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 章|復前仇懷王親征 結橫索張儀搬兵
昭陽卧病,拜何人為將真就成了個大事件。懷王召王叔、景翠、昭睢三人入宮謀議,王叔建議也召屈平來,因為屈門不能沒人。懷王傳召屈平,君臣五人由午時議至申時,愣是議不出個合意人選。議至後來,昭睢乾脆推舉王叔為將。王叔婉拒,轉而舉薦景翠。景翠連連擺手。
二人不是不願擔當,而是不敢擔當,因為,擺在他們眼前的不是個人榮辱,而是整整三十五萬楚國精壯的生死,是決定大楚的未來國運!
「三閭大夫,」見屈平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懷王看過來,「你可有合意人選?」
「沒有。」屈平淡淡應道,「臣只有一疑,請我王昭示。」
「何疑?」
「為什麼還要伐秦?」
「你——」懷王苦笑,攤開兩手,「這個用問為什麼嗎?商於六百里的咽喉要道,前後十萬烈士的血與生命,難道還不夠嗎?」
「回稟王上,臣以為,遠遠不夠。」屈平不依不撓。
「寡人再加兩個,張儀欺我,秦王欺我,該夠了吧?」
「更不是理由!」屈平杠上了。
「屈平!」懷王臉色變了,「你講,為何不是理由?」
「回稟我王,」屈平慨然應道,「臣幼讀楚史,楚國戰敗不是一次兩次,殉國之人也不止十萬八萬,但並不是每一次都要復仇。即使復仇,也少有當下就復仇的。至於商於六百里咽喉要道,不知大王可想聽聽發生於魏國的一樁舊案?」
「你講。」
「魏武侯引諸大夫游於西河。」屈平侃侃說道,「望到河水滔滔,兩岸懸岩如壁,武侯情不自禁,贊道,『壯矣,河山之險,我有何憂哉?』大夫王鍾脫口應道,『晉國之強,蓋因於此,若善用之,可成王霸之業。』吳起當場駁道,『君上之言,乃危國之道;你又附和,是危上加危矣。』武侯忿然作色,『吳起,你可有說辭?』」
懷王聽進去了,盯住屈平:「吳起怎麼說?」
「回稟我王,」屈平接道,「吳起應道,『河山之險,從來不足以自保;王霸之業,從來不仗恃險峻。回首往古,三苗之居,左為彭蠡之波,右為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雖有此險,然為政不善,終為大禹所逐。夏桀之國,左為天門山,右為天溪水,廬山、睪山在其北,伊水、洛水出其南。雖有此險,然為政不善,終為商湯所滅。殷紂之國,左為孟門之山,右為漳、釜之水,前有大河,后依太行山。雖有此險,然為政不善,終為武王所伐。再說君上,您不是也引領臣等攻城掠地無數嗎?那些城邑不可謂不高,城牆不可謂不厚,人民不可謂不眾,然而卻遭我王拔除,原因無他,為政不善而已。由此觀之,地形險阻,並不足以成就霸王之業!』」
「可我……」懷王憋一陣兒,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實在咽不下那口惡氣!不抓到張儀那廝,不踏平秦川,寡人……」
「唉,我的大王啊,」屈平長嘆一聲,「身為大楚之王,您怎麼可以拿三十五萬子民的生命來泄一時之忿呢?」
「屈平,你……」懷王氣得臉色發紫,指著他的鼻子,全身顫抖,「夠了!」
「大王,盛怒用兵,乃古今大忌啊!」屈平非但不停,反倒提高聲音,幾乎是嘶叫了。
「出去——」懷王手指殿門,幾乎是吼。
屈平起身,梗起脖子,大步走出。
懷王臉色煞白,喘幾口粗氣,看向眼前表情各異的三位重臣:「主將一事,不必議了。」一字一頓,「寡人親征!」看向王叔、景翠,「你二人為副將!告退吧!」
接后旬日,懷王頒詔伐秦,御駕親征,自任主將,任命王叔、景翠為副將,昭魚為先鋒,舉全楚之力伐秦。
朝野震動。
懷王一旦動手,就十分果斷。頒旨次日,懷王密令昭魚、景缺快馬馳往丹陽,分東西兩段,全線撲殺商於穀道。西段為昭魚,東段為景缺。
戰事首先由西段展開。丹陽戰後,戰事雖停,但楚軍並未真正撤走,只在周邊屯駐,尤其是漫川關附近,更是密集紮營。驗過王命,漫川關守軍交由昭魚指揮,分路向北撲擊。
漫川關失守之後,秦人在關北幾乎所有山道上布設一道又一道的關卡壁壘。然而,擔任主攻的楚人多為巴山漢子,更被楚王親征、復仇報國的熱浪驅動,沒有他們攀不上的峰頂、越不過的崖口。他們不走山道,只在高山密林里遊盪,渴飲山泉,餓食山珍,即使箭矢用完了,也是就地取材,當場製作,常常如山鬼一樣出現在秦人面前,令秦人防不勝防。前後不過旬日,秦國的重重關壘多已失守,又過半月,楚人已佔據漫川關以北、商於道之南的絕大部分山地,逼向商於古道。
懷王得報,迅速增調三萬兵力,經由完全打通的各處山道,浩浩蕩蕩,如螞蟻般撲過來,在截斷穀道后,兵分兩部,一部攻向嶢關,在險隘處搬石築壘,另一部圍向商城,襲逼武關。
與此同時,東段景缺也動手了。數以萬計的楚卒沿棋水北進,襲破秦人在棋水穀道設立的關壘,殺入棋水旁邊的村邑,將商於道攔腰沖斷,在村邑東西兩側各五里處搬石築壘,徹底阻斷商於道,構築壁壘設防。
至此,由荊紫關至棋水河谷一線,東西長達十里的穀道完全被楚人控制,西武關與東武關、商城與於城,所有聯繫皆被楚人截斷。
魏章急了。
前番決戰,秦王給他的實際兵力為一十三萬,戰死六萬,餘眾七萬中,有不少人仍在養傷,戰力大打折扣。秦王早說要補充兵力的,但因戰事停歇,也就沒趕那麼急,沒想到楚人顧不上喘氣,在這麼快的時段里就又發動襲擊。
關鍵是,魏章的兵力,大多布置於武關以東,商城這邊,因有嶢關後援,他只留守三萬人馬,近半布防於道南的山道,這辰光,在楚人的襲擊中幾乎喪失殆盡。
魏章傳令各部放棄山道,堅守城邑,同時急報咸陽。
商於之險,主要在於兩側的山地。一旦山地失守,商於道被截斷,後果不堪設想。惠王急旨甘茂引軍五萬出嶢關增援,同時連夜召請幾個重臣謀議應對。
與會的依舊是幾個老人手,太子盪、張儀、司馬錯、公子疾、公子華,外加車希賢的兒子車衛君,此時已晉爵左庶長,任駕前御史,參與記旨頒令。
首先陳情的是公子華,攤開圖,不急不緩地將近日獲取的楚地情勢一一稟報,主要是楚國各地的事,尤其是懷王如何使人召請昭陽,昭陽如何大病不起,懷王尋不到合適的主將人選,如何自任主將,副將是王叔與景翠,等等。
「這是昨日剛收到的,」公子華展開一份密報,「楚王向越人新徵兵三萬,從黔中郡調兵三萬,從方城新增兵三萬,從庸地向巴人新徵兵三萬,從下東國調兵兩萬,從襄陵調兵一萬,合計共向宛襄丹陽一線新增兵員一十五萬。不過,這些軍卒要抵達宛襄,至少也需一個月時間。」
新增一十五萬!
丹陽戰前,楚卒已有二十六萬,除去八萬戰死的,再減去兩萬養傷的,應該還有一十六萬,二數相加,合計三十一萬!
