任命,本將有權鎮守!」

「你能禪讓鎮守城門樓這個主將的權利於其他人嗎?」孟子指向站在姬韋旁邊的副將,「譬如說禪讓於他。」

「這怎麼可以?」姬韋急道,「本將無權禪讓主將之位!」

「孟軻讓你禪讓的不是主將之位,只是這個城門樓的轄權!」

「不可以!」

「這就是了!」孟子侃侃說道,「你是主將,卻不能禪讓城門樓的轄權,為什麼?因為城門樓不是你的,這個轄權也不是你的。城門樓是燕國的,它的轄權歸屬於燕國的轄權所有者,燕王。可燕國的轄權又是怎麼來的呢?是武王封賞給召公的,當由召公的法定繼承人所有。召公的法定繼承人是誰呢?是他的所有子嗣,就是在燕地的所有姬姓燕民,也包括你,姬韋將軍。身為姬姓一員,姬噲怎麼能將整個燕國的轄權擅自禪讓於他人呢?」

「這……」姬韋讓孟子搞懵了,「太上是燕王,他當然可以禪讓其燕王之位!」

「姬噲的燕王之位是禪讓得來的嗎?」

「不是。」

「怎麼得來的?」

「從先王那兒繼承來的。」

「為什麼他能繼承?」

「因為他是太子,是儲君。」

「這就是了。姬噲他怎麼能將其從先王那兒合法繼承來的王位拱手禪讓於一個不是王儲的臣子呢?」孟子聲音洪亮,「若行禪讓,姬噲只能禪讓於一人,就是他的嫡長子,法定繼承人,燕國王儲,太子姬平!」

眾將士終於聽明白了孟子,紛紛點頭。即使姬韋,也在孟子強大的推論面前無言以對,吧咂幾下嘴皮子,又閉上了。

「姬噲無權禪讓他依祖宗成法繼承來的權力,因為這個權力只屬於燕國儲君。同樣,身為人臣,子之亦無權接受主人姬噲的禪讓,因為這個權力在法理上不屬於他。然而,姬噲禪讓了,子之接受了,這是什麼?這是合謀賊國!」孟子指向旗幟,「諸位將士,身為燕人,你們卻為賊國之人鎮守城門,倘若戰死,是無上榮光嗎?若下黃泉,你們何以面對自己的列祖列宗呢?你們為賊人而死,你們的後人,你們的親人,又何以面對他人的指責呢?」

所有將士都低下了頭。

「燕軍將士們,」孟子趁熱打鐵,「你們再回頭看看,禪讓之前,燕國君臣協和,上下同欲,其樂也融融。禪讓之後呢?太子反了,因為姬噲禪讓的本來是屬於他的權力。臣子也反了,因為子之得到的不是他法定應該得到的。無論何人,只要得到他不該得到的東西,就是亂禮。上下亂禮,燕國能不亂嗎?燕王姬噲之所以禪讓,是因為子之是個賢人。可你們全都看到了,子之他是賢人嗎?為相之前,他住草舍,穿粗衣,為相之後,他住華屋,著裘衣。謀國之前,他潔身自好,與其妻同甘共苦。謀國之後呢?他入住王宮,夜夜笙歌,美姬輪侍。謀國之前,他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謀國之後呢?他排除異己,殺人如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謀國之前,他對燕王噲尊敬有加,謀國之後呢?他以謀反罪殺死太子,又殺死並未謀反的幾位燕室公子,立自己的嫡子為太子。由此可知,賊人姬之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善之人,賊國亂臣!他的賢是裝出來的!燕軍將士們,薊水是如何變紅的,難道你們沒有看到嗎?薊城上空是如何腥臭的,難道你們沒有嗅到嗎?昏君姬噲、賊人姬之口口聲聲效法堯舜,堯帝是這樣的嗎?舜帝是這樣的嗎?還有大禹,他是這樣的嗎?」

孟子聲若滾雷,字字誅心。

「燕軍將士們,」孟軻回首,指向身後的齊軍,「得人心者得天下。子之賊國,不得人心。齊王受天子詔命,使匡章將軍興師伐逆,一路走來,秋毫無犯,未入一城,未殺一人,未刺一槍,未放一矢。這且不說,匡章將軍還頒布三斬軍令,搶燕人財產者斬,亂燕人妻女者斬,闖燕人私舍者斬。這是什麼?這是仁義之師!所有這些,燕國百姓看到了,燕國百姓感動了。近些日來,各地燕人殺豬宰羊,從四面八方朝齊人的營帳里送啊!」

姬韋猛地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儒生孟軻,休在此地妄言惑眾!若敢再說,休怪本將利矢無情!」

話音落處,姬韋拿過弓,搭上矢,緩緩瞄向孟軻。

「哈哈哈哈,」孟軻爆出一聲長笑,「姬將軍,你就射吧!」拍拍胸脯,「朝這兒射!」

姬韋的手抖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兩手空空的天下大儒孟軻啊!