三十一萬皆是能戰之士!
眾人面面相覷,末了一齊看向惠王。
「嬴華算得很細,」惠王苦笑一下,「只是漏算一宗,他的王師。楚王有王師六軍,共一十二萬人,有六萬已在丹陽。若是寡人親征,孤注一擲,將會留下兩萬守護郢都,餘下四萬,就全部帶走。」
若是楚王真的這麼干,投入戰場的將是三十五萬大軍。
三十五萬!
秦國兵員全加起來,包括城池要塞的所有守卒,也湊不足此數。然而,於廣袤的楚地來說,這顯然並不是全部。
「看來,我們惹了一頭不該惹的大熊!」惠王又是一聲苦笑。
「那就得問問,這頭臭熊究底是啥人招惹來的?」太子盪接話,眼角斜向張儀。
毫無疑問,臭熊是張儀引來的。
所有目光投向張儀。
張儀端坐如鐘,二目微閉。
所有這些,他似乎既未看見,也未聽見。
「對了,」惠王冷不丁又道,「還有一筆大賬沒算。」
所有目光轉過去,除了張儀的。
「就是我們自己的賬。」惠王接道,「前番丹陽之戰,我雖然戰勝,但折損甚大,殉國六萬,傷萬餘,不少傷者基本廢了,無法再上戰場。這六萬,應該是七萬了,皆是能戰之士,非一時訓練所能補充。還有輜重,這筆賬也是巨大的。不少輜重囤於商於,皆我多年儲備。若是商於有失,其他姑且不論,單是輜重,後果也是不敢想的。」
場上氣氛愈加壓抑了,即使太子盪,也不再吱聲。三軍赴戰,忠義只是外表,糧草輜重才是將士們的底氣與信心所在。自古迄今,若是糧草有失,軍心仍能持穩者,幾無先例。
就在此時,當值內臣急入,呈上嶢關急報,是甘茂送來的,報說楚人已經完全截斷商於道,在嶢關之外築壘設障,阻我援軍,甘茂將軍正在全力攻打,力爭儘快擊退楚人,疏通道路。
情勢愈發嚴峻了。如果楚人已在嶢關之外設壘,嶢關以東的漫漫六百里商於道,當已不知斷作幾截,魏章他們,也就只能據守城池,坐以待援了。
關鍵是,援兵如何過去?商於道中多是險隘,只要楚人控制兩側山頭,隨處都可立壘設障,秦人將是攻不完的關。
殿中死一般的靜寂。
「我怕他個鳥!」太子盪猛地一拳震在面前案上,「父王,兒臣這就引兵過去,看不宰了那頭——」見惠王目光瞪過來,生生憋住後面的「大熊」二字。
「嬴盪,聽旨!」惠王仍舊沒有放過他,目光威嚴,射過來。
「兒臣聽旨!」太子盪正襟危坐。
「從今日始,太子嬴盪不可參與任何軍事,若敢違旨,依秦法論處!」惠王說完,轉對車衛君,「記下!」
車衛君記旨。
惠王看向太子盪,一字一頓:「你記下了嗎?」
「兒臣……」太子盪咬會兒嘴唇,勉強說出後面三字,「記下了。」
惠王轉頭,目光逐個掃過眾人:「如何禦敵,諸卿可有良策?」
排在首位的張儀依舊正襟端坐,二目迷離。
「兵來將擋!」當惠王的目光掃過來時,司馬錯握起右拳,慨然作聲。
「你說說,怎麼擋?」
「我兵分三路,第一路,兵出咸陽,正面抗衡,死守嶢關。第二路,兵出南鄭,東擊漢中,逼其郢;第三路,兵出江州,攻其郢!」司馬錯一氣講出制敵之策,聽得眾人氣血奔涌。
「嗯嗯嗯,」惠王連點三個頭,看向公子疾與公子華,「你二人可有良策?」
「臣贊同國尉!」二人雙雙抱拳。
惠王的目光掠過嬴盪,落在張儀身上。
張儀的兩眼仍在眯離。
「相國?」惠王點名了,加重語氣,「張相國?」
張儀緩緩睜眼。
「解鈴還須繫鈴人。大熊脖子上的這隻鈴鐺是相國繫上的,這辰光該解了!」惠王拿指背輕輕敲打几案。
「不是有人在解了嗎?」張儀淡淡一笑,看向司馬錯。
「那是他的解!寡人這想聽聽你是何解!」
「臣之解,部分與國尉相合。」
「哪個部分?」
「第一路,兵出咸陽,死守嶢關。可以再加一條,我當在嶢關之後,再設一關,藍田關。」
「藍田關?」惠王吸一氣,「設於何處?」
「就是臣前番摔跤之處。」
「成。」惠王笑了,但迅即斂住,「說說,相國為何不合另外兩路?」
「那叫死拼!」
「嶢關不也是死拼嗎?」
「嶢關是不得不拼!」
顯然,張儀的計謀不在戰場,更不在鬥力。
惠王來勁了,盯住他,生怕錯過一個字。
張儀的眼睛又閉上了。
「說呀,你!」惠王急了。
「方才,聽大王說,楚國是頭大熊,聽殿下說,楚國是頭臭熊。大熊也好,臭熊也罷,臣想問問,我們若是真的遇到熊,該當如何斗它?」張儀眼睛未睜,只讓聲音出來。
在這個辰光,張儀講出這般不著調的松話,且還掂出大王、太子所打的譬喻來作引子,眾人盡皆怔了。
「司馬將軍,」張儀睜開眼,看向司馬錯,「你擅長打熊,說說如何斗它?站在你面前的這頭熊,塊大,皮厚,力道猛,且還剛好堵在你家的大門口,憋著一口惡氣,因為你抱走了它的娃,打疼了它的牙,它是上門尋仇來的!」
「我……我……」司馬錯支吾幾下,「我捅它屁眼!」
眾人皆笑起來,即使惠王也忍俊不住,「噗」地笑了。
只有張儀沒笑,兩眼緊盯司馬錯:「你怎麼捅?」
「我這……」司馬錯撓起頭皮來,「這不是出不去門嘛。」
「我的好相國呀,」惠王聽出話音,憋住笑,看向張儀,「你就甭兜圈子了,快說說怎麼個捅吧。」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臣有四捅!」
「啊?」惠王驚詫,傾身,「快講!」
「第一捅,臣請使韓;第二捅,臣請使魏;第三捅,臣請使齊。」張儀一口氣講出三種捅法,皆是自請使命,遊說韓、魏、齊三國,讓他們出兵。
「好,好,好!」惠王連出三個好字,再度傾身,「還有一捅呢?」
張儀看向司馬錯。
「我……」司馬錯怔了下,「捅哪兒?」
眾人又笑起來。
「黔中!」
沒有人再笑。
這是一個絕妙的計劃,避亢搗虛,堪稱應敵上策。
惠王閉目,良久,看向張儀,拱手:「秦得賢相,勝過十萬大軍!」
「臣不敢當!」張儀回禮。
「諸位卿相,」惠王轉向眾人,「應敵之事,不必再議了,就依相國良策。司馬錯聽旨!」
「臣在!」司馬錯拱手,「你引蜀地五萬人馬,出江州,拿下黔中郡,劍指郢都!」
「臣受命!」司馬錯朗聲。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
「臣在。」公子疾拱手應道。
「你赴南鄭,盯住漢中郡,甭讓王叔越界了!」
「臣受命。」
「華弟,」惠王看向公子華,「你隨寡人到藍田,守大門去!」
「王兄,您……您親征?」
「熊槐登門,寡人不去打個招呼,不就失禮了嗎?」惠王說完,轉向張儀,拱手,「其他的事,就有勞相國了!」
「臣受命!」張儀回禮。
「呵呵呵,相國呀,」惠王總算是笑出聲來,「你這譬喻好哩,大熊賭氣封門,寡人與華弟去守正門,擋住它的牙;疾弟去守偏門,擋住它的爪;捅屁眼的事,就交給相國與國尉了。國尉南出黔中,可叫縱捅;相國東向使韓、魏、齊三國,可叫橫捅。你倆這縱橫四捅出去,寡人倒想看看,這頭大熊的屁眼究竟有多大!」
眾人皆笑起來,只有太子一臉落寞。
待眾人笑過,太子拱手,聲音放軟了,目光也柔和起來:「父王,兒臣……請命!」
「哦,對了。」惠王看向他,「太子聽旨!」
「兒臣在!」太子盪聲音清朗。
「守牢咸陽,不可有失,亦不可出城!」
情勢緊急,張儀不敢懈怠,於次日凌晨起駕出征,過洛陽,直入韓都新鄭。
將到鄭都時,張儀將另外兩個使節並國書分別交付隨行的兩個使臣,叮囑一番,打發他們一個使魏,一個使齊。
張儀馳進城門,直入韓宮,以使臣身份見過大禮,向韓王呈遞秦王的弔唁國書,簡明來意。韓王收下國書,謝過秦王,旨令大行人將秦使禮請進驛館安歇。
張儀入見的韓王是去歲新立的襄王韓倉。
於天下而言,在剛剛過去的庚子年裡,沒有一家是太平的,於楚是澇,於秦是戰楚,於北胡是旱,於燕是亂,於趙是征胡,於魏是失三城於秦,於齊、中山是陷足於燕亂,於韓則是喪主。
喪的是韓國首個稱王的韓康,喪在一個冷風凜冽的冬日。
說來也是該他命絕。那天傍晚,韓康冬狩回來,御駕經過先君昭侯所立的高門時,聽到有人指著西天大叫,「快看,紅龍凌日」,眾人紛紛仰脖看天。韓康興起,棄車登高,攀向高門,一意觀那晚霞紅龍,只沒料到腳底出事了。前幾日鄭城下過一場中雪,雪層大部分化水流走,台階乾淨,只在最上面一階窩出一灘水來,被冷氣凍作溜冰。宣惠王前腳踏上,後腳抬起,腳底一個打滑,龐大的身軀頓時失衡,順梯級滾下,一連撞翻兩個侍從,冠冕也掉在梯上,沒有任何保護的頭顱偏又碰在生硬的磚牆上,當場氣絕。
韓室大喪,使人從咸陽召回為質於秦都咸陽的太子韓倉,立為新韓王,是為韓襄王,追先王康謚號為宣惠王。
安置好張儀,襄王韓倉立馬召來相國公孫衍與老臣公仲明謀議。公仲明是昭侯重臣,至宣惠王時被拜為韓相,但在公孫衍來后,韓宣惠王將他換下,改拜公孫衍為相、公仲明為太傅,輔助太子韓倉,這辰光算是三代老臣了。如今韓倉上位,作為師傅,公仲明位置復重,但凡大事,韓王最終都要聽他,反將公孫衍晾在一邊。
公孫衍在韓似也膩味了,存心離開,正差一個託辭。
襄王將秦國的國書遞給公孫衍,公孫衍閱過,傳給公仲。
「相國,太傅,」襄王看向二人,逐一拱手,「秦楚交惡,秦使登門,必是約我共伐蠻楚。秦人,我之大患,楚人,我之勁敵。一個大患,一個勁敵,我夾於中間,更與他們山水相依,朝發夕至,左右獲罪不得。今先王撒手,寡人稚嫩,如何應對,還請二位籌策!」
公孫衍、公仲明互望一眼,雙雙閉眼。
又候一時,襄王苦笑一聲,看向公孫衍,抱拳:「相國?」
「回稟王上,」公孫衍睜眼,拱手,「早年臣在恩師白圭府上,聽白相國講過一樁趣事,王上可願聽聞?」
「是何趣事?」
「一個漁人的趣事。」公孫衍侃侃而談,「白相國游於野澤,途中見一漁人拎著一隻鶩鳥打澤邊走來。白相國打眼一看,嘿,那鷸鳥叼著一隻大蚌,再一細看,卻是那蚌夾著鳥嘴。白相國攔住漁人,問他緣故,那漁人說,鷸鳥食蚌,蚌夾鳥口,二者相爭,皆不得脫,讓小人揀到個便宜。」
「相國是說,」襄王傾身,「我不助秦?」
「自古迄今,用兵在義。」公孫衍應道,「大國伐小國,小國求助,大王出兵助之,是為義。楚,天下第一大國,秦,天下第一強國,二者之爭,已不是鷸蚌相爭,而為獅虎相搏。韓為小國,如夾於二者之間的一隻羚羊。今獅虎起爭,意或在翔羊呢,敢問我王,身為羚羊,是該幫虎呢還是該幫獅呢?」
「相國說的是!」襄王點頭,「雖然,秦相張儀為使登門,寡人若是……」苦笑,「豈不是獲罪於秦了嗎?」
「虎狼永遠是虎狼,秦國永遠是秦國。獲罪也好,不獲罪也好,於韓國來說,結局都是一樣的。」公孫衍目光炯炯,「何況秦相張儀,乃天下第一不可信之人!」
「第一不可信?」襄王怔了,「哪兒不可信了?」
「大王不會忘記楚國的檄文嗎?張儀信誓旦旦,承諾歸還楚王六百里商於谷地,還立下契約,結果呢,待楚人前往咸陽受地,六百里竟然變作六里,這可信嗎?」
襄王嘴唇吧咂幾下,看向公仲:「太傅,您可有說?」
「我王為何不聽聽張儀是何說辭呢?」公仲應道。
「太傅說的是!」襄王轉對內臣,「傳旨,有請秦使入宮覲見!」
內臣傳旨去了。
「大王,」公孫衍拱手,「臣請告退!」
「這……」襄王怔了。
「張儀那廝,臣不想見他!」公孫衍再次揖過,起身退出,大踏步走了。
張儀入宮覲見,公仲侍坐。
禮畢,襄王拱手:「寡人在咸陽入質三年,幸蒙相國關照,未曾歷險。相國大駕屈身小邦,寡人幸甚。昨日之事,」指向身上孝服,「適逢先王七七大禮,寡人慾往太廟,未及聆聽相國指點。今朝略略得閑,寡人不敢再拖,這請相國來,還望相國能以高論賜教!」
「謝大王器重!」張儀回禮,「儀此來,只為二事,一是得聞先王駕崩,秦王傷悲,本欲躬身赴喪,不想楚人犯境,未能成行。今戰事稍懈,秦王念及此事,使臣前來憑弔,」雙手奉上禮單,「此為秦王薄意,禮輕情重,還望大王不棄!」
內臣接過,呈給襄王。
襄王擺下手,示意內臣收起,轉對張儀,拱手:「謝秦王厚意!此為一事,請問相國,何為第二事?」
「楚人恃強伐秦,秦王獨力難支,特求大王助力,合力伐楚!」
「這個嘛,」襄王看下公仲,又轉向張儀,借來公孫衍的話頭,「韓為弱邦,楚國為大國,秦國為強國。大國與強國對戰,弱韓夾在當中,且又山水相依……」長嘆一聲,「唉。」
「呵呵,」張儀淡淡一笑,「大王不會這麼快就忘記您是因何事而質押於秦的吧?」
「寡人……」襄王尷尬,看向公仲明。
那是幾年前的事,公仲明自是知情。
那年,魏人伐韓,韓人苦戰不勝,韓王向齊求援,龐涓大軍離開韓境,與齊決戰,死在馬陵道上。韓人還沒喘過氣來,一場新的危機不期而至。危機起於魯關,來自陽翟的一個商販在魯關的市集上因生意事與楚人商販發生衝突。楚人將他打死不說,還搶走了他的所有財物。陽翟人查出根底,前來尋仇,殺死十多名楚人。之後,雙方衝突增大,一直鬧到楚王那兒。楚王震怒,使將軍景缺引軍伐韓,聲稱拔掉陽翟。陽翟是韓國的命根子,韓王聞報,四處調兵遣將。然而,剛剛經歷過連番大戰的韓人實在是太疲憊了,根本無力抗楚。就在此時,秦使入韓,密見公仲,承諾出軍助韓,條件是韓國脫縱入橫,與秦結盟。韓王應下,按照秦使要求質押太子於咸陽。見秦國出面,楚王這才罷兵,韓國也因此而免於一場苦戰。