然而,身為姬之親侄,身為姬之麾下愛將,姬之已將整個薊城的防禦大權全部交給他了,姬韋無可選擇。

姬韋閉上眼,拉起弓,心頭默禱:「老夫子,只此一矢,中與不中,看天意!」

姬韋將弓拉作滿月。

就在姬韋鬆手放箭的剎那,嗖的一聲,一隻槍頭從旁伸來,精準地挑在弓上。那矢朝天飛射,遠遠地落在孟軻身後一百多步處。

眾目視之,是其副將倉吾。

「將軍!」倉吾扎槍入地,單膝跪下。

「將軍!」所有將士扎槍入地,單膝跪下。

「唉!」姬韋長嘆一聲,緩緩蹲下,雙手捂在臉上。

倉吾看得真切,朝眾將士厲聲喝道:「還愣什麼?打開城門,列隊恭迎孟老夫子並仁義之師入城!」

哐當一聲,城門大開了。

哐嗵一聲,弔橋放下了。

駕車的萬章揉眼了。

輕車上的孟子落淚了。

當孟老夫子帶著行伍整齊的齊國「仁義」之師昂首闊步走在薊城的大街上時,薊人奔走相告,熱淚盈眶,扶老攜幼,夾道歡迎。

與前些日街坊鄰居各為其主、互攻互殺之時相比,薊城的民心逆轉。

數以萬計的薊人隨著齊卒走向王宮,將宮城圍個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對著宮牆放開喉嚨,呼子喚夫,叫叔喊大,三千宮衛於頃刻間崩潰,不知是誰打開了宮門。

三千宮衛無一抗拒,各自棄槍,奔向自己的家人,邊跑邊脫身上戎裝,扔在地上。

與此同時,宮牆深處,來自四面八方的所有聲響皆被雄渾、剛猛的鐘石管弦之樂淹沒;六十四名披頭散髮的女子身無一絲,甩頭扭臀,勁跳巴舞;兩名宮妃身無一絲,風情萬種地偎依在姬之、鹿毛壽衣襟半敞的懷裡。

當值宮人不顧一切地衝進來,見此場景,也不顧及了,結結巴巴地稟報外面發生的事。正與鹿毛壽賞至興處的子之哪裡肯信,伸手就是幾記耳光子。

鹿毛壽連聲叫停。

舞樂停下,宮中靜寂,嘈雜之聲於瞬間傳進來。

子之、鹿毛壽終於明白,一切皆是真的。

子之抽出劍,快步衝出。

「王……王上……」鹿毛壽緊步趕上,話也說不圄圇了。

「快去,處置太上!」子之下令。

鹿毛壽急帶兩個宮人趕到子噲的宮院,將聽到混亂而不知所措的子噲一劍封喉。

殺死子噲,鹿毛壽迅即換了宮人服飾,沖後花園急奔而去。

子之本欲尋找他的衛士,不想卻迎頭撞向列隊入宮的齊師。

走在齊師行伍之首的是孟子,一手握弓,一手拿著餘下的那支利矢。

子之站住了。

「賊國逆臣,」孟子義正辭嚴,「扔下你的劍,伏首就擒吧!」

子之終於曉得,他敗給的竟然是這個腐儒。

子之二目放出凶光。

子之晃晃寶劍,紮下架式。

倏地,子之貓腰仗劍,朝孟子疾衝過來,快如魅影。

孟子冷笑一聲,彎腰搭箭。

就在子之沖近,騰空撲來時,孟子放弦,王矢正貫其心,穿背骨而出。壯碩軀體的撲力被強弓勁矢的衝力消去近半,子之就如一條灌滿沙子的麻袋,重重地摔落在距離孟子僅只三步的石板地上,口鼻震出污血。

此後半個時辰,在宮人的舉報下,鹿毛壽被其政敵從閹人堆里揪出來,在齊卒監視下,腰斬於鬧市。

子噲的遺體被齊人尋到,孟子吩咐葬以王禮。因無子嗣在側,亦無公子可立,孟子不能給他謚號,只好稱他燕王噲。

是夜,匡章親筆具表,向齊王報捷克薊過程,詳奏了這個由孟子主導的以仁義為器的戰爭奇迹是如何誕生的。

孟軻由此名噪齊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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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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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 章|見契機齊王謀燕 布仁義孟軻克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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