之後是公孫衍赴韓,韓國漸漸恢復底氣,於秦於楚都硬朗起來。
張儀此時提及這個話頭,言外之意是顯明的。
襄王看向公仲。
「於韓來說,伐楚是大事,」公仲給出個笑臉,「秦使可否容我計議一二?」
「這個當然。」張儀笑道,「不過,在下還想請大王與太傅一併將方城計議進去。」
「方城?」襄王、公仲幾乎同時出聲。
「正是!」張儀指向南方,「就是那個地方,由魯關開始,東到葉城,南到宛城,西到大山深處,可是一塊不小的地盤喲。還有,聽說宛地的烏金不比你們宜陽的差喲。」
二人各吸一口長氣。
「呵呵呵,」公仲輕輕笑出幾聲,「張相國說笑了吧?方城之內,方二百餘里,堪稱楚國心腹之地,楚王重兵守護,韓國縱使有心,胃口怕也沒有那麼大呀!」
「是嗎?」張儀反詰一句,「看來這塊肥肉在下只能拱手讓給魏人了!」
「魏人?」襄王急問。
「如果不出所料,就這辰光,魏王怕是在候著在下的話呢。」
襄王、公仲互望一眼,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張儀。
「不瞞大王,還有太傅,」張儀看向東方,「在下已奉秦王旨意,約魏王、齊王一起伐楚,秦王之意,此番伐楚,列國都有好處。你們也都看到了,郢都那頭大熊,塊頭實在太大了,油水更是不少,還有那個不知足啊,恨不得將天下列國全都吃進它的肚皮里才得盡興。」
「魏王、齊王他們……肯出兵?」襄王不可置信。
「回稟大王,」張儀盯住他,「假若您是魏王,您正在與齊人大戰,還戰敗了,損兵折將,正在那兒生悶氣,楚人這又趁火打劫,悄不聲息地將您的心頭肉,襄陵八邑,一舉割走,且還是偷偷摸摸地割,您能忍下這口氣嗎?還有,假設您又是齊王。楚王使臣千里迢迢來到臨淄,與您簽下睦鄰盟約。這盟約上的墨跡尚未乾透,楚使尚在館中,楚王就又派出一個使臣來,撕毀前面盟約不說,又在廷堂上當著眾臣的面將您罵個狗血噴頭,連祖宗八代也捎帶了,您會咽下這口氣嗎?」
「嗯。」襄王點頭,「咽不下。」
「可楚蠻厲害,塊頭大,性兇猛,咽不下也得咽哪!」張儀接道,「是以襄陵失陷已經數年,魏王仍舊一聲不響。不是他不想響,而是他在候機緣呀。齊王也是。然而眼下,機緣來了,那蠻王不顧天災,不恤民難,傾巢伐秦,戰敗一次,仍不服輸,又要再伐。你們說說,天底下有他這般蠻野的人嗎?」重重嘆出一聲,「唉。」重重搖頭,臉上現出個無奈的表情。
「敢問楚使,」襄王來勁了,「若是伐楚,秦王他是……怎麼個伐法?大家都有什麼好處?」
「伐法只有一個,放倒那頭蠻熊,把它肢解開來,凡出力者,都有一份。」
「怎麼個肢解法?」
「秦王之意是,」張儀略略一頓,在几案上比劃,「方城之內,歸韓,方城之東,東至襄陵、項城,歸魏,下東國之地,歸齊。」
「秦王呢?」襄王急不迭道。
「漢中地。」
「嗯,」襄王吧咂幾下,看向公仲,微微點頭,「這般分法,倒是合理。」
「大王,這方城之地,您還要嗎?您若不要,在下就把這個人情一併送給魏王了!無論如何,在下曾為魏人,前些時又在魏數年,飲過不少魏水呢。」
「要要要。」襄王迭聲應道,似又想到什麼,看向公仲,「太傅?」
「敢問秦使,」公仲曉得襄王在想什麼,看向張儀,「秦王拿什麼來保障所言非虛呢?」
「對對對!」襄王緊忙附和,「他拿什麼來保障呢?」
「契約!」張儀應道,「竹木雕刻,加蓋秦國王璽!」
「聽聞相國使郢之時,也曾與楚王訂立盟約,雙方簽字畫押,加蓋璽印,可到後來,秦王把約一把火燒了,有這事沒?」公仲使出殺器。
「有之。」張儀坦然應道。
「若此,讓我們如何再相信秦王呢?我們這把契約簽了,屆時秦王不認,再放一把火燒了,豈不是……」公仲止住,靜靜地看著張儀。
「唉,太傅只是聽說,」張儀長嘆一聲,應道,「在下卻是親歷啊。事實是這樣的,在下使楚之時,秦王是誠意與楚王睦鄰的。可楚人並不領情,三番五次戲弄秦王,戲弄在下。」
「他們如何戲弄?」襄王來勁了。
「唉,說來難以啟齒。」張儀又嘆一聲,「大王既然問起,在下就不顧臉皮了。楚人有烏金,出產犁鏵,而關中秦人苦於耕地之苦,欲向楚人購買犁鏵,哪會想到,楚人竟以高於集市三倍的售價賣給秦人。這事兒是在下經辦的,你們曉得,在下不是生意人,妥妥地讓楚人坑了。可契約既簽,打爛牙齒也得認下,是不?在下不顧秦王責怪,堅持履行契約,向楚人支付數千鎰足金的貨款,全是關中之民一口一口攢下來的血汗錢哪。可楚人呢,收下貨錢,竟然不給犁鏵,說是以鹽抵賬。在下無奈,只好再次認下,與楚人又簽契約,約定楚鹽以市價抵扣所欠貨款。結果呢,在下又簽錯了,契約剛立,市場上的楚鹽就開始翻個倍兒的長。這事兒大王也當清楚。楚鹽漲價多少呢?說來你們不信,不到一月,漲價八倍!可契約呀,在下已經簽了,得認哪!秦人是欲哭無淚呀!二位不曉得,秦王在拿到楚鹽之後,把在下召進宮中,擺下一大席的盛宴,卻沒放一星星兒鹽珠子。秦王問在下,這菜肴好吃嗎?在下說,要是有點兒鹽就更好吃了,秦王說,這鹽哪,寡人是真的吃不起呀。大王啊,您這想想,在下聽到秦王那話,臉上該是有多燙啊!可這是契約呀,儀是秦王的相國,代表的是秦王,是秦國,打爛牙也得咽到肚子里呀。」
「後來呢?」襄王急聽下文。
「後來就是太傅所問的了。」張儀侃侃說道,「秦王對我說,相國呀,無論如何,楚人得罪不起,寡人還是想與楚人睦鄰。我說,與楚室和親如何?結秦楚之好。秦王問,怎麼和?我說,王叔有個公主,叫羋月,才貌雙全,大王可納為後妃,大王說,寡人已納魏女為後,怎麼能再納一后呢?我說,那就納作妃子。大王認下,托儀赴郢求聘,並以商於六百里作為聘禮,因為楚王對那塊土地太在意了。不過,秦王也有一個要求,就是楚國不能既睦秦又睦齊,因為桑丘之事,秦王對齊王憋下一肚子的火氣。儀受王命,再赴郢都,楚王見儀心誠,同意婚約,答應與齊絕交,使人與儀斟酌契約。有鑒於前番兩次契約失誤,儀這一次留下心眼,處處防備,結果呢,依舊是防不勝防。眼見契約落定,楚王眼前紅人陳軫跳出來,先是百般設套,后是百般反對,因為陳軫與儀有隙,對秦王有怨,他最害怕的是楚、秦和好,他最想要的是楚、齊和好。廷辯中,陳軫提出秦王先給地,楚王后斷齊交。這怎麼能成呢?儀堅決不同意。楚王急了,說,那就同時履約,如何?我說,大王聖明啊。既為契約,就該當同時履約。結果呢?儀回到咸陽,將楚女交給秦王納入後宮,專心等候楚王斷絕齊交的音訊。現在看來,楚王根本沒有誠意,因為他又使陳軫使齊斷交。陳軫使齊,天天在臨淄吃喝玩樂,只不斷交。這邊楚王特使昭睢守儀府中,拿著契約日日催逼,儀急了,只好去求秦王,出示契約。秦王怒了,將儀一頓臭罵,親手將那契約一把火燒了!唉,儀裡外不是人,無奈何中,只好對昭睢說,願將秦王賜儀的於城六里地獻給楚王,結果呢,楚王就怒了,出重兵伐我,在敗於丹陽之後,這又舉全楚之力,再度伐我。這一戰,楚王孤注一擲,自尋死路,秦王想躲也是躲不掉,只好傳旨應戰,同時使儀約請大王並魏、齊出手,將那大熊分解吃了。」
一席話說完,襄王、公仲再無疑惑。
襄王當場擬旨,使猛將暴鳶將兵三萬,與秦合兵連橫,征伐楚國。
韓人有錢,相國府宅極是氣派,府門高大,莊嚴,門前矗立的一對石獅比人高出一頭。
張儀跳下輜車,沒有看那府門,只盯住石獸,看完這個,又看那個,更到近前撫摸幾把。
府門開著,沒有人守護。
俟跟班的小廝從車上抬下一隻禮箱,張儀方才離開石獸,帶小廝走進府門。
院中停著兩輛輜車,幾個僕從正在裝載行李。兩人又抬一隻大箱走出來,走在後面的是府宰,見到他們,擱下行李箱,走前揖禮:「客人是——」
「在下是公孫先生的舊友,此來拜見故知!」張儀回禮。
府宰打量他一眼,揖道:「客人稍候,容小人稟報!」
府宰還沒邁腿,公孫衍一手提只包裹走出,身後跟著夫人地香。地香的懷中抱個孩子,另一個大點兒的男孩跟她身後,扛著一桿木槍。
見到張儀,公孫衍怔了下,大步走到車邊,將手中包裹擱進車裡,揚手:「嘿,這不是從大秦國來的張相國嗎?別來無恙乎!」
「公孫兄,您這是——」張儀看向院中的車乘。
「呵呵呵,」公孫衍笑了,「此地住膩味了,這帶婆娘、娃子兜兜風去。張兄不會是專程趕來送行的吧?」
「出在下意料了!」張儀回他個笑,「在下此來,本為謁見公孫兄,與公孫兄敘敘舊情,不想竟是趕巧了。」向不遠處的小廝招手,待他們過來,指禮箱,「這是在下離咸陽時,你弟妹托在下務必捎上的,說是送給嫂夫人,在下……呵呵,不敢怠慢哪!」
「敢問相國,是哪個弟妹所送?」公孫衍斜一眼禮箱。
「兩個弟妹都有送呢。」
「呵呵呵呵,」公孫衍笑了,轉對地香,指張儀,「犀角他娘,這位就是秦國相國於城君,」指箱子,「這是於城君的兩位夫人送給你的,來,致個謝!」
地香放下孩子,款款過來,深深一揖:「謝張大人,謝二位弟妹!」
「張儀恭賀嫂夫人喜得二子!」張儀拱手回禮,指向箱子,「兩個侄子的禮品,兩個弟妹也已備下了,盡在箱中!」
地香再次謝過,也沒開箱驗看,帶孩子上車。
「辰光不早了,」公孫衍轉對張儀,「兩位弟妹的大禮賤內已經收下,在下這要上路,敢問張兄還有事嗎?」
張儀指指嘴唇:「想討一口公孫兄府上的開水潤潤嘴皮子。」
「哈哈哈,水有什麼味道,還是喝酒吧!」公孫衍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走進府堂,公孫衍尋到酒具,倒酒,張儀則四下里打量,見正堂供案上擺著一隻紅綢包裹,曉得裡面是相印等相關物品。
公孫衍倒滿一壺酒,斟好兩爵,遞給張儀一爵:「未備佳肴,只好清飲了,來,張兄,為今日之見,干!」
二人飲盡。
「公孫兄,」張儀拿過酒壺,斟好,「不瞞您說,在下曉得您最終會走,只沒想到有這麼快。」
「在下也是遺憾,未能讓相國盡興啊。」公孫衍接過,一飲而盡。
「是呀,是呀,」張儀亦飲下,「在下此來,鉚足勁兒要與公孫兄戰上幾合的,沒想到您卻……」長嘆一聲,「唉。」
「你『唉』個什麼?」公孫衍盯住他。
「『唉』我自己呀。」張儀苦笑一下,再斟,「人生在世,知己難得。在這天下,知我者,一是蘇兄,二就是您公孫兄。蘇兄與我斗在大處,公孫兄與我斗在小處;蘇秦與我斗在明處,公孫兄與我斗在暗處。大也好,小也好,明也好,暗也好,只要能斗,就是樂趣。你我此番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卻不鬥了,豈不失趣?」
「哈哈哈,」公孫衍大笑幾聲,舉起酒爵,「來,秦相大人,為你方才對在下的高評,干!」
二人碰過,飲盡。
「既然你我是斗在暗處,我守在這兒不就成明的了嗎?」公孫衍持壺,斟酒。
「呵呵,也是。」張儀笑了,「說說,公孫兄欲去何處斗我?」
「張兄難道不知嗎?」
「在下能夠想到的只有一處,魏國。」
「為什麼?」
「因為魏國需要公孫兄。」張儀再出一聲長嘆,「唉。」
「相國這又為何而嘆?」
「為魏國。」
「所嘆何事?」
「曾幾何時,大魏雄視天下,而今卻成這般,天下列國,除燕室之外,竟是誰家也不如了。就這辰光,即使韓王也低瞧魏王一籌。身為曾經的魏人,在下……」張儀頓有足足一息,「這心裡頭是五味雜陳哪。在下想過多次,能使魏公復興的只有一人,就是公孫兄您。方今魏王雖為草包,但草包有草包的好處。列國君侯中,先魏王仁、知、勇三者俱占,堪為能君,可大魏國恰恰也就敗在他這個能君手裡。」
「你說的是。」公孫衍應道。
「不過,」張儀接道,「如果公孫兄欲驅魏國與大秦作對,怕是就要失望了。」
「為什麼呢?」
「因為魏國不是秦國的對手。」
「誰是?」
「趙國。」
「為何是趙國,而不是齊國?」
「因為蘇秦常年住在趙國,很少住在齊國。」
「僅是為此嗎?」公孫衍盯住他。
「還有一個,」張儀應道,「趙國有個年輕的君王,趙雍。能使舉國之民穿胡服,行騎射,這個王就不得了!」
「來,為趙國,干!」公孫衍舉爵。
二人飲盡。
「對了,公孫兄,」張儀斟酒,舉爵,盯住公孫衍,「說句題外的話。方今天下,可有您打心眼裡服氣的人?」
「有一個,可惜不是你。」公孫衍應道。
「呵呵呵呵,」張儀飲盡,再斟,「聽公孫兄此話,是言不由衷啊!」
「哦?」公孫衍執爵,盯住他。
「你服氣的人必是蘇秦,而蘇秦的對手是在下,張儀。你服氣蘇秦,卻不服氣他的對手,豈不是言不由衷嗎?」
「呵呵呵,」公孫衍笑了,「沒想到張兄挺會衡量自己呢。順便問句,張兄可有服氣的人?」
「在下服氣三個。」
「厲害!能說說嗎?」
「第一個是我師父,第二個是我師兄,第三個是我師姐。」
「蘇秦呢?」
「蘇兄呀,」張儀舉酒,看向遠方,若有所思,良久,輕輕咂出一口,「他是我所愛的人。」
「哈哈哈哈,」公孫衍大笑,舉爵,「來來來,為這幾句妙對,干!」
二人干過,公孫衍拱手:「張兄,酒喝過了,在下這要上路了。」
「這一爵!」張儀再次斟滿,遞給公孫衍,「權為公孫兄餞行!」飲盡。
「衍在大梁等你!」
「儀不去大梁了,因為,大梁的事情已經搞定!」張儀淡淡一笑,目光自信。
「你會來的,且不會很久!」公孫衍又是一笑,意味深長。
「怎麼來?」張儀曉得他的話裡有話,盯住他。
「蘇秦當年是怎麼離開秦地的,張兄可問公子華!」公孫衍的眼睛眯起,射出詭詐的光,補殺一句,「蘇子可是沒有再回秦地喲。還有在下,也不會再去了,引領三軍除外!」
張儀閉目,良久,拱手,淡淡一笑:「真有這日,在下落魄於大梁,還會與你小鬥鬥的!」
「候你!」
公孫衍出走鄭城,韓襄王正好遂心,當日就將相府印授等交還公仲明了。秦使張儀也不著急回去,安心在驛館住下,時不時入宮與襄王飲酒作樂,偶爾議下時局。
幾日之後,張儀驅車出城,在常駐韓地的黑雕引領下役投韓地安陵,在安陵城外一座老宅子門外停下。
張儀下車,使人抬著禮箱,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個少婦,二十來歲,扯著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
「客人是——」女人問道,目光落在後面的禮箱上,似是從未見過這般大的箱子。
「阿嫂,冷先生在家嗎?」張儀拱手。
「在家,在家,」那女人迭聲應過,轉對女孩子,「去叫阿大,有客官尋他!」
孩子進去,不一會兒,對張儀道:「阿大說了,他沒空,你走吧。」
「呵呵呵呵,」張儀蹲下來,抱起小女孩,「告訴阿叔,你叫什麼?」
「冷鋒,冰冷的冷,刀鋒的鋒。」小女孩應道。
「嗬,你這名字太厲害了,是你阿大給起的吧?」
「是我阿大起的。」
「你阿大在哪兒,為阿叔帶路尋他,好嗎?」張儀回頭,朝僕從努嘴。
御者並那黑雕僕從抬起禮箱,走進屋子。女人將二人引進客堂,安排茶點去了。
冷鋒指路,張儀穿過兩進院落,來到第三進,見冷向躺在院中的一把竹椅上,閉著眼睛露著肚臍曬太陽。看到他來,冷向沒動,眼睛也沒睜開。
「阿大,客人進來了,他說有事,還帶個大箱子呢!」冷鋒走到椅邊,悄聲。
「冷向沒有客人,也不待客,這在曬日頭呢。」冷向抬起手,指向大門,「來人請走吧。」
冷鋒朝張儀作個鬼臉,指指冷向,又指向前院。
「冷鋒,」張儀笑了,就地坐下,指向前院,「那隻箱子里有你的禮物,特好玩兒,這就尋去!」
「好哩!」冷鋒噌地去了。
「你是——」冷向出聲了,眼皮裂出一道細縫,斜睨他一眼。
張儀沒有答話,而是習慣性地繞著冷向的躺椅轉起圈子來,一邊轉著,一邊拿眼盯住他。
冷向閉上眼瞼,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張儀轉完一圈,又轉一圈。
在轉完第三圈后,張儀停下,且剛好停在他的身前,將陽光擋了個結實。
「這位客人,你擋住我的陽光了!」冷向出聲。
「在下張儀,有擾先生了!」張儀拱手。
「張儀?」冷向略吃一驚,坐起來,睜開眼睛,盯住他,「可是秦相張儀?」
「正是在下。」張儀淡淡一笑,又是一拱手。
「失敬了!」冷向將衣襟緩緩拉上,扣好衣帶,坐正,拱個手,「是哪陣風兒吹你來此?」
「儀受命而來!」
「所受何命?」
「一個先生並不陌生的老人的命。」
「他是——」冷向盯住張儀。
「屍子。」
「屍子?」冷向精神一振,「哪一個屍子?」
「屍佼,先生的師父。」張儀不動聲色,輕輕砸下一錘。
「你——」冷向打個驚顫,盯住他,兩眼射出冷光,「何以曉得屍佼是我師父?」
「如果在下沒有聽錯的話,冷先生是向屍佼老先生磕過頭、行過拜師禮的!」張儀加重語氣,實實地又砸一錘。
「你聽何人所說?」冷向的聲音似從牙縫裡擠出。
「屍子。」
「你……見過他?」冷向震驚了。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見過不止一次,還喝過不少酒呢。老夫子的酒量,在下服了!」
「可是在蜀地見他的?」冷向的聲音軟下來,目光也柔和了。
「巴地。」
「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這辰光應該還活著。只是下雨辰光膝蓋疼,疼起來呲牙咧嘴的,就拚命喝酒。」
「是風濕。他不該到巴地,那兒濕氣太大。」
「先生錯了,」張儀應道,「巴人有藥專治這病,聽屍子說,自來巴地之後,他的膝蓋骨已好許多了呢。」
「如此倒好!」冷向回到眼前,「師父請大人捎的什麼話?」
「有天屍子喝多了,」張儀看向遠處,眯起眼睛,「就是這般,對在下說,他這一生只收過兩個弟子,一個是衛鞅,前半程走得不錯,後半程走偏了。還有一個,就是先生您了。」頓住,閉目。
「師父是怎麼說我的?」冷向語氣急切。
「屍子說,先生前半程走得謹慎,後半程或有振作。」
冷向閉目。
良久,冷向睜眼:「師父還說什麼了?」
「說的多了,具體到先生,當是還有一句。」張儀頓住。
「怎麼說?」冷向憋不住了。
「就是如何振作。」張儀斜他一眼。
「如何振作?」
「輔秦,成就大業。」
冷向再次閉目,又過良久,緩緩說道:「師父有所不知,冷向塵世的心已經死了。」
「先生的心沒死。」
「你何出此斷?」
「冷鋒!」張儀淡淡一笑,「如果先生的心真的死了,小公主該叫冷冰才是。」
「好吧,」冷向看向張儀,「你說,在下該當如何振作?」
「叫嫂夫人備下酒肴,你我大喝一場,而後,先生就隨在下前往韓都,效力於韓!」
「效力於韓?」冷向怔了。
「你是韓人哪,能為母國做些事情,豈不更好?」
「這……」冷向凝會兒眉頭,「師父不是說,讓在下輔秦嗎?」
「為韓國效力,也可輔秦。」
「怎麼輔?」
「你我合力,促進秦韓睦鄰,連橫拒縱。」
「可韓王……」
「韓王那兒,由在下舉薦。」
是日,二人把盞暢飲,家國天下無不論辯,冷向已經死去的心滿血復活。次日晨起,冷向隨張儀趕赴鄭城,又三日,韓襄王將冷向迎入宮中,拜為上卿。
公孫衍真也是到大梁去了。
由鄭城至大梁,道直且寬,始與終不過兩百來里,駟馬之車本該一日就到的,但公孫衍似乎並不急切,走走游游,遇到水澤,時不時地還帶他們娘仨戲水半日,及至大梁,已是第三日傍黑,晚霞映照在大梁城西的十里長亭上。
長亭旁邊停著一溜兒車,打頭一輛是王輦。
王輦旁邊站著一人,正在翹首西望。
公孫衍看清楚了,是魏國襄王,但沒有王服冠冕。
襄王旁邊沒有別人,連內侍也沒有,只有一排侍衛,遠遠地站在後面。
公孫衍沒有下車,也未理他,顧自駕車馳近。
望到公孫衍,襄王深揖一禮:「來人可是魏人犀首?」
這聲親切的「魏人犀首」四字顯然打動了公孫衍。
公孫衍喝馬停車,縱身跳下,回個大禮:「魏人犀首在此!」
「魏嗣恭候多時了!」魏嗣再次深揖,亮出大名。
「犀首叩見魏王大駕!」公孫衍回過禮,看向王輦,故作不知,「大王這是——」
「你,下來,」魏嗣指向王輦御手。
御手下來。
魏嗣指向公孫衍的輜車:「駕御這輛!」轉對公孫衍,禮讓,「公孫先生,請!」
公孫衍怔了一下,上車。
魏嗣不由分說,噌地跳上御位,揚鞭催馬,朝大梁方向疾馳而去。
眾侍衛無不呆了。
趕到魏宮,天已黑定。宴席早已備好,一邊是王后與兩個公主候在一席,接待地香並兩個孩子,一邊是魏嗣攜公孫衍之手,另室入席。
「衍何德何能,竟然勞動大王為衍躬身駕御?」入席之後,公孫衍方才尋到機會,拱手致謝。
「哈哈哈,什麼大王呀,你就叫我魏嗣!」魏嗣笑出幾聲,「這對你講,想當年,這世上嗣所敬服的人只有二人,一個是龐大將軍,再一個就是你,犀首。今朝得為犀首駕御,是嗣大幸!」
「這……」公孫衍怔了,「大王何以敬服衍呢?」
「河西那場奔襲戰哪!」魏嗣豎起拇指,「河西雖敗,但那一場奔襲戰,魏嗣是真服,越想越服。原以為是張猛乾的,後來才知,真正的功臣是你犀首。」
「嘿,」公孫衍苦笑一聲,「都是往事了,不堪回首。」看向魏嗣,「哦,對了,衍有一疑。」
「犀首請講。」
「衍奔大梁,事發突然,走時更未聲張,大王何以知曉此事,提前守在那亭邊?」
「聽秦使講的。」魏嗣直人快口,「他說,犀首已辭韓相,正在趕赴大梁的路上。嗣心裡那個樂呀,使人天天沿道打探,不料你犀首走走停停,急得我呀,呵呵呵。」
公孫衍這才曉得是張儀透的風,感慨一聲,看向魏嗣:「衍為落勢之人,敢問大王為何守候?」
「為你這個天下大才呀!」魏嗣斟酒,爆粗了,「他娘臭屁的,先王過世那辰光,魏嗣新立,欲尋個相邦,蘇秦舉薦你,嗣也視你為最佳人選,可他娘的,那個婆娘死活不允!」
「衍曉得她!」公孫衍淡淡一笑。
「啥?」魏嗣驚了,「我還沒說是誰呢,你哪能就曉得了?」
「是大王的枕邊人,且是大王在征伐邯鄲時投奔去的,對不?」公孫衍又是一笑。
「是呀,是呀,」魏嗣迭聲應道,「那個臭騷娘們,真他娘的迷人,一到床榻上,讓人是欲仙欲死哩!」
「之後她悄悄走了,是不?」
「是呀,來時不聲不息,走時也是,他娘的,讓我一連鬱悶好幾天呢。」魏嗣斟滿酒,遞給公孫衍,「來,喝酒,魏嗣為你犀首並夫人、孩子,接風!」
「大王非但不必鬱悶,反倒該慶幸才是!」公孫衍接過酒,與他碰一下,飲盡。
「是哩,是哩,」魏嗣笑道,「她再不走,嗣就讓她吸幹了,活不到這辰光!」
「呵呵,」公孫衍苦笑一下,搖頭,「衍不是讓大王慶幸這個。」
「哦?」魏嗣盯住他。
「大王可知她是何人?」公孫衍笑問。
「何人?」
「天香。」
「天香?」魏嗣眯眼,「可是安邑眠香樓里的那個天香?」
「正是。」
「老天!」魏嗣摸摸下巴,自語,「怪道申哥的魂兒沒了呢,她娘的!」
「你的申哥也正是死於她手!」
「啥?」魏嗣又是一驚。
「是她寫信約你申哥前往宋地,你申哥認出了她的字,趕去約會,在約會地點被人射死,又嫁禍給齊人了。」
「老天!」魏嗣兩眼大睜,良久,眯起來,「咦,她為何要殺我申哥?」
「因為她不想讓你的申哥成為未來的魏王!」
「你是說,她……想讓我當?」
「是的,那辰光她已經守在大王身邊,將大王搞定了,認為大王才是她想要的未來魏王。」
魏嗣聽得冷汗直冒,好半天,方才回到現實,盯住公孫衍:「你……怎麼曉得這些?」
「外面那個人,」公孫衍指向外庭,「就是賤內,想當年,她叫地香。」
「啊?」魏嗣叫出一聲,瞪會兒大眼,「那……天香為何一定要讓嗣當魏王?」
「想讓你當魏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誰?」
「秦王。」
魏嗣目瞪口呆了。
公孫衍端起酒爵:「衍借大王的酒,謝大王為衍御車!」
「她……她是何人?」魏嗣仍舊沉浸在方才的語境里。
「是秦國黑雕台里的黑雕,這辰光當在楚國!」
「黑雕台?」魏嗣喃聲自語,「這名字倒是聽說過呢。」
「是秦國培養細作的地方,設在終南山裡。」
「老天,」魏嗣摸一下自己的腦瓜子,舉爵,「來來來,為天香能夠留著魏嗣的腦袋,干!」
二人暢飲幾爵,魏嗣捂住壺,看向公孫衍:「犀首,在喝醉之前,嗣有幾樁大事先行求教。」
「大王請講!」公孫衍拱手。
「楚人伐秦,秦使向嗣求助,要嗣出兵伐楚,嗣左思右想,正沒個踏實主意,你這來得好呢。」
「大王可以許給秦人一個人情,伐楚!」公孫衍應道。
「喲嘿,」魏嗣一拍大腿,「寡人想的也是這個。他娘臭屁哩,楚人不是東西,襄陵八邑——」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盤盞全彈起來。
「大王可知怎麼伐?」公孫衍笑問。
「還能怎麼伐?打呀,奪回襄陵八邑!」
公孫衍搖頭。
「那……」魏嗣盯住他。
「伐而不戰,作壁上觀,既不得罪秦,也不得罪楚!」
「襄陵呢?」
「大王還在想著宋國嗎?」公孫衍問道。
魏嗣搖頭。
「襄陵本為宋土,大王不想宋國,襄陵就是虛地。再說,楚王視襄陵甚重,必留重兵守護。大王費力爭虛,何如輕鬆得個實呢?」
「何處為實?」
「葉城。」
「秦使承諾,只要寡人出兵伐楚,西自葉城,東至襄陵,南到項城,秦王全部划給寡人。」
「秦王的話,大王能相信嗎?」公孫衍笑問。
魏嗣吧咂幾下嘴皮子。
「大王,」公孫衍接道,「葉城在方城之內,得葉城,即得楚國方城。得方城,可控宛城,北向制韓,南向制楚,又不至於把楚王得罪太苦。」
「你說的是!」魏嗣略略一想,轉對候在身邊的內臣,「去,到公叔府上,將他的那個什麼……相印拿來,哦,對了,傳旨於他,詔命他為……」摸會兒頭皮,「太師吧,這個位兒適合他!」
使齊的是羋月的弟弟魏冉。因在前番的丹陽之戰中立下戰功,魏冉被秦王破格任命為五大夫,這辰光又在張儀舉薦下出任使齊的王使。
張儀讓魏冉使齊,幾乎就是白送他一份功勞,因為讓齊王伐楚是毋須口舌的。齊王所候,無非是個時機與借口。今朝時機已到,有秦王求助,借口也算是齊了。因而,魏冉上朝並無多話,見過使臣之禮,呈上秦王國書並問聘禮物,就回館驛守候迴音了。
果然,齊王候的正是這個。秦使走後,根本沒過廷議,宣王就召田嬰、匡章、田文三人,乾淨利索地封匡章為主將,田文為副將,將五都之軍六萬,擇吉日伐楚。
從匡章口中得知伐楚是為救秦,孟夫子二話沒說,趕至齊宮,請求覲見。
齊王宣見。
「聽聞大王要興兵伐楚,可是真的?」孟夫子見過大禮,直入主題。
「夫子之意是,楚國不該伐?」宣王反問。
「伐國在義,敢問大王,伐楚之義在何處?」孟夫子幾乎是質問了。
「楚王使臣辱罵寡人於廷,難道不該伐他嗎?」
「楚王使臣辱罵大王於廷,是使臣之錯。」
「夫子所言大謬也!」宣王懟上了,「使臣既為楚王所派,他的口就是楚王的口,他的身就是楚王的身!」
「看來大王是不知使臣了!」孟夫子淡淡一笑。
「啥?」宣王生氣了,「你說寡人不知使臣?」
「正是。」孟夫子朗聲,「為使之道,古今一焉,一在立信,二在傳言。」
「此二者,可有說?」宣王凝眉。
宣王真還不知這些。
「作為使臣,不妄行謂之立信,不溢辭謂之傳言。」孟夫子侃侃言道,「楚使宋遺不守使節之禮,叫罵於廷,可謂妄行。」
「溢辭呢?」宣王好奇了。
「溢辭就是言過其實之辭。溢辭有二,一謂溢美,一為溢惡。」
「何為溢美?何為溢惡?」宣王倒是起興緻了。
「使臣所傳之辭當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言,是謂溢美之辭;君上怒,多出惡言,是謂溢惡之辭。古今善使者,既不傳溢美之辭,亦不傳溢惡之辭。宋遺……」
「別別別,」宣王攔住他,一臉納悶,「為使之人當傳君上之辭。君上喜,則傳之以喜,君上怒,則傳之以怒,這當是好使臣呀,夫子為何……」盯住孟子,目光徵詢。
「為使之道,在於表達誠意,消彌紛爭,而非搬弄是非,挑起紛爭,否則,為君者就不需要派遣使臣了,直接派三軍開戰即可。是以可知,古今使臣,既不傳溢辭,亦不傳惡辭……」孟夫子侃侃而言。
「慢,」宣王再次止住,眯起眼,「不傳惡辭可解,這不傳美辭,寡人就不懂了。美辭既為讚美對方,表達的正是誠意,使臣為何又不能傳呢?」
「譬如說大王您吧,一時喜秦,說些溢美之辭,講給使臣。使臣前往傳話,前腳剛走,大王不知何處又聽來秦王有悖於大王之處,於是龍顏震怒,破口大罵秦王,大王您說這……」孟夫子頓住話頭。
「是呀。」宣王撓頭了。
「楚王正是這般,前番喜,使陳軫來,傳美辭。后番怒,使宋遺來,傳惡辭。於是,大王震怒,烹之於廷門。」
「是了。」宣王拱手贊道,「老夫子果是博學,寡人受教矣!不過,身為使臣,既不傳美辭,又不傳惡辭,該傳何辭?」
「常辭。」
「何為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可為常辭。」
「去其矯?卸其飾?」宣王吧咂會兒味道,看向孟子,「這就是夫子方才所說的誠意,是不?」
「正是。」孟夫子應道,「不矯不飾之辭,可為不喜不怒之情,出自寬仁大義之心,是以君子邦交,不以喜,不以怒;是以善使者,不勸成,不鬥巧。斗以巧者,始於成,終於敗;飲以禮者,始於敬,終於亂;以美辭傳言者,始於諒,終於仇。古今邦交,例案比比皆是,以大王學識,軻就不贅述了。請大王還是回到宋遺……」
「宋遺!」宣王一下子就來氣了,「寡人一聽到這個名字,心裡就冒大火,現在想來,下鍋煮是便宜他了,該將他剮作肉醬、餵給狗吃才是!」
「大王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的不是嗎?」孟夫子盯住他。
「寡人有何不是?」宣王的目光直射過來。
「兩軍陣上,且還不斬來使,何況是大國邦交?」孟夫子發飆了,「陳軫與宋遺,兩個使臣接踵而至,一人溢美,一人溢惡,實乃楚、秦鬥法之果。英明之君,當透過重重迷霧,看清事物本真。可大王您呢?前聽溢美之辭,與楚立馬交好,簽睦鄰之約;后聽溢惡之辭,與楚立馬交惡,烹楚王之使。難道大王總是這般愛聽溢美之辭嗎?難道大王從未琢磨過楚王為何這般出爾反爾嗎?難道大王僅憑一人之辭,就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嗎?若有瘋犬追咬大王,難道大王就與瘋犬對咬不成?」
一連串的雷霆之問壓得齊宣王透不出氣了,呼哧呼哧喘息一陣兒,擠出又一句出兵理由:「不說這個宋遺了,楚使伐秦,秦王求救,寡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敢問大王救秦理由?」孟夫子氣勢如弘,二目如電。
「這……」宣王怔了下,「魏人攻趙,先王救之;魏人攻韓,先王又救之;今朝楚人攻秦,寡人若不救之,豈不是……」
「大王啊,」孟夫子長嘆一聲,「難道您就是這般比於先齊王嗎?難道您就是這般是非不分、善惡不論嗎?」
「老夫子,你……」宣王氣極,手指孟夫子。
「秦行衛鞅之法,內以苛法壓制百姓,外以強力征伐鄰邦,失道於天下,堪稱虎狼之邦,天下無人不知。蘇秦合縱六國,是為制秦。魏人伐趙,是背六國之盟,失義於天下,是以先齊王伐之;魏人伐韓,再失義於天下,是以先齊王又伐之。今楚王舉全國之力,伐虎狼之秦,是替縱親國出頭,堪稱正義之師,大王非但不去助力,反倒助秦伐楚,豈不是助紂為虐了嗎?」
「你……」齊宣王指向他,渾身顫抖,「老夫子,說完了吧?」
「說完了!」孟夫子朗聲應道。
「說完了,就走吧。」宣王拂袖,大聲,「來人,送客!」
不待來人「送客」,孟夫子噌地起身,長袖一拂,也不道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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